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常為群豪爭奪,乃勝者之獎賞。然於陽光之下,王座亦無非一椅耳!《草莽治國》小丑蘭得力克·哈羅肖血鳥之年刊行伊爾正埋首一本古書,攤開的書頁上突然落下一道影子。無須抬頭,他也知道是誰來了。接著,一縷漆黑的秀髮如絲般柔順地垂在了字跡已變黃變黯的草圖和符號上。
「徒弟,」達索菲黎亞靠在他耳邊,語調優美溫柔,卻不禁讓伊爾打了個寒戰,身體警惕地僵硬起來,「到我的藍之廳,在靠牆的桌子上,把《歐本》、《無名恐懼的普裡派》,和《三鎖記》拿上,趕快送到包廂大廳去。記得先脫掉你身上穿戴的魔法物品,一件也別帶,否則恐怕會有性命之憂!」「好的,導師,」伊爾低聲回答,抬起頭來,卻迎上了她的眼睛。女導師看起來不同尋常的嚴厲,但眼中並沒有流露出任何憤怒和惡作劇的痕跡。她邁著大步,打開一道很少打開的門,走了出去,並緊緊地把門從外面合上。
門鎖閉合的卡噠聲,讓伊爾想起還該問問她怎麼對付藍之廳的守衛。雖然他應該能夠打開她設下的魔法鎖(這會是一個測試嗎?),但要是他貿然地穿過整個房間,抱起三本書,還試圖把它們帶走,魔法守衛大概會殺掉他吧?至少,這個舉動足夠成為魔法守衛殺他的理由。
那要是他殺掉守衛,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達索菲黎亞以前告訴過他,魔法守衛一死,整座城堡裡所有東西,經文、鏡子、天體儀——所有的一切,都會釋放出邪惡的感知力。它們會發出巨大的嚎叫聲,陷入精神錯亂。要把它們重新用魔法鎮住,恢復正常,至少得花上近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裡,他注定會成為不幸的犧牲品,女導師會用各種方法折磨他……伊爾明斯特以前就嘗過達索菲黎亞夫人的手段,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經歷。
她最喜歡的懲罰手段,是命令他跪在地上,光著手和膝蓋,從她敲碎成粉末的玻璃渣上爬過去。他每挪動一步,都會導致撕心裂肺的痛苦。不過有時——特別是最近,迷婦之年春夏之交的這段時間,她更喜歡把伊爾用附有治療術的膏藥裹起來,接著用一把沾滿毒藥的細長小劍,不斷地刺他,扎他;又或是用一根足有他手臂那麼長的荊棘棍,塗滿專門腐蝕血肉的強酸,敲他,打他。她似乎很喜歡聽人痛苦的尖叫聲。
伊爾想著這些後果,搖搖頭,穿過房間,打開達索菲黎亞先前穿過的那道門。門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牆壁上交替地鑲嵌著橢圓的窗戶,一幅又一幅的畫作。這條走廊架在半空,本是一座閉合的浮橋,連接著城堡裡兩座最高的塔樓。它離地面足有二十多米高,下面是一小塊鵝卵石鋪成的院子。打從有兩個徒弟在這裡展開決鬥(他們彼此用咒術火焰把對方燒成了灰,高高的塔樓也差點毀於一旦)之後,達索菲黎亞就把它變成一條無法施展魔法的走廊。空氣裡的每一處都充斥著鎮壓法術的咒語,所以連她自己也只能靠雙腿走過這條長長的走廊:不出意料的話,伊爾有充分的時間叫住她……他一把拉開門,張嘴正要說話——但面前只有一條毫無生命跡象的走廊,空蕩蕩的一團漆黑。
就算她跑得比腿腳最利索的薩林姆斯罕信史還快,就算她一關上門就開始不顧體面地拔足狂奔,也最多跑到走廊的中央。這其中沒有任何時間再做其他的事情。難道說她已經廢止了走廊上的魔法禁錮,而又沒告訴他?也有這種可能……伊爾皺起眉,喚了一道光芒術,逕直髮送到走廊的中間點。十分簡單的一道法術,同時它的魔法屬性又確鑿無疑……亮光並未形成,看來,禁錮魔法仍然是生效的。
可是——達索菲黎亞在哪裡去了呢?伊爾從門邊轉過身,若有所思地走開了。
☆☆☆藍之廳門外,是女導師設下一層又一層的沉重防護。伊爾用了個巧妙的法子,把它改裝成魔法迷宮,恰好將那三條粗尾巴大爪子全身污穢的守衛「勾引」了進去,順利地拖延了一段足夠長的時間。他跑進大廳,抱好書,又安全地出了門,把門關好,那怪物還沒從迷宮裡掙扎出來。
他奔跑在長長的走廊裡,一路上竟然有兩次撲進了厚厚的蜘蛛網,蜘蛛絲柔軟地掛在他臉上。這也分明是告訴他,女導師最近並沒有從這條走廊上通過——至少幾分鐘前沒有。
包廂大廳的門敞開著,煙霧旋轉著從門口飄出,中間裹著好些發光的星星。達索菲黎亞正在施展一道魔法防護,保衛自己的城堡。看來這定是一個測試,或許很快就會有一場激烈的戰鬥?也許,誰說得準呢。
伊爾抱著書,站在門外的大書架前,並不往門內走,只是輕聲說:「導師,我來了。」他手裡的書嗖地脫離他的懷抱,逕直往包廂飛過去,同時聽見達索菲黎亞輕輕地說:「關好門,把它們鎖好。」伊爾走進屋內,一邊轉過身,一邊悄悄抬起頭瞟了一眼。她臉上戴著一副面具,長長的髮絲在肩頭飄蕩,就彷彿微風正從髮絲的縫隙中無聲無息地穿越而去。魔法球則懸在她身後的頂上。伊爾看得分明,她的許多珠寶掛在一個魔法球上,而所有的書籍則指向另一個沒發球。這裡要進行的,是真正的魔法。
他毫不遲疑地按下門閂,鎖緊門鏈,讓她在完全準備好之前擁有極充分的時間。如果侍奉的是一個能隨心所欲殺掉你的女巫,最好的謀生之路就是別給她任何發怒的機會和理由。
當他轉過身走回房間的時候,發光的魔法全幽幽地飄到包廂的扶手邊,圍成一條黯淡的光環。伊爾看不清女巫正在哪裡,只知道她必定是站在自己頭頂的某處。
「伊爾明斯特,現在已經是時候考驗你的能力了。就你的能力範圍內保護自己吧,若有機會,你亦可毫不留情地還手。這是真刀真槍的較量,別當成兒戲。要是你有機會幹掉我,不必手下留情。」高空突然閃出亮光,白色的灼燙光芒正從女導師的全身爆發,朝他飛來,她的臉、胸口、合起的雙手都籠罩在刺目的光線裡。難道是她察覺了他的不忠?以後會有很多的時間來想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的……但願他還會有「以後」。匆忙之間,伊爾揮出一道手盾,想要把光芒接住,並順勢推還給她。但狂怒的力波哪是小小手盾能抵擋得住的?頃刻之間手盾已破,一場強烈的爆炸在他面前發生,地板上散落無數驟燃驟滅的火星。
伊爾用魔法接起一顆小火星,朝她甩過去,希望這能為她再度釋放大火球拖延一點時間,火星飛往前方,越變越大,伊爾趁機看清達索菲黎亞懸在半空,身體像雕像一般站得筆直,手裡握著銀色的魔法鞭,很快,鞭子變成粗長的鐵鏈,惡狠狠地朝他撲過來。
伊爾跳到大廳另一側,銀色魔鏈找到他的新位置還需要一小點時間。這時他把雙手合在一起,握成杯狀,發出一道魔法。他把身體扭曲成一個鈍角,這樣他放出的法術火才能升到包廂的半空。伊爾並不知道自己這十多個護身魔法,到底能抵擋早就做好準備的達索菲黎亞多久。她召喚的魔法攻擊,對毫無心理準備的伊爾來說,似乎有些太……這一次,部分魔法沾到了她身邊;他聽見她的喘息聲,看見她狠狠地把頭往後一甩,長髮飄蕩。她的魔法防護在他灼熱的反擊下失效,大廳裡驟然間精光暴閃。
接著,他看見她咬緊牙關,嘴唇邊閃出一抹冷笑。伊爾感到恐懼的冷酷笑聲正在心裡慢慢滋長。他知道,要是她攻破他的防禦,肯定有他好受的。但她或早或遲都必定會攻破他的防禦——這也許花不了她什麼時間……沿著包廂四周的圍欄,足足有十多個地方,都從黑暗的虛空裡爆發出紫色的閃電,很快彈進大廳,這裡、那裡,到處跳動。伊爾正在施展一道快速防護法,卻突然感到一隻胳膊肘火燒一般疼痛,而另一隻大腿骨也如法炮製地劇痛起來。他頓時站立不穩,沉重地跌倒在石頭地板上。痛苦令他想尖叫,但跌倒在地卻讓他張開的嘴咬住了自己的舌頭,這下更痛了。閃電穿過他的身體,他在地上無助地翻滾——他全部的力氣都用來掙扎著喘氣和呼吸,再也沒有力量施展魔法,思考戰術。但他先前揮出的失敗防護術興許有可能對付她的閃電——因為現在她沒時間再為自己織就新的魔法護盾。
伊爾在地上蜷著身子爬動翻滾,看不清也聽不見,只知道自己必須趕快從閃電的力波中掙脫出去,找一個他能有辦法喘息,控制四肢的地方。
頭頂上響起一陣呼呼的嘯聲,伊爾回過神,看來他的魔法裝甲倖存下來了!——靠了它,就能非常有效地把閃電甩到一邊去。他讓護甲慢慢罩在他頭頂,打破那些牢牢控制他的閃電,等一脫身就閃到一邊,躲在護甲的陰影之下。
閃電抓著他的雙腳不放,隔了好一會,伊爾才終於重獲自由。他氣喘吁吁地念起咒語,讓裝甲越變越大,持續時間更久。他蜷起身子,冷眼看著大廳裡殘存的最後幾道辟啪作響的閃電。他的時間不太多了,得趕快把閃電的方向偏轉到自己的裝甲之下,然後「送還」到包廂那邊的女導師身上。只是一個閃念之間,達索菲黎亞的另一道衝擊魔法又湧動出來。
這一道法術伊爾以前倒曾見過,是一道綠色的塵土牆,雖然它延續時間非常短,而且並不穩定,但它可以將碰到的一切事物都變成石頭。伊爾飛快地釋放出一道阻力牆,並將它扭成合起的雙手形狀,把綠色塵土鏟到一側,並潑回包廂那邊。
當他的「手」發動起來,他自己就閃到另外一個方向,放出魔力彈。他知道,女導師要閃開那些塵土,就一定會朝這面躲避,她會正好蜷曲在魔力彈的射程之內。
片刻之後,發光的綠霧朝陽台傾瀉而下,達索菲黎亞根本沒機會逃開。看見她全身僵硬,靜止不動,伊爾心裡感到一絲絲滿足。
接下來的一瞬間,伊爾又遭了殃。鋒利的鋸齒劍從四面八方物化成形,朝他射過來。他驚訝地大叫一聲,躺倒在地,全身收緊,用胳膊死死地護住臉和脖子,同時吩咐阻力牆迅速(最好是像盯準目標的獵鷹一般迅速)地從包廂前撤退回來,擋住利劍,保護自己。
頭頂上一陣叮噹作響,他知道自己的計劃成功了。伊爾念了一道驅散法咒語,清除了半空中飛來的那些鋒利刀劍,可很快,驚訝和詫異再度降臨——利劍消失之後,空氣裡又飛來一條微微發亮的蛇頭力波,它抬起頭,猛地朝阻力牆撲過來,把它撞成碎片。
伊爾一邊閃躲,一邊偷空朝懸在包廂上的達索菲黎亞瞟了一眼,她仍然僵硬地站在那裡,一隻手還半舉著。她連一寸都沒挪動過。這些攻擊他的魔法一定是連環套,打破一個,就喚醒另一個!石化的達索菲黎亞夫人,對大廳裡她身邊發生的這些事情是否一無所知呢?又或者她仍然有辦法控制自己的魔法?伊爾弓下腰,力波也同時朝地板上撲襲,震得他的肩膀和手臂都隱隱作痛。但來不及多想,他趕忙彈起身,朝包廂的台階衝去。力波緊緊地跟在他身後,蜿蜒曲折猶如一條巨大的蟒蛇,正瞄準自己的食物。
他一步就跨上三級台階,飛快地奔跑著,趕在力波抓住他之前,撲倒在石化的達索菲黎亞腳下。他稍一抬頭,就看見那力量緊貼著自己的臉轉動,還有一些殘存的綠色灰塵渣。伊爾只覺得全身都快蜷縮得麻木了……便伸出一隻手,攀著導師的腿,盡量慢地移動,想貼著她的身子站起來。力波在他周圍呼嘯,但卻不敢攻擊他……他知道,他現在絕對不能離開達索菲黎亞身邊,所以,他一動不動地抱著師父的石頭身體。
力波化作了光芒的塵埃,慢慢消失了。漆黑的包廂大廳裡,出現了一刻祥和的寧靜。
「要是以後我的膝蓋得了風濕,我知道該找誰算帳。」伊爾頭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一驚,趕緊鬆開達索菲黎亞的腳踝,跌倒在地上,同時身體也完全從不得已的禁錮中解脫出來。她從他身邊走開,雙手叉腰,轉過身,低下頭來。
兩人四目交接,達索菲黎亞的眼中帶著滿意和讚許。「你已經是一把隨時可以上戰場的利劍了,」她對他說,「現在你可以離開,睡覺去,等你睡醒了,你就該趕去決鬥,當然,是在別的地方。」「導師,」伊爾明斯特從地上爬起來,問道:「我能問問我是要和誰決鬥嗎?」達索菲黎亞微微一笑,用細長的手指輕輕勾畫他的脖子,「你,」她快活地說,「將要為我,向『叛逆者』佴德拉恩挑戰。」☆☆☆巨大的拱門正通往內斯拉佴城中央的皇宮,血麒麟旗幟在城門上方飄舞,告訴每一個來往過客,國王仍然活著——就像這漫長的夏日,誰也不知道它確切的盡頭在哪裡。但好幾雙眼睛不停地打量著城旗,期待著麒麟王座的歸屬趕快易手。
三四個月之前,尚未有子嗣的國王貝阿林葛偶然間闖進影之墓,被野蠻的綠龍伽拉翁泰利爪所傷,其後一直靠皇庭法師葉佴日特的魔法,和他超乎常人的頑強意志力勉強在傷痛中掙扎。國王曾是個強壯的武士,現在已經瘦弱得像是一具骷髏,長久的傷痛讓他精力盡失,即使有魔法的幫助,也絕無可能再延續後代。
國王境況不佳,葛藍多摩王國受難。王國本有五位男爵,皆為皇室血統,見國王病體垂危,便都野心勃勃,想在貝阿林葛歸西之後繼承王位。宮廷鬥爭從此接連不斷,每個男爵都認為王位應該毫無疑問地屬於自己……當然,葛藍多摩人對他們每一個都沒有任何好感,既是害怕,又充滿痛恨和唾棄。
這天,麒麟皇室之內到處充斥著緊張和不安,那巨大的壓力又厚又重,用刀都能切開。可惜,在這座到處掛滿窗簾的昏暗大廳之中,沒有任何人,手裡拿著這樣一把鋒利的刀。國王已經支撐不過今晚了,他被僕人們攙扶在王位上,用繩子固定在恰當的位置。他臉色鐵青,雖仍殘存頑強決心和毅力,但他的身體顫弱不堪,連王冠斜斜地耷拉在他眉毛邊上,也渾然不覺。葉佴日特術士警惕地站在國王身後,像影子一樣守護著他。
術士穿一件深黑色的長袍,外套一件赤紅色的麒麟斗篷。此刻王座附近沒有僕人,除非他自己靠近並伸手替國王扶正王冠。但很明顯,他決不能這麼做。他必須小心謹慎地應對當前局勢,任何不慎都有可能導致王國發生叛亂。
今天,五個男爵像毒蛇一般在王宮裡遊蕩,虎視眈眈地期待國王的死期到來。葉佴日特讓其中年紀最長、資歷最深的貝侖達男爵——他是個身形巨大的蓄須武士,人們都叫他「野熊」——派出他手下七個最棒的護衛,作為非常時期的國王衛兵。貝侖達依言行事。此刻,他正皺著眉頭站在皇庭大廳的一道門邊,毛茸茸的大手握在腰帶旁的刀柄上,狠狠地瞪著自己的手下。而衛兵正滿臉冷酷,怒目而視著另外一大隊人馬,雙方的鼻子幾乎都貼在了一起。對面的士兵比他們人數多得多,乃為從屬於惑托男爵的軍隊。這天,惑托男爵也全副武裝地來到了宮殿,雙手握著十字雙劍,站在手下人最多的地方。好些葛藍多摩人說,除了偶爾更換更新更大的護身盔甲,惑托男爵是絕對不會脫下這套金屬外殼的。
大廳裡還有另外好些士兵,他們沒穿盔甲,所以站在一大群荷槍實彈的戰士裡,顯得如同被剝光了外殼的螃蟹般不自在。有一些穿的是摩森男爵家的紫色外套。摩森男爵臉上永遠帶著笑容,態度溫文爾雅,但肚子裡藏著成千上萬的陰謀詭計,數目幾乎可以和他的後宮媲美。本地人總愛叫他「全身發紫的毒藥」,想來不會沒有原因。還有的士兵,滿臉多疑,一看就是打過上百次仗的老油條僱傭兵,而且絕對是外地來的,全然不像本地人。他們屬於費爾德男爵麾下。人們說費爾德男爵是個永不安分的騙子,每次他一伸出手,都會撈回無數金幣——而且,他的手常常往外伸……在這一群隨時準備就死的法師和快刀手們之中,只有一個人是整個葛藍多摩王國最大的凶兆,也是威脅所有葛藍多摩人自由的惡夢。那人便是泰隆,傳說中他是個法術高強的法師,又是個武藝超群的武士,最喜歡別人叫他「領主」,而不是自己本來的爵位「男爵」。過去十多年裡,他無視麒麟王國的法律和賦稅義務,在封地上自號為王。人們甚至傳說,綠龍伽拉翁泰怎會無緣無故地從窩裡出發攻擊葛藍多摩王國呢?全都是因為泰隆用法術召喚龍怒,才會致此後果。至於他這麼做的原因,全是為了報復國王率領精兵突襲他的封地,用劍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重新宣誓效忠王室,償還拖欠已久的賦稅。
「一群禿鷲,」國王輕聲說,注視著皇庭裡到處遊蕩的各方士兵。「這些人只是為了等著我死,我不會選擇他們中的任何一人,作為王位的繼承者。」皇庭法師葉佴日特微微一笑,回答道:「皇上,您當然有這麼做的權利。」他朝把守陽台的王座守衛比了個不太明顯的手勢(他們這天站在這裡的原因,是為了確定在國王身後沒有男爵派來潛伏的奸細,正好能聽到他們商議的對話)。
軍官收到信號,點點頭,派出三個衛兵下了樓,一個舉著號角,另外兩個整齊地踏著正步,血麒麟國旗飄蕩在兩人之間。黃金色的布料上,繡著赤紅色的「長角馬」。過了一會,國旗平鋪在國王腳下,衛兵便把號角舉到嘴邊,吹出一聲高亢的音符,宣告皇庭會議現在開始,整個王國的人民,無論地位高貴或卑賤,皆可參加。
這一天,門口聚著一些平民,都是些對國王忠心耿耿的城民,當然也有些不願錯過看熱鬧機會的好事之徒——不管今天會發生什麼樣的危險和刺激,他們也是不肯走的。但他們沒一個敢穿過男爵們的衛兵,走到大殿上來。國王貝阿林葛對著面前圍觀的大隊人馬,那些人總是時時刻刻地盯著腰帶上的劍——要是他現在還有力氣,他一定要從王座上站起身,走上前去,語帶嘲弄地把他們介紹給互相認識。
但現在他不能。他只能坐在王座上,靜靜地觀察圍在身邊的這五個禿鷲,誰膽子最大。不管今天在皇庭上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戰爭都必然會發生……但國王願為葛藍多摩人謀求福祗,盡上自己最後一份綿薄之力,讓無辜者流出的血盡可能減少到最低點——願諸神賜福。
如果可能的話,「野熊」大概會支持他的決定。不管怎麼說,在一群壞人中,他已算是最好的。他信奉法律的威權,也能選擇做正確的事……但他這麼做的信念,是否只是因為他堅定地相信,作為年紀最長的男爵,最古老貴族家庭的首領,王座注定屬於他貝侖達呢?很難說現在最危險的到底是誰:是泰隆失控的法師團?還是摩森的間諜和毒藥?又或者是惑托殘忍的劍客?還有,費爾德的黃金,到底能雇到什麼樣的武士呢?還有勞撒肯領主,和其他貪婪的外國勢力,是否也對他心懷不軌呢?啊,現在開始了。
從緊張等待的武士中,一個年輕的黑鬚男人朝著貝阿林葛走出來,他穿著惑托男爵家綠銀色相間的外衣,也是今天來到皇庭上,少數幾個沒有全身披掛盔甲的人。
這位使節朝王座鞠了一躬,說道:「吾王在上,葛藍多摩所有民眾皆為吾王病痛深感哀慟。我家主人惑托,亦為吾王之命運悲痛萬分。然作為皇室一員,他亦憂患我國之前途與命運,倘若吾王百年後,王座後嗣乏人,麒麟王座難免引發戰火。又若不當之人獲此王權,將帶吾國吾民走向覆滅也。」「爾之意見甚清晰,」國王說,他乾枯的嗓音讓整個大廳都警醒起來,雖有人不恰當地開始吃吃發笑。「朕相信,汝亦將呈出汝之解決方法?」使節厲聲回復道:「如皇上所料,臣下乃為惑托男爵請命,願皇上三思,將王座與王位傳於惑托,以保我國和平。」大廳裡傳出奚落的嘲笑聲和抗議聲,他不得不提高音量,以壓住那些不和諧的雜音。「我家主人定將確保其他各位男爵之權利,盡力滿足各位的需求。自然,我主並非毫無準備,即要求此不請之求——他以承諾我國之持久和平,確保王國法律前後延續為條件,已經得到勢力龐大的費爾德男爵之全力支持。」
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費爾德,他臉上露出慣常的狡猾微笑,橫著眼睛四處一撇,但卻並不跟任何人的視線交接。然後他故意慢慢地點點頭。
「此外,」使節繼續說:「我主亦已跟屯兵邊界的外國侵略者進行談判,讓他們遠離我國邊境。國土將永保和平與繁榮,諸君團結一致,內戰陰影必定消弭於無形。我家主公將我國森林深處之銀礦與鐵礦作為談判條件,與勞撒肯領主簽訂停戰協約,以及邊境友好公約。」皇庭裡頓時喧囂起來,好一陣怒罵,詛咒和誇大其詞驚駭的喘息聲此起彼伏。使節迫不得已停下一會,才接著說:「皇上,我家主人麾下一支勁旅,足可守衛我國繁榮安定,請陛下盡快定奪,將王位傳於我主,並請您務必親自確立王座傳承之合法性。」又是好一陣喧囂,但隨即,躲在人群裡的貝侖達男爵,轟隆隆地踏著腳步,怒氣沖沖地走出來,眾人頓時鴉雀無聲。貝侖達猛地跳到前邊,站在王座旁邊,他眼裡充滿憤怒,語氣更是不情不願,「在下忍無可忍!與勞撒肯這頭餓狼私下密謀,而竟欲謀求我國之王座大權,凡我葛藍多摩人,若聽此陰謀技倆,皆怒!儘管——」他停下話頭,用兇惡的眼神狠狠掃視整個皇庭,他的綠眼睛在粗黑的眉毛下熊熊冒火,鼻子歪在一邊,像一把出鞘的利劍。接著他繼續往下說:「儘管如此,我仍會全力支持此次王位更替——雖然王權與法令尚在,皇庭上卻充滿了陰謀的藥水兒味!葛藍多摩必須交給最強者統治,它決不能成為一片到處是血跡和陰謀的土地!」「野熊」退後一步,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三道大門。人群中響起小小的附和聲,但緊接著,另一名男爵站出身來,大廳裡再次寂然無聲。「等一等,勇敢的貝侖達!你這樣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說,我們找不到其他方法替代這個完全不可接受的陰謀詭計,那又怎麼能保衛我偉大的葛藍多摩國土呢?好吧,那麼各位請聽我說,我會告訴大家一個清白的方案,絕對不曾秘密地跟敵人做過交易!」泰隆領主無視貝侖達本能的咆哮,,慢慢地抬起手,朝大殿上所有人一揮,繼續往下說道:「諸君皆為這片我們熱愛的國土盡忠效力。在下與諸君一樣,亦深深熱愛葛藍多摩,為她的安危操勞。但我並不像別人,一個勁在暗地裡忙著私通見不得人的陰謀勾當,而是盡力招集海洋對面那些最棒的法師!」好幾個武士都不屑地撇撇嘴,分散開來,看來他們對術士並沒有任何好感,對僱傭外國法師進入自己的國家,也深感不安。
泰隆冷眼抬高音量,不容置疑地繼續往下說:「只有我的法師,能保證各位都在尋找的國家的和平與繁榮。對那些懷疑魔法的人,我倒想問問看:要是你真的渴望和平,你又怎麼會僱傭國外那些嗜血的武士?皇恩浩蕩,葛藍多摩並不需要這些該死的罪人!」他稍稍頓了一下,原是預計聽到人們讚許的竊竊私語,但在一屋子恐懼的對手和慢慢沸騰的武士之中,傳來的只有如死一般的沉寂。所以他趕緊飛快地接著說:「我懂得的魔法,足以保衛我國的安全,還能讓她發展壯大,甚至消滅這座大殿上的任何不忠之人——只要他敢對血麒麟王國做出一丁點叛逆之舉,膽敢把個人利益放在王國之上!」「不!我們決不會讓任何狡詐的術士統治這片土地!」一個聲音從惑托男爵周圍的武士間傳出來,緊接著有好幾個聲音憤怒地回應道:「狡詐的術士!不,決不!」國王,和站在身後的皇庭大法師葉佴日特,互相換了個眼色,既是感到有趣,也是分外的無奈。
站在各處的武士們都拔出了匕首和刀子,但在他們就要動手的那一刻,大殿上突然再次陷入了寧靜和沉默。
長相最為英俊的葛藍多摩男爵從人群裡走出來,臉上掛著所有女人都喜歡的討好笑容,然而陰冷得像一把靈巧而優雅的利劍。摩森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皇太子,不僅衣著極盡奢華,棕色的秀髮柔順光潔,而態度亦彬彬有禮,言語之間帶著一股自信的氣度,「恕我直言,各位親愛的葛藍多摩國民,」他說,「看見皇庭上人們暴怒非凡,無法無天,十足令臣下心痛不已。出鞘的利劍握在手裡,人們的眼裡只有殘暴和貪婪——這種暴行,怎可置之不理!每一個熱愛葛藍多摩的人,一定都不願它墮落成一個……一片無法居住和定居的土地,而變成某個軍閥的私人玩物。」他轉過身,對著大殿上的所有人,斗篷堂皇地打了一個圈,等他確信每個人的眼睛都放在他身上,才接著說,「因此,臣下的責任就是讓國土回歸安寧。臣下將——也是必須——支持泰隆……」驚訝的噓聲響了起來,甚至連泰隆的下巴也掉在了地上。人們曾認為摩森和泰隆是男爵之中最難對付的兩人,而且每個人也都知道,這兩個人可談不上有什麼交情。
「……他乃是我們之中最有能力創造奇跡之人。等臣下今晚完成這件對葛藍多摩來說最緊要的事,便可以回房睡大覺去了……我能說的只有一句,倘若泰隆殿下值得大家信任,好心的貝侖達男爵,就可把正義的消息通告天下。」有人贊許地低語著;貝侖達則不停朝摩森眨眼睛。這個漂亮的男人可不是憑空就會被人叫成「口蜜腹劍的下毒者」——他到底準備幹什麼呢?摩森朝每個人優雅地一笑,無聲無息迅速地退回由漂亮小伙子組成的親衛隊裡,他們每個人都穿著輕絲皮甲,戴著護腕的手上,拔出的劍柄若隱若現。
這個令人驚訝的提議——並伴隨著無數美妙光明的承諾,引起不少興奮的議論聲。但在這個不平常的日子,小小的騷動總是會突然變成充滿緊張感的寧靜。最後一名男爵從支持者裡快速上前,靠近王座。國王的護衛們神情僵硬,幾乎拔劍在手。葉佴日特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費爾德男爵的褐色眼睛掃視著整間大殿。他的身體看起來十分瘦弱,雙手像平常那樣緊張不安地晃動,靠近國王,彎下腰,貼近他的耳朵。費爾德精美而完全不合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濕,短而粗黑的頭髮,直愣愣地翹在腦後,就像有一隻鳥兒在上面搭過窩似的。他對國王耳語的時候,興奮得手舞足蹈。而在王座的另一側,葉佴日特也彎腰向前,想停個清楚。這個舉動招致了費爾德相當緊張的一瞥——但僅僅是一瞥。
「至高無上的主公啊,」費爾德喘著氣,一股濃郁的歐芹香水味撲鼻而來,「我,我也跟大家一樣熱愛葛藍多摩,願意用一切代價讓她逃離男爵們爭權奪位的血腥廝殺——永遠地。我收到一個可靠的消息,倘若我們真的互相火並起來,勞撒肯國便會至少出動三名——至少是三名——野心勃勃的親王,率領著他們僱傭的精兵,火速前往此地,瓜分我國。這三人之間互有約定,倘若我們中還有一個人活著,他們都不會對彼此動手,發生內訌。」「那又怎樣?」國王低沉地反問,聽起來很像是貝侖達男爵那一貫對陰謀詭計反感的嫌惡聲。費爾德緊張地晃著手,褐色的眼睛瞪得賊大,不安分地左右瞟著,生怕有人靠得太近聽見他後面要說的話。他再次放低聲音,靠得更近了一些。葉佴日特伸出一隻拳頭,戴在中指上的戒指閃閃發光,大殿上每個人都看得見他的目標正對準了費爾德。要是費爾德竟然拔出匕首刺殺國王,皇庭大法師必然會將他瞬間處死。
「我,也,將支持泰隆殿下。但,請陛下允諾臣的交換條件,並把您的允諾永遠保密。臣有兩個條件,一是必須將惑托男爵立刻處死,最好就是趁現在。因為他是絕對不可能接受讓泰隆坐上您這個位置的。陛下百年後,他必然發動叛亂,讓我國長年不得安寧,國家的棟樑亦將損失殆盡……」「甚至包括你費爾德嗎?」國王嘀咕著,一抹微笑偷偷滑上他的臉龐。
「啊,我-是的,我很懷疑,呃,啊,呃,嗯。若陛下同意這第一個條件,那接著便是第二個必定需做的事。對葛藍多摩來說,最大的危險莫過於那個微笑的毒蛇般的年輕人,摩森。臣懇請陛下同意,不久之後,他會遇到一個小小的『不幸事件』。他是個永不疲倦的陰謀家,說謊的大師,鬼鬼祟祟的賊,暗地裡下毒的騙子,絕對不值信任。不管是誰即位,這片國土都不歡迎他的存在。」費爾德一邊說,一邊使勁地喘粗氣,滿臉的汗水直往地上淌,為自己的膽大心虛害怕。
「##當然也不會歡迎費爾德以如此卑劣的陰謀手段除掉一個競爭對手,」站在一旁的葉佴日特輕聲說,他的聲音這樣小,除了國王,沒有人聽清他的話。
國王貝阿林葛突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費爾德的下巴,用力一拉,把男爵拉到自己面前,輕聲說:「我會同意你這樣兩個條件,只要你立場足夠堅定,並承諾我,除他們兩個外的任何人,都不是因你的算計而死於你手。為了你自己好,我也要你遵守一個條件,聰明的費爾德:等你從我面前站直腰,你要裝做一臉焦慮,而不是高興的神色。」話一說完,國王把這愛撥弄是非的男爵推到一邊,揚聲(儘管他的身體虛弱,聲音有些發顫,但仍然令人感到不容置疑的威權)命令道:「以葛藍多摩的名義,傳泰隆殿下上前!」又是一陣興奮的竊竊私語聲,而在大殿的某個角落,幾乎可以用喧鬧來形容。緊接著又是,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寂靜。
人群中走出早已準備好的泰隆殿下,他做出一臉沉靜的愉快表情,眼睛機警地掃視周圍。他身邊的空氣中蕩漾著輕微的嗡嗡聲,毫無疑問,他手下的法師正忙著施法呢。要是這時有人想跑出暗箭、匕首、毒刺等謀殺他,一定連他的半根汗毛也碰不到。
考慮到大殿上有這麼多做好戰鬥準備的武士和法師,而且他們又都在渴戰鬥的興奮邊緣,沒有人知道這屋子裡隨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泰隆走到麒麟王座之前,在金底赤紅的血麒麟旗幟旁停了下來。週遭寂然無聲,掉一根針的聲音也聽得見。
「跪下,」國王貝阿林葛聲音嘶啞地命令,「跪在那血麒麟上。」大殿上眾人皆深深吸了一口氣,這道命令只意味著一件事——國王伸出手來,舉到頭頂,慢慢地(非常非常地慢),摘下了自己的王冠。
當他將王冠戴在泰隆垂下的頭頂,他的手一直穩若巨石。與此同時,泰隆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勝利得似要發狂的微笑。國王接著道:「凡聚在此地的葛藍多摩國民皆可為我作證:朕將此皇位傳於……」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道閃電辟啪作響,從王冠上崩射而出,把眾人耳朵幾乎都震聾,巨大衝擊波狠狠地將他們甩在四周的牆邊。只在一瞬間,伽拉翁泰和麒麟王座已被劈成焦黑的兩半,王冠彈飛到天花板上,又叮噹作響地掉了下來。國王的四肢燒得火星四濺,軟軟地搭在倒塌的王座扶手上,而金色麒麟的頭突然抬起來,大聲嗚咽著。
皇庭法師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驚訝神色,揮手抽出一根法杖,眼神伶俐地指著那顆描金繪彩的木頭圪塔……但那使它發出聲音的魔法,立刻消失不見,神獸的頭跌落在地,摔成一堆碎片。
葉佴日特飛快地抬頭環顧大殿。費爾德倒在地板上一動不動,一對手臂都被炸成慘不忍睹的碎樁,臉也整個炸飛了,泰隆倒在他背後,虛弱無力的動彈著,冒煙的錦旗遮住他的臉。
皇庭法師沒管他們,喚出手中法杖的魔力,遮天閉日的藍白色火焰飛彈咆哮著奔湧出來,遍佈整間大殿。泰隆手下的法師東倒西歪地貼在牆邊,眼裡和張開的嘴裡冒出一縷縷青煙。大殿上眾人皆驚駭,怒罵聲不斷響起,而正在往外跑的人手裡則抄起利劍。
接著葉佴日特身邊形成一道火焰的圓環,手裡的法杖射出最後一道三重火團,朝仍然活著的法師噴過去,很快,有一個法師被擊倒在地。這時,法杖的魔力耗用完畢,變成碎片。
皇庭法師把玩著手裡的木粉末,粉末從他指縫裡飄散。他鎮定地看了一眼周圍憤怒的武士,說道:「葛藍多摩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不允許它會犯下這樣的錯誤。貝阿林葛是個好國王,也是我的朋友,但……他犯下了一個足以讓大多數國王都送命的大錯。先生們,我相信你們剩下的人……」大殿上響起巨大的咆哮聲,野熊貝侖達不顧傷痛,衝過火焰,一個箭步撲向葉佴日特。
術士冷冷地往後退了一步,舉起一隻首。男爵手裡握著飛刀,嗖地朝他咽喉射去。但它彷彿撞在什麼東西上,立刻連刀刃都斷了。電光火石之間,野熊又反手要抽出腰帶上的劍,但那無形的防護把他手臂往後一推,第二把匕首便朝身後的陽台飛出去。法師雙手間盛開一團火光,緊緊吸住野熊的臉,咆哮聲化作一聲驚訝的叫喊。只是一個瞬間,他的身體便燒得漆黑,四處冒火,臉朝下地躺倒在地。
葉佴日特蔑視地抬起一隻腳,把扔在冒煙的屍體踹到一邊,「今天這裡還有什麼英雄好漢嗎?」他溫和地問道,「我雙手上染的血夠多了,不在乎再多替幾個人送終。」這句話好似一個信號,四面八方怒喝的武士們回過神來,都朝皇庭法師甩出利劍。一時間空氣裡全是呼嘯的兵器,只是它們全撞在那面看不見的防護牆上,每一把都掉落在半途之中,消失不見。
葉佴日特低頭看了看貝侖達的屍體,它倒在火焰圈上,飛快地被燒成發黑的焦炭。法師輕聲道:「看看這可憐的,冒煙的灰燼。一位為國捐軀的愛國者——噢,但看看他最後的下場吧,他得到了什麼?各位,來吧,讓我獲得你們的允諾和許可,讓我成為新的王!」「決不!」惑托男爵怒喝道,「只要我活著,就決不允許這樣……」葉佴日特彎彎嘴角,「那麼你會死的。」他說。
他用兩根手指比劃了一個小小的手勢,陽台上的王座衛兵們突然站起身,臉色蒼白,眼神空洞,行動也十分生硬。但他們手裡拿著十字弓,箭弦錚錚地響起,大殿上立刻飛出無數只鋒利的箭鏃。
頓時,武士們大聲呻吟起來,雙手徒勞地想拔出射在臉上和喉嚨上的箭,一個接一個地栽倒在地。緊接著,男爵們的士兵也拿出十字弓,朝陽台上對射。只可憐了沒戴頭盔的惑托,他腦袋上橫七豎八穿過了好幾支箭,踉踉蹌蹌地掙扎走了幾步,倒了下去。
要不是摩森男爵早有準備,在身體周圍布下了隱形防護術,使得箭和匕首都無法靠近,他早就嘗到好幾次死亡的滋味了。他那些沒穿鎧甲的戰士死傷大半,剩下的則忙著跟惑托男爵全副武裝的士兵纏鬥,另一些衝上陽台的樓梯,反向包抄王座衛兵,意圖復仇。
大殿上充斥著刀劍交錯的砍殺聲,金屬刺進血肉之身的悶響,重盔戰士們隆隆的跑動聲,還有尖叫——很多很多的尖叫。大殿的兩道大門突然打開,衝進許多手持戰戟的武士,人群再度爆發騷動,再接著又是一道明亮的火球破空而出,整座大廳都晃動起來,它的光芒遠比方纔的閃電更耀眼,目瞪口呆的人們匆匆用手遮住眼睛。
爆炸過後,惑托男爵手下最精幹的騎士們幾乎全變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肉上還粘著一小團盔甲的殘骸。皇庭法師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成果,同時大聲叫起來,「住手!所有人,趕緊給我住手!」躲在一旁的平民,王座衛兵,還有摩森男爵殘存的手下(摩森男爵站在他們中央),全抬起頭看著術士。包圍葉佴日特的火焰消失了,法師用手指著大廳——泰隆殿下燒焦的殘屍體,掙扎著把自己拉起來,坐得端端正正,雙腿的白骨露在黑色的血肉外。它的眼白翻出,充滿絕望打量著圍觀者,動彈著本已脫落的還在往外淌血的下巴,好一會,那顫抖的雙唇令人膽戰心驚吐出一句話來:「請向葛藍多摩的新王葉佴日特致敬,像我一樣。」話音未落,那無骨的屍體就倒了下去,隨即炸裂開來,血塊濺落在圍觀的人群身上。一個武士怒喝道:「是魔法說出那些話的,那不是泰隆!」「哦?」葉佴日特柔聲問,說話時,那頂扭曲燒黑的葛藍多摩王冠從廢墟裡跳出,落進他手中:「就算是這樣,你又能怎麼做呢?」他雙手一動,以令人錯愕的巨大力量把王冠扭直回原形,一雙看不見的魔法之手從他肩膀脫去了皇庭法師的斗篷。斗篷掉在地上,無人理會,而法師朝前走了一步,把變形的王冠戴在自己頭頂,大聲宣告:「新王登基!凡葛藍多摩子民,都需跪在新王腳下。鄙人將以佴德拉恩之名統治葛藍多摩王國!我的真名是佴德拉恩!各位,跪下吧!服從吧!」幾個武士動作笨拙地往下跪,發出一陣沙沙聲,打破令人驚駭的寧靜。摩森男爵的兩個武士也跪下了——其中一個迅速地被站在背後的夥伴捅了一刀,叫都沒叫一聲就面朝下倒在地上。
佴德拉恩國王朝那些打扮漂亮的戰士們溫和地微笑,對人群中那人說道:「好吧,摩森。你想讓葛藍多摩王國在一天之內失去她所有的皇室血統麼?」然而他身後發出幾聲奇怪的咯拉咯拉聲。佴德拉恩轉過頭,同時往後退了退,防禦魔法從地板上升起,圍住他的雙腳,又輕輕地飄到他面前。一時間,佴德拉恩張口結舌,一臉驚訝。
皇庭法師的斗篷,就是先前被佴德拉恩扔在地上的那一件,突然從地上重新升了起來,掛在半空,就像是有個個子很高的人把它穿到了身上。
大殿上眾人全聚精會神地看過去,斗篷裡慢慢現出一個人影,是一個鷹鉤鼻子,頭髮蓬亂的人類,他穿一身毫無特徵的外袍,臉上有一縷幾乎察覺不到的微笑。「佴德拉恩?」他問道,「人稱『女神之叛逆者』?」「要是你願意,現在可以叫我葛藍多摩的佴德拉恩國王。」法師冷冷地回答,「你又是誰?一個路過的討口法師?」「我叫做伊爾明斯特,以阿祖色和慈悲的蜜斯特拉女神之名,我將向你挑戰,就在此刻,此地,我將劃出一道圓環,作為決鬥之……」「啊哈,以所有墮落之神的名義,哈!」佴德拉恩歎了口氣,怒喝一聲,雙手突然爆出漆黑的火焰,他用力往前一推,黑火焰形成柱般粗細,仿若是攻城所用巨錘,朝新來者打過去。
「死吧,別再來打擾我的加冕禮!」新國王對著陡然形成的人間地獄大叫一聲,黑火焰所過之處,舉目皆為廢墟。滿屋子竊竊私語的武士們全躲在了柱子和欄杆之後,身體蜷縮得低低的,還有些朝門外跑去。
黑火焰筆直地衝上高高的天花板,消失了。穿著皇庭法師斗篷的男人站著一動不動,只是揚起一邊眉毛,嘲笑地說:「看來你是不喜歡決鬥的規矩,不喜歡防禦環?還是你突然想要改造這座城堡呢?」貝阿林葛咬牙切齒地動了動嘴角,突然,騰空而出的大石塊,從兩人頭頂狠狠地砸下來,整個大殿被震得瑟瑟發抖。隨著地板的破裂,石頭碎片濺落到四面八方,更多武士驚恐地大叫著,往門外逃跑。
但沒有一塊石頭,哪怕是石頭渣也沒有,砸在佴德拉恩和伊爾明斯特身上。這回輪到「叛逆者」驚訝地抬起眉毛。
「你的防護做得不錯,」他勉強地讚許道,「阿爾姆塞特——噢,老天,我才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可知道我是誰嗎?」「一個擁有強大法力的大法師,」伊爾明斯特輕聲說,「蜜斯特拉曾親命你為神選者,然而你背叛了她的信任,投向邪惡之懷抱。」「愚蠢的傢伙,我可沒有投向什麼邪惡的懷抱,我乃是照本心行事,蜜斯特拉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國王葛藍多摩打量著對手挺直的鼻樑,又接著說道:「我想你應該知道跟我決鬥的後果吧?」伊爾嚥了口吐沫,點點頭,接著突然咧嘴一笑,「你想送我去死嗎?」葛藍多摩暴喝一聲,「夠了!白癡,你已經浪費了大好時機,現在……」兩人身邊的空氣突然變得昏暗下來,滿是鬼魂般面目模糊的懸空人影,裹著頭巾穿著長袍,它們若隱若現地飛舞著,朝鷹鉤鼻法師刺出一把把如鬼怪般冰冷的利劍。
但當劍刺穿伊爾明斯特的身體,卻不見有鮮血流出,甚至連任何阻力也沒遇到……鬼劍很快變成了一團團煙霧和電星,重新化為虛無。
佴德拉恩驚訝地張大嘴巴,好不容易才喘著氣結結巴巴地說:「你一定是個神……」在自封為王的佴德拉恩背後,兩個正在激戰中的法師都不曾留意,有一隻手指修長的女人的手慢慢現出身形,從那破碎的麒麟王座之中升了起來,藍色的光芒圍繞著它歡快跳動。一隻手指牢牢地朝毫不知情的『叛逆者』背後伸過來。
佴德拉恩哪來得及反應,但見他雙眼暴突,全身頓時像個皮球般漲鼓鼓被充滿氣體,一轉眼,發光的白骨一起從他肉體中爆出,血淋淋的不成形肉塊濺落在地板上,連伊爾的靴子和王座上也都滿是一片片的血跡。
伊爾往後跳了一步,胸口發悶,只覺得十分噁心,強烈的嘔吐感堵在他心頭。曾屬於佴德拉恩的骨頭和可怕的肉醬全從內到外著了火,光芒端的耀眼。銀白色的火焰上閃出藍白色的魔法光斑,整個大殿上的人全都敬畏而恐懼地驚叫不已。伊爾看見一縷銀光從火焰筆直地升起,一直刺破高高的天花板,在天際熊熊燃燒。
他從沒見過陽光從高處射下,照耀在王座上的情形,他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好幾步,雙膝突然沉重地跪在地上——魔法(決不是他自己的)貫穿他的全身,在他痙攣哭泣的肉體中來回衝蕩。
摩森男爵用力往下嚥著口水,他本不敢靠近這個挑戰國王佴德拉恩的陌生人,剛才那陣突發的大火實在令人心驚。但這個法師現正跪在冒煙的地板上,衝著銀色的火焰嘔吐。看來葛藍多摩還有機會,從野心勃勃的法師手裡奪回自由。
「拿劍給我,」他低聲對身邊侍衛吩咐,同時伸出一隻手。只要一把劍就足夠了,要是……一個高高的苗條女人從大火中走了出來,她穿一身黑色法袍,高統黑靴,只有露在靴筒之外的大腿仿若象牙般潔白。「我想該由我來統治葛藍多摩,」這個女人自然是達索菲黎亞,她甜甜地說著,藍色的火星依然盤旋在她手邊,「迷婦之年之年此時此刻,我將即王位。伊爾明斯特,汝將成為我的大臣。平身,皇庭法師,快快替我將剩餘的男爵和殿下帶上來,要他們宣誓向我效忠——要不就掏出他們的內臟;看他們自己選哪樣吧,我,隨他們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