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遠處的江面電閃雷鳴。
一道弧光劃過,照亮陰霾四布的天空。狂風呼嘯,樹木彎折,豆大的雨點打在芭蕉上,又彈到窗紙上,似乎要穿窗而過。
已是凌晨,卻沒有一絲曙光……
冷風透過窗隙和層層的窗簾曲折地吹了進來,帳前燈火搖動,暗而復明。
他渾身僵硬地躺在床上,閉目聽著屋簷上滴噠作響的雨聲。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荷衣一去不返,沒有任何消息。
她走的第二日,他便不顧一切地乘船追了過去。
那一日北風呼嘯,江中大浪滔天,船在江中的顛簸得很厲害。他的身體即使是在最健康的時候也不能坐船,他暈得很幾乎要將五臟六肺都嘔吐出來。
勉強堅持了一日,他嘔吐的情形愈發嚴重,什麼也吃不下,臉色已十分可怕。隨行的人開始輪番地苦勸他回谷。
他不肯:「就是死也要把我弄到唐門,你們可聽明白了?」
手下的人默然不語。
他當然沒有死,到了晚上卻開始昏迷,嘴唇和手指都變得烏紫。
蔡宣只好給他服了一顆催眠的藥丸。
他昏睡了過去,卻又滴水不進。情況非旦沒有半分好轉,反而越來越令人不安。
漸漸地,所有的人都變得憂心忡忡了起來。
謝停雲跺著腳心急火燎地問蔡宣:「你說說看,他還能挺多久?」
蔡宣回答很乾脆:「過不了兩天即有性命之憂,現在必須馬上送他回谷。那些安神的藥他不能多服,很快就會不管用。」
謝停雲點了點頭,歎息了一聲:「那就回谷罷。」
他整整昏睡了六天,才漸漸地清醒過來。一醒過來,發現自己尚在谷中,又把趙謙和與謝停雲叫去大發雷霆。
那一天他滿臉怒氣,一副要把屋頂掀翻的樣子。
已有好幾年沒見過慕容無風像這樣發火,兩個總管只好一聲不吭地站著。
「備船,我現在就要去唐門!」最後他冷冷地命令道。
「谷主息怒。」謝停雲道:「屬下已派了二十名好手帶著人質趕往唐門。相信就算是唐家得手,礙於人質也不敢把夫人怎麼樣。何況夫人武功高強,吉人天相,她的身邊還有顧先生他們協助。就算是拿不到書,全身而退是絕無問題的。」
「你怎麼知道絕無問題?嗯?你怎麼知道?」他氣勢洶洶地道。
趙謙和趕緊道:「就算是有問題,谷主親自去也幫不上忙。倒是……倒是冒著一路的風險。谷主的身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夫人那一片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慕容無風盯著他的雙眼,目光炯炯,感到自己的鮮血正沸騰起來,流向太陽穴:「你知道她殺了唐家多少人?唐家豈會輕易放過她?」
他手指顫抖,呼吸急促,勉強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謝停雲避開他的眼光,垂下頭,道:「在這種關頭,屬下們只能懇請谷主節怒,其餘的事情由我們去辦。」
慕容無風臉色忽變,厲聲道:「你說什麼?!」
「這幾日連天大雨,風高浪急,所有的客船都泊住不行。幾處險灘都傳來沉船失事的消息。纖工根本雇不到。這還罷了,谷主的身子虛弱,經不起半分顛簸,更令人份外擔憂。」
慕容無風長歎一聲,道:「我這一生中,除了荷衣,從沒有求過別人。」他一把拉住床頭的輪椅,使勁地要將身子挪到椅子上去。謝停雲嚇得連忙扶住他。
他看著他們,嗓音有些顫抖:「這次算我求你們。」
兩個人面面相覷,一陣躊躇,正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卻見他臉色忽紫,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蔡大夫!」兩個人同時大叫了起來。
她坐在屋子裡,捧著茶杯,陪著他說了一夜的話。
她好像一輩子也沒有和男人說過那麼多的話,而唐潛卻一直都在微笑地聽著。
他是個很安靜的人,話並不多。
可他一直都聽得很認真。一直都用那雙霧濛濛眼睛專注地「看」著她。
那雙眼彷彿專為她的靈魂而設。
她不禁笑了笑,燭光閃閃,照在他高高的額頭上,他一臉的虔誠與真摯。
不知為什麼,她說了很多從來不與外人說的事。
小時候的事,父母的事,在揚州時的事……
「你別笑,我至今學不會揚州話。」他微笑著道。
他是一口地地道道的蜀音,與慕容無風十分相似。
「為什麼?你媽媽沒有教給你?」她笑著,軟軟地說道。
「我父親常說,吳儂軟語只能是從女孩子的口中說出來才好聽。何況我小時和兄弟們一起玩耍,自然說的是和他們一樣的話。」
「他們……小時候都很讓著你麼?」她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讓得很少。」他笑:「所以我很早就開始練武,我母親怕我被人欺負,教給我的都是些厲害招式。很快就沒有人敢欺負我了。長大了兄弟們倒是經常讓著我,我想主要是因為怕我父親。」
「你的父親是個很嚴厲的人麼?」
「大概是罷。」他微哂:「人人都這麼說。不過,他對我一直很慈愛,常常偷偷地帶我出去吃最辣的火鍋。回家的路上卻又一個勁兒地叮囑我裝餓,因為我母親總是做好了晚飯等我們回來。」
「你是說,你常常被迫一次吃兩頓?」
他笑了,答道:「差不多。當然,出去吃的時候,我通常不會吃得太飽。」
「那豈不是很不盡興?」她嫣然一笑。
「總比惹我媽媽生氣要好。」他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傷感。
她看著他忽然沉默下來,不禁輕輕地歎了一聲。想不到自己居然和一個唐門的人拉了一夜的家常。居然整個通宵沒有一絲睡意。
思緒迷離開來,她有些懷疑地看了看四周。客房整潔雅致,並沒有多餘奢華的裝飾,和雲夢谷裡的房間沒有什麼不同。柚木家俱沉重的陰影投射在地毯上,隨著燭光微微晃動。茶爐上的銅壺不時地叫起來,點心很甜,伴著茶吃下去正好。反正他也看不見,她吃了很多塊棗糕。
她忽然覺得,在一個瞎子面前她可以很自由,自由到不必關心自己的舉止,不必怕失態,甚至於,不必過多地注意自己的容貌。
反正他也瞧不見。在他面前,她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鬆。
——難道這真的是在那個傳說中陰暗恐怖的唐門?
「你不像是唐門的人。」她捧著茶壺,細細地給他燙了一碗茶,端到他手邊,然後坐下來看著他。
他一笑:「我雖生在唐門,但我是我自已。……唐門的人很多,各種各樣,有的有趣,有的討厭。每家都有自已謀生的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在江湖上。十幾年前,它的名聲並不壞。現在……雖然開始走下坡路,我對它仍有信心。」
他頓了頓,接著道:「也許這就是親人與敵人的不同的罷。如果是你的親人,不論他有多麼糟糕,你總是對他寄於希望。如果是敵人,你就只想滅了他,不用講那麼多客氣。我是唐門的人,所以總相信唐門可以變好。」
她臉色蒼白地聽著他說下去。
「許多唐門子弟不好好練武,只因暗器與毒藥用起來太方便、太有效。若是暗中出手,根本不需要有很高的功夫。」
她刺耳地反駁道:「你可能並不知道唐門在江湖上有多霸道。就以你們對付先生的那一套,就很下作。」
「你說得有道理,但其中有更深的矛盾。你也許不知道,唐門與雲夢谷其實是生意的夥伴與對手。每年兩家的交易額都是很大一筆數字。」
她吃驚地搖頭:「什麼?唐家還與我們做生意?——我不信。」
「這個你以後可以慢慢打聽。實際上,那天我們在田記布莊裡打得熱火朝天,兩家的總管在一個酒樓裡談生意,也談得熱火朝天。」
她繼續搖頭:「這不可能。」
「去談生意的人是我的六叔,他在船上還和我談起這件事。」
「那他們一定是瞞著先生的。」她越來越糊塗了。
「我敢打賭慕容無風對此事一清二楚。外面早就傳說他做生意非常精明——有一回年終,郭漆園向他報了一整天的帳。那只是每年例行的手續,聽的人多半只注意幾個大的數字,對於其它的細微末節並不往心裡去。——那麼多枯燥的數字,就算是認真地聽,一趟下來也記不住。他非旦聽進去了,末了還說有一個地方錯了,應當是多少。郭漆園回去一查,果然如此。以後再報帳時候,他自己要親自複查三遍無誤,方敢去見慕容無風。」他笑著問她:「你是雲夢谷的人,這個傳說是真的麼?」
她點點頭:「我也聽說過,當時只是覺得他很聰明而已。」
「雲夢谷的生意越做越大,原因就是慕容無風的弟子很多,弟子又收弟子,遍佈各省。這些人一開方子,從來只寫雲夢谷的藥。他的弟子一入太醫院,採藥局裡便只盯著雲夢谷。一入蜀中,唐家的藥材收入當年就減少三分之一。」
她默然,知道此言不假。連她自己開方子一向也是以本谷所產的藥品為主。一直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唐潛接著道:「漸漸地,雲夢谷已經左右了藥材的市場。他們抬價或減價,其它的藥商就非跟著做不可,不然就會吃虧。這一帶經營藥材的地方很多:雲夢谷是一處,唐門是一處,還有其它好幾家。幾年下來,基本上只剩下了雲夢谷與唐門。而唐門為維持收入,不得不時時妥協。」
「慕容無風卻還在不斷地寫書公佈唐門毒藥的配方和解法,致使唐門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些不認真練武的子弟一旦手頭上的毒藥不起作用,很快就被逃汰下來。他們只好幹起了更惡劣的勾當。」
他喝了一口茶,道:「這原本只是一場商家的角逐。唐門輸了,輸得很慘,生意接二連三地垮,總管換了好幾個。大家的日子過得大不如前,有氣沒處發,算來算去,自然就把總帳算到了慕容無風的頭上。我們為了抓到他,訂過無數個計劃,也失敗過很多次。」
「可是你們最後還是得手了。」吳悠冷笑。
「慕容無風是個聰明人,知道雲夢谷有財力卻沒有足夠的武力。和唐門決戰只能是兩敗俱傷。是以他忍氣吞聲,從來不和唐門發生正面衝突。斷腿那麼嚴重的一件事,幾乎要了他的命,回來之後他居然一聲不吭,搞得我們都很詫異。當時,我們從各處請了一百多名好手嚴陣以待,準備和雲夢谷決一死戰。想不到他卻連龍家的拉攏也不參與。唯一知道的是,趙謙和與郭漆園突然猛降藥價,唐家在一夜間又失掉了一大半的客戶。雲夢谷現在是財源滾滾,日進斗金。你想像不到慕容無風會有多富,只要他高興,完全可以掏錢把唐門買下來。而他自己則隱居深谷,一連數月都不露面。」
吳悠長歎一聲:「那是因為他病得很重,臥床不起。」
「俗話說,拿人飯碗者若殺人父母。唐家與慕容家的仇恨原本就是利益之爭,跟個人恩怨沒什麼關係。」唐潛道。
吳悠笑了笑,在這樣溫馨的一刻,她努力要避開這個令人煩惱的話題:「這些好像者是男人們關心的事情。我只知道先生常常告訴我們,只要好好行醫即可。賺錢的事情由他與幾位總管操心就行了。所以我進谷以後,從來沒為錢發愁過。」
「哈,不為錢發愁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慕容無風的確是個很能幹的人。」唐潛道:「六叔一向很佩服他。」
「你這話好像是在漲敵人的志氣啊。」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忽然道:「天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他愣了愣,臉色微變,道:「你……你要回家?」
吳悠道:「當然。你說過,只要我想回家,隨時都可以回去,對不對?」
「當然。不過能不能晚幾個時辰?……今天早上我原本另有安排。」
她腦中閃出荷衣臨走時吩咐她的一句話:「明早你替我想法子調開唐潛……」
「我現在就要走。」她的聲音充滿了恐懼:「我害怕呆在這裡,你們的人早晚會把我抓到水牢裡去的。」
他坐到她的身邊,將她擁在懷裡,柔聲道:「有我在你身邊,你不必擔心。」
她忽然掙開他的懷抱,站了起來,淡淡道:「你不送我也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走。」
說罷,她真的拉開門,真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只好追了出去,拉著她,從一個僻靜的小門走出堡外。
清晨的風很涼,她走得很慢,唐潛只好不緊不慢地陪著她。
「我不知道碼頭該往哪裡走。」她東張西望。
「你跟著我就行。」他淡淡道。
她很緊張,卻故意沒話找話,生怕他半路會突然停下來。
走了幾乎一柱香的功夫,她「啊呀」地叫了一聲。
他一把拉住她:「你沒事罷?」
「腳扭了一下。」她蹲下來,撫著自己的腳踝。
「你還能不能走?」他問道。
「沒關係。」她淺淺地一笑:「你扶著我啊。」
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她的整個身子都好像是掛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身上有一種宜人的香氣,香汗點點,嬌喘微微。柔軟的手緊緊地攀著他的手臂,腰肢在他的身側款款地擺動出一種韻律,不時地叫累,不時地停下來要休息一下。漸漸地,她幾乎整個身子都吊在了他的手臂上。總之,他有些不知所措,又禁不住浮想連翩。
然後他們往左一拐,走進了一條林蔭小道。
「唐潛,我們進了林子。」她提醒了他一聲。
他掏出竹棒往路上一點,道:「你說得不錯,我們原本是要經過這片林子。現在很早,路上只怕沒有什麼人……不……好像有一個人向我們跑過來。」
「我沒看見啊!」她踮起腳往遠處一看,過不了多久,就聽見跑步聲。
她忽然尖叫了一聲,一下子縮到了他的背後,蒙住自己的眼睛,道:「那是個男的……他……他什麼衣服也沒穿!」
「沒穿衣服的男人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哼了一聲。
「唐潛,你什麼意思啊!」
話一說完,猛然想起自己初見他時所幹下的勾當,又不免臉上一紅,把臉埋在他的腰後耍起賴來:「我不跟你說了。」
說話間那男子已跑到了她們的面前。
「十叔早!」唐潛道。
「早!」
「吃早飯了麼?」
「小潛,你借我二十兩銀子,好不好?」
「又賭輸了?」
「手氣不好,輸得精光。」
「這是銀票。」他從懷裡掏出來一張紙。
「你背後的那個女娃兒是誰?」
「咳咳……一個朋友。」
「抱歉,得罪了。借件衣服。」
他脫下了外套。
那男子將袍子往身上一攏,道:「有空帶著你的小朋友到我家裡來坐。」
「一定。」
那人立即跑得沒影了。
吳悠膽戰心驚地道:「這人也是你的親戚?」
唐潛有些尷尬:「他人不壞,只是愛賭如命。」
她連連歎氣。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唐門裡沒一個好東西,是不是?」他歪過頭來對她道。
「不是。」
「那你怎麼想?」
「你是唐門的好東西。」她挽著他的胳膊道。
「以免你又瞧見了什麼,我還是帶著你快些跑為好。」他抱起了她,騰空一翻,在樹杪間穿行而過。
不一會兒功夫他們就來到一條大街上,走了半盞茶的功夫,停在一個氣派的大院子門口。
吳悠抬頭一看,見門上有三個大字:
「松鶴堂。」
唐潛笑了笑,道:「抱歉,我只能送你到這裡。」
她臉刷地一下白了,道:「這裡是哪裡?」
「這是一家醫館,雲夢谷開的,掌堂的先生叫葉憲,想必你認得。」
她點點頭。葉憲是慕容無風最早的一批學生之一,很早就被派往蜀中,總理雲夢谷西北一帶的所有醫務。每年過年的時候,他總要回來幾天,一是述職,二是看望一下老師和各位師兄弟。所以他與吳悠也很熟。
「你進去之後,他們一定有法子送你回谷。」
「你……你不陪我一起回去?」她顫聲道。
「楚荷衣昨天見過你,是麼?」他淡淡地道。
她心頭一震,道:「夫人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瞎子,並不是傻子。」他的語氣很平靜,但看得出來,他有些生氣。
「即然你猜出了是她,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唐溶的住處?」
「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不會對你說假話。」他聲音開始變得很僵硬,他的表情更加可怕。
她心頭猛然狂跳,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倒抽一口涼氣,尖聲道:「你……你告訴我的消息是假的,是不是?那原本是一個圈套,是不是?」
說完這句話,她拔足狂奔,往林子裡跑去!
他身形一閃,將她捉住,手指輕輕一捏,她便痛了起來。
「唐潛!你敢……你敢弄傷我!」她死命地踢著他的腿。
他的手指鬆開,退了一步,道:「你若不想死在水牢裡,現在就該逃到松鶴堂裡去。」
「松鶴堂?……我怎知道那不是一個圈套?也許裡面的人早已被你殺光了。」她尖聲大叫:「唐潛……你陰險!」
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突然把她整個人一拉,往那紅漆大門裡一推,狠狠地將門一關,對她吼道:「我原本就是唐門的人,永遠都是壞蛋。你有什麼好驚訝的?」
「你現在就回去對付夫人,是麼?」她捶著門大叫:「你要去殺了她,對不對?唐潛!你站住!你若敢碰楚荷衣一根指頭,我永遠也不理你!這一輩也不!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立即就死在你面前!」
「因為楚荷衣一死,他也會跟著死,你害怕了?」他隔著門縫,冷森森地道。
「他……他……」她吃驚地看著他。
頭腦一片混亂,他愴然地轉過身,喃喃地道:「你的心裡永遠只有慕容無風,對不對?」
他將門從外面鎖住了。
不一會兒,那個高大失落的背影消失在了林中。
旭日東昇,感到溫暖的陽光正照在他的肩頭。
外面大約是光明一片罷?他忖道。
而他的內心卻是一片黑暗。
林中空氣清涼,散發著一股濃郁的松木香味。
這是以前最喜歡的散步之處,離家門也不遠。小道裡原有很多的坑,為此,小時候他曾在摔過無數次跤。後來唐家派工匠將小道用鵝卵石細細地鋪了一遍,說是為了行人行走方便,實際是為了照顧唐潛。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唐門實在是欠唐隱嵩夫婦太多。
他從小就很優秀,優秀得大家常常忘了他是個瞎子。
想到這裡,他一陣苦笑。
微風徐徐,他的身後忽然轉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很慢,卻很重,彷彿故意要讓他聽見。
他站住,轉過身。
「請留步。」一個毫無表情的聲音淡淡道。
他眉頭一皺,道:「小傅?」
「不錯。」來人的聲音裡似乎永遠帶著一種遙遠的口音。
唐潛並不奇怪在這裡遇見他。
「是吳大夫要你來的?」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嘲弄的表情。
「你說的不錯。」
「她要你來殺我?」
「她要我留住你。」
「哼。」
「她當然不知道這個事實:我只有殺了你才能留住你。」
「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負手而立:「我卻知道你一直在找我,那一夜,你不是很服氣。」
「沒錯。」
「你沒有用全力,因為你不肯讓別人說你在佔一個瞎子的便宜。」
「開始的時候我是讓了你幾招。但後來的情形就不是那樣了。」小傅道:「我的確輸了。」
「我很喜歡你,你是個老實人。」他笑了笑。
「我是個驕傲的人,我的對手並不多。」小傅道。
「我深感榮幸。」他道。忽然覺得這個嗓音古怪的青年很有意思。他說話很認真,從不開玩笑,也不大曉得謙虛是怎麼一回事。
「你準備在這裡接應楚荷衣,還有那一同過來的三個人?」
「我若殺了你,就算是接應了他們。」他的回答很老實。
「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在這個地方比武,你願意麼?」
「當然願意,這是我很熟悉的林子,算是佔了地利。」
「很好,請。」小傅的眼睛瞇了起來,開始觀察他的手。
「等一等。」唐潛忽然道。
小傅一愣,看著他。
「比完武後,我們若都還活著,我可不可以請你喝一杯?」
「我從來不喝酒。」小傅冷冷地道。
「遺憾。」唐潛歎道。
「不過你請的酒我一定會喝。」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目光中卻有了一絲笑意:「喝酒又死不了人。」
「那就一言為定。」
他正要拔刀,小傅忽然也道:「等一等。」
「什麼事?」
「他們說,你很會下棋?」
「還湊和。」
「還湊和是什麼意思?」
「就是目前為止沒輸過。」
「我們若都還活著,你可不可以替我去和一個人下盤棋?」
「可以。」唐潛想了想,又道:「既然這麼說,我們好像都不能死?」
「雖不能死,你也不能走。」小傅淡淡地道。
刀鞘一飛,兩個身影巨鳥般地掠起,松針密雨般灑落。
荷衣與顧十三從那片有瘴氣的森林裡衝出來的時候,太陽正耀眼地照著她們的頭頂。剛從那發著陰腐惡氣的樹林裡逃出來,他們最急於要做的事情就是張開大口,深深地呼吸幾下。
荷衣彎著腰,胸中一陣煩惡,想吐,卻又吐不出來。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顧十三看著她道。
「現在是白天,咱們人單勢孤,得快些找個地方躲起來。」她打開皮囊,喝了一大口水。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顧十三看著前方,淡淡地道。
她站直身子,發現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本書。
唐溶。
她的腳趾頭動了起來。顧十三一把拉住了她:「別過去,那是圈套。」
「他手上有無風的書。」荷衣輕輕道。
他們慢慢地走近,唐溶身子一閃,往東邊逸去。
「他好像要引我們往一處走。」顧十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管他呢!」荷衣疾步搶了過去,手中冰綃一揚,一卷,已將唐溶的手緊緊纏住!
她輕輕一拉,那本書便脫手飛了起來。
她一個空翻,手已抓到了書的一角,眼前一晃,卻有另一個人搶過來,「哧」的一聲,書在空中撕開了,她收回手一看,只抓到了三頁,卻都是半張紙,整本書又被人奪了回去。
定睛一看,搶走書的是一個羽衣高冠的道人。
道人將書往懷裡一塞,繼續向東逸去。
顧十三追上來道:「是那本書麼?」
荷衣點點頭。將那三片紙用油紙小心地包好,放到懷裡。
顧十三道:「你回去,這件事由我一個人來辦。」
荷衣道:「前面顯然有圈套。我怎能放心你一個人去獨闖?」
顧十三笑了笑:「我做事一向喜歡一個人。」
荷衣也笑了笑,又歎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為一本書拚命?」
「有點兒。」
「他活不了很長,我不想看見他那麼辛苦。」她的神色有些淒涼:「他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很珍貴。」
「我明白,只是……你不要想得太多。」
他有點結結巴巴,平生從來沒有安慰過別人。
「你放心,我的運氣一向很好,總是逢凶化吉。」她收入淚光,對他笑了一笑。
兩人一起追了過去。
他們以最快的步子行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又來到一座大山面前。那道人忽然停下身來。
「我們身後大約有十五個人。左側七個,右側八個。我攔住他們,你去搶書。」顧十三道。忽然轉身,長劍一揮殺到人群中去。
這十五灰衣人都是唐門武功最好的子弟,其中還有三個年老的胖子。平日在江湖上他們至少是以一當十的。
荷衣道了聲「小心」,足尖一點,飛鴻般地一躍,冰綃揚起,在樹中一卷,藉著樹枝的彈力,人已像飛箭般地射了過去,輕飄飄地落在了道人的面前。
人末落定,劍已閃電般地攻了出去,那道人自持武功,竟沒有出手,閃身騰挪了一陣,覺得招架吃力,腰中皮扣一解,一把三尺短刀在手,便龍虎生風般地向她劈面削來!同時左手一揚,一團黑乎乎的鐵砂打過去,迫得荷衣只好騰身而起,在空中一捲身,跳到道人的身後,方才勉強避過。
那道人身形急變,卻已慢了一步,荷衣一劍刺中他的肩頭,刷刷兩下一劃,那書掉了下來。
她眼疾手快地拾起來,再抬頭時,道人一個空翻不見了。她正欲躍回去幫助顧十三,忽聽腳下轟的一響,一團火光閃出,頓時四面都是火藥爆炸的聲音。煙霧瀰漫,不見人影,火光與硝煙將她與顧十三遠遠地隔了開來。
顧十三忙中回頭,大聲道:「書到手了?」
勉強還能辨出顧十三的影子,荷衣將書一擲道:「書給你,接住了!不要往我這邊來,我已中了埋伏!」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將書抓在懷裡,不顧身後圍上來的人群,拚命向荷衣跑過去。
但他走不了幾步,那一群人已發瘋般地將他團團圍住,無數顆暗器向他打過來。他咬咬牙,只好回過頭繼續與他們廝殺。
他的眼卻一直觀注著荷衣的動靜。
他看見她一步一跳地躲著在她身邊不斷爆炸開來的火彈,還看見她的前面還有一個白衣的女人也在奔跑。
那女人的手中拿著一個火折子,顯然就是佈置炸藥和引信的人。他不禁微微有些放心。只要跟著她走,荷衣一時還不會有危險。放炸藥的人總不能把自己也炸死罷。
一陣大風吹來,硝煙略散,他看見荷衣跟著白衣女人進了一個山洞。
四處都是防不勝防的炸藥。轟隆聲不斷地傳過來,她看上去很狼狽,顯然已是無路可去。
他的心猛然一沉。
洞很暗,傳來滴滴噠噠的滴水聲。
藉著白衣女人火折上的微光,她看見幾個巨大的石乳從半空中垂下來。地是濕的,倒處是水,石筍從水中一根一根地冒出來。
洞外不斷地傳來爆炸的聲音。
她們走了幾乎有一柱香的功夫,洞很深,很悶,盡頭似乎還在遠處。
那女人忽然站住,轉過身子,冷笑著看著她。
「你應當知道這是一個圈套。」她道。
她長得很美,修長的臉上有一雙媚得死人的眼睛,柳葉眉斜飛入鬢,丹唇皓齒,長髮盤起,上面插著一根水晶蘭花的簪子。
她的手上不知什麼多了一個巨大的針筒。
荷衣曾在唐十的手中曾見過這種針筒,不過這一個卻要大得多。黃澄澄的筒子,竟是純金所製。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這該不是暴雨梨花針罷?」
那女人得意地笑了起來:「這正是暴雨梨花針。唐家花了很多年才把它弄到手。」
荷衣笑了笑,道:「它管用麼?」
女人道:「正想在你身上試一試。」
荷衣道:「你和霹靂堂有什麼關係?」
女人道:「方霽是我的父親,我叫方竹佩。」
荷衣又笑了起來:「你若想試一試它的威力,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她剛說完這句話,方竹佩就毫不猶豫地按動了機括。
她的手很快,卻快不過荷衣的劍。
長劍一揮,那手就飛了起來,「叮咚」一聲,明晃晃的針筒掉在地上。
白衣女人的臉痛得扭曲了起來。她倒在地上,掙扎著。
看著她的樣子,荷衣有些不忍,從懷裡掏出金創藥,扔在她身上,道:「你若還不想死,就快些把藥塗上。」
竹佩鄙夷地將藥瓶往水裡一扔,道:「你以為你走得了麼?」
「我為什麼走不了?」她淡淡地道:「外面的爆炸聲已經漸漸停下來了。」
「外面雖停下來,裡面的卻要開始炸了。」竹佩忽然狂笑了起來,笑聲在洞中可怕地迴盪著:「阿淵!你聽見了麼?我終於替你報仇了!」
荷衣吃驚地看著她。
「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山洞彷彿被一種說不出的硝煙之氣充溢著,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響。一時間,天地搖晃了起來,巨大的鐘乳石一根一根地從空中砸下來!
洞口已全被死死地堵住了。爆炸的聲音卻沒有停頓,還在接二連三地響著。
巨石墜地,土塊崩塌,連竹佩手中的那一線火光也快要熄滅了。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竹佩,顫聲道:「你……你將我引進來,竟……竟連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麼?」
「你說得不錯!……再見,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她的血已經流盡,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
火折子滅了,四處一片黑暗,只炸藥爆炸時的電光頻頻從不遠處傳過來。
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懼,一種臨死前的恐懼,卻也無可奈何。
無處可逃,她已明白這裡就是自己的葬身之處。
「我愛你,無風。」她把他送給她的紅豆項鏈從懷裡掏出來,放在口中輕輕地吻著,閉目等待死亡的到來。
「轟」的一聲巨響。顧十三看見那座山似乎往下塌陷了一大塊,那洞口竟已消失了!
他愣在當地,「哧」的一聲,腿上已中了一劍。
他發狂般地揮劍狂擊,只見眼前血花亂濺,他滿身是傷,開始在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然後他背後忽然一緊,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跟著我走!」
他一轉頭,看見了小傅。
「楚荷衣呢?」他替他殺開一條血路,一邊狂奔,一邊問道。
「她死了。」他的聲音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