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清晨時分,伊萊亞斯-卡內基的辦公室裡瀰漫著蒼白的晨光。卡內基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滿臉懷疑地端詳著收回的鑽石戒指。
「人們迷戀的東西可真有意思,」他說,「我就不會用一條小羊腿來交換這個。」
喬納森坐到窗戶旁邊的破沙發上。「不管怎麼說,我都覺得那東西不適合你。」他懶洋洋地回答。狼人瞪了瞪他:「你為什麼不去收拾一下呢?你身上的血弄得我好餓,要是我忍不住吃掉了你,我會後悔的。」
喬納森歎了口氣,站起來走到隔壁的浴室。黑沉沉的水悄無聲息,讓他在浴缸裡放鬆下來,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情浮現在他的腦海裡。自從黑暗之地的賞金獵人瑪麗安試圖在倫敦市中心綁架他以來,才僅僅過去了八個星期,但感覺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倫敦市存在一個充斥著邪惡生物的地方,伴隨著這個秘密的曝露,喬納森的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他的媽媽特麗薩就出生在這裡。她整整失蹤了十二年,喬納森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但停留在這裡——在黑暗之地——讓他莫名地感覺到和媽媽更加接近;他內心的某個角落在空置了這麼多年後,終於得到了填補。
他曾經不斷地逼問卡內基有關媽媽失蹤的事情,想瞭解更多消息,但狼人總是迴避這個問題。失望感簡直要把喬納森折磨得發瘋。他感覺到卡內基應該比他所說的更瞭解特麗薩,但不管他怎麼嘗試,結果都像是撞到了一堵光禿禿的牆。從很多方面來講,這種情形讓他想起了和爸爸一起度過的時光。
想到阿蘭-斯塔林,喬納森不由感到一陣內疚。爸爸還留在倫敦休養,又一場「黑暗」過後,長時間的昏迷讓他的精神和身體都垮掉了。如果不是阿蘭,喬納森早就死在了吸血鬼溫德塔的手上。他們父子兩個都能死裡逃生,還真是太幸運了。希望在他們家的老朋友埃爾伍德夫人細心的看護下,阿蘭的情況能逐漸好轉,但事實上,讓他內疚的是自己並沒有親自回去看看。喬納森彷彿並不願意離開黑暗之地,他怕萬一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就會像爸爸那樣再也回不來了。
桑吉諾賭場帶來的快感過後,喬納森被一種更為憂鬱的情緒俘獲了。他爬出浴缸,用毛巾擦乾身體。等他穿上褲子和襯衫,漫不經心地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卡內基正在接待客人。
「……我一接到你的消息就來了。你真的把我的戒指找回來了嗎?」
是費麗西蒂-哈爾威爾小姐,她邊說話邊焦躁地搓著雙手。布萊克特曾設下無比複雜的圈套,欺騙了這個富有的中年女人。
卡內基點點頭:「是的,女士,不過不是沒有衝突的……」
哈爾威爾小姐睜大了眼睛:「你為了把戒指要回來,不得不傷害了他?」
「我們還是這麼說吧,他暫時不能到處亂跑了。」
「戒指在哪裡?我能看看嗎?」
卡內基咧開嘴巴笑了:「當然可以,只要你付報酬給我就行。」
她的臉一沉,隨即在提包裡翻找起來:「哦,沒問題……我不是故意的……」
喬納森瞪了他一眼,狼人連忙說:「我並不是不信任你,哈爾威爾小姐。只是我以前跟委託人起過糾紛,所以我發現最好還是按照規矩來幹活兒。你的戒指好著呢,你看?」
他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手上長滿了參差不齊的黑色毛髮。閃閃發光的戒指就躺在他的掌心裡。看到戒指,哈爾威爾小姐的眼睛變亮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戒指戴到了手指上,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哦,真是太感謝你了,卡內基先生。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這枚戒指。它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狼人不耐煩地回答。
「我全部財產的秘密就在它上面……」
「嗯,是啊。」
「沒有了它,我怎麼能做這件事呢?」
她按下鑽石,戒指中間噴出一陣煙霧。空氣中立刻充滿了成千上萬的彩色小泡泡。喬納森驚歎不已地盯著這些泡泡,感覺到它們輕柔地擦過自己的皮膚,墜向了地面。在整個房間徹底變黑之前,他還在想,這個戒指是他所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玩具。
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一隻手在拉扯著自己的襯衫。
「醒醒,先生,快起來。」迷霧中,一個聲音關切地說。
喬納森正深深地沉浸在神秘的夢境裡,夢裡有他的家人。他真的不想醒來,因為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似乎觸手可及,但那個聲音很執著。喬納森呻吟著,不情願地醒了過來。
他還躺在自己暈倒的地方,就在卡內基的辦公室裡。狼人趴在辦公桌上,從喉嚨裡發出了柔和的鼾聲。在他們昏過去的那段時間裡,有人洗劫了這間辦公室,所有的傢俱都被推倒了,抽屜也被拉了出來,紙片在地上散落得到處都是。一個小男孩正朝著喬納森俯下身體,關切地睜大了眼睛。
「你沒事吧?」他問。
「誰知道啊。你是誰?」
「吉米-丹瑟。《黑暗之地秘聞》的亞瑟-布萊克讓我來給伊萊亞斯-卡內基送信。」他懷疑地看了看還在打鼾的私家偵探,「那就是他嗎?」
喬納森點點頭,這個動作讓他的頭一陣刺痛。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朝辦公桌走去。
「為了叫醒他,我把所有的方法都試過了,」吉米說,「甚至是對著他的耳朵尖叫。」
「很高興你沒對我用過這個方法。稍等片刻。」喬納森用力搓了搓臉,整理著思緒。他知道只有一樣東西能把卡內基從昏迷中喚醒。
「在地上的那堆破爛兒裡找找,應該有個髒兮兮的棕色瓶子。」
喬納森趴在地上摸索了幾分鐘,在一把破椅子下面找到了那個瓶子。磨得早已褪色的標籤上潦草地寫著「卡內基的獨家秘方」。他不知道秘方的確切成分,並且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這種混合物的作用就跟烈性炸藥差不多,他還有種可怕的想法:卡內基偶爾會喝下它。
喬納森對吉米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退後,然後緊緊捏住鼻子,拔掉瓶塞在卡內基鼻子下面晃了晃。狼人咆哮一聲,直挺挺地彈了起來,亮出了爪子。吉米驚恐地尖叫一聲。
「沒事了,卡內基!是我!」喬納森叫道。狼人驚訝地眨巴著眼睛:「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
「是那個女人——哈爾威爾小姐。肯定是她的戒指裡藏著某種催眠噴霧。她把我們兩個都放倒了,還把你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很有可能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
卡內基低聲罵了句髒話,僵硬地站了起來:「我怎麼說來著?首要規則,小子,在付報酬之前,永遠不要把他們想要的東西拿出來。我可不管他們是五歲還是九十五歲。那我們就走吧,該去找到那位善良的女士,跟她私下談談了。」
狼人轉過身去準備出發,這才看到吉米。他停下腳步:「你又是哪位?」
吉米小心地遞給卡內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片。「是《秘聞》的布萊克先生讓我來送信的。」他尖聲說。偵探看了看便條,瞟了瞟喬納森,接著又看了一遍。
「我想哈爾威爾小姐得等一等了。」他最後說道。
《秘聞》是黑暗之地唯一的報紙,它的歷史幾乎跟這個地方一樣悠久。在人們喜歡問問題和窺探他人隱私的大環境下,它還能堅持這麼久還真是個奇跡。讀者們對大膽的罪行和邪惡的陰謀有著如饑似渴的閱讀欲,這也是它能倖存下來的一部分原因。這份報紙還有一個更為實用的功能:在沒有電視的世界裡,想要出售某樣物品,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那脆弱的褐色紙張上打廣告。
雖然報紙得到了承認,但它並不是那麼受歡迎。在黑暗之地,新聞工作是一種危險的謀生手段。《秘聞》的辦公室設立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隱藏在東部的大制革工廠中間。吉米帶著卡內基和喬納森步行前往,每一次,沿著直線還沒走上幾碼就要拐上小路。喬納森走在吉米身後,雖然頭還暈乎乎的,但他時刻提防著麻煩。他對格蘭德和菲茨威廉街貌似熟悉了一些,但黑暗之地裡的大部分區域對他來說仍然是個謎。不管怎樣,他知道這裡沒有真正安全的街道。
毛皮燒焦的味道宣告著他們進入了皮革廠區。濃烈的臭氣來勢洶洶地鑽進了喬納森的鼻孔。黑磚砌成的工廠氣勢恢宏,從廠區上方飄出的有毒煙霧淹沒了附近的街道。在距離最近的房屋牆壁上,有人用紅色油漆畫了一對公牛角,足有十英尺高。喬納森打了個寒戰,即使是用黑暗之地的標準來衡量,這裡也夠陰森的。
「我們是不是快到了?」他提高嗓門問。
吉米指了指一棟快要倒塌的房子。那棟房子夾在兩座工廠之間,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前門上方沒有標牌,也沒任何跡象能讓人知道裡面在幹什麼。
「就在那裡。」
卡內基邁開大步,果斷地走進前門,來到了一間廢棄的辦公室裡。裡面漆黑而涼爽,但隔壁工廠裡的臭氣還是從窗格裂縫裡滲了進來,污染了空氣。下面傳來了機器的卡嗒聲和隆隆聲,震動著地板。喬納森疑惑地看了看吉米。
「是印刷機,」他解釋道,「它們要運轉一整天,才能在夜間把報紙印出來。布萊克先生在樓上。」
他們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梯,喬納森拉了拉卡內基的袖子:「在這裡為報紙工作好像不是很有趣。」
「那是。在黑暗之地從事新聞業,不是很堅強,就是很絕望。」
「布萊克先生是哪一種呢?」
「他兩者都有一點兒。」
樓上,《秘聞》辦公室的窗戶都被木板封上了。喬納森藉著燭光,看到幾個人在俯身工作。他們簡潔而謹慎地彼此交談著,沒人對站在樓梯口的來訪者表示歡迎。吉米帶著他們走向一張破舊的寫字桌,一位記者正在桌邊審閱校樣。
喬納森眨眨眼睛。亞瑟-布萊克是個矮胖的男人,肥肉一圈圈地從他的衣領和袖口溢出來;而襯衫紐扣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從陣地上失守,像子彈般飛到半空中,暴露出那碩大的肚子。他的前額上永遠都閃耀著汗水的光澤,鼻子響亮地喘著粗氣。再湊近些看去,喬納森被他深褐色的眼睛吸引住了。從那雙眼睛裡能夠看出,那醜陋的外表下湧動著敏銳的智慧。
「你遲到了。」亞瑟頭也不抬地對卡內基說。
「我們在辦公室碰到了點兒麻煩。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來了。你給我送了張便條。出什麼事了?」
「出了件謀殺案,而且還很棘手。到編輯辦公室來,我把詳細情況告訴你。」
亞瑟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搖擺擺地向辦公室遠處的角落走去,那裡有道小小的樓梯,通向一個私人房間。「這孩子是誰?」踏上台階時,他扭過頭對卡內基大叫道。
卡內基歎了口氣:「他叫喬納森。喬納森-斯塔林。」
記者停下腳步,慢吞吞地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卡內基一眼:「斯塔林?他是特麗薩的兒子?」
狼人緩緩地點了點頭。
「什麼意思?」喬納森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媽媽?」
亞瑟-布萊克停頓了片刻,神色黯然地回答了他。
「這兒的人都知道特麗薩-斯塔林,她在這裡工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