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泉淙淙。
那小小的漁村裡有幾株老樹。
老樹之下,是一間閃著燈火的小屋。
推開小小的屋門,可以看見一道白水。
白水上架著一個小小的木橋。
木橋年久,挑水走在上面咯吱作響。
十一月十九。入夜,圓月寧靜地掛在天上。
她一張開眼,就看見了兩張臉,兩張很老很老的臉。
一個老太太,一個老爺爺。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他們手只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魚湯,也好奇地看著她。
「姑娘,你終於醒了!」
老爺爺的臉紅通通的,笑瞇瞇地把湯遞過去。
她往床上縮了縮,小聲道:「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村子叫作石溪村。」
「哦!」她仍然是一臉迷惑。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老太太顫微微地問道。
她努力地想了想,腦中一片空白,卻不想讓人知道她在犯傻,眼珠子一轉,看見小木桌上供著一個觀音,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道:「我姓關,叫關月。」
講完這句話,她不由得喘起氣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老爺爺連忙道:「你先喝了這湯再說話。」
她餓了,把湯喝完,又吃了兩個餅子,才覺得有了一絲氣力。
「你……發生了什麼事?是洗衣裳不小心被大水捲進了江裡?還是坐船失了事?」
「我……我的船……翻……翻了,我就掉到了水裡。」
「可憐的人兒。」老太太歎了一聲:「等你好一些了,我們就送你回家去。小小年紀的,家裡還不知道怎麼擔心呢。」
「我……我沒有家……什麼人也不認識。」她一聽,惶急地道:「我沒有地方可去。求求你們收留我。」
老太太笑了笑,道:「我們都是窮人,日子過得很苦。姑娘你……不怕吃苦麼?」
「我……我不怕。」
「我們是這一帶的漁民,以打漁為生的。」老爺爺道:「我們沒有孩子,所以這麼老了還要打魚。你苦不嫌棄,就替你奶奶在家裡做點針線活兒罷,有我們一口飯吃,也絕少不了你的。」
她跳下床,在兩位老人面前跪了下來。
「多謝爺爺奶奶好心收留我。我……我一時想不起來我還會做什麼事情……不過,我會慢慢想起來的。」她輕輕地道。
「可憐的孩子,一定被大水沖昏了頭了。」老奶奶將她拉起來,把她扶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
她看見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忽然問道:「我睡這裡,你們……你們睡哪裡?」
「不要緊,你不要擔心。柴房裡整理一下也可以睡人。枕著稻草睡覺可香哩!」
她一骨碌地爬起來,道:「怎麼能讓你們睡柴房呢?我去睡。」
柴房上的床早已鋪好了,她一骨碌地鑽進被子裡,笑瞇瞇地道:「稻草真的好香啊!」
「傻孩子,看你樂得。」老奶奶笑嘻嘻地道:「快些睡罷,你在水裡泡了太久,不免頭昏乏力,到了明天就好了。」
「嗯。」她乖乖地閉上眼睛,心裡暗暗地道:「到了明天真的就好了麼?」
她不愛多想,很快就睡著了。
一夜無夢,天還沒亮她就醒過來,抱膝望著窗外綿綿的陰雨,悶頭苦思。
我是誰?
狹小的柴房裡晾著一套破爛的黑衣裳……那麼小,臨睡以前老奶奶告訴她那是她自己的衣裳。
可是,為什麼是黑的?
她把衣裳摘下來,細細地摸索了一遍,衣裳裡有個荷包,荷衣裡有一塊油紙,很薄,裡面好像包著什麼東西。
她的手不禁哆嗦了起來,好像油紙立即就能揭穿她的秘密。
裡面有三張破碎的紙,紙上寫著字。
很奇怪……因為那些字她都認得。
第一片紙上寫著:
「熱因激起厥陰相火……服麝香之藥。況肝病先當救脾土。諸藥多……」
第二片:
「緩弱頗弦。此木火乘土之病也。參芪歸術陳皮茯苓……」
第三片:
「按癇證案雖少而法頗備……皆用豁痰清火,苦洩肝膽,辛通心絡……多系虛……河車六味……人參定志丸……」
她細細地將紙上的文字讀了一遍,反覆揣摩,卻完全不明白上面的意思……只是隱隱覺得這好像是一部醫書。
那麼……至少,她是個讀書的人。
讀醫書的女人?
也有可能,她是個病人,這些都是大夫開給她的藥方子。
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不然,她為什麼會這麼愛惜?會用油紙把它們包起來?
接著她開始摸索自己的臉。
沒有鏡子,她跑到水缸前一照。
那麼,她是個小個子的女人了,很瘦,卻很精神。額頭靠近髮際之處有一塊不小的疤痕,弄得她的腦袋在這一處好像凹下去一塊似的。
她摸了摸,很痛,痛得鑽心。
為了止血,老太太曾用爐灰替她塗過,那塊地方看上去髒兮兮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脖子上有一串項鏈。摘下來一看,卻是一串並不值錢的紅豆,穿得歪歪扭扭,搭扣倒是黃燦燦的兩個小鉤子,十分精緻。
此外……還有一根紅色的絲帶繫著的一個烏木的小瓶。
她解下來反覆查看。
小瓶上著亮漆,被汗浸得十分光滑,上面既沒有字,也沒有花紋。
瓶塞與瓶口由一個極小的木鏈子連在一起,卻沒有接縫。所有的零件都是從一整塊木頭上雕出來的。
瓶中有物,往手裡一倒,滴溜溜地滾出十幾粒紅色的小藥丸。
很尋常的藥丸,上面也沒有任何記號。
那麼,自己真的是個病人了?病一發作得立即服藥,不然也不會整天把個藥瓶掛在胸口。
可是,會是什麼病?
莫非是不堪忍受的絕症?所以自己竟要赴水而死?
目光從手上的藥丸移向手掌,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的一隻手指竟然短了一截!
那隻手指上面戴著一個翠綠的戒指。
她有些費勁地把它摘下來,左看右看,沒有任何記號。只好又把它戴了回去。
為什麼……為什麼會少一截手指?
她脫下衣裳,檢查自己的身體。她很瘦……出奇地消瘦,可是肌肉緊繃,光滑而結實。
腹部上有一道疤痕,給人細心地縫過,時日已久,淺淺地幾乎看不出來。
想像得出,當時這是個很深的傷口。
發生了什麼事?
那麼,這個人就是我了。她想。不敢再想下去。
所有的線索好像在把她引向某個可怕的事件。
「我會慢慢想起來的。」她暗暗地安慰自己。
「也許想不起來也不是一件壞事。」她轉念一想。
(二)
「他要見你。」謝停雲心情沉重地拍了拍顧十三的肩膀:「他一直都在等你。」
三個總管靜悄悄地候在廊上,蔡宣站在一旁。
所有的人都憂心忡忡地看著顧十三。他剛剛從唐門趕回,滿身是傷。
「他總是要知道的。」
「當然。緩著些說……他……只怕受不住。」
「明白。」
他硬著頭皮走進屋去,看見慕容無風靜靜地坐在書桌的一角。
他的臉蒼白得可怕,目光直直地盯在顧十三的臉上。他的樣子看上去已有些絕望,顯然已猜到了什麼。
「對不起,我沒能把她帶回來。」顧十三直截了當地道。他一生坎坷,從市井中掙扎而起,本對一切得失無所畏懼。說完這句話,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手足冰冷,如臨大敵,十分緊張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茫然地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身子卻顫抖了起來,彷彿正在竭力掩飾某種無法承受的痛苦。
「你是說……你是說……」他結結巴巴地道。
他把事情的經過簡短地講了一下,盡量略掉惹人傷心的細節。
他默默地聽著,緊攥雙拳,額上青筋暴露。
他滿懷歉意地看著他,感到自己的話好像一道重錘砸在他脆弱的心臟上。
他咬著牙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末了,聲音卻忍不住有些顫抖:「她……去的時候……沒……沒受什麼罪罷?」
「沒有,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他輕聲道。
「她最後……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不想看見你那麼辛苦。你的每一天對她而言都很珍貴。」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好像給雷電擊中了一般。喃喃地道:「我錯了……我不該讓她太擔心……她一直不肯相信……」他忽然抬起頭,悲傷地看著他:「我只是個沒用的殘廢而已。她的每一天都比我珍貴千倍,是我浪費了她的生命,是我害了她!」
「你不該那麼想。」他長歎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的情緒無法平靜,卻又是一如往常那般一聲不響,顧十三隻好緊張地看著這個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滿頭大汗的人。感到他的悲傷巨石般地從自己的心頭碾過,一時間胸中窒悶難當,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去休息罷。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慕容無風垂下頭。
「這是她托我給你帶回來的書。」他把那本封面上全是血的書放在書桌上。
那裡面有荷衣的血,也有他的血。
不敢再看他悲傷的樣子,他一扭頭掀簾走出門外。
門外的人心急如焚地看著顧十三,一見他出來,小聲道:「谷主他……」
「他很難過。」他只好道。
他的話音未落,屋內傳來嘔吐之聲。
幾個人同時衝了進去。
他頭昏目眩地滑到在地,不停地吐血。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扶到床上,他竟還很清醒,對著眾人漠然地道:「我沒事,你們都去罷。」
「谷主,藥在這裡。」謝停雲將藥瓶放在他床邊。
他不再說話了,一副茫然的樣子。
眾人只好都退了出去,守在門外。
雲夢谷的人心驚肉跳地等待著慕容無風病情好轉的消息。
隆冬來臨的季節,唐門忽然傳出唐淮傷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過小傅的一刀。接下來,唐澄怕慕容無風的報復,堅拒掌門之職,唐門的掌門竟換成了武功最差的唐潯。
一個月之後,唐門派人送來了山水與表弟的棺木。
慕容無風一言不發地出現在葬禮中,由人摻扶著,坐在蒲團上,獨自默默地燒了兩個時辰的紙錢。
他看上去無比憔悴,肌膚蒼白近乎藍色,形銷骨立地坐在蒲團上,渾身單薄得好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
雖虛弱已極,他的腰依然筆直。
燒完了紙,他什麼也沒說,又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趙謙和跟了過去,小聲地道:「唐門的人說,夫人的遺體埋在山中太深,難以找到。問……谷主是否想親臨唐門致祭?他們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山邊修了一個院子。谷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個院子裡。」
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趙謙和嚇得也不敢再提。
風濕發作得嚴重,他卻遣開了房內所有照料他的人。
無奈,謝停雲快騎趕到江陵,將小時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過來。
「你住幾天就去罷,一家子人都在江陵,來看我做什麼?」慕容無風對他道。
「少爺這樣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沒法子跟老谷主交待。與其等死了後挨老爺的罵,不如在這裡多伺候少爺幾日……少爺若肯看著老僕的薄面多吃幾碗飯,老僕死而無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淚交流,慕容無風長歎一聲,默然無語。
接下來的三個月他非旦無法起床,簡直連動都動不了。漸漸地,他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勉強。
大家開始擔心他熬不熬得過這個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漫長無比,雲夢谷的醫務卻如往常一樣忙碌,少了慕容無風和陳策,他們不得不從外地抽調了兩名大夫回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膽。
到了二月中旬,慕容無風已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大多數飲食已全靠藥丸來維持。
不論是清醒還是昏睡,他都一言不發,沉默得好像一座墳墓。他目色恍惚,神情失落,靈魂似已全不在世上。
以至於洪叔每天幫他洗浴時都不敢相信這個消瘦得好像一片羽毛的人還活著。
終於有一天,情況發生了變化。
一天夜裡,鳳嫂忽然抱著子悅闖進了他的臥室。
他睜著眼,還沒有入睡,鳳嫂驚慌地大聲嚷嚷了起來:「谷主,你好歹看看子悅……她發燒兩天了,吃了藥也不見好,方才哭鬧了半天,吳大夫出診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見。」
他聽罷雙眼一瞪,竟發了瘋似地從床上掙扎著坐了起來,將燒得嘴唇乾裂的女兒抱在懷裡,吃力地抬著腫得變了形的手,忍著巨痛給她紮了兩針,又拿著筆歪歪扭扭地開了一張方子。
無法把字寫小,二十來個字他竟寫了四張紙方才算寫完。
「爹爹……我不要……」藥湯太苦,嬰兒喝得直咧嘴。
他心頭一震,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喃喃地道:「聽話……子悅。」
「媽媽……媽媽……」嬰兒又響亮地叫起來,手在他懷裡亂揮,腳蹬來蹬去。
他一陣心酸,摸了摸她那長著幾根黃毛的頭,遲疑片刻,道:「媽媽不在。」
接下來的那幾日,他開始逼著自己吃飯,一天喝好幾種藥,身子竟又開始好轉。到了三月末,寒冬已過,他漸漸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潯接到慕容無風的一封措辭簡單的拜貼,懇請親赴唐門祭奠亡妻。
兩紙素箋,墨跡微凹,唐潛輕輕一摸,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願與攜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於青山黃土之外,棄我以荒寒寂寞之濱。茫茫長夜,形影相吊,蓬萊路遠,青鳥不達。觸目傷懷,尚強顏以應世。驟雨飄風,知天地亦不久。去歲初冬,即擬西渡,無奈病勢忽深,憾未成行。現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弔唁一日,聊申懷想,以通幽冥。事盡即返,不敢多擾,如蒙惠允,不勝感涕……
唐潛讀罷歎道:「原來慕容無風也是性情中人……」
唐潯苦笑道:「希望這次兩家的仇怨能夠有個了結。不然冤冤相報,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潛道:「他什麼時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鶴堂裡。我去看望了一次,回來時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裡痛罵了一頓。」
「曉得這掌門難當了罷?」
「嘿嘿。正好你回來了,所以慕容無風這一趟,就由我們倆個陪同。」
「我們?我和你?」
「不錯。」
「你饒了我罷……」
「你究竟幫不幫我?」
「幫。」
「他再過一個時辰就到,你去準備準備,換件白衣服。」
「尊旨。」
「謝停雲會陪他一起進來,我們只用替他們引路就行了。其它的一切我都準備好了。」
「除了謝停雲,還有誰陪著來了?」
「只有他們倆。」
「吳悠沒來?」
「沒有。」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聲。
慕容無風的馬車於巳時正準時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門前。侍從將他從車上抱下來時,刺眼的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已有半年沒有曬過太陽了,只覺陽光沉重如鐵,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潯和唐潛,為了表示敬意,兩個人都穿著一襲白衣。他微一點頭,算是打了一個招呼。
餘下來,唐潯似乎還想和他多寒暄幾句,一連問了慕容無風幾個總是。回答他的人卻是謝停雲。
看得出來,慕容無風身體極度虛弱,幾乎無法說話。
何況等會兒他的心情只會更糟。
唐潯心中暗歎,為了這一趟安排,他力排眾議,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點被唐門的一群孤兒寡母們罵死。
至今還有幾個大嫂見了他的面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們怎麼想。他也是唐門的人。
而這些人卻不知道,如若慕容無風不肯放手,唐門絕對熬不過這一年。他們的生意會完全被雲夢谷擠垮。
慕容無風也許打不過唐門,卻有法子餓死唐門所有的人。
他若不這麼做,唐門只怕連最後一點復甦的希望也要破滅了。
轉過那一道長廊,前面已沒有了路。
那是一片滿是亂石的小坡,唐潯已於前幾日派人臨時用碎石鋪了一道小路,僅供慕容無風的輪椅行走。
陽光強烈,他抬起頭,腦中一陣昏亂,不由得閉上了眼。
他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謝停雲趕忙為他撐起了一把傘。
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
在一片連綿起伏的江天疊障之中,它顯得孤獨,好像亙古以來便不與身後的那一團雲嵐泱莽,泉石噴薄的秀美圖景連在一起。
山上風煙變幻,林木搖動。滿山遍野開著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
一種生命消失,往往化做另一種生命的盛宴。
印跡彷彿一團煙霧瀰散到了空中……被風帶走,沒有一絲余留以茲回想。
他仰目悵望,不知不覺,目中已充滿了淚水。
只有橫在路中的幾塊巨石是唯一可見的頹塌之跡,卻顯然是山體震動時從高處滾落下來的。
「那洞叫做凌虛洞,很深,卻沒有出口。原本是我們夏日納涼藏冰的去處。」唐潯解釋道。
「洞口在哪裡?」他問了一句。
「已經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過,大致是這個地方。這一道台階原本是通向洞門的。」唐潯指了指腳下。
他垂下頭,沿著自己癱瘓的腿看到地上隱現的幾道白玉台階,台階早已被黃土填平,上面長滿了青草,只有幾道白印淺淺地露出來。
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谷主……你沒事罷?」
謝停雲連忙扶住他。
「我和謝總管可不可以單獨在這裡呆一會兒?」他抬起臉問唐潯。
他的臉蒼白如紙,目光卻是冷森森。
「當然,請便。如有需要,請儘管吩咐。」唐潯彬彬有禮地道。
「多謝。」他的聲音很鎮定。
畢竟已過了四個月,一切該平息下來了罷?
再往前已完全沒有路了。他柱著枴杖,在謝停雲的摻扶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三叔那一刀,也真夠狠的。」唐潯看著慕容無風舉步維堅的樣子,忍不住歎了一聲。
「他的樣子很可怕麼?」唐潛問道。
「幸好你什麼也看不見,不然只怕你也會難受。」
「三哥不是也是這種樣子麼?」
「三哥會武功。」
「可惜。」唐潛突然道。
「誰可惜?」
「都很可惜。」
「他走到了那個洞口前,謝停雲找到一小塊平地,便將他扶回輪椅上。」向往常一樣,唐潯描述了起來。
「然後呢?」
「謝停雲遞給他一個黑木匣子。」
「哦。」
「然後謝停雲就回來了,他正向我們走過來。」
「你確信他一個人在那裡安全麼?」唐潛忽然問道。
「應該是安全的,這座山應當不會突然又垮下來。」
「我指的是五嫂她們。」
「我根本沒有告訴她們有這回事。」
唐潛忽然又問:「那木匣子裡會不會裝著炸藥?」
「你太能猜了,老弟。」
「他會不會是來殉情,打算也把自己炸死在這座山裡?」
「不會。」唐潯看了他一眼。
謝停雲走到兩人面前,打了一個招呼,唐潯唐潛都應了一聲。
「謝總管莫非有什麼吩咐?」
「沒有,我只是在這裡等著他。谷主想單獨呆一會兒。」
「要不要給他送一杯茶?」唐潛道。
「不必……他……心情很糟……不願意有人打攪。」
「他看上去病得不輕……」唐潯道。
「那是拜唐門之賜。」謝停雲不客氣地頂了一句。
有謝停雲在旁邊,唐潯不便繼續向唐潛描述慕容無風的情況。
三人在一旁等了一個多時辰,慕容無風坐在那裡,幾乎一動不動。
草叢之中傳來一絲幾乎聽不出的輕響,與此同時,唐潛與謝停雲的人影已飛了出去!
「哧」地三聲,暗器破空,三粒三星鏢向慕容無風飛去。
「噹!噹!當!」三聲,不知從哪裡飛來一粒石塊,後發先至,不偏不倚,斜斜地擊中當中的一粒,角度奇特,正好將其它兩粒撞開。
謝停雲回身看了看唐潛,目中露出尊敬之色,道:「佩服。」
「暗器,我練過。只是不大用。」唐潛淡淡地道。
「是誰?」
「她已跑了。不過你不必擔心,餘下的時間,由我守在你們谷主的身邊。唐門的人由唐門人去對付,會比較有效。」他淡淡地道。
「那就拜託了。」謝停雲一拱手,身形微展,退回到長廊之內。
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慕容無風坐著的地方。
慕容無風的衣服上有一種似乎是雲夢谷專有的氣味,一種淡而悠遠的香氣。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慕容無風沒什麼印象。
作為一個瞎子,他會對話多的人印象較深。而從他遇到慕容無風的第一日起,他就很少說話,即使說了話,聲音也很低。
他一向不大看得起說話有氣沒力的人。
面前的山壁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
他微微一愣,沒有回頭,淡淡地道:「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我不會打擾你。」唐潛道:「你就當我是一塊石頭就好。」
「如果你現在不在我面前消失,唐門下個月就要在江湖上消失。」他不耐煩了起來。
「我現在就可以一把捏死你。」唐潛毫不買帳。
「請便。」
第一次,他竟對一個人沒有辦法。
餘下來,他沒有走,慕容無風那邊,也沒什麼聲響。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他擺弄枴杖的聲音,輪椅咯吱作響的聲音,他好像正在想法子站起來。
他在猶豫自己要不要扶他一把。
終於,他遲疑地伸出手,卻被他推開了,一個聲音冷冷地道:「別碰我!」
他彬彬有禮地一歪頭,口中已有譏誚之意:「尊命。」
而慕容無風顯然沒有站穩,忽然向旁邊跌過去。
他只好一把死死地抓住他亂晃的身子。
他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抓著的竟是一個人!
那身子竟像嬰兒一樣柔軟無力。他的手觸到了他的右側,卻閃電般地移到了別處。
右腿之處空無一物。
那一刀……果然太狠了。
心中忽然有了一種歉疚,他的手柔和了,扶著他坐下來,道:「你一個人呆著罷,我在下面等你。」
「我的盒子掉了。」還是那個冷漠的聲音。
「在哪裡?」他伸出竹竿,往地上探了探。
「往左。」他歎了一氣。
他探到盒子,輕輕一挑,盒子飛到了手上。
是空的。
「盒子裡是不是有東西掉了出來?」他繼續伸出竹竿。
「沒有,它本來就是空的。」
「你想幹什麼?」他終於問道。
「我只想帶些這洞裡的土回去而已。」那個聲音毫無感情地道。
輪椅上不好用力,所以他要站起來。
「我來幫你。」
他重新擺出枴杖,他扶著他的手臂。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他聽見他的手指在山壁上挖掘著,土塊剝落,不一會兒功夫,大約,那木盒已經盛滿。
他坐了下來,淡淡地道:「多謝。」
「那一刀是我父親砍的,跟我沒關係。」他忽然道:「他已經去世了。」
「我並不恨你父親。」他靜靜地道。
他吃驚地抬起頭。
「我只恨他當初為什麼不一刀將我砍死。我若早些死,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
歎息化作一陣唏噓。
「對不起。」他輕輕道。
這是他第一次為自己的父親說對不起。
「荷衣既然已在這裡,我就該回去了。」他收拾了一下身邊的東西。
「荷衣?」他皺起眉,沒聽明白這句話。
「荷衣就在土裡。」他淡淡地加了一句。
月夜。
回到谷中他整日一言不發。
她的身影忽現在那一道曲折悠長的坐欄中。
——「我最多只能走五步。」
——「胡說,你會越走越多。」
黃昏時候,他們總是在這道長廊散步,如今只剩他煢煢孤影。
他將那個木盒放在膝上,轉動輪椅往前走。
穿過了那道淺淺的山牆便是他們第一次去墳場的地方。為了他進出方便,高坡之側已開了一條岔道。
以他的精力,柱杖爬過它已不可能。他悵然地望著山坡上的那個小亭。腦中重現那一夜裡的每一個細節。
她斜倚在坐欄上一邊喝水一邊啃饒餅。
——「那你就慢慢爬罷。我餓了,我可要吃東西了。」
她的臉上總有一種開心的笑容。
任何一件有趣的事都能讓她開心大笑。
眼前的每一道景色都能將他刺傷。
不敢多看,他拐入側道,來到他們倆「合葬」的墓前。
裡面埋著他的一條腿,荷衣的一截手指。
——當時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
也許,就是那時一語成讖。
月光如劍,筆直地照在他的頭頂上。
今夜,連月光也變得如此尖銳與沉重。
他離開輪椅,坐在墳邊,俯下身去,雙手用力挖開了一道深坑,將那個盛著土的木盒放了進去。
露水濕透了他的衣裳,石塊割破了手指,指甲剝裂,渾身冰冷,這些他全渾然無覺。
眼中迷離,只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紫色衣影。
她向他走來,在夜霧中,她看上去好生蒼白。
「荷衣……你回來了。」他喃喃地道。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生怕自己眼睫一動,那個身影就會消失。
「你好麼?」那個聲音輕輕地道。
溫柔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頰,一聲輕喟傳來:「你瘦了。」
「你回來了?這是真的?」他伸出手去拉她,卻拉了個空。
那麼,這不是真的了。他歎了一聲。
「荷衣,你明白麼?」他輕聲道:「我不能去找你……現在還不能……子悅太小。」
「……我明白。」那個聲音歎息著道。
「可你一定要等著我。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到了那邊也不會,是麼?」他顫聲道。心中灰冷,痛不欲生。
「當然不會。」她溫柔地看著他。
那天夜裡,他無法入睡,只能喝酒。
那天之後的很多夜裡,他都只能喝醉了之後才能入睡。
(三)
「叉魚的時候有一個絕竅,就是要把叉子對準魚的前方一尺處,猛地扎過去。」中年漁夫坐在船尾上,一邊抽著焊煙,一邊對著面前的女人道。
「嗯。」一叉子投出去。
「叉中了麼?」他吐了一口煙圈。
「叉中了。又中了,我怎麼就這麼準啊。」那女人叉著腰歎道:「我好像天生就是個叉魚的。」
她跳下水去,將一隻戳出腦漿子的大魚抱上來。
「我看也是。」中年漁夫有點妒忌地看著她。
「你真的是洗衣裳的時候被水沖到江裡去的?」他忍不住又問。
「每一個堅強的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她一本正經地道:「洗衣裳就是我最脆弱的時候。」
「縫衣裳好像也是。」漁夫挖苦道。
村子早就傳開了這個被村頭老杜家從水裡救出來的姑娘做得一手可怕的針線,縫了幾次衣裳,杜奶奶就叫她改行專職燒飯了。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份。」老奶奶笑瞇瞇地道:「你的天份不在這裡。」
她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天份,她會捕魚,擲起魚叉比誰都准。
從此,老爺爺便帶著她一道打魚。他年邁體衰,專管划船。
後來,划船也免了,由她一人代勞。
她辛勤地勞作了四個月後,有一天,她又要下水,卻被老奶奶一把叫住。
「月兒回來。」
「奶奶,什麼事?」
「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我屬龍的。」
「二十的人屬狗。」
「你結過婚沒有?」
她結結巴巴地道:「結婚?……當然結了。」
「你老公是誰?」
「他……他死啦。他是生意人……跑生意遇到了響馬,給人家一刀砍死了啦。」
「什麼時候?」
「就在我出事之前。」
老奶奶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歎了一聲,道:「你懷孕幾個月了?」
她連忙用手擋住肚子:「我……我……大概四個月了。」
「你不怕死啊!懷著孩子去打魚?你也不怕孩子丟了?」
「不會。」她笑道:「我身子結實。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可乖了。」
「以後不許去打魚了,生了孩子再說,知道麼?」
「唔,那我幫奶奶燒飯。」她粘了過去。
「你啊……」她歎了一聲。
她當然說的不是實話。但……也不好多問。一定是與情郎私會,不小心做出了事,怕人追究,想不開就投了水。
一個懷著孕卻沒有丈夫的女人,又跳了水,一般都是這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