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大家都知道,劉躍進是個賊。賊一般在街上偷東西,或入別人家盜竊,劉躍進不上街,也不去別人家,偷東西就在工地。在工地也不偷盤條、電纜和架子管,就偷工地的食堂。劉躍進是個廚子。偷食堂也不在食堂,在菜市場。劉躍進每天早起,要到菜市場買菜。在菜市場也不偷,韭菜、蘿蔔、白菜、土豆、洋蔥、肉等,明碼標價;但一個工地幾百號人,一回洋蔥土豆買得多,就能討價還價;一斤便宜五分錢,幾十斤下來,就能省出幾塊錢;固定一個攤買,不朝三暮四,又有講究;還有肉,瘦肉,五花,或只買脖子肉,價錢又不一樣。大家說,整個工地的人脖子都粗,和整天吃劉躍進的脖子肉大有關係。但賊被捉住才叫賊,劉躍進這賊無法捉,就不能叫賊。這時大家生氣的不是有賊,而是這賊無法捉。工地包工頭任保良說:「原以為,賊被捉住才叫賊,誰知沒被捉住的,才叫賊呢。」
劉躍進和包工頭任保良,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任保良是河北滄州人,劉躍進是河南洛水人。十六年前,任保良,在洛水坐過兩年多牢。劉躍進有一個舅舅,在洛水監獄當廚子。舅舅叫牛得草,大眼睛,四十歲之前,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亮;四十歲那年得了白內障,世間萬物,在他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之前,牛得草說話慢條斯理;模糊之後,開始高門大嗓,見人就說:「別看眼睛瞧不見,我心裡清楚著呢。」
牛得草眼好時,劉躍進隨娘走姥娘家,牛得草不大理人,劉躍進有些怵他。牛得草雖是一監獄的廚子,但架子很大。大不大在廚子,而在「監獄」。集市上飯館的廚子,每天須把飯菜做好;監獄的廚子,每天須把飯菜做差;犯人吃飯,想做好,也沒條件,一年三百六十日,三頓皆是:鹹菜、粥、窩頭。到飯館吃飯的人,飯菜差了就罵廚子;監獄裡的犯人,吃好吃壞,都不做聲;見了廚子,反倒低聲下氣。飯館的廚子看不起牛得草,牛得草也看不起別的廚子:「媽拉個×,普天下,都見做飯的伺候吃飯的,哪見吃飯的伺候做飯的?」
高門大嗓後,人欺他眼看不見,同事,熟人,見面愛抹他脖子。「吧嘰」一聲,從腦袋抹到脖項,轉身走開,牛得草不知是誰。這年冬天,劉躍進隨娘去監獄看舅舅,牛得草帶他去集上,給監獄買鹹菜疙瘩,一熟人又上來抹牛得草的脖子。牛得草擔著擔子習以為常,八歲的劉躍進上去踢了那人一腳:「操你娘!」
那人被罵急了,反手摑了劉躍進一巴掌。劉躍進哭了,聚上來許多人。牛得草也罵劉躍進:「玩兒呢。」
待走出集市,撫著劉躍進的頭:「打虎還靠親兄弟,上陣還靠父子兵。」
落下淚來。從此開始親近。任保良在洛水坐牢時,劉躍進已娶了老婆。
這天劉躍進到縣城買豬娃,他有一個中學女同學叫李愛蓮,李愛蓮有一個姑家的表哥叫馮愛國,也住在監獄。李愛蓮知道劉躍進的舅舅在監獄當廚子,便托劉躍進給馮愛國往監獄捎了一隻燒雞。劉躍進在縣城買過豬娃,去了監獄,把燒雞交給舅舅牛得草。牛得草把馮愛國從號子裡叫出來,把他帶到監獄廚房,把燒雞扔給他,讓他蹲到牆角去啃。待燒雞啃了一半,號子裡有人喊:「我叫馮愛國,我叫馮愛國。」
這才曉得蹲在廚房啃燒雞的不是馮愛國,是河北的任保良。牛得草到號子裡喊馮愛國時,馮愛國這兩天拉稀,去了茅房,任保良頂著馮愛國,來啃燒雞。牛得草上去抽了任保良一耳光:「媽拉個×,河北沒有燒雞?」
又上去用腳踹:「欺我看不見是不是?外頭欺我就算了,你們也敢欺我?」
又抄起擀面杖,沒頭沒腦往任保良身上砸。劉躍進看任保良抱頭挨打,不敢動彈,也不敢出聲,嘴裡還嚼著燒雞,有些不忍,上去拉牛得草:「舅舅,算了,不就一隻燒雞?再打,也從他肚裡掏不出來了。」
任保良這時哭了:「不為吃口雞,兩年多了,沒一個人來看我。」
兩年零八個月到了,任保良出獄了。任保良出獄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劉家莊看劉躍進。去時,帶了十隻白條雞。五年過去,任保良成了北京一建築工地的包工頭。這期間兩人沒有見過,但有書信來往。又五年過去,劉躍進離了婚,心中正在煩惱,便離開河南洛水,來北京投靠任保良,在工地當了廚子。不在任保良手下當廚子,兩人還是朋友;現在有了上下之分,兩人就不是朋友了。或者,任保良能說劉躍進是朋友,劉躍進不能把任保良當成朋友。或者,私下裡是朋友,人多的場合,須有上下之分。劉躍進懂這個理兒,私下叫「保良」,一有人,馬上改口「任經理」。任保良看他懂事,加上有十幾年前一隻燒雞頂著,雖然知道劉躍進在食堂搗鬼,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一次劉躍進喝多了;一起喝酒的幾個民工,在議論任保良;民工議論包工頭,難有好話;劉躍進酒前酒後是兩個人,酒前說話過腦子,酒後就忘了自己是誰,也隨人說起了任保良;說現在沒啥,順嘴突嚕,說起任保良十幾年前在洛水坐監的事,如何因為一隻燒雞,在廚房挨打。這話傳到了任保良耳朵裡。任保良不怵自己坐過監,動不動還說:「媽拉個×,老子監獄都蹲過,還怕你們這些龜孫?」
但自個兒說行,別人說就不行了。或者,別人說行,劉躍進說就不行了。這一下,兩人徹底不是朋友了。任保良本想把劉躍進打發走,只是擔心彎拐得太陡,顯得自己心量小;便不動聲色,還讓劉躍進當廚子,但不讓他買菜;等劉躍進自個兒覺著沒了油水,提出走人。恰好任保良有一個外甥女,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也從滄州來北京發展,投奔任保良,任保良便把她安排到工地食堂,專管買菜。劉躍進知道禍起一句話,禍是酒惹的,也想一走了之,再待下去雙方都難堪;但中國別的不多,人多,另外的地方一時也不好找;工地挖溝爬架子的活兒好找,到食堂當廚子不好找,也就臊著自己先待下去,等有了機會再說。任保良的外甥女叫葉靚穎,任保良瘦,葉靚穎胖,十九歲,二百一十斤。身胖,胸卻是平的。葉靚穎興沖沖地上了任,每天早起,騎一輛三輪車,屁股一扭一扭,到集貿市場買菜。買一道菜,記一道賬。一把蔥,一頭蒜,都記在算術本上。一個月下來,密密麻麻,積了兩大本。但她哪裡知道菜市場的門道?一個月下來,葉靚穎買菜花出的錢,比上個月多出兩千多塊;食堂吃的,卻沒有上個月好。月底結賬的時候,葉靚穎把兩本賬遞給任保良,任保良把算術本「嘶啦」「嘶啦」撕了,扔到地上:「不能不說,你是個老實人。」
又感歎:「用老實人,還不如用個賊。」
又撤下葉靚穎,讓她在廚房餾饅頭、蒸大米,重新把買菜的事,還政劉躍進。劉躍進這時倒端上了架子,嘬著牙花子說:「任經理,歲數大了,說起這買菜,我也轉不過那些菜販子。」
還替葉靚穎說話:「真不能怪咱外甥女。」
直到任保良急了:「劉躍進,你操過我的娘,我也操過你的娘,別再裝孫子了。再拉硬弓,我真讓你滾蛋!」
劉躍進這才騎上三輪車,笑瞇瞇地去了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