張曉光在喬伊的房間裡坐了大半個晚上,直到夜裡2點45分,他們那邊的激戰總算結束了。小夏打電話來問,可不可以回來。張曉光在電話裡說,你還回來干什麼,你在那邊睡吧。小夏在電話裡小聲罵他討厭。然後就聽到樓道裡有人走動的聲音。
是趙楷把小夏送回來的。
他們衣冠楚楚,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連喬伊都糊塗了。四個人又在一起坐了一會兒才散去。他們互道晚安。兩個男人離開之後,小夏突然兩眼放光,告訴喬伊“趙楷太棒了!”
他倆顯然過了一個浪漫的紅粉夜,不像喬伊和張曉光,差不多是對著電視機干坐了一晚上。為了避免尷尬,他倆只得拼命交談,張曉光再次把話題扯到他前妻顧倩倩身上,說她是一個做作的、節制飲食和性欲的女人,她對做愛沒有興趣,喜歡坐在幽暗的光線下空談藝術,她喜歡那種台灣人寫的情詩,對台灣當代詩人如數家珍,經常把余光中、楊牧、鄭愁予、席慕蓉等台灣詩人的名字掛在嘴邊上。
張曉光發現自己正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狂奔不止,但他又不得不按照原來的思路說下去。在聽他談話的過程中,喬伊接了一個電話,大約是她男朋友打來的。電視裡正在介紹俄國文學巨匠列夫·托爾斯泰,酒店房間裡的氣氛越發凝重起來,完全不像張曉光事先想象的那樣,感覺上就像是兩個人在一起開研討會。張曉光拿起遙控器來,伸直胳膊湊近電視“啪啪”換台,希望還能扭轉局面。換台換到音樂節目,電視裡的舞台上,有個深情款款的男歌手正雙手捧著麥克風唱情歌,那姿勢好像要把那只麥克風吃了似的。
張曉光覺得機會來了,他俯身到床頭櫃前的旋鈕旁,將房間裡的兩盞燈調暗,然後對喬伊說,咱們跳舞好吧。
“不想跳舞。”
“跳吧跳吧,音樂很快就要完了。”
“完了就完了,我不想跳。”
他拉起她的手,把燈光再調暗一點,又想了一下,干脆關掉。他們借著電視機射出的光亮跳舞,喬伊閉上眼,慢慢隨著音樂旋轉,眼前出現了夢中的情景:那是一條伸向天盡頭的公路,又直又長,寬闊極了。她一個人走在路上,路邊是一望無盡的草原。
喬伊從沒去過草原,她對草原的印象,可能來自於她那曾在內蒙插過隊的小姨媽柳葉兒。喬伊的母親家有三個女孩,母親柳心美是家裡的老大,老二也就是喬伊的大姨名叫柳樹人,她一直在部隊工作,喬伊跟她很少見面。倒是一直生病在家的小姨柳葉兒跟她親些,她常常跟喬伊談起過去的事。
音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喬伊看見微弱的光線下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正盯著她。
另一個房間裡,趙楷和小夏正在親熱。
“他們不會進來吧?”小夏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趙楷坐在床上等她,身體的大部分埋在旅館白被單裡,裸露在外的肩膀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顯得過分白了些。趙楷的皮膚很好,跟他有過交往的女孩各個贊美他的皮膚,弄得他心裡既高興,又別扭,他想說:“你們怎麼不誇誇我其他地方呢。”但每次都不是玩笑的氣氛,所以這句話他從來沒機會說過。
“你的皮膚——”小夏說,“你身上的皮膚可真好呀!”
她把白被單掀開一點,整個人像一條靈活的魚那樣“吱溜”一聲鑽進去。
他們沒開電視,房間裡顯得過分安靜,趙楷躺在那裡,顯得有點兒不自然,他似乎還沒准備好,他甚至覺得覆蓋在自己身體上方的女人像一片陌生的雲。他努力把她想象成幾個月前在駕校認識的女孩宣宣。那女孩雙唇微微攏在一起嬌滴滴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趙楷的心“咯登”動了一下。
“哎,你沒把我想象成別人吧?”
小夏忽然開口說話,把趙楷嚇了一跳。古靈精怪的小夏似乎有一雙透視眼,看得透別人的想法。她的臉正貼在他胸口上,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趙楷說:“你怎麼知道我想什麼?”
小夏說:“我就是知道。”
她纖細綿軟的手指放在他小腹上,她的長發散落在他胸口,濃密爽滑的長發就像冰涼的雨絲,撩撥起趙楷的欲望。
他在夜晚的駕校崎嶇山路上看見那張臉,那張臉一晃而過,車窗很小,他和宣宣分別坐在兩輛車的駕駛座上,那兩輛車都是教練用的白車,在夜晚的燈光下車身的顏色變得曖昧不明。他看不清車身的顏色,可他看得清宣宣的臉。
整個漫長的白天,他和宣宣一起度過,他們等待夜晚的到來。他和宣宣都是第一次約車,他們在排隊等待的時候開始交談,在辦完那些繁雜的手續之後,他們忽然發現兩個人的課被同時排在了晚上。
他們坐在學員休息室的長排座椅上聊天,頭頂上的電扇寂寞地轉著,不時地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只有他倆在那裡坐了很長時間。宣宣手裡拿著一本嶄新的雜志,趙楷湊過去一看,竟是一本《兵器知識》。一個穿粉紅荷葉袖針織衫的女孩,手裡捧的竟是這樣一本書,實在令人費解。
“有什麼好奇怪的?”宣宣說,“人家在那裡當編輯嘛。”
趙楷看見封面上堆砌著密密麻麻起碼能殺死一百人的子彈,還有一把木把的、不知是什麼型號的手槍。
小夏的呻吟聲使趙楷清醒過來。
趙楷看見穿淺米色短裙的小夏,正分開兩腿坐在他身上。他清楚地記得做愛之前,她把裙子脫掉,小心翼翼鑽到被子裡來。現在她的米色短裙卻又好好地穿在她身上。她上身穿著蕾絲胸衣,她的胸部看起來很小,所以她可能不願意把它們露出來。
趙楷一伸胳膊,把手繞到她背後幫她解開。他看見她的乳房並不算太小,形狀還很好看,一邊用手摸著她的乳房一邊想,她是故意要這種效果,這個女人太有心計了。
“哎,你猜,喬伊他們在干什麼?”
做愛過後,趙楷摟著小夏在松軟的床上躺著。趙楷把煙灰缸放在白被單上,悠閒地吸著一顆煙。“他們?”趙楷說:“他們能干什麼,還不是跟咱們一樣。”
“不會吧——”
另一個房間的描述
當張曉光的手碰到喬伊裙子的時候,音樂停了。喬伊一直在想她會不會看上寧浩之外的男人,小夏曾經說過,她將愛上一個遙遠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誰?
張曉光站在那裡,顯然在等下一段音樂,他把剛才已經碰到喬伊裙子的手又縮回來,很規矩地放在她後腰上。他們握著手等著,猜測著對方的心事。電視節目主持人說了一大堆不著邊際的話,喬伊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把她的手往外抽,張曉光用力攥住她,不放。
“要不咱們聽收音機吧,電視裡總是沒有好歌。”張曉光關掉電視去開調頻台,房間裡的光線幽暗寧靜,喬伊覺得這種光線很適合談話,可張曉光堅持要跳舞。後來他們聽到了喜歡的曲調,腳步緩緩移動起來。
淡黃的光,緩緩的步子,是喬伊喜歡的。
歌中唱道:“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歲月在牆上剝落/看見小時候/猶記得那年我們都還年幼/而如今琴聲幽幽/我的等候/你沒聽過/誰在用琵琶彈琴一曲東風破/楓葉將故事染色/結局我看透……”雖然歌詞聽不太清楚,但喬伊清楚歌中唱的是什麼。
那一晚他們什麼都沒做,除了跳了兩段舞,就是坐在合適的光線裡說話。喬伊搬出她在內蒙古插過隊的姨媽柳葉兒的故事來,說個不停。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咱們能不能聊點兒別的?”
張曉光心裡這麼想,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完全相反的,他隨聲附和道:“我還真想聽聽呢”。說完了,他才在心裡罵自己沒用,他到底想干什麼,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喬伊說她姨媽柳葉兒是三十多年前去內蒙插隊的,她只在那裡呆了一年就回來了,回來後一直在家養病。她患的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常常感到自己頭部膨脹,痛得要裂開來,所以她常常用膠布粘住前額。喬伊從小就看見一個額前貼著膠布的古怪女人在家裡晃來晃去,家裡人對她為什麼發瘋,閉口不談,據說跟一個男人有關。
小姨心情好的時候,會把額頭上那塊膠布剪成梅花形狀,並且染上一點粉紅色。小姨很會唱歌,唱那種憂傷哀婉的蒙古歌。她唱歌的時候,喬伊就托著下巴坐在小板凳上看她。
“她長得可真美!”喬伊很小就知道,小姨長得好看。有一次,她模仿小姨,也在額頭上粘了一塊膠布,被母親看見了,母親立刻大發雷霆,說出許多難聽的話。之後,小姨的病又犯了,她不唱歌也不說話了,被迫吃下去許多白色的藥片,頭上貼著留有剪刀痕跡的白色膠布,喬伊覺得家裡的氣氛好難受。
喬伊說到這兒的時候,發現張曉光正拉著她的一只手,他們擺了一個奇怪的姿勢:面對面坐著,兩人的手卻拉在一塊兒。喬伊把手抽出來,假裝到床頭櫃上去拿個什麼東西。她對張曉光說:“哎,咱們給他倆打個電話吧?”
張曉光一把按在她手背上,“哎呀,可別……千萬別給他們打電話,人家兩個沒准兒正在……”說著,他就勢摟了喬伊一下,喬伊巧妙地躲避過去了。兩個人僵了一會兒,就又談起那個到內蒙插過隊的姨媽。
白色瘟疫與時光倒錯
白色瘟疫的消息,很快就要走進他們這幾個在雲南雲游的北京人的生活了,可他們現在還在尋歡作樂,什麼也沒察覺。有一天,世界末日降臨到人們中間的前一秒,人們也會像今天這樣渾然不覺,什麼也感覺不到,仍在渾渾噩噩地吃、玩、鬧小別扭,做愛或者彼此冷漠。
他們去瀘沽湖玩的那天下午,白色瘟疫的消息已在城市裡蔓延開來,但瀘沽湖地理位置較為偏僻,依舊寧靜,安閒。在雲南這幾天,趙楷和小夏已成為形影不離的一對,雖然趙楷心裡總是隱隱約約想著另一個人——那個一天到晚和左輪手槍、坦克、飛機、大炮打交道的女孩蔡宣宣,但那個宣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而這個小夏伸手可及。
現在,小夏的手就在他的手裡,他們這樣手拉著手已經很長時間了,汽車在去瀘沽湖的路上,路很顛簸,也很漫長,小夏把頭靠在他肩頭,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喬伊一直坐在車角落裡,給他男朋友打電話。她男朋友寧浩在一家大公司裡當主管,每天忙得四腳朝天,就連給女友打個電話,也是抽出開會間隙的那麼一點時間。
喬伊對張曉光說,說出來恐怕沒人相信,我男朋友幾乎很少關心我,在他眼裡我是個自己什麼都行的女強人。
張曉光說,有人想關心你,可你又不要。
喬伊笑道,怎麼說著說著又繞到你那兒去了。
車窗外是連綿的群山,汽車在山路上穿行久了,再美的景色也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張曉光湊到喬伊身旁小聲說:“你是著名節目主持人,這個會不會對你男朋友構成某種壓力?”
“不會吧?他不在我們這個圈子裡,也從來不看電視,所以我覺得他並不知道我主持的節目《喬伊秀》多有名。”
“男人嘛,有時候自尊心是很強的。”
喬伊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們不再說什麼,喬伊覺得自己有些困了,她聽到張曉光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話,可她根本沒聽見,她已經睡著了。
喬伊再次夢見那片草原,那條通往雲的深處的空無一人的公路,她獨自一人往前走,沒有遇到一輛車,也沒有人。她不知自己要到哪裡去,她看到遠處的蒙古包,她隱約感覺那個蒙古包跟她有著某種聯系。
那個蒙古包的頂部是白色的,遠遠就可以看得到。喬伊下了公路,在沒有人的草地上穿行。她逐漸接近目標,速度比她預想的要快得多,她感到腳下好像在滑行,低頭看時,一塊閃亮的金屬滑板適時地出現在她的運動鞋下面,它沒有滾輪,就像在草尖上飛行。漸漸地,她可以看到蒙古包頂上的花紋了,距離越來越近,她終於在蒙古包的門口停住。
門簾被一陣風吹開。
她隱約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的臉。
然後,她又什麼也看不見了,眼前是一扇門。喬伊推開那扇門,滯重黏稠的感覺隨之而來,她從來也沒像這樣吃力地推開一扇門,仿佛是在有3噸壓強的水中,阻力大得驚人。
喬伊走進去,見到了30年前的柳葉兒。
“你怎麼來了?”柳葉兒梳著兩條長辮子,坐在蒙古包裡沖她微笑。喬伊驚訝地看著她,正欲開口說話,汽車晃動了一下,停下來。喬伊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搖醒她,“快醒醒,瀘沽湖到了”。
喬伊睜開眼,看到其他人都已經下去了,車裡只剩下她和張曉光兩個人,張曉光的胳膊搭在她肩上,她不知他是一路上都這樣,還是就現在這樣。剛才夢中的情景令喬伊感到疑惑,她怎麼會見到30年前的柳葉兒?那時候她還沒有出生。可她為什麼一再夢到草原,那個她從未去過的地方,究竟與她之間有著怎樣的神秘聯系?
——喬伊,你將愛上一個虛幻的男人。
——一個遙遠的男人。
——一個不可能得到的男人。
小夏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就像某種空谷回聲,在喬伊的記憶深處一遍遍地響起來。喬伊不知道那個男的到底是誰,但肯定不是身邊這位。
12點已經過了,張曉光接了一個電話,是趙楷打來的,說小夏已經在那邊睡了,今晚就不回來了。張曉光拿著電話,“嗯”了一陣,喬伊就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張曉光說:“今晚他倆睡一塊了,你說咱倆怎麼睡?”
喬伊說:“你說呢?”
“我當然想——”
“那可不行。要不這樣,咱倆聊一夜天吧。”
張曉光對喬伊的回答很失望,他的想法是就勢把喬伊追到手,喬伊雖有男朋友,但他認為他可以和那個叫寧浩的人公平競爭。他一邊聽她漫無邊際地聊著,一邊走神兒。兩個人終於都困了,各自合衣而眠,這時候,白色瘟疫的消息已經外面傳得滿城風雨。
瀘沽湖的夜晚一片漆黑,連星星和月亮都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漫無邊際的黑夜與群山連接在一起,住在小木屋裡的男女,就像墜入黑暗的谷底,有著黑色的夢魘和呼吸。
喬伊感覺有個黑影潛過來,那影子是有重量的,她努力推開那個影子,可她阻止不了他,他還在繼續向前,他的重量從喬伊上方落下來,他的手一粒粒捻開她的紐扣,所有的紐扣都松動了,撫摸隨之而來,她想推開他,同時又感覺軟弱無力。
喬伊在黑暗中看到柳葉兒與潛入蒙古包的那個黑影有過一段短暫搏斗,她無法看清那個男人的臉,她過分緊張,使那個人的影子放大了許多倍。沒有人知道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柳葉兒回京後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
小夏病了
柳葉兒被確診為精神病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她有幻聽。她常常告訴別人,她聽到有女人尖叫的聲音,“啊——”她張開嘴露出粉紅色的牙床,發出尖厲而悠長的叫聲。
如果喬伊不是親眼看到,她絕不相信那聲音是從人身上發出來的,那種超音頻的聲音似乎可以擊碎一切:玻璃、皮革、石器,甚至鋼鐵。
喬伊在那個早晨醒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種聲音。
她躺在旅館小木屋還算舒服的床上,尖銳的女人驚叫聲音穿過早晨黏稠的空氣,抵達她的耳膜。她醒來,以為自己發生了像柳葉兒那樣的幻聽。在這個奇怪的早晨,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正在蒙頭大睡的張曉光突然開口說話:
“什麼聲音?”
“你也聽到了聲音?”
“是的,有人在尖叫。”
“太好了,是有人在尖叫。”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聽到有人尖叫你為什麼高興?”
喬伊說:“說明我沒有幻聽。”
“你夜裡一直在說夢話,好像還哭了。”張曉光說,“喬伊,你以前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這麼疑神疑鬼的。”
喬伊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很健康,我只是不想稀裡糊塗地跟任何一個男的上床。有的人可能不用談戀愛也可以有那種事發生,但我不行。”
“可是喬伊,我是真的喜歡你,我——”
這時候,突然有人破門而入,那人氣喘吁吁、含混不清地說:“小夏病了——”
喬伊這才看清,那個人是趙楷。
小夏早上起得很早。她睜開眼,捅捅身邊的趙楷,問他想不想一起出去跑步。趙楷說:“還跑步呀?累死人了。你折騰了一夜,就不累?”
小夏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不累。”
她穿了一雙紅色跑鞋腳步輕快地出了門,她看到小木樓外面的湖水像綢緞一樣藍,她的心情好起來。昨天夜裡跟趙楷住在一起,兩人之間並不和諧,她隱隱地感覺到趙楷雖然跟她做愛,但心裡並不真正喜歡她,除了老婆之外他肯定還有別的情人,或者有他們稱作“紅顏知己”的那種女人。
趙楷一個人安靜下來。窗子裡透出些清早的微白來,想來外面空氣一定很好,可趙楷還是想賴在床上,一個人想想心事。駕校晚班車上昏暗的氣氛總是縈繞著趙楷,那個“兵器知識”女孩蔡宣宣仿佛在什麼地方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她的笑聲不時地從什麼地方傳來,銀鈴般地,一串接著一串,散發著芬芳。
宣宣在車上大談轉輪手槍。她說自從1835年美國人柯爾特發明轉輪手槍以來,一百多年過去了,這位手槍中的“老祖宗”依然備受持槍者的喜愛。一個年輕女孩在車上大談轉輪手槍,難免引來別人的目光。不知為什麼,包圍著他們的全都是情侶,趙楷在那一瞬間動了感情,很想把那女孩子擁在懷裡,又不知這麼做是否合適。
他最終還是沒有那麼做。
他事後覺得很後悔。
駕校班車錯車時的車燈光束——那耀眼的白色光芒,將宣宣的臉照得通亮。她是那麼美。
小夏跑了一圈之後,想到廚房去看看,看看早餐吃什麼。女人通常會有這種想法,她們的好奇心特別強。廚房在小木樓的底樓,她趴在玻璃窗上一看,看到了奇怪的景象:裡面像被外星人占領了,所有人都戴著奇怪的口罩。
戴口罩面無表情的人在條案旁機械地忙碌著,他們有的在切,有的在洗,有的在炸,有的在煮。隔著玻璃看,他們就像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
“出什麼事了?”小夏走進去問。
沒人說話,廚房間裡很安靜。
關於可怕的“白色瘟疫”的消息,一夜之間在瀘沽湖流傳開來。傳說北京人帶來一種可怕的病菌,得了這種病人的先是咳嗽,發燒,幾天之後病人就會死亡。
小夏從早晨看到有人戴口罩到感覺自己發燒,前後不過半小時時間,她是那種敏感型的女人,她在廚房門口當即發生了嘔吐,原本身體還是好好的,可是受到了某種暗示,身體變得一下子就不行了。
小夏這種情況使喬伊想起了自己的姨媽柳葉兒,她們屬於同一種類型的人,都有過分脆弱敏感的神經,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喜歡誇大個人感受,她們對自身的健康和客觀情況做出過分嚴重的估計,緊張,慌亂,越想越感到害怕,總以為大禍很快就要臨頭,情緒低落。
從瀘沽湖返回的路上,全車人情緒受到影響。車上的音樂仿佛無法進入人們的耳道,人們離歡快的節奏一下子遠了起來,都在捫心自問,是否曾與發燒咳嗽的人有過親密接觸,越想越覺得自己可疑。
一個外國人死了。事態變得嚴重起來。
喬伊他們從瀘沽湖回到城市,在圓形會議大廳裡按照原計劃開座談會。
圓形廳裡的大電視一直開著,關於“白色瘟疫”的消息不斷從電視機裡傳出來,那就像一個散布瘟疫的大盒子,源源不斷地散布著恐怖信息。
小夏說:“聽說北京已變成一座空城。”
小夏說:“街上已經沒有米了,也沒有鹽。”
小夏又說:“連方便面都被搶光了。”
她緊張地盯著手中淡藍色的手機屏幕,每隔5秒鍾,她就要向喬伊他們發布一條關於北京的消息。從側面看,她的眼球凸起得很厲害,喬伊覺得奇怪,她以前怎麼從來也沒注意過,小夏的眼球是凸出來的。
小夏的恐慌症一天比一天嚴重,趙楷只好夜以繼日地陪伴著她。趙楷是個有良心的男人,他不想丟下小夏不管。旅館房間是旅行前事先預訂好的,小夏跟趙楷一個房間,剩余的一個房間就只好讓喬伊跟張曉光住,盡管喬伊心裡有些不舒服,但是非常時期,人的生死都成問題,別的事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再說,你也希望有人陪,對吧?”張曉光看著喬伊,用憐愛的口吻對她說。張曉光摸透了女性心理,知道女人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心理是最脆弱的,最需要身邊有個男人的。他想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裡面有這樣一段就像是在寫喬伊:“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變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張曉光把書上的這一段背給喬伊聽的時候,喬伊正盤腿坐在床上看電視,電視裡公布的死亡人數又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