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類、巨龍、獸人和精靈,於費倫大陸諸國之內,可和平相聚一處,定為盛宴一場。若論及款待之竅門所在,唯需讓其彼此不致互為食也。
聖賢塞布萊阿斯卡特拉之孤塔冥思載於蛆蟲之年“到底,”三個門衛之中,個子最矮,聲音最大的一個,滿臉虛情假意的笑容,問道:“您是何方神聖呢?”他面前的人,鷹鉤鼻子,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正站在春日的細雨之中,腳下的地很泥濘,他穿的手工精致的高統皮靴卻還是干干爽爽。鷹鼻之人迎上守衛伶俐取巧的微笑,回答說:“我是也斯卜理閣下渴求已久的遠方來客,要是你們不讓我進去,他一定會大為懊惱,為錯失款待我的良機,後悔而死。”“哦,你只是一個懂法術的家伙,你想靠耍些小聰明,拒絕報上你的姓名嗎?”衛隊長毫不客氣地問道,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只手剛好按在右邊腰帶上佩戴的匕首長柄上,而另一只手則覆蓋著插在左腰前,微微前傾的釘頭錘。另兩個衛兵也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把手放在了隨身武器的刀柄上。
男子從細雨中走出,輕輕一笑,接著說:“我的名字叫做瓦倫,來自阿森蘭特王國。”衛隊長不屑一顧地擤著鼻子,“我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要知道,每三個流浪漢和土匪,就有一個叫自己瓦倫的。”“很好,”男人快活地說,“這不就結了?”他自信滿滿地大步朝前走去,正走到衛兵中間,兩只戴著鐵護腕的手從兩個不同的方向伸出,攔住他的去路,讓他不得不停下來。
“你這是想到哪兒去?”隊長厲聲道,同時伸出自己的手,也攔在瓦倫面前。
蓄須男人咧嘴笑笑,抓住隊長的手,用武士敬禮的方式搖了搖,“當然是去覲見也斯卜理·費爾墨雷閣下,”他說,“和他進行極為私下的交談,再品嘗他所提供的奢華美食。好小伙子,請替我通告,告訴他我已經來了。”“——你怎麼還是聽不明白?”隊長噓了一聲,身體靠前,鼻子貼著鼻子,瞪著陌生人,“我說過,不行!”他憤怒的亮綠色眼睛,和對方快活的藍灰色眼睛,互相凝視了好長時間,隊長沉不住氣,又補充說道:“走開,從這道城門前走開,要不我就趕你走。我不會讓粗魯無禮的強盜,和巧言令辭的乞丐……”陌生人聽了這道逐客令,還是保持微笑,他突然靠前,使勁親了一下隊長威脅的嘴巴。
“您還真是跟別人說的一樣,怒氣十足啊。”他幾乎是充滿柔情地說,“他們說:老厄拉維生氣的時候像是一團火,趕快從城門前跑開吧,讓他朝你吐吐沫,讓他朝你大聲叫——噢,他是一條小火龍!”一個衛兵聽了這首小調,忍不住偷偷笑起來。厄拉維隊長先是不敢相信地使勁眨眼,然後猛地把頭扭向自己的手下,惡狠狠地瞪著士兵的喉嚨:“菲爾,你覺得這有趣嗎?大敵當前,你竟然對這種低級下流的東西感到有趣,全然忘了做士兵的尊嚴,和長官的命令!你難道忘了我們日常的訓練,忘了你戰友的安危!你的表現可是相當無禮呢!”衛兵臉色發白,趕緊轉過頭,使勁瞪著一尺之外的鷹鉤鼻子陌生人,眼睛裡充滿殺氣,這才讓厄拉維稍稍感到滿意。
“至於你,先生……要是你再敢——侮辱我的尊嚴,我將毫不猶豫地用我的劍來捍衛它!哪怕這世界天上地下所有的神來阻止我,也沒法子救你的命!”“啊,厄拉維啊,厄拉維,”陌生人充滿敬意地說,“多棒的小伙子!多漂亮的作風!多麼體面的措辭!多麼地打動人心!等我跟也斯卜理閣下一同進餐的時候,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告訴他。”他輕輕拍了拍衛隊長的肩膀,同時從他身邊往城門內滑去。
衛隊長厄拉維氣得火冒三丈,拔出武器就……噢,不對,是正要拔出武器。卻不知是什麼原因,不管他怎麼掙扎,怎麼拉扯,也沒法拔出釘頭錘和匕首,他甚至無法把雙臂松開,抽出後背倒懸的短劍,也沒法拔出劍後的另一把匕首。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法讓自己的胳膊挪動分毫。厄拉維眼睛漲得跟牛一般大,喘著粗氣,嘶啞地,語無倫次地叫著,但……“隊長,這裡的騷亂到底是怎麼回事?”娜斯美爾夫人低沉動聽的聲音,猶如利刃破開一匹光滑的絲綢,打斷了厄拉維一觸即發的盛怒,和衛兵們漸漸升起的恐懼心情。四個男人毫無遲疑神色,一同無聲地站直身子,看著才出現的女人。
她身材苗條,穿一件綠色的緊身長袍,圓滑的左肩裸露在外,收口袖子長長的,幾乎遮住她的手指。外衣下面是一件花紋繁復的銀色三角胸衣,落日的微光穿過薄薄的雨霧,映射在內衣上,閃閃發光。她從昏暗的天色中轉過身來,手裡舉著一座燭台,念了一道咒語,讓蠟燭發出了溫暖的火光。
在跳動的火苗下,她深邃的眼睛似乎變得更大了,濃濃的靛青色眸子,反射出火光的金黃色。從娜斯美爾夫人的聲音和禮儀上看,她無疑是個貞潔的女性;但這雙眼睛暴露了她深藏不露的智慧,她內心的熊熊燃燒欲火,和那欲望得不到滿足的饑渴。
當她看到守門的男人們對自己的反應,這雙眼睛便流露出一抹微笑。她繼續輕聲說道:“我們怎麼能忍心讓一個單身客人,全身濕透地站在這樣冷的夜裡?請進,先生,歡迎您的到來。費爾墨雷城堡的大門將為您敞開。”鷹鼻外鄉人朝女士低頭致意,微笑道:“夫人,鄙人對您的慷慨大方,深深感到榮幸。哦,您對人的熱情和信任,實在值得仿效——尤其是城門的衛兵。在下是阿森蘭特來的瓦倫,我將接受您的盛情款待,以神之名義發誓:在下對費爾墨雷城堡並無任何惡意,或有任何圖謀不軌。夫人,請容我冒昧,此地遠鄉近鄰,都有無數人盛贊您的美貌,但在我的眼中,那些話難以形容您生動容顏的萬分之一。”娜斯美爾臉上泛起酒窩,她帶著愉快的微笑,轉過頭說,“聽好了,厄拉維。這就是真正的奉承話。也許它本身既虛偽而又沒什麼真正的意義——但,你瞧,它們多可愛啊。”衛隊長臉膛通紅,仍然掙扎著想扯開自己無法動彈的雙臂——同時又不被別人看出來。他越過夫人的肩膀,狠狠瞪著外鄉人,一句話也沒說。
娜斯美爾夫人並不唐突地,卻又異常輕快地轉過身,把一只手遞給了瓦倫。他鞠了一躬,伸出手接過大燭台。那一刻,兩人的手指交纏在一起,很長時間。噢,不,也許並不太長,只是稍稍逗留的那麼一小會。
兩人手挽著手,走進了漆黑的城門甬道,邁出眾人視線。但眾衛兵都可作證,那是因為大燭台的火光突然熄滅了。與此同時,厄拉維發現自己的雙臂突然又能動了。
也許有人認為,他會趁機拔出幾分鍾以前無論如何拔不出的武器——但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把所有蓄積的怒氣變成了一陣沖口而出的長嘯,是那種一點不歇氣的,極有力量的嘯叫。
好一會,他才停下喉嚨,使勁吸氣。他帶領的衛兵既是尊敬又是詫異地望著他,他瞟了他們一眼,飛快地轉過身,免得被他們看到他紅得如同豬肝般的臉。
☆☆☆##費爾墨雷的胸甲中央,總有一只凶猛的獅尾獸圖案——盡管從來沒有任何活著的人,親眼見到過如此丑陋和凶惡的野獸(它長有三顆頭顱,每張臉上都滿是堅硬的鬃毛。三條豎立的硬尾吊在身後。肢體上有蝙蝠一般的翅膀)。所以,費爾墨雷閣下,不管是愛戴他的,還是淚流滿面憎恨他的人,都稱他叫“獅尾獸”。
當晚,他的傳令官一貫既帶著歡快又暗含警告的聲音傳來,也斯卜理·費爾墨雷閣下開始親切地歡迎那位不速之客,他說:感謝客人能及時趕到,漫漫長夜又將在輕松的談話中渡過。費爾墨雷還解釋說,今晚的另兩位客人正在家裡更衣打扮。
主人看出客人滿身疲憊,立刻叫人替瓦倫准備最好的房間休息,但鷹鼻人說,他願在晚宴完畢之後再去休息。若無法和主人進行交談,將是一種極不禮貌的行徑——尤其主人又是這樣的慷慨和熱情。
娜斯美爾優雅自然地靠坐在沙發上(顯然,這沙發必定是她通常所坐之處),兩個男人都停下來打量著她。她微微一笑,手裡拈著精靈式的細長玻璃杯,裡面裝滿冰鎮的美酒,貼著面頰輕輕飲啜,專心聽賓主兩位坐在長長的宴會桌邊,說著你來我往的客套話。桌上擺滿美食,蠟燭搖曳地映照。
“盡管在很多地方,直率的問話將被人視作過於冒昧,”獅尾獸閣下侃侃而談,“但我的好奇心仍是這樣的強烈,使我忍不住向您發出疑問:到底是什麼把您從那麼遙遠的國家帶到這裡來的,並且讓您在雨中不屈不撓地要求進入一座陌生的城堡?閣下,我得承認,我從未聽說過阿森蘭特這個國家的名字。它對我來說真是太遙遠了。”瓦倫微笑說:“也斯卜理閣下,我也跟您一樣,本性上便是個坦白的人。真高興能和您直話直說。在下於此笑聲之年,在諸神指引下,周游費倫大陸,乃是為求更加了解這個世界。而我目前的任務是,打聽任何有關‘達索菲黎亞’的消息,只是很可惜,除了這個名字,我沒有關於它,或她,或者他的任何線索。請問您,尊貴的閣下,聽說過貴境內或是鄰國,有關‘達索菲黎亞’這個名字的事情麼?”獅尾獸閣下微微皺起眉,聚精會神想了一陣,“噢,真的抱歉,我想我對您的問題,一無所知。娜斯美爾,你呢?”費爾墨雷夫人也輕輕搖了搖頭,“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她徑直把眼睛轉到瓦倫臉上,問道:“它和您在城門口展示的強大魔法有什麼關系麼?又或許您更願意把它藏在心裡?”“不,夫人,我不知道它和什麼東西有關聯,”客人回答說,“就像我說過的那樣,‘達索菲黎亞’對我來說還是個不解之謎。”“也許我們另外兩位客人能夠解開您的謎題,幫您照亮那使您困惑的最黑暗的角落。那兩人都周游廣闊,其中一人還精通各種魔法,”也斯卜理建議說,把桌上的玻璃水杯朝瓦倫滑過去,“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發現,許多最有用的知識,都像是藏在被湮沒的地窖裡的寶石,深深地放在人們的腦海裡。人們在我的餐桌上吃飯,談笑,突然,寶石就亮了起來!擁有這樣寶貴而稀有的財富,能把他們自己都嚇一跳呢!”遠處的通道裡微弱地響起號角聲,僕人們熟練地拉動沉甸甸的金色把手,打開烏木大門。獅尾獸閣下扭過頭去,望了一眼,:“他們一起來了,”他說著,把剝開外殼的海螺放進一只裝滿香料的碗裡。“來嘗嘗看吧,親愛的先生,我們這裡不講究隆重的禮儀,也不用等誰先來後到。我只要求我的客人能口若懸河地講故事,又能專心聆聽他人的奇遇。干杯!”兩個高個子男人,肩並肩,一起邁著小碎步(就像是他們兩個都不願對方比自己先進大廳一步),走了過來。一個人肩膀非常寬闊,壯得像頭牛,束一條齊胸寬的粗金腰帶,淡紫色的絲綢蓋在他肌肉發達的胸肌上,結實的前臂上戴著鍍金護腕,足足比普通人的大腿還粗。在腰帶上,護腕上,還有他胯下的金扣子上,都刻著人和雄獅角斗的圖樣。“啊,獅尾獸,”他轟隆隆地說,“你還有那種好吃的沙拉野鹿肉嗎?我還記得它是那樣的美味多汁!——噢,我又餓了!”“沒問題。”費爾墨雷閣下快活地笑道,“你不用再記得那野鹿肉的味道了,馬上它就會裝在大盤子裡擺在你的面前,全都是你的!——這位是阿森蘭特來的瓦倫,來見見包倫頓·哈布萊,素有聲望的武士和冒險家。”哈布萊朝鷹鉤鼻男人打量了一眼,一點也沒有放慢自己的步伐,徑直朝鹿肉盤子走去,一邊滿不在乎地嘟噥了一句,算是認識了對方。瓦倫朝他點點頭,眼睛便轉向另外一個來客,他站在桌子邊,像是魔法形成的冰冷暗黑之柱。根本用不著費爾墨雷介紹,瓦倫也知道他毫無疑問是位法力強大的巫師,他的傲慢就是他力量的明證。那人冷冰冰的眼睛裡帶著嗤笑,掃視過瓦倫的臉,變然間變出了一點尊敬之色——又也許是恐懼也說不定?接著,新來的兩人一齊轉過臉去問候娜斯美爾夫人。
“這位是塞澀梅·阿露德閣下,又常被人喚做法王,”獅尾獸費爾墨雷介紹道。但他的聲音,比剛才介紹武士的時候,似乎稍稍少了幾分熱情。是這樣嗎?瓦倫但願自己是多心了。
大法師冷冰冰地朝瓦倫點點頭,與其把這個動作當成初次見面的問候,倒不如說成一種勉為其難、下意識的動作。接著他做出一個有些誇張的手勢,慢慢坐在桌邊,賣弄地展示著手指佩戴的各種形狀古怪,閃閃發光的寶石戒指。為了給人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好幾枚戒指閃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華,並且放出熱量。
當他低下頭對著眼前的食物,瓦倫腦海裡突然閃過一絲幻覺,覺得他的下巴跟餓狼一般貪婪(在斯塔恩村外的嚴寒冬季,到處都是那些惡得發瘋的野狼群)。想到這些頗有點血淋淋的記憶,他幾乎微微地笑起來,狼群只不過是因為單純的饑餓而嚎叫,比起現在眼前的那人,既不更好,也不更壞。
瓦倫微微搖搖頭,把視線轉回面前的胡椒蜥蜴湯,和三頭蟒餡餅。他捏起一張餡餅,放在鼻子前用力一吸,一股讓人胃口大開的熱氣直沖腦門。瓦倫知道,阿露德定會朝他的方向投來一瞥,看看這位陌生的客人是否為他那力量的展示感到震驚。他還知道,那位法師現在已經坐回座位,故意拿起玻璃酒杯,遮掩著術士特有的那種被“私下羞辱”的憤怒。
而他只需從玻璃杯的反射中就能看到那些寶石隱藏的力量,是它們把無數術士折磨得茶飯不思,像孩童般鬧氣性急。從這一點上來說,兩者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希望世界按照自己的意願跳舞,要是它不干,就會自私自利地感到氣惱。此刻,瓦倫變成了阿露德困擾和氣惱的來源,他知道,術士很快就會向他發難了。
——但未免也來得太快了一點。
“你說你是來自阿森蘭特的,先生——啊,瓦倫先生,我一直以為,像你這個年紀的人,很少有膽量承認自己是打那片窮鄉僻壤來的呢。”術士咕噥著說。而武士哈布萊正准備朝一個足足有他肩膀那麼寬的銀色大盤子進攻。那盤子裡滿滿盛著一只烤全熊,和三五只野飛禽,沉重的份量讓盤子發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負的響聲。他坐在椅子上就像個王者,壓得椅子也唧唧咯咯,桌上的玻璃水杯亦發出晃蕩的聲音。而法師繼續說道:“您最近定居在什麼地方?又是什麼風把您吹到這裡來的?請恕我冒昧,我能否這樣問您:您為什麼行動如此神秘,來到這麼富有的大宅之內?我們可敬的主人是不是該把家裡的珠寶箱鎖起來呢?哈哈。”“在下周游各國,已經有幾十年了。”瓦倫朗聲回答,仿佛並未聽出阿露德話裡隱含的嘲諷,“我一直在尋找知識。原本希望在迷斯卓諾能找到教導和指引,可我從那裡只學會了如何從魔鬼的爪下逃生。我東游游西蕩蕩,除了一個叫做‘達索菲黎亞’的名字,什麼也沒找到。”“是這樣嗎?你是在尋找關於魔法的知識,然後……?”哈布萊大啃大嚼,發出巨大的吞噬聲。但伴隨最後一個字眼,他從食物上抬起頭,瞇起一邊眼睛,瞅著瓦倫,准備聽他如何應答。
“知識和智慧就是我尋求的一切,”瓦倫說,武士一聽,發出有點厭惡的嘟噥聲,重新埋頭大啃。“尤其關於‘達索菲黎亞’的信息。但在尋找的過程中,我自然也找到了些許魔法技藝,它的力量幾乎迫使任何了解它的人,好好地坐到椅子上,把關於所有它的細節寫下來。至於財富嘛……在下以為,人不能拿金幣當飯吃。我一個人,只帶上夠自己用的就可以了,有什麼必要帶更多呢?”“至少你得用點錢買匹馬,”哈布萊哼哼吱吱地說,越過半張桌子,拿過一只香草浸泡的野豬,“諸神在上——要走過這許多國家!要是我的話,我的腳掌都磨斷了,只剩下腳踝!而且我恐怕也老死了!”“告訴我,”費爾墨雷閣下身體往前傾,靠近瓦倫道:“你看見的歌聲之城是怎麼樣的?大多數人只來得及瞟那廢墟一眼,就被魔怪扯碎了。”“又或許您只是在某個樹林逛蕩了一番,所謂的迷斯卓諾全出自您的幻想?”阿露德柔聲細氣地問,得意洋洋地拿起玻璃水瓶,摻滿自己的杯子。
“魔怪當時也許正忙著追逐其他人,”鷹鼻男子告訴獅尾獸閣下,“我曾花了一整天,攀登上那些巨大的建築廢墟,但舉目望去,唯一的活物只有一只小松鼠。我看見美麗的拱形大窗,曲線玲瓏的陽台……這座城市,一定曾經非常輝煌盛大。但目前,城裡已經沒剩多少可供帶走了。我並沒有看到如同吟游詩人所唱的情形,‘桌子上擺滿美酒和攤開的書,有人正在閱讀,卻被戰亂打斷’,真實情形並非如此。城市陷落之後,毫無疑問被人大規模洗劫過。當然,我還記得自己看到過一些魔符和筆記,但我不太明白它們所要表達的意義……”“難道您沒看見魔怪?”阿露德嘲笑地說,同時卻又明顯地期待聽到瓦倫的回復。鷹鉤鼻子外鄉人微微一笑。
“法師先生,它們仍然把守著城市。我猜,人們想要安全地走進廢墟,不用再擔心魔怪的騷擾,最多遇見一兩只吸血夜鴞或是歐熊,這恐怕還需要很多年的時間。”費爾墨雷閣下聞言搖起腦袋,“那城市曾經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他輕聲說,“但仍然陷落了。所有的輝煌不再,人民死傷離散……輝煌已去,再也不可能還原了。世間之事常如此。”瓦倫點點頭,“即使魔怪們被在一夜之間趕出城內,”他贊同道,“半月之內城市得以重建,如同當年那些智者一般的市民也即刻搬遷入內,噢,諸神,我們都無法找回那已經失落的美麗之城。進行法術試驗的無限自由,共享力量的興奮,驅使人們那樣去做的動力,建立在個人智慧基礎上、浮想出各種怪念頭,都隨著舊日的城市消失,而不再存在。你可以偽造一個城市,說那就是歌聲之城,但它決不是當年的迷斯卓諾。”獅尾獸閣下點頭道,“我聽說廢墟之城的傳說已經很久了,也曾經見過一個凶猛的魔怪——當然,並不是在那裡,幸好諸神待我不薄,令我幸存。然而我依然很難相信,不管他們是多麼自私,又不論他們曾經處於怎樣的敵對狀態,可它們都曾經是如此強有力的智慧生物,怎會墮落成那般決然的丑陋。”“迷斯卓諾的陷落是必然的,”包倫頓·哈布萊低沉地說,攤開厚重的大手,伸到桌上,仿佛拿了一顆骷髏頭骨讓眾人檢視,“他們太高估自己了,竟然敢挑戰神性和神權……就像那些耐色瑞爾人。要不是神明看見他們如此篡權冒犯,果斷地以血終結他們的迷夢,現在我們要信奉的神不知道要多幾倍呢!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造的神明,法力低微,根本無法回應人類的祈願!此罪不可免!唉,諸神,為什麼所有的法師總是犯下同樣的錯呢?”阿露德法師高高在上地沖他笑道,“也許那是因為他們在前往至一神途的路上,沒有您的教導,隨時幫他們糾正任何微小的偏差。”戰士的臉發起光來,“啊,你們聽到了嗎?”他問周圍的人,“至一神途,啊,真神在上,是這麼回事。”法師的臉上很掛不住,嘴巴張得大大的——他被人嘲弄了,可看在神的面上,這個莽漢還挺當真呢。
“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走那樣遠,”包倫頓·哈布萊繼續狂熱地說,手上拿著淌著汁水的野雞,用力一揮,以示強調:“我們已經在十多個市鎮上擁有勢力,下一步需要占領一片領地,接著……”“大家都一樣。我也想要幾座城池,”塞澀梅·阿露德迅速地從先前的震驚裡恢復,又開始嘲弄道,“你能給我一座到處都是高高城堡的小城嗎?”哈布萊瞟了他一眼,“太聰明的法師總是有一個老毛病,”他在桌子旁邊大聲吼叫起來,“他們總是對工作毫無認識。他們不懂得如何跟朋友們相處,不知道如何給馬上鞍,不知道怎麼穿好一雙長筒靴,也不知道該怎麼殺雞做飯。天哪,他們甚至連喝酒、求愛、通奸這種人本能的事都干不好……可是他們卻永遠知道教育別人,這該怎麼做,那該怎麼做,該怎麼種蘿卜,又該怎麼幫小雞洗脖子!”武士多毛粗壯的大手別有用心地使勁一揮,把阿露德嚇得發起抖來。為了掩飾他內心的恐懼,他伸手去取一個隔他很遠的水瓶。瓦倫把水瓶挪到了他手能夠到的地方,但法師卻壓根沒留心,甚至連“謝謝”也忘了說。
幸好主人打斷了這尷尬的時刻,插嘴問道:“先生們,讓我們先把至一神途和法師的天性這一類話題放到一邊吧。請問各位,在廣闊的費倫大陸上,您以為我們的前途是什麼呢?假若神聖強大如迷斯卓諾也會化為廢墟,那我們,在未來的歲月裡,又會變成什麼樣呢?”“費爾墨雷閣下,”阿露德術士輕率地回答,“這個問題,不管是法師,還是其他職業的人,都曾長久不休地討論過,但都無法達成一致意見。每一種提議,都有人反對和感到恐懼,卻也不乏另外人的支持和贊賞。有人說,成立一個術士顧問團,管理國家……”“哈!那將是何等混亂的景象,何其殘暴的統治!哈!”哈布萊嗤之以鼻道。
“……另一些人則認為與龍聯盟,會帶給大家光明的前景,每一片人類的領土,都由一條龍來掌控,再……”“最後每個人都會變成龍的奴隸,再變成它們的晚餐!”哈布萊對著面前空空如也的大盤子輕聲說。
“……再輔之以人類和龍之間的友好協議,不得用相互的敵意對待彼此。”“啊哈,等龍從天空俯沖下來,張開了大嘴尋找食物,而騎士就站在他面前,面對自己的厄運,徒勞無力地喊,‘我們之間有協議!你不能……!’只怕他話還沒說完,龍已經把他嚼了個粉身碎骨,大搖大擺地飛走了!”哈布萊辛辣地嘲笑道,“幸存的人們鄭重地聚到一起,一致裁定龍破壞了共同協議,必須派人到龍穴去告訴老龍:它非法地,不正當地殘害了一名騎士的生命。啊,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竟然沒有人志願報名去通知它!”房間裡突然變得很安靜。強壯的武士下巴朝前伸出,眼睛像利劍一樣射到術士身上,看他看敢不敢接茬。但塞澀梅·阿露德突然對面前的胡椒蜥蜴湯興趣十足,頭也不抬地一個勁猛喝。
瓦倫看著主人,突然意識到費爾墨雷持續而專注地盯著他,便開口道:“那麼我來講講吧,主人,我相信另一座偉大的城市必定會再次出現,但那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小國家將散布整個大陸,存活於無法無天的亂世之中,抵擋獸人和匪徒的進攻。盡管它們力量微弱,然後也比一無所有要強。吟游四方的歌者將長久地傳唱迷斯卓諾的歌謠,雖然人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它。”“年輕的瓦倫啊,這睿智的話,難道是寫在歌聲之城的廢墟上嗎?”阿露德突然再次有了說話的勇氣,輕松地說,但他異常小心地不去看哈布萊坐的方向,“或者,也許是什麼神明托夢告訴你的?”“這些天,法師的嘴巴裡似乎總是跑出嘲笑譏諷和不屑,”瓦倫轉頭對著包倫頓·哈布萊,用自己慣用的語調評論道,“武士先生,您是否也留心到這一點了?”武士咧嘴一笑,指桑罵槐地對瓦倫大聲說:“當然,我早就注意到了。我想,那大概是因為他們頭腦過於發達了吧。”他吐沫四濺,又接著往下說:“他們總是拼命忙著變得聰明,卻從不領悟‘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他的話一說完,便和瓦倫不約而同地掉轉腦袋,使勁瞪著術士。塞澀梅·阿露德譏誚地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作為還擊,但一瞬間他似乎突然忘記了想說的是什麼,接著他又張了張嘴,想說點別的什麼,最後,他拿起一杯酒,靠近嘴邊氣急敗壞地喝了一大口。
當然,他嗆住了,咳嗽起來了,喘不過氣起氣來了。戰士伸出大鏟子般的手掌,隔著法師背上的雙刃劍,穩穩地替他拍了拍。等法師重新在座椅上坐穩,哈布萊問他:“你好些了嗎?——當你走在你小小的‘小路’上,可得千萬小心。”
隨後到來了一陣令人感到恐慌的寧靜。阿露德術士掙扎著喘氣,娜斯美爾優雅而又飛快地用手掩住了嘴巴,而主人也斯卜理·費爾墨雷則鎮定地說,“瓦倫先生,我想您所說的有些道理。這一帶都是您所說的那種小型防衛式城鎮,在未來可預料的年頭裡,事情會繼續照神賜它們的方式慢慢發展。除非是陰影夫人半路出來攪局。”“什麼夫人?”“一個可怕的女巫師,”武士插嘴道,抬起冷厲的眼睛,跟鷹鉤鼻子男人對視。
也斯卜理點點頭,“坦率的評價,但的確如此。陰影夫人是我們都害怕一個人,倘若可能,沒有人願意遇見她,也沒人願意服從她的命令。沒有人知道她住在哪裡,但她似乎統治著本地以東的地界,即使不是完全的控制,恐怕也不會差太多。她是出名的……殘忍之人。”也斯卜理看到術士似乎已恢復過來,便竭力用一些打趣話拖延著他的怒火。“塞澀梅閣下,在我們中間,您是法術的專家,請給我們講講你所知的關於陰影夫人的事情吧。”費爾墨雷閣下的餐桌上再次遭遇了奇怪的冷場。高傲的塞澀梅·阿露德瞪著眼前的盤子,輕聲說:“不,就此話題我無話可說。是的,無話可說。”一片很長很長的沉默,沒有人再說話。餐桌上,只有高高的蠟燭燃著火苗,歡快地在跳躍。
☆☆☆十多支蠟燭忽明忽暗地在臥室後牆邊燃燒著,陰影照在牆上,就像是一條饑餓的龍張大了嘴巴。
房間很小,但天花板極高。牆上掛著許多陳舊但不失豪華的掛毯,伊爾明斯特確信那後面一定藏著不少秘密的通道和洞口。他走到窗戶邊,拉下窗簾,走到最靠近燈火的床邊。如他所願,房間裡安安靜靜,微笑從他嘴角邊逃逸而出。
“我既是瓦倫,又不是瓦倫,”他對著跳動的火焰輕聲說,“女神啊,女神,萬事萬物神秘的源泉,世間最美麗的女子,火焰的掌管者,請聽您僕人的禱告。”他伸出兩根手指穿過火苗,橙色的火光突然變成深邃顫動的藍色。他滿意地靠過身去,看上去幾乎是要把那火焰吞進嘴裡。
他的聲音越發低了,“請聽我說,蜜斯特拉,倘有必要,請您從神界賜福,照顧我,看管我。撒滿拉斯特拉·烏拉拉阿帕烏爾·杜意依歐斯。”所有的蠟燭突然變得黯淡,火苗變細,發叉,緊接著又同時跳動起來,獲得了新生的活力,就像是太陽射出的光芒。明亮而又溫暖的火光頓時充滿整間房屋,讓它顯得比先前更亮堂了。
溫暖的火光照著他的臉膛,伊爾明斯特眼珠滴溜溜地翻出白眼,先是搖搖晃晃,接著雙膝沉重地倒在地上,整個身子朝前僕倒,臉先著地,緊緊貼著地面,不省人事地躺倒在蠟燭的光芒中。
火焰形成藍色的光粒之環,如同漩渦一般繞著他轉動,慢慢地消失不見,只留下蠟燭像通常那般橘紅色的燈芯,繼續撒下幽暗的照明燈光。
☆☆☆在不太遠的一座大廳裡——這是一座石頭大廳,穿過漆黑的道路,四周都是布滿魔法防護的巨石,同樣的藍色火焰懸在地板上一寸余高,翻卷跌宕,卻並未將石頭燒焦,而是沿著極為精妙復雜的線路,在如玻璃般光滑的地板上,織成一個魔法紋章。它們輕輕舔噬著,愛撫著自己創造者的腳踝,慢慢爬升到她膝蓋周圍。而這位魔法之女娜斯美爾在火苗中赤足跳動,白色的絲織睡衣亦被照得微微發光。她揮了一道法術,慢慢把火焰吸進眼睛裡,輕輕轉身,吟唱聖歌,火焰在她臉孔上方濺出細碎的火星,就像是一種奇怪的藍色淚滴。
房間裡空蕩蕩的,除開她使用的魔法,其余地方皆為黑暗。但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樹立的橢圓形光鏡,從裡面剛好能看見鷹鼻者瓦倫,正全身松弛,倒在那燭光映照的臥室裡。
費爾墨雷夫人看著這副映像,柔聲唱起一首歌謠。隨著她的歌聲,熟睡中的男人半閉的眼睛,被放大到整個光鏡之中。“奧頓德赫,”她接著唱道,“奧頓德赫·摩瑪拉阿菲!”她在火焰上攤開雙手,等它們從她掌心出現,便急切地默念咒語。這黑暗邪惡的想法,她早已偷偷尋思過無數次——從熟睡之人的腦海裡偷取記憶和知識。這個叫做瓦倫的人,藏著些什麼樣的秘密呢?“給我吧,”她呻吟著說,迫不及待地等對方記憶的洪水沖刷而來,“給……我……”突然之間,她從未感受過的強大力量從火焰中沖了出來,讓她四肢禁不住發抖,身體的每一處毛發都堅硬地直立起來,皮膚也絲絲刺痛。她在那突如其來纏住自己和整座房間的巨大力量中用力掙扎,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定下神來,意識到有些事情不太對勁。瓦倫並不像她想像中那般簡單,容易對付。
而意料之中的記憶之潮,卻從未如期到來。
這個叫瓦倫的到底是什麼人?在她面前,火環中的映像一動沒動,仍然是那雙半翕合的雙眼。可是周圍的火焰卻發生了變化,一道銀色的火舌從藍火焰中跳出來,開始只有一星半點,但只在一眨眼中,銀火充斥了整個屏幕,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巫女疑惑地看著這一切。
不久之後,銀色的火焰完全壓制住藍火,一對冰冷的眸子出現在光鏡正中。那對眸子並不屬於瓦倫,而是純黑色般閃爍的雙星,藍色的光芒蕩漾在它們之外,仿若淚滴,跟剛才娜斯美爾臉上濺出的一摸一樣。
“我是阿祖色,”巫女的腦海深處響起一個既悅耳又可怕的聲音,“趕快停下你這愛打聽的舉動——永遠不許再做!要是你不聽,你用來刺探他人意識的法術,將如法炮制地用在你身上!”城堡的女主人這時竭盡所能地尖叫起來,聲音又大,叫聲又淒長。藍色的火苗從她的腳踝騰地竄了起來,無視她奮力的掙扎,將她牢牢地抓住。當她自己的思維竊取法強制地貫穿她身體的時候,娜斯美爾既害怕,又恐慌,並對自己亦產生出深沉的厭惡感。
在法力的重重沖擊下,她無助地翻騰,全身痙攣至虛脫,跌倒在地,慘叫聲也漸停息了。隔了好一會,她才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再次嚎叫起來,就像曠野裡迷途的野獸。她雙眼中的光彩盡失,扭曲的嘴角如同白癡一般,汩汩地留下長長一道口水。
那對泛著星光的眸子嚴厲地看了她一陣,抬起手一揮,重新從陰間召喚出一波藍色火焰,一瞬間中再次裹住她全身。
這次的火焰剛一沾上她的身子,這赤足的女人便重新站在魔法大廳的石頭地板上,控制法皆已消失無蹤。她身上穿的睡衣全被汗水濕透,雙手亦控制不住地哆嗦著,只有眼神卻是恢復了常態,正呆呆地看著自己。
“汝之記憶已重建,我將你重新變回了娜斯美爾。你當然可以認為這種作法毫無仁慈之心,阿佛芮之女。你使過的全部魔法都已失效,當然包括控制你家夫君的那道,將他變成了你的奴隸。這會有什麼後果,你自己掂量掂量後果,好好准備准備吧。”巫女滿臉恐慌地瞪著半空中懸浮著的如星般的雙眸。那眼睛分外嚴厲而鎮定地回瞪著她,漸漸開始遁形,很快就縮小得看也看不見。大廳裡所有魔法的光芒都盡失蹤跡,剩下一片空空蕩蕩。
娜斯美爾在這漆黑中跪在地上好長時間,輕輕抽泣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站起身,像一只沒有眼睛的鬼魂一般,沿著她極為熟悉的秘道,用手指摸索著彎道和拱門,尋找著牆上的滑動板門,回到她臥室裡的衣櫃之中。
她擠進大堆斗篷和外衣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止不住地發顫,又慢慢把空氣吐出,用手指從右到左,緩緩拉開了這最大最隱蔽的大衣櫃的滑門。
先前,她曾在大理石腳桌上放了一盞有蓋的提燈,在微弱的燈光照耀下,她抽出一把細長若針的匕首,有點漫不經心地隨意打量了它一會,之後反手將匕首對著自己的胸口。
“也斯卜理,”她一邊輕聲對著漆黑的屋子說話,##一邊把匕首朝心髒刺下去,准備奪了自己的性命,“我的主人啊,請原諒我吧。我是如此思念你。”“我已經原諒你了,”一個冷得像石頭一樣的聲音,從她耳邊傳出來。一只大手擋在她胸前,半途截住她握著刀的手腕。
娜斯美爾有些驚訝地尖叫一聲,使勁把刀往內拉,但也斯卜理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如同鋼鐵制成的鉗子,一動不動;卻又如同絲絨一般的溫柔。
他用另一只手將匕首從她手裡抽出來,甩到一旁。匕首飛過房間,被一個衛兵靈巧地接在手裡。娜斯美爾這才看清,十多個士兵舉著火把和提燈,從房間四周的織錦和掛毯裡慢慢圍上來,擋住了大門和她身後的衣櫃門。哪怕她想逃,也是無法脫生了。
娜斯美爾仍呆呆地瞪著自己的丈夫,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他的暴怒何時將會降臨。隔著一層薄薄的淚水,獅尾獸殿下的眼睛熊熊燃燒地注視著她,他的嘴唇慢慢地翕合顫動,隔了很久,才用極為迷惑的音調責問道:“你以為自殺,可以作為你濫用法術的回答嗎?為什麼要將我禁錮起來,難道我是做錯了什麼,讓你有什麼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嗎?”娜斯美爾張開嘴,想祈求他的寬恕,想說無盡的謊言,說她的目的被他所誤解,想……但她所發出的只有哭泣聲。她從他身邊掙扎,彎下雙膝,要跪下身向他乞憐,但一只手強硬地托住她的腰肢,將她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她好容易才抽抽噎噎地說得出話,求他寬恕,任何他認為合適的責罰她都願接受,她……也斯卜理·費爾墨雷用一根手指擋在她嘴唇前,阻止她繼續往下說的話。“讓我們別再討論你干過的事情了。你不得再用魔法控制我,或者任何人。”“我——相信我,我的主人,我永遠不……”“你是不能再這麼做,不管你心裡有多想。這我知道得很清楚。而另外一件事情我也很清楚,你得再用魔法禁錮我,現在就做!”娜斯美爾瞪著他:“我——不!不,也斯卜理,我再不敢了!我——”“夫人,”也斯卜理冷酷地告訴她,“我是在向你發出命令,你可沒得選擇!”他用三根手指朝她一指,四周圍著她的衛兵全拔出了劍。
費爾墨雷夫人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周圍——她被一群手持鋒利戰劍、久經沙場的戰士圍著,身體四周毫無空隙。她在人群裡看見了臉色發白的厄拉維,也看見忠心耿耿的老艾拉特正鼓著眼睛狠狠盯著她。她轉過身,雙手捧起臉。
“我、我……也斯卜理,”她抽噎著,“要是我……,我的魔法會被撕碎……”“要是你不這麼做,你的性命就會被撕碎。是死,還是服從,夫人,請您自選。這些站在我身邊的戰士,也做了這道選擇題,對他們來說,似乎沒這麼困難。”娜斯美爾夫人哀歎著,慢慢從手裡抬起頭,挺直了背,使勁喘著氣,把眼睛望向別處。她轉過頭,抬頭盯著天花板,用很細弱的聲音說道:“我需要更多空間,拿開這個小墊子,免得它被燒焦了。”她故意走到劍尖之前,直到他們替她讓開一條路。
娜斯美爾走出人群,收起了柔軟豪華的地墊,轉過身對著眾人,柔聲道:“我需要一把刀。”“不行!”也斯卜理打斷了她。
“主人,這是施法所必要的,”她對著天花板說,“要是你覺得不放心,你自己動手吧。但在開始施法之後,一定要按照我的話做,否則我倆都難逃一死。”“那就開始吧,”他說,他的聲音又一次變成了冷冰冰的手頭。娜斯美爾慢慢走向他,知道自己重新站回利劍的包圍圈中。她轉頭對著丈夫,“厄拉維,”她吩咐道,“去把你主人的夜壺拿過來。如果它是空的,回來報告我們。”衛兵瞪著她,沒敢動彈。費爾墨雷閣下朝他微微點點頭,他這才飛快地跑出了門。
他們默默地等著厄拉維,娜斯美爾平靜地從身上脫下睡袍,把它甩到一旁,赤身裸體地站在所有人面前。她沒有用手遮掩自己,也不像通常那樣擺出性感的動作,只是直挺挺地站著,不時舔舔發干的嘴唇,眼睛只停留在丈夫一個人身上。
“懲罰我,”她突然說,“任何你願意的方式,但——別用這個方法,法術對我來說是一切,也斯卜理,一切……”“住嘴,”他極小聲地說,但娜斯美爾往後退了退,仿佛他是用鞭子抽她的嘴唇。她住了口,什麼也沒再說。
大門打開,厄拉維手裡拿著一個陶罐,跑了進來。費爾墨雷閣下從他手裡接過罐子,示意他往後退,並對所有衛兵們說:“小伙子們,我信任你們——若事發突然,你們看到我有任何異常,就請把我倆同時干掉,別考慮太多。”他抽出一把小腰刀,拿著罐子,站上前去。
“我愛你,也斯卜理,”娜斯美爾夫人輕聲說,跪在了地上。
他像塊冷硬的石頭,無情地看著她,只說道:“開始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把罐子放在我能夠得著的地方。”他照做之後,她把手伸進罐子,撈起一小抔尿液,把手做成杯狀,放在地上。之後,她伸出另一只手掌,又說:“割開我的手,不要太深,但要見血。”等也斯卜理·費爾墨雷一一冷冰冰地照做了,她說:“現在退後,罐子,刀,全都退後。”他往後退卻,眾衛兵屏息凝氣地傾著身,劍往前比劃,仔細注視著費爾墨雷主人的一舉一動。深紅色的血填滿娜斯美爾的整個掌心,她轉過頭環顧著包圍圈,從眾人的臉上,她看出他們是多麼地害怕和憎惡她。她咬緊嘴唇,輕輕搖了搖頭。
她又一次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是靠它來獲得勇氣。“我要開始了,”她宣告說,接著毫不遲疑地吟唱起一首歌謠,歌聲急促,歌詞則像是有關費爾墨雷這個名字的變體。詞句越來越多,越來越厚重,模糊不清地從她嘴唇裡滑出,猶如在喚醒龐大的蟒蛇。她的聲音越唱越快,一股又一股的煙霧從她嘴唇裡冒了出來。
突然——非常非常的突然,她將兩只手猛然合起,尿液和血混在一起,大聲喚了一道咒語,這聲叫喚如同霹靂一般回蕩在房間裡每個衛兵的耳朵裡。交合的手掌中騰起白色的火焰,她抬起頭,望著自己的丈夫——然後她尖叫起來,聲音粗糙,充滿恐怖和絕望,她只想趕緊從地上站起來,跑得遠遠的。
阿祖色亮如天上繁星的眼睛,冰冷而毫無憐憫地,穿過也斯卜理·費爾墨雷的身體,飄蕩在虛幻的空中,向她投以怒視。那悅耳而又恐怖的聲音再度響起,告訴她說:“凡施魔法,必有代價。”圍觀的衛兵們沒有一個人,聽見了這句話的任何一個字,他們只看見主人臉上帶著冷毅的憐憫,按住他們手裡的劍。費爾墨雷夫人已經倒在地上,滿臉皆是絕望,眼裡神采全失。她的四肢顫抖地冒出縷縷青煙,一瞬間干枯萎縮,生出蒼老的皺皮,士兵們再一轉眼,手臂又似乎恢復了青蔥般的生機,可下一秒鍾,重又消竭枯萎。
她全身抽搐,不停地尖叫,生長,枯萎,生長,又枯萎,痛苦和恐懼一波接一波地撲向她。
衛兵們無聲無息地驚駭地瞪著她不斷翻滾的赤裸身軀,這時,獅尾獸閣下咬咬牙,毅然發話道,“我的夫人恐怕會臥病在床好一陣子了,讓我一個人陪著她吧,各位可以離開了。記得替我把她的女僕叫來,看看夫人有些什麼需要。阿祖色乃是慈悲之神,從此之後,本城堡內將祭祀此神。”☆☆☆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有個女人倒在石板地上,人們舉著劍,圍成一個圈,把她圍在裡面。那女人放聲嚎叫,而赤裸的身軀,正一波接一波地喪失生機……與此同時,在另一個處所,光線的微粒,像夜空中點點的星光,正隨著一道冷冰冰的和弦聲,盤旋在黑暗中……緊接著正在施法的法師們突然亂作一團,藏在法袍裡的身軀變成了骷髏。
伊爾明斯特發現自己站在黑夜裡,月光灑在他身上。他面前是一座城堡,前門雕刻成巨大的蜘蛛網形狀。他知道自己從沒來過這裡,甚至連看也不曾看到過。他抬起手,放出法術,片刻之後大門哄然巨響,爆炸成碎片。爆炸形成的閃光忽又化作一張微笑的嘴唇,露出牙齒,輕聲說:“到影子中來找我罷。”這句話帶著嘲弄的意味,說話的聲音十分柔媚——伊爾明斯特終於醒來,發現自己正端端正正坐在大床的腳下,被冷汗濕透的衣服裹在他身上。
“一定是蜜斯特拉在指引我,”他念叨著,“看來我不能在此地停留過久,得趕快出發去尋找陰影夫人了。”他撇嘴笑笑,又接著說,“如果不這樣做,我就不叫‘流浪者瓦倫’了。”他拿起還沒來得及打開的破舊行囊,裡面裝著他的法術儀器(它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好心的傭人從袋裡拿走東西去清洗,自然也沒來得及派上用場)。伊爾走出房門,神采奕奕地跨著大步,——就像費爾墨雷城堡裡的客人們總是這樣在深夜裡走動。只有賊才會輕手輕腳。
他碰到一個路過的僕人,快活地沖對方點了點投,但他並沒有看到包倫頓·哈布萊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裡,表情冷漠地注視著他,微微點點頭,流露出滿意的神色。他也沒有看到,他下樓的樓梯下竄出一條影子,緊緊地跟上了他。
城堡大門口只守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僕。伊爾四下看了看,衛兵們並沒有藏在別的地方,所以他一個人也沒看到。
他把剛才隨手從大廳裡借來的黃銅酒精提燈舉起來,小心地晃了晃,把它扔了出去。
提燈正好掉在老僕人身後的鵝卵石地上,匡當地響了一聲,正像是一副盔甲倒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僕人驚訝地叫了一聲,一腳揣開門框,去取靠在牆上的長矛。
等他有點一瘸一拐地看到打碎的提燈,嘴裡忍不住罵起來,用晃悠悠的長矛刺了兩下。伊爾趁他不注意,像潮濕春夜裡的一道影子,偷偷滑進城門裡的守衛室。
與此同時,另一道影子也跟上來,半途中化成了一團薄霧,免得被瓦倫偶然回頭撞見。影子的變形法術會放出一道小閃光,但僕人隔得太遠,根本沒留心到這一閃而過的光芒。——在這午夜之中,法王塞澀梅·阿露德,也突然感到盡快無聲無息地離開費爾墨雷城堡,實在大有必要。
提燈只是一場恐慌,長矛實在太長又太重,撞傷的腳也太痛——老貝爾徹瑙斯隔了好一會才回到崗位上。他沒聽到任何異常,也沒有感到寒意。從他身邊卷過的旋風,只是一道旋風,不是人形,也不是實體,有目的地從守衛的門裡漂了出去——這是今晚的第三道陰影。
也許它只是一陣風。貝爾徹瑙斯把長矛放在牆上,矛尖卻掉了下來。它是一桿用了很久的長矛了,今晚對它來說,也許太過刺激了罷。
☆☆☆前後六個山頭,都是駝諾朗農場的地界,要耕種這塊廣闊的土地,必須極辛苦地勞作。
清晨的陽光照在哈貝突·萊克身上,他正彎著腰,在距離狼群出沒的黑森林邊上,在農場的最後一塊山頭上奮力勞作。如果有人膽子夠大,敢穿過那片危險的黑森林,就可通往費爾墨雷。
每天早晨,哈貝突都會抬起頭眺望費爾墨雷城堡,他總是認為那裡實在太遠,連看清楚都不太容易。之後,他點點頭,朝遙遠的長兄包汝徹慕斯問候致意。
“你真是幸運。”他每天早晨都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你住的地方有最大的葡萄酒地窖,還有屁股漂亮的女人,隨時為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他拍了拍手,重新拿起鋤頭,卻看見空中蕩漾起幾顆旋轉的小星星。他心裡一驚,知道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古怪的事情。更確切地說,是有什麼古怪的、看不見的形體的、發出和弦音樂聲的物體,從他身邊一晃而過,它從樹林裡穿過,又越過田野,像極了一道霧氣,一條影子。當然,也不完全一樣——要是它真的是影子,人就不可能看見它,留意到它。
哈貝突靜靜地注視著怪怪的影子像蛇一樣曲折前行,他咬緊嘴唇,心裡的好奇終於占了上風。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掄起鋤頭朝影子使勁一拍。
影子的反應比哈貝突可快多了。鋤頭尖劃破半空,閃起一道白光,四面八方頓時響起吟唱之聲,陰風陣陣,像一只凶猛的獵犬,露出獠牙,頓時把哈貝突湮滅不見。可憐的農夫甚至來不及發出抱怨聲,就變成了一副骷髏架子。
陰風又一吹,窟窿倒在地上,混進塵土裡。陰影得意洋洋地打了個旋,發出另一聲清脆的響聲,繼續穿越駝諾朗農場。在它後面,一根被壓扁的鋤頭倒在地上,緊挨著一雙空蕩蕩的靴子。隔了一會,一只靴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這就是可憐的哈貝突·萊克,在這塵世間所殘留的一切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