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是「大東亞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總經理。嚴格是湖南醴陵人,三十歲之前瘦,三十歲之後,身邊的朋友都胖了,出門個個腆個肚子,嚴格仍瘦。三十二歲之前,嚴格窮,爹娘都是醴陵農村的農民,嚴格上大學來到北京;人一天該吃三頓飯,嚴格在大學都是兩頓;也不是兩頓,而是中午買一個菜吃一半,晚上買份米飯接著吃。大學畢業,十年還沒混出個模樣,十年跳槽十七個公司。三十二歲那年,遇到一個貴人;人背運的時候,黑夜好像沒個盡頭;待到運轉,發跡也就是轉眼間的事。嚴格回想自己的發跡,往往想起宋朝的高俅。當然,也不同於高俅。自遇到那個貴人到現在,也就十多年光景,嚴格從一文不名,到身價十幾個億。嚴格在大學學的不是房地產,不是建築,不是經濟,也不是金融,學的是倫理學;講倫理嚴格沒得到什麼,什麼都不講,就在地球上蓋房子,從小在村裡都見過,倒讓他成了上層社會的人。他的頭像,懸在四環路邊上的廣告牌上;把眼睛拉出來,看著他的房產和地產。世界,哪有一個定論啊。沒發跡的時候,嚴格見人不提往事;如今,無意間說起在大學吃剩菜的事,大家都笑。大家說,嚴格是個幽默的人。
嚴格富了之後,也有許多煩惱。這煩惱跟窮富沒關係,跟身邊的人有關係。四十歲之後,嚴格發現中國有兩大變化,一,人越吃越胖;二,心眼越來越小。按說體胖應該心寬,不,胖了之後,心眼倒更小了。心眼小沒啥,還認死理,人越來越軸了。他伺候的是一幫軸人。別人軸沒啥,身邊的朋友軸沒啥,老婆也越吃越胖,心眼越來越小,人越來越軸,就讓嚴格頭疼。嚴格的老婆叫瞿莉,三十歲之前,瘦,文靜;過了三十歲,成了個大胖子,事事計較,句句計較;一個CEO的老婆,家產十幾個億,為做頭髮,和周邊的美容店吵了個遍。由老婆說開去,嚴格感歎:中國人,怎麼那麼不懂幽默呢?過去認為幽默是說話的事,後來才知道是人種的事。幽默和不幽默的人,是兩種動物。擰巴還在於,人不幽默,做出的事幽默。出門往街上看,他們把世界全變了形,洗澡堂子叫「洗浴廣場」,飯館叫「美食城」,剃頭鋪子叫「美容中心」;連夜總會的「雞」,一開始叫「小姐」,後來又改叫「公主」。嚴格走在街上,覺得自個兒是少數派。本不幽默,也學得幽默了。人介紹他:「『大東亞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嚴總。」
嚴格忙阻住:「千萬別,一蓋房子的。」
人說他瘦,講健身,他說:「想吃胖啊,得有得吃呀。」
人說他生意大,北京半個城的房子都是他蓋的,他搖頭:「搬磚和泥,粗活,不要見笑。」
人說他幽默。他漸漸也不幽默了。不幽默並不是幽默不好,而是因為幽默,嚴格吃過不少虧。周圍皆是小心眼的大胖子,不管是生活,或是生意,皆是刺刀見紅。水該一百度沸騰,他們五十度就沸騰了;水該零度結冰,他們五十度就結冰了;他們的沸點和冰點是一樣的。本來是一句玩笑話,待朋友翻臉後,或沒有翻臉,僅為一己之私,會把上次的玩笑,下回當正經話來說;時間一變,地點一變,人的態度一變,把同樣的話放到不同的環境和氣氛中,這話立即就變了味,一下就將嚴格置於死地,無法順著原路回到原來。話的變味,比朋友翻臉還讓人可怕。由此帶來的擰巴,比人窮不走運還大。嚴格搖頭:「不讓幽默,我不幽默還不成嗎?」
四十歲之後,嚴格發現自己最大的變化是,四十歲之前,自己愛說笑話;過了四十歲,開始不苟言笑。久而久之,對玩笑有一種後天的反感。人跟他開玩笑,如是部下,他會皺眉:「不能正經說話嗎?」
如是朋友,他不接這個玩笑;對剛才說過的事,不苟言笑重說一遍。或者,四十歲之後,嚴格除了瘦,其他方面也變得跟眾人差不多了。不喜歡跟這些人說話,但話每天又得說;話不是不能這麼說,只是覺得話越說越乾澀,就像日子越過越擰巴,就像老婆整天說自個兒身上疼、眼干舌燥一樣,就像發動機缺機油在干轉一樣,這日子早晚得著火。機油,你哪裡去了?
「大東亞建築有限公司」下邊,有十幾個建築工地。十幾個建築工地,就有十幾個包工頭。任保良是其中之一。嚴格除了跟那些大胖子打交道,也常去建築工地。建築工地的民工,沒有一個是胖的。見到這些民工,民工有河北人,有山西人,有陝西人,有安徽人,也有河南人;與大胖子說話,話越說越乾澀;倒是到了建築工地,全國各地的民工一開口,又讓嚴格樂了。他們每天吃的是蘿蔔燉白菜,白菜燉蘿蔔,但一張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或者說,是這些民工的話,把嚴格腦子中殘餘的一點幽默的細胞又激活了。所有的包工頭,見嚴總來了,以為是來檢查工程;工程是要檢查,但主要,是來聽民工們說話,透上一口氣。古風存於鄙地,智慧存於民間;有意思的事和話,都讓那些胖子就著鮑魚和魚翅吃沒了;僅剩的一些殘汁,還苟活於蘿蔔和白菜之中;奴隸們創造歷史,毛主席這句話沒錯。
在十幾個包工頭中,嚴格又獨喜歡河北滄州的任保良。任保良說話不但可笑,還愣。民工們跟任保良說話,覺得他很精;嚴格聽起任保良的話,句句有些傻。或者不能說是傻,是粗;不能說是粗,是愣。但話愣理兒不愣。句句是大實話。初聽有些可笑,再聽就是實話。原來實話最幽默。一天傍晚,嚴格去任保良的建築工地。一幢CBD的樓殼子,已蓋到五十多層。兩人坐著升降機,來到了樓頂上。夕陽之下,整個北京城,盡收眼底。嚴格感歎:「好風光啊。」
任保良指著腳下的街道,街道上像螞蟻一樣蠕動的人群:「『雞』又該出動了。」
又啐了一口痰,狠狠罵道:「婊子就叫婊子,還『小姐』!」
又說:「嚴總,咱別蓋房子了,開窯子吧。掙個錢,不用這麼費勁。」
這話沒頭沒腦,初聽很愣,細聽可笑。嚴格來時,正煩惱一事,現在彎腰笑得,把一切煩惱全忘了。本來晚上還有飯局,他又多待了一個小時。這時天安門華燈齊放,從沒這麼美麗過。漸漸,平均一個禮拜,嚴格要到任保良的工地來一趟。一是來聽民工和任保良說話,遇到飯點,也到民工的食堂吃飯。民工們吃劉躍進的蘿蔔燉白菜吃膩了,一端起碗就吐酸水;嚴格卻覺得好吃,連菜帶汁,能吃上兩碗,吃出一頭汗。任保良看他吃得痛快,感歎:「該鬧革命了,一鬧革命,你天天能吃上這個。」
嚴格又笑。
這天中午,嚴格又到任保良的工地來了。工地正在吃中飯。任保良吃工地食堂吃膩了,沒去食堂,從外邊買了一個盒飯,正蹲在他自個小院的台階上吃。任保良的小院,不能說是院,離工棚三尺開外,靠一棵棗樹,臨時用廢板子圍成一個圓圈;房前,巴掌大一塊地方。但你又不能說它不是院。任保良吃的是栗子燒雞塊,見嚴格來了,以為又來吃中飯,嘴裡嚼著雞說:「等著,我讓人給你打好飯去。」
但今天嚴格到工地來,既不是為了吃飯,也不是為了聽民工和任保良說話,是為了找一個人。找這個人不是為了這個人,而是為了讓他裝扮另一個人。一番車轱轆話說完,任保良有些懵:「嚴總,你要演戲呀?」
嚴格:「不是演戲,是演生活。」
任保良一愣,接著笑了:「生活還用演,街上不都是?」
嚴格:「一下沒過好,可不得重演?」
接著一五一十,給任保良講了這段沒過好的生活的來龍去脈。嚴格遇事背別人,背那些大胖子,背老婆,但不背任保良這種人。原來,嚴格一直與當今一位走紅的女歌星好,這天嚴格去她家裡看她,兩人該辦的事辦了,嚴格走時,她戴一墨鏡,把嚴格送到樓下。樓下有一條小胡同,胡同裡有釘皮鞋的,烤羊肉串的,修自行車的,崩爆米花的,賣煮玉米的,賣烤紅薯的,一派人間煙火。兩人分手之前,女歌星到烤紅薯的爐子前,買了一塊烤白薯。正好一個小報記者在對面小鋪吃雜碎湯,看到這歌星,大吃一驚,順手拍了一張照片。這照片別人拍到沒啥,被記者拍到,第二天就上了報紙,佔了半個版。照片有兩張,一張是街頭全景,熙熙攘攘的人,各種做生意的攤子;全景圖片右上角,疊一張特寫,烤白薯的爐子前,女歌星握著一塊紅薯,在往嘴裡塞。圖片下的標題是:厭食症也是炒作?這事登報沒啥,說是炒作也沒啥,這事本身就是炒作,正著炒反著炒一樣;問題是,歌星肩右,露出一嚴格的人頭。圖片上的嚴格,條瘦,倒像得了厭食症。嚴格對上報並不介意,他把自己的照片,整天掛在四環路的廣告牌上;但報上不是他一個人,旁邊還有女歌星,問題就大了;雖然他把照片掛在四環路邊,世上沒幾個人能認出嚴格;問題是,嚴格的老婆瞿莉認識嚴格,瞿莉早就懷疑嚴格外邊有人,現在報上登了這個,懷疑不就照進現實了嗎?瞿莉上個禮拜去上海走娘家,下午就回北京。一下飛機,就會看到這報紙。瞿莉的頭髮沒做好,就能跟美發店吵翻,現在看嚴格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又上了報紙,怕是要拿刀子殺人。瞿莉還有一個習慣,動刀之前,愛搞追查;這個追查的過程,比殺人本身還可怕。照此推論,瞿莉看到報紙,便會去現場調查。為了蒙騙老婆,嚴格想把現場重新佈置一遍,把昨天的生活重演一遍;待瞿莉調查時,眾人皆說嚴格和歌星不是一起來的,把必然說成偶然,把兩個關係親密的人,說成互不認識;說不定能將案子翻過來,躲過這一劫。街頭現場有十幾個攤位,烤紅薯的,烤羊肉串的,釘皮鞋的,崩爆米花的……,嚴格都交代好了;就一個賣煮玉米的,安徽人,一說話就哆嗦,怕他露餡,得找一個人替他;演他,還得像他;像他的人,工地最多,就找任保良來了。一番話說完,把嚴格累著了,任保良也聽明白了。但任保良懷疑:「她要是看不到這報紙呢?我們不白張羅了?」
嚴格:「她看不到,別人也會告訴他;她身邊,都是大胖子。」
大胖子沒好人的理論,嚴格也對任保良說過,任保良能聽懂。但他又感歎:「多費勁呀,如是我,早跟她離了,一了百了。」
嚴格瞪了任保良一眼:「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電視上,每天不都在演戲?一個人去視察,周圍都得佈置成假的,和對付我老婆一樣。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任保良明白了,這戲是非演不可了;但他搔頭:「可要說裝假,你算找錯了地方。工地幾百號人,從娘肚子裡爬出來,真的還顧不住,來不及裝假。」
嚴格的手機響了,但他看了看屏幕,沒接;端詳任保良:「我看你就行。」
任保良跳了起來,似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咋給你這印象?剝了皮,世上最老實的是我。」
這時話開始拐彎:「嚴總,咱說點正事,工程款拖了大半年了,該打了;材料費還好說,工人的工資,也半年沒發了,老鬧事。」
用手比劃著:「一個月不出,我的車胎,被扎過五回。」
任保良有一輛二手「桑塔納」。嚴格止住他:「我說的也是正事。我要被老婆砍死了,你到哪兒要錢呢?」
任保良一怔,正要說什麼,小院的門被「匡當」一聲撞開,劉躍進進來了。進來也不看人,也不說話,逕直走到那棵棗樹下,從腰裡掏出一根繩子,往棗樹上搭。任保良和嚴格都吃了一驚。任保良喝道:「劉躍進,你要幹嘛?」
劉躍進把脖子往繩圈裡套:「干了半年,拿不著工錢,妻離子散,沒法活了。」
原來,劉躍進剛送走韓勝利。這次韓勝利沒白來,劉躍進從食堂菜金裡,給他擠出二百塊錢;這二百塊錢的窟窿,還待劉躍進到菜市場去補;雖說是菜金,其實這二百塊錢,早被劉躍進從菜市場找補回來了,只是不想還債,才找出這麼個說法。但韓勝利不同往常,臨走時說,剩下的三千四百塊錢,只給兩天時間;兩天再不還,就動刀子。看他的神色,不像開玩笑。目前劉躍進身上,倒是還有三千多塊錢;但這點錢,以備不時之用,一般不敢動;身上少了五千塊錢,劉躍進心裡就不踏實。韓勝利走後,劉躍進正兀自犯愁,兒子劉鵬舉又從河南老家打來電話,說學校的學費,兩千七百六十塊五毛三,不能再拖了;也是兩天,如果交不上去,他就被學校趕出來了。欠人錢,兒子又催錢,任保良欠他錢,三方擠得,劉躍進只好找任保良要賬。兒子正好來了電話,也是個借口。他也知道,任保良手頭也緊,想讓任保良還錢,就不能用平常手段。上個月,安徽的老張,家裡有事,辭工要走,任保良不給工錢;老張爬到塔吊上要往下跳,圍攏了幾百人往上看。消防隊來了,警察也來了。任保良在下邊喊:「老張,下來吧,知道你了。」
老張下來,任保良就把工錢給了老張。劉躍進也想效仿老張,把工錢要回來。劉躍進本不想這麼做,跟任保良,也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但因為工地食堂買菜的事,兩人已撕破了臉;加上被事情擠著,也就顧不得許多。但劉躍進用這種方式刁難自己,還是出乎任保良意料。任保良馬上急了:「劉躍進,你胡唚個啥?你妻離子散,挨得著我嗎?你老婆跟人跑,是六年前的事。」
又指嚴格:「知道這誰嗎?這就是嚴總。北京半個城的房子,都是他蓋的。你給我打工,我給他打工。」
又抖著手對嚴格說:「嚴總,你都看到了,不趕緊打錢行不行?見天,都是這麼過的。」
嚴格倒一直沒說話,看他倆鬥嘴;這時輕輕拍著巴掌:「演得太好了。」
又問任保良:「是你安排的吧?你還說你不會演戲,都能當導演了。」
任保良氣得把手裡的盒飯摔了,栗子雞撒了一地:「嚴總,你要這麼說,我也上吊!」
又指指遠處已蓋到六十多層的樓殼子,上去踹劉躍進:「想死,該從那上邊往下跳哇!」
嚴格這時攔住任保良,指指劉躍進,斷然說:「人不用找了,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