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跟老藺認識六年了。老藺今年三十八歲,七年前給賈主任當秘書,後來成了賈主任的辦公室主任。
嚴格十五年前遇到了賈主任。嚴格認識他時,他還不是主任,是國家機關一位處長。當時嚴格在一家公司當部門經理。本來嚴格跟賈處長不認識,同時參加另一個朋友的飯局,相遇到一起。那天晚上,吃飯的人多,有十幾個人;人多,吃飯就無正事;酒過三巡,大家開始說黃色笑話。說一段,笑一段。眾人笑語歡聲,惟一位賈處長低頭不語。人問他原因,賈處長歎道:羨慕你們這些老總呀;在國家機關工作,就一點死工資,太清貧了。大家覺得這感歎不叫真理,叫常識,無人在意,繼續喝酒說笑。
嚴格卻覺得這賈處長另有心事。正好兩人座位挨著,嚴格又打問,賈處長才說,他母親得了肝癌,住院開刀,缺八萬塊錢,沒張羅處,所以犯愁;今天本無心思來吃酒,也是想跟有錢的朋友借錢,才勉強來了;看大家都在說笑,一時不好開口,所以感歎。嚴格問過這話,便有些後悔,不知接下去該如何回答。人家沒說跟嚴格借錢,但也把他的心思說了;就是想借,嚴格當時也在公司當差,拿的也是薪水,手裡並無這麼多錢;加上初次相見,並不熟絡;於是不尷不尬,沒了下文。酒席散了,嚴格就把這事忘了。
待第二天在公司整理名片,整理到昨日的賈處長,嚴格吃了一驚。昨日只知他是國家機關一個處長,沒留意他的單位,今天細看名片,雖然是個處長,卻待在中國經濟的心臟部門。嚴格心中不由一動,似乎預感到什麼。忙放下手中的名片,打車去了通縣,過通縣再往東,就到了河北三河。嚴格有個大學同學叫戴英俊,河北三河人,上大學的時候,兩人同宿舍。大二的時候,戴英俊因為失戀,幾次自殺未遂;他爹把他領回三河,大學也不上了。誰知因禍得福,他和他爹辦了個紙業廠,但並不生產紙,生產衛生巾,幾年就發了。待嚴格大學畢業,兩人也見過幾面,戴英俊吃的肥頭大耳,眼睛擠得像綠豆;一張口,滿嘴髒話;嚴格知道,這時的戴英俊,已不是大學時為愛殉情的戴英俊了。戴英俊見嚴格來了,一開始很高興,接著聽說要借錢,臉馬上拉下來了:「我靠,咋那麼多人找我借錢呢?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一片片衛生巾賣出去,讓人把血流上去,不容易。」
嚴格:「一般的事,我不找你,我爹住院了。」
聽說是同學的爹住院,戴英俊才沒退處,罵罵咧咧,找來會計,給了嚴格八萬塊錢。嚴格拿著錢,折回北京,去了這個國家機關。到了機關門口,給賈處長打電話,說今天路過這裡,順便看看他。賈處長從辦公樓出來,讓嚴格進機關,嚴格說還有別的事,接著把報紙包著的八萬塊錢,遞給了賈處長。賈處長愣在那裡:「昨天,我也就是隨便說說,你倒當真了。」
嚴格:「這錢擱我那兒也沒用。」
又說:「如是別的事,能拖;老母親的事,大意不得。」
賈處長大為感動,眼裡竟噙著淚花:「這錢,我借。」
又使勁捏嚴格的肩膀:「兄弟,來日方長。」
雖然賈處長的母親動了手術,也沒保住性命;半年之後,癌細胞又擴散了,死了;但賈處長從此記牢了嚴格。嚴格認識賈處長時,賈處長已經四十六歲,眼看仕途無望了;沒想到他接著踏上了步伐點,一年之後,成了副局長;兩年之後,成了局長;再又,成了副主任,已是部級幹部;接著又成了主任。嚴格認識他時,他身處於低位,算是患難之交;當他由低位升至高位時,嚴格和他的朋友關係,也跟著升到了高位。交朋友,還是要從低位交起;等人家到了高位,已經不缺朋友,或已經不講朋友,想再交就晚嘍。賈主任成為主任後,一次兩人吃飯,賈主任還用筷子點嚴格:「你這人,看事挺長的。」
也是喝多了,又說:「別的人都扯淡,為了那八萬塊錢,我交你一輩子。」
嚴格連忙擺手:「賈主任,那點小事,我早忘了,千萬別再提。」
老賈這個單位,主管房地產商業和住宅用地的批復。老賈成為主任後,自然而然,嚴格便由原來的電腦公司出來,自個兒成立了房地產開發公司。十二年後,嚴格的身價已十幾個億。賈主任,就是嚴格的貴人。但貴人不是笑瞇瞇自動走到你跟前的,世上不存在守株待兔,貴人是留給對人有提前準備的人的。
但嚴格發現,十幾年中,兩人的關係也有變化。變化不是由嚴格引起的,而是由賈主任引起的。一次週末,嚴格拉著賈主任一家去北戴河看海。晚上兩人在海邊散步,風吹著賈主任的頭髮,賈主任忽然自言自語:「不當官,不知道自己的官小呀。」
嚴格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不敢接話。賈主任又感歎:「看似在豺狼之間,其實在蛆蟲之中。」
這話嚴格聽明白了,是說當官不容易。賈主任突然說:「死幾個人,就好了。」
嚴格聽後不寒而慄,不知這話指的是誰,為何讓這幾個人死,這幾個死了,為何又「好」了,同樣不敢接話。嚴格像當初預感到賈處長對他重要一樣,現在也預感到,總有一天,賈主任也會拋棄他;兩人交不了一輩子;他和賈主任的關係,不是單靠錢和「性」能維持長久的。總有一天,賈主任說翻臉就翻臉。等他翻臉的時候,嚴格只能讓他翻,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從去年起,兩人共同遇到一個坎。去年四月底,賈主任到中南海開了一個會,當天晚上,約嚴格吃飯,問嚴格手裡可調動的資金有多少。嚴格想了想,保守地說:「十來個億吧。」
賈主任說,中國的金融政策,過了「五一」,可能會做一些調整,建議嚴格把錢投入金融市場,譬如講,某種期貨,某種股票等。賈主任晃著杯中的紅酒:「整天蓋房子,錢掙得多累呀。要想賺大錢,就不能繞彎子,還得讓錢直接生錢。」
嚴格當然想賺大錢。但他也不想賺大錢;多少錢才叫大錢?現在蓋一棟房子賺一回錢,他覺得安穩。何況他不懂金融,不知這彎子繞得過來繞不過來。嚴格將這顧慮說了。賈主任:「不懂可以學嘛,過去你不也沒蓋過房子?」
嚴格覺得賈主任說得有道理;就是沒道理,嚴格也得聽;因兩人站的位置不同,看到事物的深淺就不一樣;他剛在中南海開完會。於是,嚴格把蓋房子賺的錢,全部投入了期貨和股票市場。一開始果然賺了;但半年之後,開始往裡賠。賠錢不是嚴格不懂金融,繞不過這彎子,而是「十一」之後,國家的金融政策再一次調整了,嚴格讓國家給閃了。繞彎子,誰能繞過國家呢?一開始還想挺著,一年之後,不但投進去的十四個億打了水漂,還欠下銀行四個多億。不但金融做砸了,整個房地產也受到牽涉。本來蓋房子還有錢,如今十幾個工地,材料費和工人的工資,都拖了半年沒付。短短一年多,嚴格就不是過去的嚴格,嚴格從一個富豪,變成了一個債台高築的窮光蛋。重回房地產收拾殘局不是不可以,問題是收拾殘局也需要錢,嚴格已欠銀行四個多億,利息拖了半年沒付,銀行不起訴他就算好的,哪裡還敢再貸給他錢?
嚴格只好再求助賈主任,讓他給銀行打個招呼。但這時賈主任撤了,開始推三擋四,說銀行不歸他管。過去銀行也不歸他管,他也打過招呼;如今攤子爛了,怎麼就不打招呼了?本來是兩個人遇到的坎,現在成了嚴格一個人的。當初不是賈主任讓插足金融,嚴格老老實實蓋房子,也不會出這亂子。但自出這事後,嚴格已經兩個月見不到賈主任了。過去一打電話就接,現在打電話要麼不接,要麼轉到了秘書檯。給他的辦公室主任老藺打電話,老藺倒仍溫和和客氣,說馬上轉告賈主任,但接著就沒了下文。
嚴格覺出,終於,賈主任要拋棄他了。如是平日拋棄,嚴格沒有怨言,但在生死關頭,嚴格覺得賈主任缺乏道德。不說這亂子由他而生,不說十五年前嚴格幫他救過他母親,單說這十二年來蓋房子,賈主任幫嚴格批過地,但賈主任從嚴格手裡,也沒少獲利。粗略算下來,一個國家幹部,收人這麼多錢,夠掉幾茬腦袋的。但嚴格又不想把關係鬧僵,鬧僵對嚴格也沒好處。但在嚴格與女歌星的照片上了報紙第二天,賈主任的辦公室主任老藺,主動給嚴格電話,說要見嚴格一面。兩人便來了火鍋城。
雖然老藺平日對嚴格很溫和;嚴格對他也很客氣;但在內心,嚴格對老藺看法並不好。這個膠東人,不苟言笑,心裡做事。心裡做事的人易猶豫,老藺從想到做,卻很堅決。譬如講,對錢。嚴格給賈主任送錢並不經過老藺,那只是嚴格和賈主任兩個人的事;老藺也佯裝不知,但會開口向嚴格借錢。雖然嚴格和賈主任是老朋友,老藺只是賈主任一個部下;但老藺整日待在賈主任身邊,蘿蔔不大,長在梗上;正所謂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嚴格又不敢得罪他。借過三回,哪裡還等他再開口,也開始主動給他送。雖然給賈主任送的是大頭,給老藺送的是小頭;同樣是送,一個是主動給,一個其實是要,嚴格的感覺就不一樣;如賈主任是佛,等著人來燒香;老藺就是狗,是狼,動不動就咬人一口。賈主任收了錢,還說聲「謝謝」,還說「下不為例」;老藺收了錢,連聲「謝」都沒有,覺得是理所應當;而且吃過這口,還想著下一口。賈主任六十的人了,快退了,就說是受賄,這受賄也可以理解;老藺不到四十歲,日子還長著呢,就開始主動去撈,何時是個頭呢?嚴格不知老藺這代人成為賈主任之後,社會又會怎麼樣。
這天老藺給嚴格打電話,要見嚴格。這見也許牽涉到生意,嚴格不能不來。飯桌上,老藺一直沒說什麼,只是低頭涮肉。嚴格弄不清他的來意,也不好打問。一直等老藺頭上臉上出了汗,兩盤肉落了肚,放下筷子,抽煙休息;嚴格才試探著問:「這兩天忙嗎?」
老藺沒理這茬,從包裡掏出一張報紙,攤在桌上。這張報紙,就是昨天登有嚴格和女明星照片的那張報紙。老藺打了個飽嗝,用筷子點那照片:「你可真行,聽說昨天,將好好的生活,又復排一遍。」
見是說這事,嚴格鬆了一口氣;搖頭歎息說:「沒騙過我老婆,又惹出新的麻煩。」
將老婆離家出走,四處找不著她的情況說了。老藺笑著聽完,突然斂了臉色:「複製的,為了騙你老婆;原版的,你要幹嘛?你給這拍照的多少錢?賈主任看了,很不高興。」
嚴格見老藺說這話,知道事情瞞不過老藺。事情的第一層沒有瞞過,事情的第二層也沒有瞞過。原來,嚴格復排生活是為了蒙騙瞿莉;也不純粹是為了蒙騙瞿莉,是怕把瞿莉這個炸藥包點著,引爆另一個炸藥包;但原版的照片,卻不是被記者偷拍的,而是嚴格有意安排的。安排人拍這照片不為別的,只為賈主任一個人。嚴格生意上到了生死關頭,賈主任見死不救,嚴格對賈主任產生了怨恨;怨恨並不重要,還是希望賈主任回頭。於是鋌而走險,想警告他一下。
那個女歌星,三年前就與嚴格傍著;她能出名,全是嚴格用錢砸出來的。去年春天,嚴格帶她與賈主任一起吃飯。一頓飯吃下來,賈主任吃得紅光滿面。飯桌上說起事情,賈主任打著比方,樁樁件件,一二三點,都說得比往常透徹和深入,女歌星聽得頻頻點頭;嚴格便知道賈主任對這女歌星有意。在權勢和金錢面前,「性」算不了什麼;暗地裡,嚴格便把這女歌星,有意向賈主任推了一把。後來女歌星和賈主任也有了一腿。但兩人時間不長,賈主任先放了手。畢竟是宦海沉浮的人,知道事情須適可而止。但時間雖短,不等於沒事。
現在嚴格兩個月見不著賈主任,便將女歌星騙出家門,雇了一個人,偷偷拍了一張照片。本想悄悄把照片寄給賈主任,給他提個醒;沒想到拍照的叛變了,把它賣給了報紙。說起來,這人叛變也不是衝著嚴格;拍照之前,他並不知道被拍的人是誰,後來見是女歌星,一個厭食症在吃烤白薯,覺得賣給報紙,賺的錢更多,便賣給了報紙;讓嚴格也措手不及;接著又引出瞿莉一場事。但禍伏福焉,沒想到賈主任見了報紙,讓老藺約了嚴格。嚴格聽老藺說賈主任很生氣,心裡不但不怵,反倒有些慶幸,這照片就沒白拍。響鼓不用重槌。老藺攤牌了,嚴格也不好再遮著掩著,對老藺解釋說:「見報,真不是有意的。」
接著將拍照的叛變的事解釋一番。又說:「其實事情很簡單,讓賈主任再給那誰打一招呼,讓銀行拆給我兩個億,我也就起死回生了。」
老藺冷笑:「你再扯?就你這爛攤子,是一個億兩個億能救回來的嗎?」
老藺的眼鏡被火鍋熏上了霧氣,摘下擦著,歎口氣:「主任不是不救你,這仨月,他日子也不好過,有人在背後搞他。」
嚴格吃了一驚,不知這話的真假。但憑對賈主任和老藺的判斷,十有八九是個托辭。嚴格急了:「船破了,憑啥把你一人扔下去呀?只要銀行一起訴,我知道我該去哪兒。」
手往脖子上放了一下:「說不定,連它也保不住。」
指指報紙:「如果你們見死不救,我也就不客氣了;能讓一個厭食症去吃烤紅薯,就能讓她把跟主任的事說出去。」
老藺倒不怵:「這事嚇不住誰。讓她說去吧,頂大是一緋聞。」
嚴格見老藺油鹽不浸,有些生氣了;生氣倒也是假的,生氣是為了進步一攤牌。嚴格將那報紙奪過來,「嘶啦」「嘶啦」撕了:「這也只是一警告。不聽,我也只好破釜沉舟了。」
接著從口袋掏出一U盤,放到桌子上:「裡邊的內容,分門別類,也都給編好了。」
老藺倒吃一驚:「裡面是什麼?」
嚴格:「有幾段談話,這麼多年,談的是什麼,你也知道。還有幾段視頻,標著年月日,都是孝敬主任和你的場面。還有主任跟俄羅斯和韓國小姐,在酒店那些事。順帶說一句,從時間上看,你跟這些小姐在一起,都在主任前邊。」
這是老藺沒想到的,臉上,脖子裡又開始出汗,接著看嚴格:「你可真行,來這一套。」
嚴格點一支煙:「也不是我拍的,是我一副手偷干的。倆月前他出了車禍,從他電腦裡發現的。他本想要挾我,沒想到最終幫了我。」
輪到老藺不知這話的真假。嚴格繼續在那裡感歎:「真是深淵有底,人心難測。這人生前,我對他多好哇,什麼話都跟他說,關鍵的事,都交給他辦,沒想到,你平日最信任的人,往往就是埋藏在身邊的定時炸彈。」
又說:「不過,現在物有所用,他也算死得其所。」
老藺拿起那U盤,在手裡把玩。嚴格:「送你吧,也拿回去讓主任看看,我那兒還有備份。」
也算刺刀見紅。嚴格本不是這樣的人,嚴格也看不起這樣的人,刺刀見紅的人,都是些大胖子;沒想到事到如今,自己也變成了這樣的人。令嚴格沒想到的是,老藺並沒接這招,突然將U盤扔到了火鍋裡。U盤裹著肉,開始在火鍋裡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