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
我打算買一本關於大學升學考試的習題集,於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順便來到鎮上那家大書店裡。我並不是特別渴望能夠升入大學,姐姐在世的時候,我在學習上曾經有過非常明確的目標,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現在的我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故只好茫然地繼續以前曾經憧憬過的目標。
擺滿各種習題集的書架放在書店的最裡面,我站在書架的前面,首先從最上面那層開始搜尋,從左往右依次掃視排列整齊的書脊。直到最右端的最後一冊,才移向書架的下一層,逐次地搜尋適合自己的習題集。
可惜我怎麼也找不到令我滿意的書,於是我只好彎下腰來,開始搜尋書架上挨著腳邊最下面的一層。我仍然從左邊起依次確認每本書的書脊,當視線移到右端時,隱約看到一雙皮鞋。
黑色的腳尖正對著我,顯然這正是直接衝著我來的站立方式。我正準備抬頭看個究竟時,那雙鞋突然向遠處跑去,轉眼間便消失在混雜的書架群裡。
突然,我發覺有人老是緊盯著我,我頓時感到非常不安,於是我再次轉過頭去看了看,卻什麼也沒發現。
這一次我又感覺有人站在我的背後。書店裡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在正面的書架上,但我的影子卻被一個比我大整整一圈的影子覆蓋。
然而我剛才一直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他就站在我身後,離得很近,彷彿快要碰到我的脊背,我甚至清楚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肯定是個色魔。聽說以前這家書店曾經出現色魔,但我的身體無法動彈,全身僵硬,像塊石頭似的,連呼救的聲音也無法從嗓子擠出來,更不要說逃跑了。我被嚇得頭也不敢回,兩腿發軟,不停地打顫。
「對不起,請借一下。」
突然從右邊傳來了說話聲,那是一個年輕男孩子的聲音。
「色魔先生,我剛才在鏡子裡看到了。你瞧,天花板上掛著的那面鏡子!我對這事情很感興趣。不過,我想過去,可以讓一下嗎?」
或許是因為有人走過來,給我少許安慰的緣故,我的身體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又可以動起來了。我轉過頭一看,一個穿著黑色校服的少年剛好站在書架的中央,正看著我。
那個緊貼在我身後的色魔慌忙地朝與少年相反的方向逃去。我看到他的背影,那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寬大背影。他那漸漸遠去的慌亂相多少有些滑稽,我心裡的恐懼在這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給你添麻煩了,謝謝。」
我轉過身面向少年,並向他表示感謝。只見他瘦瘦的身材,個子比我要高,但不知從身體何處透露出一股柔弱的氣息。我總覺得他身上穿著的校服曾經在哪裡見過,他一定是和我認識的朋友念同一所學校。
「不,沒什麼大不了,況且我也不是為了要救你。」
他面不改容地淡淡說道。
「那麼,你當時真的是恰好想從這裡經過,才說剛才那番話的嗎?」
「我是想和你打個招呼而已。北澤,你是北澤夏海吧?你可和你姐姐長得很相像啊,所以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了。」
他的話太唐突了,在那一瞬間我無法反應過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開口說道:
「我在博子生前曾經和她碰過面,也從她那裡聽過一些關於你的事。」
「請等一下!你到底是誰?」
我終於擠出一句話。
少年沒有理會我,從校服口袋裡拿出什麼東西。一個到處都可以買到的淡茶色信封,信封脹鼓鼓的,裡面似乎裝著東西。
「這個,給你。」
少年這樣說著,便把那個信封遞給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呆呆地接過了信封。裡面裝著一個透明的盒子,盒子裡好像放著一盒磁帶什麼的東西。
「對不起,你只要把裡面東西拿出來就行,請把信封還給我。」
我按照他所說的,取出磁帶,然後把信封還給少年。他疊好信封,並放進衣袋裡。
磁帶也是那種隨處可以買到的普通磁帶,磁帶標籤上寫著《VOICE1·北澤博子》。這幾個字不是用手寫的,而是用打字機列印出來的。
「這個磁帶裡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寫有我姐姐的名字?」
「只要聽聽這盒磁帶就明白了。這是北澤博子生前托我保管的東西,我想一定得讓你聽聽,於是便給你帶來了。除了這一盒外,還有另外兩盒,那兩盒下次在合適的時候,自然會給你。但如果你把我的事透露給其他人知道的話,那就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話未落音,他便轉過身打算離開。
「等一下……」
我一邊喊著,一邊想追上去,但根本不管用。正如剛才色魔站在我身後一樣,我的腿動彈不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少年並不是想加害於我,相反,是他從色魔那裡把我救了出來,我卻神志恍惚,不知何時已經緊張得冒出一身冷汗。
不一會兒,他的背影就消失在書架的背後,只剩下我和手中緊捏著的磁帶。
我在回家的火車上觀察那盒磁帶。車窗外的太陽早已下山,四周漆黑一片,如同用墨炭塗黑的一樣。車窗外的風景幾乎看不清了,或許正因如此,我絲毫感覺不到火車的移動。看來太陽的運轉已經進入了冬天時令。姐姐遇害的那個傍晚,天色還很明亮的。
那個少年究竟是什麼人?從他所穿的高中校服來看,可能和我同齡,或許還比我小一兩歲。他說他認識我姐姐,但我卻從未曾從姐姐那裡聽說過有關他的事。
但是,仔細想來,在姐姐遇害的前一段時間,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再像原來那麼親密,所以姐姐沒有提起過與他的相關事情也是理所當然。
少年說這盒磁帶是姐姐托他保管的東西,也就是說,姐姐可能是想讓我聽到這盒磁帶裡的錄音。磁帶的標籤上所寫的《VOICE1·北澤博子》又代表什麼意思呢?
火車的車速慢了下來,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我從座位上站起來,下了車。
車站前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當我拐到岔路口並沿著這條岔路走進住宅區時,在漆黑又幽靜的夜空下,只有腳底下這條柏油路向著黑暗的深處無限地延伸。冰涼的寒風敲打著我,使我不停打著冷顫,我趕緊朝著回家的方向加快腳步。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從道路兩旁的房子窗戶裡發出明亮的光。每座房子裡都有一個家庭,每個家庭的成員們都幸福地圍坐在餐桌旁。一想到這裡,我的心頓時變得無比的空虛。
但我家的窗戶現在卻是昏暗的。這並不表示家裡沒有人,我一打開大門,便對坐在起居室的父親和母親打招呼說:「我回來了。」
父親和母親沒有開起居室的燈,他們各自坐在沙發上,呆滯的眼睛緊盯著電視,一言不發,只有電視機畫面發出的微弱光線隱隱約約照亮屋子。我進屋後順手開了起居室的燈,他們才轉過頭來對我說:「你回來了。」聲音依然是那麼微弱。
「大門又沒有上鎖,這樣可不行啊。」我這樣說道。
「啊,是嗎?」母親點了點頭。然後又把目光移向屏幕,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但又是那麼的力不從心。
他們並不是在看電視,電視畫面的任何色彩變化從來沒有進入過他們的視網膜。皺巴巴的衣服包裹著他們兩人瘦弱的身體,我不忍心再看到他們可憐的背影,於是離開了起居室,回到二樓那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我顧不了脫下校服,便慌忙地把書包扔在床上,只想盡快把那磁帶放進錄音機。我站在書架前深深吸了口氣,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姐姐的面容。那並不是姐姐在遇害前一段時期內對我冷淡的面孔,而是那張小時候拉著我的手和我並肩走在斜坡上,時不時露出兩瓣犬齒開心微笑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