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和家人之間產生了一道奇怪的鴻溝,被宣告死亡的人和被宣告活著的人,似乎對世界的看法也不一樣。
他們三人好像感受到了彼此之間強烈的聯繫,會看一個東西,然後產生同樣的想法。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愉快地聊著天,看起來像是在互相安慰。
他們三人像是一個緊密團結的家庭,事實上也根本沒有我加入的空隙。
不知為什麼,父母對我一天天地嚴厲起來,無論是父親繁男,還是母親美莎繪,都努力讓我改掉懶散的生活態度。
「今天天氣不錯,你把窗戶打開來,做一下掃除吧。」
「我知道啦,這種事不用你說,你有必要一件件地說嗎?」
「我不說的話,你會做嗎?」
我現在已經沒法向美莎繪撒嬌了,只要有一點懶散的地方讓她看到,她就開始不停地批評我。
父親繁男也一樣。他帶著我到處走訪親戚,想趁著自己還能動的時候,把我托付給他們,讓他們照顧一下即將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女兒。
親戚們聽了父親繁男的解釋,都同情地看著他。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想我更值得同情吧。我本來就不記得這些親戚的面孔和名字,跟他們相處只會讓我覺得煩。而且因為我很冷淡,笑臉都沒有,在親戚中的評價肯定是出奇地差。
父親繁男和親戚阿姨正在聊天,我無聊地打著呵欠,這時父親生氣地摁著我的頭向阿姨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雖然這個傢伙很差勁,還是請您多費心關照。」
我的頭被他摁著,被迫低下頭來。偏偏在親戚前這麼出醜,我就算不生氣,也感覺自己的臉紅了。
「對爸媽兩人來說,唯一擔心的就是你那吊兒郎當的性格。」
薰這樣對我說道。
「他們真夠笨的,像我這樣生活習慣良好的女孩怎麼會讓他們不放心?」我用腳操作著遙控器,對薰說道。
一天傍晚,我跟父親吵架了,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這時我已經到暑假了,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晚上我起來的時候,他們三人正在吃晚飯,於是我坐在旁邊吃零食。
我把裝煎餅的塑料袋不小心丟在了可燃的垃圾裡,父親繁男好像對此很不滿,又開始像往常那樣教訓我。在我們這個地方,居民有義務把塑料垃圾分開放。
「有必要嗎?不就是把垃圾分個類嗎?」
我回嘴道。於是父親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似乎在說「真受不了你」,然後繼續說道:
「為什麼你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原意做?垃圾要是不分類的話,清掃局就不會上門來取的。你認為你這樣能一個人生活下去嗎?薰從來都是分好類扔的。」
父親搬出弟弟的大名,這讓我感到莫名地生氣。或者可以說是悲哀,我似乎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種了。
「為什麼你現在又提到薰的事?」
當時的薰對於自己名字突然被別人提到這件事,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你老是這樣!什麼事都拿我跟弟弟比!反正我又沒有他聰明!」
我的聲音出奇得大,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往後退了幾步,結果手臂把桌子上的杯子弄掉了。杯子破了,裡面的牛奶四處飛濺開來,於是我的情緒更加控制不住。父母為此感到很吃驚。
「即使我死了,你們只要有薰一個人就夠了,難道不是吧?」
「你在說什麼呀?」美莎繪出聲了。「我們怎麼可能這樣想呢?」
「那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下來?作為父母不是有義務撫養我嗎?你們竟然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實在是太過分了!我要是也得了癌症就好了,就不用一個人活在世上了!」
屋裡響起清脆的響聲,父親繁男給我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坐到了車站前的中國料理店裡,面前擺著一碗乾筍面。這時我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很奇怪的感覺。
我什麼時候跑出家門的?我經過了哪裡?為什麼要點干筍面?對於這些我完全沒有記憶。我看了看腳,原來穿著鞋,於是放下心來。我走到洗手間去照了照鏡子,發現臉紅腫著,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跡。
突然一陣想嘔吐的感覺襲來,我吐了。淒慘的心情,還有湧上來的後悔,我抑制不住地嗚咽著。
我跑出來的時候錢和手機都沒帶,於是我向店主借了十元硬幣,用店裡的公共電話打給山田。
在等山田的時間裡,我坐在座位上,對自己生起氣來。
左臂上部的狗可能是聞到了面的香味,這時叫了起來。波奇完全不理會我的情緒,一副天真的表情繼續叫著。快別叫了!會給店裡人添麻煩的!我小聲地提醒波奇,可它還是繼續叫。我用力摀住自己的左臂,努力不讓四周的人聽到,可是狗的叫聲依然響徹整個店內。
快別叫了!我求你了!為什麼你不能聽我的話呢?我弓著背向刺青上的狗懇求道,可是依然沒用。清水般的鼻涕流了下來,這對我來說是流淚的前兆。
擔心和困惑一起向我湧來。
我發現我根本照顧不了一隻狗,我連自己一個人生活都害怕,還要再用心養一條狗,我根本做不到!
給它餵食,它鬧人的時候要哄它開心,要保證不讓它叫出聲,在它無聊的時候要陪它玩。
我對著藍色的波奇,告訴它道:
「對不起,波奇,我沒法養你了,我沒這個信心,我會馬上給你找新主人的。」
波奇好像聽懂了我的話,發出一聲悲哀的叫聲。
趕來的山田看到我的樣子很是驚訝,原來我竟然還穿著睡衣。
「我決定不要這隻狗了。」
我哭泣著對山田說道,然後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波奇已經不在這裡了。
它可能是聽懂了我的話,害怕被我扔掉,於是逃到身體表面的其他地方了。
12)
山田幫我付了帳之後,我們就出了那家中國料理店。兩個人商量的結果是我到她家住一段時間,我順便還跟她提到我跟父母吵架以及準備扔掉寵物狗的事。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扔寵物那些人的心情,今晚似乎能夠理解了。這一天我心情極其焦躁,而且非常沮喪。
去山田家的話必須坐電車,離最後一班電車還有點時間,不過車站裡等車的人還挺多的。我當時還穿著睡衣,感到很不好意思,但現在也沒辦法了,我只好揀了一節人少的車廂。
「我想把波奇、連同那塊皮膚移植給別人。」
但是山田卻面露難色。
「這種事真的可以嗎?」
我們兩個人都不知道關於皮膚移植的知識。
「而且你覺得會有人要一塊紮了狗的刺青的皮膚嗎?如果有人喜歡狗的刺青的話,他也不會要別人的皮膚,而是自己直接讓人紮在自己身上了。」
山田繼續小心翼翼地說道。
「如果你非要把波奇從你的身體上弄掉的話,還不如把刺青去掉呢,這倒是有辦法。」
我搖了搖頭,我不忍心殺了波奇。如果是自己養的狗,我會把它轉交給保健所。
「總之我們先到網上查一查皮膚移植的事,再看看有沒有人願意接受狗的刺青。」
山田說完,拉著我的手站了起來。電車門開了,我們到站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身體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你住到我家倒沒什麼關係,不過你還是打個電話回去吧。」
我們剛到山田家,她就把話筒塞到我的手裡。我雖然表示同意,不過我現在根本沒有心情跟父母說話,即使是隔著電話。我為了讓她放心,就隨便撥了一個號,然後裝作跟父母說話的樣子。
走進浴室脫光衣服,我馬上開始尋找波奇。要是以前的話,我叫它的名字它就會哈、哈地答應著,然後出現在我的左臂上。不過這次它沒有出現。
我又用鏡子照了照後背,還是沒有波奇的蹤影。可能它又像往常那樣躲著我了吧,這樣的話我是找不到它的,我現在能想像到它鼓著腮幫子的樣子。
我決定不去管波奇了,反正它又不能從我的身體上跑出來。
13)
第二天,我得到允許在山田的屋裡擺弄電腦,上網尋找願意接受狗刺青的人。我雖然自己沒有電腦,不過山田教了我一點,我意外地發現操作特別簡單。
「老實說,你不要抱什麼希望哦。」
山田這樣跟我說,然後就上了一個刺青相關的主頁,主頁的名字叫「TATTOO之家」。
我問山田:「為什麼叫『家』呀?」
山田這樣告訴我:
「反正就像說『什麼什麼之家』那樣,用了個『家』字罷了。」
那裡好像是個很不錯的主頁,一站到門口就響起柔和的音樂。我說的是站到門口,其實意思是進入主頁的首頁,音樂也是從電腦的音箱傳出來的。不過由於我就是癡迷這些東西的人,所以我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這個主頁的居民。
背景是明亮的藍色,緊接著出現一個「歡迎光臨」的廣告牌,還有幾扇門。說是門,其實只不過是圖案,每個門下面都解釋了門的後面有什麼。
山田告訴我這個主頁的管理員是個年輕的OL,管理員也就是這個主頁的主人。
「那我把信息寫到留言板上了哦。」
山田這樣對我說,然後把手掌形狀的光標放在一扇寫著「留言板」的門上,輕輕點擊,就進了這個主頁。我對裡面的很多東西就覺得好奇,在裡面到處溜躂了一番。對這個地方習以為常的山田向我投來目光,意思是:你也就是這種人了。
那扇門的後面當然是留言板了,這裡有來過的人留下的信息。我瀏覽了一下以前的留言,發現有很多跟刺青有關的信息。
我看到想扎刺青的人留下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然後一個叫「山田」的人耐心地給出建議。
「這個『山田』是誰呀?」
「當然是我了。」
山田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你就沒想過起個其他的名字?」我再看其他人的名字,其中有很多有趣的名字。在這裡可以用假的名字。
「你看這裡正好沒有『山田』這個名字,所以就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你別管了。」
山田說完,就在留言板上寫下留言,內容是問有沒有人願意要一個狗的刺青。
「……名字叫波奇,雄性,身長三厘米,毛是藍色的……」
看起來就像那些貼在大街電線桿上的小廣告。
寫完留言後,山田馬上想去其他跟刺青有關的主頁。我問她是不是有很多類似的主頁,她點了點頭,把那些主頁的地址都告訴了我。
「不過我還想在這個主頁上再看看呢。」
我已經喜歡上了這裡。
「那要不點一下其他的門吧。」
我又一次回到首頁,點擊了一扇叫「畫廊」的門。進入裡面一看,發現有幾張刺青的照片。這好像是那位主頁的主人OL皮膚上扎的刺青,一張張照片下面都寫著解釋和有關的回憶。有一張照片下面這樣寫道:「這個鳳蝶的刺青是我自己設計的,是失戀第二天刺上的……」我又讀了讀其他的註釋,發現這個人很喜歡自己的刺青,而且為此感到自豪。
「能建一個這樣的主頁,說明這個OL很喜歡刺青。」在旁邊抱著胳膊觀賞照片的山田說道。「接下來到『聊天室』裡看看吧,不過裡面大多數時候都沒人。」
山田點擊了一扇寫著「聊天室」的門,門的下面寫著簡短的註釋:我們一起圍著桌子聊天吧。山田簡單地對我解釋說「聊天室」就是跟人同步聊天的地方。
到裡面一看,跟山田說的並不一致,聊天室裡有人。那個人叫「手錶兔」,好像是個男的。不,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戴著手錶的兔子。
我按照門下面寫的註釋那樣,想像這裡有一張桌子。我想像著桌子放在房間的中央,手錶兔正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盯著自己得意的懷表。就在這時山田走了過來。
山田說了一句:「你好,好久不見了。」
手錶兔回答說:「哎呀哎呀,能在這裡碰到你,真難得啊。」
他們兩人愉快地聊了一會天,可能他們都通過這種方式來收集信息、擴大人際關係吧。我也想坐到桌子前聊天,可是用來說話的鍵盤只有一個。
過了不久,山田正打算結束這次聊天,這時手錶兔說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
手錶兔說:「對了,你知道刺青狗的事嗎?好像有個人正在找那個紮著刺青狗的女孩。」
在電腦屏幕面前,我和山田對望了一眼。
手錶兔繼續說道:「好像說是那個人上個月在醫院差點死了,結果被一個女孩救了,不過他忘了問那個女孩的名字。那個女孩身上好像扎一個狗的刺青,現在那個人的手下正在刺青相關的主頁上收集與刺青狗有關的信息呢。這個話題可風靡一時哦。」
山田問了收集信息的那些人的情況,原來紮著刺青的女孩救的那個人是一家著名公司的社長,連我都知道他的名字。那個社長想找到救命恩人,對她表示感謝。
手錶兔說道:「肯定是一份大禮啊。」
山田:「可能是一百根胡蘿蔔呢。」
手錶兔:「胡蘿蔔?才不是呢,肯定是錢呀,錢!所謂的謝禮肯定是錢!」
那個扎刺青的女孩很可能是我,我想到對方可能給的謝禮,坐立不安起來。如果我把家人的情況告訴給波奇救的那位老人,他可能會幫我們出昂貴的手術費。
我和山田馬上坐上電車,往老人經營的公司趕去。那家公司就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市,從那個老人住在我家附近的醫院這個情況看來,公司應該離得不遠。
我看了看周圍的大廈,發現有一座特別高。進出大廈的都是上班族,要進去需要一定的勇氣。
我們跟負責接待的女人說了刺青的事,她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瞥了我們一眼,然後拿起電話,好像在喊某個過來。
不久,一個戴著眼鏡、個子不高的男人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把我們帶到大廳裡的沙發。
「扎刺青的女孩這件事,你們是從哪兒聽說的?」
那個男人認真地詢問道。山田回答說是在網上看到的。
「其實我必須分辨到底是不是真是那個紮著狗的刺青的女孩。」
聽那個男人的解釋,似乎是這個信息在刺青界廣為流傳,結果有一些人來冒名頂替。
「所以我們隱瞞了是什麼樣的刺青狗,刺在身體的什麼部位等信息。我從社長那聽了很多關於他救命恩人,也就是那個扎刺青的女孩的情況,所以如果有其他人來冒名頂替,隨便拿個刺青來說自己是社長的救命恩人,我一眼就能識別出來。那現在你讓我看看你的刺青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雖然他讓我把刺青給他看,可刺青上的藍色小狗已經到別的地方躲起來了。
「現在嘛,我沒法給您看。這是有理由的,但是我就是那個扎刺青的女孩。如果見到社長的話,他肯定能想起我的。」
那個男人歎了口氣,似乎斷定我又是一個冒牌貨。
「那個刺青是一隻藍色的狗吧?刺在左臂上?這樣的信息只有本人才會知道,不是嗎?」
那個男人驚訝地點了點頭。
「確實是這樣,不過如果不能親眼看一下的話……」
我們被趕出了大廈,我現在無論如何都需要錢。於是在回去的電車上,我開始考慮刺青狗的追捕戰。
14)
我先準備用食物來誘捕,並且開始執行。我準備讓山田在我的左臂上方刺一塊肉,然後等著波奇的出現。那個饞鬼波奇,它看到肉肯定會出來的。
山田像往常一樣,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塊不帶骨頭的肉。
我坐到椅子上,把左肘搭在桌子上,調整姿勢使左臂上的肉容易看見。
但是,肉的刺青完成之後,過了好長時間,波奇也沒有出現。我盯得有些累了,注意力開始分散。
我又看了肉一眼,波奇還是沒有出現。於是又把眼睛移開,然後再重複相同的動作。
二十分鐘過去了。我眼睛剛離開幾秒鐘,胳膊上的肉圖案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了。糟糕!我想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波奇好像已經發現了我搜捕它的意圖。
於是瞅準我沒盯著左臂的空兒,把肉銜著逃走了。
這種感覺就像在釣魚的時候,沒釣到魚,餌卻被魚叼走了。
「但是它到底什麼時候跑到肉的旁邊的呢?」我疑惑不解,它的腿並沒那麼快呀,它不可能馬上出現,又馬上消失的。它一秒鐘只能移動十厘米。
「它會不會利用了我們沒注意的胳膊內側了呢?把肉帶走的話,最有效的逃跑路線就是銜著肉躲到胳膊內側。對它來說,先躲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逃走是再簡單不過了。悄悄地潛伏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躲進胳膊的內側,然後瞅準我們都沒盯著的空兒,跑到胳膊表面把肉銜走,再躲到內側。獲得食物的最短距離是胳膊的一圈。」
這時從我身體的某個地方傳出狗的「汪汪」聲,聽起來似乎在嘲笑我們。
這個混蛋!竟敢戲弄我們人類!
接下來我們決定刺一個假波奇,只要左臂上端有一隻藍色刺青狗的話,即使不是真的,也應該能瞞過那個社長吧。
山田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個假波奇,連很細微的地方都跟真波奇一模一樣。但是扎到皮膚上以後,顏色看起來怪怪的。等它變成穩定的顏色,估計要幾天時間吧。
不知什麼時候假波奇從左臂上消失了。找都不用找,假波奇就在我的大腿上。我穿著短褲,可以看到兩隻藍色的狗並排坐在我的左邊大腿上。可能是波奇咬住那只畫在左臂上、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狗,把它拖到了我的大腿上。
即使我把大腿上的刺青狗給他們看,他們也不會相信我是社長的救命恩人。我們沒有把跑到大腿上的刺青再弄回左臂的辦法。
波奇好像理解我們的苦惱似的,盯著我,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美莎繪的電話打到了山田家。雖然我沒跟家裡聯繫過,不過看來他們猜到了我會在這裡。
「她說薰馬上就要住院了。」
我把電話裡的事情告訴給山田,她正在為自己養的狗開罐頭。
我開始焦躁起來,如果我能證明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話,那個社長或許會替我們付手術的費用,這樣就可以給家人實施治療了。如果這樣的話,父母也肯定會對我刮目相看的。
但是怎麼才能把波奇引到左臂上邊來呢?而且還有必要讓它固定呆在那,不能再讓它跑了。如果不眨眼的話,波奇就不會動。即使兩個人想這麼做,也不可能眼都不眨地盯著波奇呀。走路的時候,或者坐電車的時候,視線肯定會從波奇身上離開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根本不知道怎麼把波奇引誘到左臂上。它肯定已經發現我們在拚命引誘它出來。
我又一次意識到隨心所欲地駕馭一隻狗是件多麼困難的事。我自己是沒法馴好一隻狗的。我想像了一下自己飼養真狗的情景。散步的時候在狗的脖子上繫上項圈,然後牽著繩子,即使這樣狗肯定也不會按我要求的方向走。
山田還在用罐頭起子吭哧吭哧地開著罐頭,馬賓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流著口水,在繩子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靠近山田。馬賓脖子上的項圈,上面繫著一條黑色的繩子,繩子連到狗圈裡。
啊!我仔細地回想著給波奇餵食時候的情況。扎刺青的器具每天七點半以後才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每次扎完都會聽到那個聲音。
我看了看表,快要到五點了。暫時不能讓馬賓吃食物了,真是對不住它,不過我還是拉著山田的脖頸把她拖到了店裡。
「你要幹什麼呀?」
「我想到把波奇引誘出來的辦法了,我相信狗的學習能力。」
我坐到椅子上,讓山田做幫我扎刺青的準備。
貓頭鷹掛鐘的長針指在十二上的時候,裡面的機關動了起來,從裡面走出來一隻白色的貓頭鷹。貓頭鷹發出傻瓜般的叫聲,就是每次給波奇餵食時它聽到的那種叫聲。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此時波奇已經流著口水坐在那了。一聽到貓頭鷹的叫聲,它連逃避主人追捕這件事都給忘了,終於又出現在我的左臂上。
巴浦洛夫做實驗時的那條狗,你真是棒極了!我請求山田在我皮膚上扎一個刺青,那是種很簡單的刺青,短時間內應該可以完成。在那期間我們為了不讓波奇逃走,輪流著眨眼。
15)
第二天,我和山田又來到那家公司。昨天那個矮個子的男人看到我們,臉上一副「你們怎麼又來了?」的表情。我把左臂上方的刺青給它看了以後,他爽快地把我們帶到大廳深處的電梯。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在往最高層上升的電梯裡,那個男人這樣問我們。
「按我聽說的情況,刺青狗身上應該沒有項圈呀繩子什麼的呀……」
波奇現在戴著項圈。繫在項圈上的繩子被綁在了它旁邊豎著的木樁上,這樣一來它就沒法再動了。波奇一副慪氣的神情。
「是的,刺青上的繩子是最近加上去的。」
「為什麼要加繩子上去呢?」
「……為了不讓狗逃走。」
他挑了挑一邊的眉毛,似乎想說「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女高中生在想些什麼」。
這個地方應該是社長室吧。我們被帶了進去,並坐到了沙發上。沙發簡直太軟了,似乎下面是個深不見底的沼澤。一個秘書模樣的女人給我們拿來蛋糕和咖啡,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秘書,於是私底下商量著要不要讓她給我們簽個名。
房門被打開了,一位老人走了進來,是那天我在醫院救了的那個老人。他一看到我,臉上就擠滿皺紋地露出微笑,然後坐到了我們的對面。
「您還記得我嗎?」
他點了好幾遍頭。
「嗯,能記得。當時我還沒向你道謝你就走了,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個刺青狗。找你可不容易啊。」
他並沒有大公司社長的架子,可能也因為這個吧,我們開始輕鬆地閒聊起來。
他為了做心臟的手術住進了那家醫院,他說如果不是我當時喊人來幫忙的話,他就活不到現在了。社長好像還有一個跟我們一般大的女兒,看來他的實際年齡比他的外表要年輕。
我告訴了他我家人的事。雖然希望不大,但如果有做手術的錢的話我想讓他們馬上做手術,不然的話肯定半年以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社長認真地聽了我的話,並且答應幫我承擔手術的費用。
我感到很滿足,如果把這事告訴父母的話,他們一定會吃驚得不行。說不定他們高興起來,就會開始喜歡我。
「對了,胳膊上扎刺青的事你父母知道嗎?」
他說完把杯子送到嘴邊。他的手腕上戴了一隻看起來很重的手錶,我吃了一驚。
「我還沒告訴他們。」
社長搖了搖頭,臉上有一絲微笑消失了。
「這樣可不行啊,你的身體是父母給的,要愛惜,不能隨隨便便刺個東西在上面,這個我不贊成。」
他的口吻簡直像是老師的說教。
「是的,確實是從父母那得到的寶貴身體,不過同時也是我的身體。確實我刺這個狗的時候有些草率了,不過現在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但是我不希望你的身體被這種狗的圖案弄髒,你的父母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山田似乎一直想說些什麼,不過可能因為現在這個話題讓她很不高興,於是她繼續保持著沉默。房間裡的空氣一樣子有種硝煙味,心情也沮喪起來,讓人很不愉快。
「確實像您說的那樣,我的父母可能會為此生氣,但我卻在努力地為刺青上的狗負起責任。我沒來沒覺得狗的圖案弄髒了我的身體,請您不要把刺青說得這麼不好。」
他的表情更加陰沉了。
「你現在可能為了時髦紮了刺青,不過幾年以後,你肯定每次看到它都會感到後悔。我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然說出責任這些話。」
我感到不甘心,他每次說到波奇的不好,我都拚命地辯護。他根本不瞭解我胳膊上的這隻狗,誠然,波奇沒什麼好的教養,又是個膽小鬼、饞鬼,有時會叫得我沒辦法,但是它不還是救了你的命嗎?
「請您不要說我的狗的壞話。可能您並不瞭解扎刺青這件事的意義,但我是想扎才扎的。即使後悔,又怎麼樣?」
我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帶著哭腔,不知為什麼,我一想到波奇,就有些控制不住。如果沒有它的話,我可能會被不安壓垮,害怕半年以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它雖然是個淘氣的傢伙,但卻給了我勇氣。它哪也不去,乖乖地呆在我的皮膚上,經常看著我。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我是喜歡波奇的。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它那得到了很多,可我竟然想把它扔掉,我真是個笨蛋!我差點輸給了飼養狗的責任。
「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歡這條狗,所以請您不要說它的壞話。」
想扔掉波奇的想法已經消失了,從今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要把波奇繼續養下去。在別人的眼裡它可能只是一隻刺青狗罷了,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不可替代的。我想到這些,淚腺一下子決堤了。
我現在終於感到自己明白了美莎繪和繁男的心情,我和波奇一樣,不是個好孩子,但就像我對波奇抱著一份沉沉的感激一樣,他們對我可能也有著同樣的感情。
「你沒事吧?」
山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一面嗚嗚地哭著,一面擦著鼻涕。
我為什麼要對父母說那麼過分的話?說什麼「你們有責任養我,卻拋下我一個人,太過分了」!我在下定決心不把波奇扔掉的時候,終於理解了父母的心情。雖然表面上他們不太喜歡我,但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他們肯定也很難受。我這個白癡,竟然沒意識到這些。
拿錢回家,讓他們對我另眼相看,簡直是天大的蠢事!我應該做的是呆在不久將離開人世的家人身邊,盡可能地多陪陪他們。
可能社長看慣了我這樣哭得稀里嘩啦的人吧,他冷淡地說道:
「一不如意就知道哭!」
山田把蛋糕扔到他的身上,幾乎同時我也把咖啡潑到了他的臉上。
可能是被周圍的喧鬧弄得緊張起來吧,這時我左臂上的波奇也吼了起來。我覺得被釘在樁上的波奇好可憐。吵架已經結束了。
被趕出大廈的時候,我向接待處的女孩問道:
「你們有裁紙刀嗎?」
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我哭花的臉,不過還是把刀子借給了我們。我在當場把刀刃弄出一寸長,然後用它把綁在波奇身上的繩子割成了兩段。這也就意味著在我左臂的皮膚上割一個口子。胳膊上馬上出現一道紅線,於是刺青上的繩子被分成了兩段。
我向接待的女孩道謝並把刀子還給她,這時她的臉已經失去了血色,馬上用手指把刀子抓了過去。
眨眼功夫之後,波奇已經拖著割斷的繩索,高興地又蹦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