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內基在《秘聞》的辦公室外面叫了輛出租馬車,朝著黑暗之地的中心地帶駛去。先前的和煦陽光被皺巴巴的黑雲擋住了。雨點滴答滴答地打在馬車頂棚上。車裡,亞瑟用圓胖的手捧著一個微小的筆記本,在上面塗寫著什麼。
喬納森悶悶不樂地望著車窗外濕漉漉的世界。卡內基坐在他身邊,用帽子擋住眼睛,靠在座位上打起了呼嚕。他大張著嘴巴,細細的口水流到了下巴上。儘管狼人做了這麼多事,喬納森還是無法擺脫對他的忿恨。他就跟阿蘭一樣,隱瞞了特麗薩的事情。為什麼所有人都不願意對喬納森談起他媽媽的事情?他一想到這裡就怒火中燒。更糟糕的是,這證實了他在到黑暗之地以前就有的想法:他沒有朋友。每個人都在隱瞞秘密。沒有人值得信任。
不過,他還是獲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詹姆士-阿凱爾十二年前被謀殺——他的媽媽在同一年失蹤。喬納森不知道這兩件事有沒有聯繫,但他決心要查個清楚。
「亞瑟?」
記者從筆記本上抬起眼睛。
「哈里在辦公室裡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是家族血承?」
亞瑟在大外套的口袋裡掏了掏,摸出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冊子,扔給喬納森。
「我就知道你會問我那件事的,所以我在離開辦公室之前帶上了這個。畢竟,我們不能讓小皮爾斯在你面前充老大!這是唯一一本短一點兒的,但裡面寫得很全面,應該能讓你瞭解所有的基本信息。」
那本小冊子其實就是紫色的封皮下釘著幾張紙。喬納森瞟了一眼標題:「開膛手家族的血統」,不得不注意到它的作者叫做「A.布萊克」。他打開冊子看了起來:
如果有人想要沿著扭曲的枝椏去追溯開膛手家族的族譜,那必須先要瞭解家族血承,也就是確定黑暗之地每一位統治者的儀式。家族血承由黑暗之地的首位統治者傑克創建,擁有惡魔般頭腦的他下令說,他的孩子應該進行殊死搏鬥,以此來裁定誰是最傑出的繼承人。
可以用任何方式來取得勝利,公平或者卑鄙都無所謂,只需要遵守一條規則:要等傑剋死後,在光明之地展開戰鬥。這是為了提醒新的開膛手不要忘記黑暗之地的起源,以及將他們從倫敦的另一片區域驅逐出來的、怯懦膽小的光明族民。
為了防止在他辭世前就爆發戰爭,傑克還下令說,他的子嗣必須要匿名居住在黑暗之地,在繼承日到來之前,都要保證不得暴露身份。
這樣,當傑克終於在七十七歲高齡過世時,他的兒子喬治和阿爾伯特公開了身份,穿越到光明之地去展開了戰鬥。當時,倫敦掀起了一場惡戰,兩位開膛手家族的成員都差點兒在轟炸中死去。然而,喬治挺了過來,回來登上了黑暗之地的王位。
三十年過去了,一場四方混戰讓托馬斯在死神門前徘徊了幾天,而後,他繼承了父親的寶座。然而從那時起,他的鐵腕統治證明了家族血承的價值。
雨下得更大了。馬車拐上了格蘭德街,人行道上更加擁擠和嘈雜了。艷麗的服飾和粗俗的爭吵攪得喬納森心煩意亂,他疊起小冊子,塞進了口袋裡。
午夜坐落在格蘭德北邊一棟樓房的地下室裡。它的入口藏在鐵欄杆後面,並且還要下幾級石階。偶然走過的路人不知道它的存在,午夜的老主顧就喜歡這樣。
馬車停了下來,卡內基抬起帽子,張望了下四周,馬上醒了過來。他跳出馬車,扔給車伕幾個硬幣。
「不用找了。」他大聲說。
車伕看了看微薄的小費,似乎想反駁幾句,但他看了看私家偵探那笨重的身形,改變了主意。相反,他吆喝一聲,趕著馬車,飛快地沿著格蘭德跑遠了。
他們走下台階時,卡內基警示性地把一隻手放在喬納森的肩膀上:「這裡面很黑,你什麼都看不見,這就意味著你得靠我照看。對狼來說,黑暗不是問題。所以你只要坐穩了,由我負責說話,盡量不要惹麻煩,好嗎?」
喬納森繃著臉點了點頭。
「很好,我們走吧。」
台階盡頭是一道厚厚的木門,旁邊是寫有酒吧名字的銅匾。入口裡面是一條走廊,通向另一扇門。等亞瑟關上外面那道門之後,這扇門才能打開。眼前一片漆黑,喬納森感覺到心跳加快了。
「他們必須要確保沒有陽光進來,」卡內基低聲說,「這下面的人適應了黑暗,哪怕是最微弱的光線也會刺瞎他們的眼睛。準備好了嗎?」
他推開裡面那扇門,大家進入了午夜。黑暗來得迅疾而徹底,喬納森甚至連身邊那些人模糊的輪廓都看不清。他完全看不見了,只能像夢遊病人那樣張著雙臂,小心又緩慢地往前走。被剝奪了視力,他只能借助於其他感官來描摹周圍的場景。臭味讓人無法忍受:啤酒凝固的氣味和骯髒的腋窩散發出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他聽到了輕輕的談話聲,玻璃杯的叮噹聲,從瓶子裡喝下液體的咕咚聲,還有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的吱吱聲。
一隻手抓住了喬納森的胳膊,嚇得他跳了起來。
「放鬆點兒,小子,是我。我要把你帶到桌子邊上,然後把你留在那裡。我想跟酒保談談。」
「亞瑟在哪裡?」
「大概撞到吧檯了,我一分鐘後就去找他。」
「這個地方是什麼樣子的?」
「這麼說吧,小子,我知道他們為什麼不開燈。好了,走吧。」
喬納森被帶到了一個貌似很安靜的角落裡。儘管有卡內基帶路,他還是被一個酒鬼絆倒了,黑暗中頓時響起了不滿的噓聲。坐下以後,他感覺到安全了很多,尤其是聽到亞瑟的聲音正在靠近。
「你看,」他抗議說,「如果我們不得不在這座地牢裡打發時間,你還不如讓我喝杯酒呢。」
「沒那個時間,」卡內基咆哮一聲作為回應,「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想在這裡多花一秒鐘。給我坐下。」
亞瑟被按進椅子裡的時候,喬納森聽到身旁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然後就是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記者用手指敲打著桌子。「這個地方有很多不足之處。」他喃喃地說。
「你也覺得緊張嗎?」喬納森悄聲問他。
「如果知道最近的出口在哪裡,那我他媽的就高興多了。每次進入建築物的時候,我總是會確定這點。我還試著記住了回到前門的路線,但我不想去做實驗。」
「我也不想。」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在視力為零的情況下,喬納森相信自己的聽力變得更加敏銳,更有辨別能力了。他豎起耳朵,聽出吧檯那邊傳來了卡內基粗魯而低沉的聲音。附近肯定有張桌子,因為他能聽到某個人喝酒發出的長長的吞嚥聲,還有每次嚥下酒後滿足的歎息聲。靠左的某個地方,他聽到有兩個男人在不安地交談,喬納森往前傾著身體,想要偷聽。
「……我告訴你,是真的。我是聽一個在開膛手家工作的男管家說的。托馬斯沒多長時間好活了。充其量只有幾個月時間。」
「這沒什麼好吃驚的。他肯定是一天比一天老。」
「不過,這不是什麼好事。如果他的孩子當中有人展示出跟托馬斯一樣的實力,我才會覺得吃驚。他是天生的統治者。他們原本指望詹姆士跟他的父親一樣表現出色,但看看他的下場。我告訴你,他被殺那天是黑暗之地的大凶日。」
「小聲一點!不知道有誰在偷聽……」
於是,他們的談話聲低下去,喬納森聽不見了。他歎了口氣,往後坐去。午夜帶來的新奇感急速褪去,當聽到卡內基走回這邊的腳步聲時,他的心裡充滿了感激。一隻手掠過他的胳膊。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喬納森興高采烈地問。
「給我閉嘴,你這個下流胚。」
不是卡內基的聲音。喬納森不該這麼大聲的,他感覺到冰冷的刀鋒緊貼上了喉嚨。身邊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是亞瑟的呻吟聲。一張鬍子拉碴的臉貼上了他的臉,他的攻擊者口氣很重,但他開口說話時,並沒有讓人感到不快。
「這下,你就徹底一個人了。誰會來救你呢?」
喬納森想開口回答,他只感覺到刀鋒在喉嚨上壓得更緊了。
「不用大喊大叫,」攻擊者柔聲說,「我們可以平靜地談談,就我們兩個。」
「你……你想怎麼樣?」
「我想知道你在這裡幹什麼。坐在一個記者身邊。你的朋友——一個私家偵探。如果我的眼睛沒看錯的話——在吧檯問問題。私人問題。」
「你看得見?」喬納森倒抽了口氣。
那個人咯咯地笑了:「哦,是啊……我什麼都看得見。」
吧檯那邊傳來一聲憤怒的咆哮,喬納森猜測,卡內基用狼的眼睛看到了此刻發生的事情。攻擊者繃緊了身體,胳膊像老虎鉗般箍住了喬納森的脖子。呼吸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最好乖乖待著別動,」那人輕聲說道,「我的手可不長眼睛。」
喬納森左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但並不是人類均勻的換氣聲,而是被激怒的野獸不規則的喘息聲。
「卡內基,你走得夠近了。」
「科瑞利?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也要問你同樣的問題。你不該在這裡走來走去地問問題,插手跟你無關的事情。這樣弄得大家都緊張兮兮的。」
「人在做壞事的時候都很緊張,」狼人回答,「你做了什麼壞事?」
「太多了,都算不過來了,我的朋友。在我爛掉之前,還要多做幾件。」
「你有沒有對埃德溫-拉弗蒂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科瑞利收緊了胳膊,勒得喬納森痛苦地大叫一聲。「我會殺死這個孩子。這件事你不用懷疑。」
「我不會懷疑的。但如果他死了,我就會把你撕成碎片然後吃掉。你也不用懷疑我的話。」
科瑞利又咯咯地笑了幾聲,彷彿玩得很愉快:「很好,我的朋友。當你身陷非人的折磨,距離死亡只有幾秒鐘時,記得我給過你這樣的忠告:別再問問題了——和埃德溫-拉弗蒂有關的,和任何事情有關的——否則你將付出最高的代價。讓我教導教導你吧。」
喬納森感覺到脖子上的胳膊鬆開了。一根火柴微微一顫,燃起了火花。他在突如其來的光亮中瞇起眼睛,看到一個魁梧的男人把點燃的火炬舉到了嘴邊。那個男人上身沒穿襯衫,只有一件紅色的馬甲。伴隨著一聲吼叫,他把一團火吹到了房間對面。火光亮得刺眼,灼傷了人們擴張的瞳孔,那些幾個月沒見到太陽光的人尖叫起來。喬納森緊緊閉上眼睛,感覺到科瑞利把他往旁邊扔去,他凌空飛了起來,腦袋碰到了冰冷的石頭地板。又是一聲大吼,午夜的老主顧們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像瞎子似的人們四處尋找出口,慌亂的腳步聲踏響了地板。撞擊讓喬納森的腦袋暈乎乎的,燒焦的氣味直衝鼻孔。恍惚中,他聽到了卡內基痛苦的叫喊聲,隨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