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並沒有跑多遠,離開馬廄,轉了一個屋角,就慢下腳步,裝出不慌不忙的隨意樣子,朝便門走去。拱形的便門牢牢關著,它的大小剛好夠讓兩個男人騎著馬並轡而出,不過,跟外面城牆上的所有門一樣,包著寬闊的黑鐵皮,用一根粗厚的門閂牢牢閂著。門前站著兩個守衛,戴著普通的圓錐頭盔和盔甲,背上背著長劍,身上的金色外套胸前配著黑鷹標誌。他勉強認得其中一人,名叫拉剛,從臉罩的鐵條之間可以看到他黝黑的臉上有一道半獸人留下的白色三角形箭疤。當他看到嵐的時候,咧嘴笑了,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
願和平眷顧你,嵐"艾索爾。一片鐘聲中,拉剛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你打算用那把東西去打扁兔子的腦袋,還是堅持說那是一把弓?另一個守衛挪了挪步子,往門前靠近了一點。
願和平眷顧你,拉剛,嵐回答,在他們前面站定。要保持自己聲音的平靜得花點力氣。你明知它是一把弓。你見過我用它射箭啊。這東西在馬背上不好用。另一個守衛酸溜溜地說道。嵐現在認出他了:那雙接近黑色的深陷眼睛似乎永遠不用眨眼,從頭盔裡看著外面的樣子就像一個山洞裡的一對雙生洞。嵐心想,除了碰上紅結艾塞達依以外,還有什麼事能比遇上梅西瑪守門更倒霉?大概沒有了吧。它太長了,梅西瑪又說,我用馬弓可以在你用這把怪物射出一支箭的功夫裡射出三支箭了。嵐擠出一絲微笑,裝作把這話看成玩笑。據他所知,梅西瑪從來不開玩笑,也不會對玩笑有反應。法達拉的多數戰士都接受嵐,因為他跟蘭恩一起訓練,又跟阿格瑪大人一起用餐,最重要的是,他是跟著茉蕾一個艾塞達依一起到達法達拉的。可是有些人卻似乎無法忘記他是個外地人,若非迫不得已幾乎不跟他說話。梅西瑪是那些人之中最糟糕的一個。
對我來說夠好的了。嵐說道,說到兔子,拉剛,放我出去怎樣?我受不了這些噪音和忙亂,還是出去獵兔子好了,就算我一隻都找不到也好。拉剛側身看看他的同伴,嵐的希望開始消散。拉剛是一個很隨和的人,跟他臉上冷酷的疤痕完全不符,而且,他似乎挺喜歡嵐的。可是梅西瑪已經在搖頭了。拉剛歎了口氣。不行,嵐"艾索爾。他的腦袋略略朝梅西瑪擺了擺像是解釋。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沒有通行證的人不許離開。真是太可惜了,你遲來了幾分鐘,封門的命令才剛到沒多久。可是,阿格瑪大人為何要阻止我出外呢?梅西瑪正在打量嵐背上的包袱鞍囊,嵐逼自己不理會他,我是他的客人,他繼續對拉剛說,我以榮譽保證,過去數周以來,我任何時候都可以離開。他這個命令怎麼會是針對我的呢?這是阿格瑪大人的命令,是吧?梅西瑪聞言眨了眨眼,從不鬆開的眉頭鎖得更緊,幾乎像是忘記了嵐的行李。
拉剛大笑。除了他還能有誰,嵐"艾索爾?當然,給我轉達命令的是烏魯,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發出這種命令?梅西瑪的雙眼緊盯著嵐的臉,一眨不眨。我只是想自己出去走走,如此而已,嵐說道,那麼,我到其中一個花園試試看吧。雖然沒有兔子,至少沒有人群。願光明照耀你,願和平眷顧你。他沒等他們回應祝福,就走開了,心中決定不論如何都不會靠近任何一個花園。見鬼,一旦儀式結束,任何一個花園裡都可能有艾塞達依。背對著梅西瑪的目光他肯定那是梅西瑪他保持著平常的步伐。
鈴聲忽然停止了,他差點絆倒。時間一分分地過去。已經過去很多分鐘了。這時候,艾梅林玉座大概正被帶往下榻的房間。或者,正在派人召他,要是找不到他,開始搜索。一離開便門的視線範圍,他又開始了奔跑。
駐兵廚房的附近是馬車門,所有食物供給都在這裡進出。這門此刻也關著,上了閂,門前是一對守衛。他匆匆走過,穿過廚房前的院子,像是根本沒有打算過要停下似的。
堡壘後面的狗門,大小剛好夠一個男人步行通過的,也有守衛。在他們看到自己之前,嵐已經轉身離開。堡壘雖大,門並不算多,如果連狗門都有人把守,其他門自然不會例外了。
也許他可以找一段繩子沿著外牆的一道樓梯,他爬上佈滿垛口的寬闊胸牆。對於他來說,跑到這麼高的地方,暴露在那可能再度來襲的怪風之中真是很不自在,但是在這裡,他的視線可以越過鎮子裡的那些高煙囪和尖屋頂,看到城市外牆。雖然他在這裡已經呆了將近一個月,這些屋子在他的雙河眼光看來仍然很奇怪,它們的屋簷幾乎觸及地面把屋子弄得像是只由木瓦屋頂砌成一般,還有,煙囪是歪斜的,好讓沉重的積雪滑過。一個鋪了石板的寬闊廣場環繞著堡壘,但是,就在離堡壘外牆不到一百步之外,就是街道,擠滿了忙著各自日常事務的人:穿著圍裙的店老闆站在自己鋪子的擋雨蓬下,穿著粗布衣服在城裡買賣東西的農夫,小販、商人和鎮民圍在一起,不用問正在討論艾梅林玉座出其不意的來訪。他可以看到馬車和行人在其中一個城門之下來來往往。很明顯,那裡的守衛沒有接到阻止任何人的命令。
他抬頭看看最近的一個守衛塔,其中一個守衛朝他揚了揚戴著護手的手臂。他苦笑著揮手回禮。外牆上沒有一分一寸不在守衛的監視之下。他靠在一個射箭口上,朝下看去。透過那些堆積石頭之間的空隙,可以看到直達乾涸護城壕的筆直石壁,二十步寬,十步高,壁上的石頭都磨得光滑平整。一道傾斜的低牆圍著它防止有人意外摔進去,牆外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護城壕底部是密林一般的鋒利長釘。就算有繩子可以爬下去,就算沒有守衛看著,他也無法越過這些障礙。本來用在最後關頭阻擋半獸人入侵的設施此刻反而阻擋了他的離開。
忽然之間他只覺得累透了,全身的力氣像被抽乾。艾梅林就在這裡,而他無路可逃。無路可逃,艾梅林就在這裡。如果她知道他在這裡,如果是她發出那陣困住他的怪風,那麼她就已經在搜尋他,用的是艾塞達依的力量。相比之下,兔子躲過他手中弓箭的幾率還高些。不過,他拒絕放棄。有人說,雙河人頑固得足以教導石頭、教訓騾子。就算一無所有,雙河人也可以靠他們的固執而活。
離開城牆之後,他在堡壘裡四處遊蕩。他不在乎自己走到了哪裡,只要是個沒人想到他會在的地方就行。不能是他房間的附近,也不能靠近任何馬廄、或者任何城門梅西瑪也許會向烏魯報告他曾經試圖離開和任何花園。他所能想到的就是盡量遠離任何艾塞達依。甚至包括茉蕾。她知道他的事,除此以外,她沒有做過任何對他不利的事。到目前為止,沒有。就你所知,沒有。如果她改變了主意又如何?也許就是她把艾梅林請到這裡來的。
有一會兒,他斜靠在走廊的牆邊,心中只有失落,肩膀下的石頭是那麼堅硬。他茫然地盯著遠方,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自己不願意見到的一幕:被安撫。真的那麼差嗎?那樣可以結束一切。真的結束嗎?他閉上雙眼,卻仍然能看到自己,像一隻兔子蜷成一團,無路可逃,四周的艾塞達依就像大烏鴉一般向他逼來。那些被安撫的男人,幾乎總是不用多久就會死去。他們失去了活下去的慾望。對於索姆"墨立林的話他記得太清楚了,清楚得無法面對這個下場。他抖了抖身子,沿著走廊匆匆離去。何必呆在同一個地方直到被人發現。說起來,他們還要多久才能找到你呢?你就像一隻困在羊圈裡的羊。還要多久?他摸了摸身邊寶劍的劍鞘。不,我不是羊。不是艾塞達依或者任何人的羊。他覺得自己有點傻,但是他下定了決心。
人們開始回到各自的崗位上。艾梅林玉座和她的同伴將會在大禮堂進行晚宴,一陣喧鬧和鍋盆交擊的聲音充斥著距離它最近的廚房。廚師、幫工和侍者們全都忙得跑個不停;烤肉犬在它們的柳條輪子上小跑著轉動串在烤叉上的烤肉。他快步穿過熱氣和水汽,穿過香料和煮食的味道。沒有人看他第二眼,他們全都太忙了。
後走廊是僕人居住的小房間,這裡亂得就像一個被踢翻的蟻窩。男人和女人疾步奔跑前去穿上他們最好的制服,孩子們都在角落裡玩耍以免擋路。男孩揮舞木劍,女孩擺弄雕刻娃娃,有些女孩宣稱自己的娃娃是艾梅林玉座。多數房門都大開,門口只用珠簾擋著。通常,這意味著住在房裡的人歡迎訪客,但今天這只意味著房間主人太忙了。就連那些朝他鞠躬的人也幾乎是邊鞠躬邊跑。
當這些人出去伺候別人時,其中一些人會否聽說堡壘裡正在搜尋他,然後報告說見過他?告訴一個艾塞達依,在哪裡可以找到他?他經過那些的眼睛忽然像是在秘密地打量他,在他的背後估量著、考慮著。就連孩子們,在他的心目中也目光凌厲。他知道,這只是自己的幻覺他肯定這是幻覺,這必須是幻覺但是,他離開僕人的住處後,還是覺得自己逃脫了一個可能合上的陷阱。
堡壘中有些地方空無一人,平常在這些地方工作的人因為突然到來的假日而放假了。兵器鍛造場裡所有的爐火都熄滅了,鐵砧靜悄悄的。寂靜。冰冷。沒有生氣。然而不知怎地,卻像是藏著什麼東西。他皮膚開始起雞皮疙瘩,猛地回轉身去。沒有人。只有四四方方的大工具箱和裝滿油的淬火桶。他的頸後汗毛倒豎,他又猛轉了一次身。鐵錘和鉗子好好地掛在牆上。他憤怒地在諾大的鍛造場裡四處張望。沒有人。只是我的幻覺。那怪風,加上艾梅林,足以令我產生幻覺的了。
走出外面,在兵器場的院子裡,一陣風捲起來包圍了他一會兒。他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以為它又想困住自己。好一會兒,他又聞到了那種微弱的腐朽味,還聽到身後有人奸笑。只是一會兒。他嚇壞了,小心翼翼地轉著圈,警惕地四處觀察。院子鋪著粗糙的石板,只有他一個人。見鬼。這只是你的幻覺!不論怎樣,他還是撒腿就跑,只覺得身後又傳來了笑聲,這次沒有風。
在木場院子裡,那種存在感,那種有某人藏在那裡的感覺又回來了。在屋簷下那些劈好後堆得高高的木柴附近像是有眼睛在看他;院子另一邊已經風乾好,準備明天木匠店開門後送過去的木板和木料堆那裡有目光在掃視他。他拒絕四處張望,拒絕去思考一對眼睛如何能從一個地方如此迅速地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如何能穿過開放的院子從木柴棚跑到木材棚而沒有任何他能看見的動作。他肯定,那是一雙眼睛。幻覺。也許我已經開始發瘋了。他打了個顫抖。現在不行。光明啊,請不要是現在。他僵直地挺著背,大步穿過木場,身後跟著那隱形的監視者。
再往前,沿著一條只點著幾支火把的深長走廊,有一排儲藏室,裡面堆滿裝著干豌豆或者豆子的袋子,砌滿板條架放著皺巴巴的蕪箐和甜菜,又或者堆放著一桶桶葡萄酒、醃牛肉和啤酒。那雙眼睛一直都在,有時候跟著他,有時候在前面等著他。一直以來,他都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只能聽到自己打開或者關上門的吱呀聲,但那雙眼睛總是在那裡。光明啊,我真的要發瘋了。
然後,他打開了另一扇儲藏室的門,裡面飄出人類的聲音,是人類的笑聲,他鬆了一口氣。這裡不會有隱形的眼睛。他走了進去。
半個房間都被裝著穀物的麻袋堆到了天花板上。另一半則有一些男人圍成了一個半圓,面向著一堵空牆跪著。他們全都穿著皮革上衣,留著僕人的碗式髮型。沒有戰士的頂髻,沒有制服。沒有人會意外地暴露他。如果是故意的又怎辦?透過他們低沉的議論,傳來了骰子的滾動聲,有人為這一擲的結果發出了沙啞的笑聲。
洛歐正看著他們丟骰子,用一隻比男人拇指還粗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搓著下巴,腦袋幾乎碰到將近兩班高的屋椽。丟骰子的男人們都不理會他。嚴格說來,巨靈在邊疆一帶不算多見,在其他地方也是,不過,在這裡,人們認識他們、接受他們,況且洛歐在法達拉也呆得夠久了,大家已經見怪不怪。巨靈穿著黑色硬領的束腰外衣,鈕扣一直扣到脖子上,下擺長及高統靴子,其中一個袋子鼓起來,沉甸甸地裝著什麼。如果嵐沒有猜錯,應該是書本。就連看別人丟骰子的時候,洛歐離書本也不會太遠。
儘管此刻沒有心情,嵐還是咧嘴笑了。洛歐對他常常是會有這種效果。巨靈對於某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對另一些卻知道得太少,而他卻想知道所有事情。然而,嵐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洛歐得情景,看到那穗子耳朵、像長鬍子般飄動的眉毛和幾乎跟臉一樣寬的鼻子,他以為自己面前的是一隻半獸人。想起那一幕仍然令他覺得羞愧。巨靈和半獸人。迷懼靈和來自深夜恐怖故事中黑暗角落的怪物。從故事傳說中走出來的東西:這是他在離開艾猛村之前對邪惡生物的想法。但自從離開家以後,他看到太多故事變成現實,再也不能肯定那些故事是否虛構了。艾塞達依,隱形的眼睛,還有那可以抓住人、困住人的風。他的微笑褪去了。
所有故事都是真的。他輕聲說道。
洛歐的耳朵抖了抖,朝嵐轉過頭來。看清楚是誰後,巨靈的臉裂成一個微笑,走上前來。啊,你在這裡。他的聲音深沉得就像大黃蜂的振翅,我在歡迎儀式上沒看到你。那可真值得一看:石納爾的歡迎儀式,艾梅林玉座,兩樣都是我以前未曾見識過的啊。她看起來很累,你覺得呢?做艾梅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猜,比起當我們的長老還要累。他頓了頓,露出沉思的神情,但馬上又說,告訴我,嵐,你也玩骰子嗎?這些人玩的規則很簡單,只用三顆骰子。在靈鄉我們使用四顆骰子。你知道,他們不肯讓我玩,他們只會說,向建造者致敬,就是不肯跟我賭。我覺得這真不公平,你說是不是?他們用的骰子真是有夠小的他朝自己的一隻手皺起眉頭,那手大得足以罩住一個人的腦袋但我仍然認為嵐捉住他的手臂打斷了他的話。建造者!洛歐,巨靈建造了法達拉,是不是?你知道除了城門以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離開這裡?一個狗洞。一個排水溝。任何方法都行,只要足夠給一個男人擠出去就行。能夠避風就更好。洛歐露出了一個痛苦的表情,眉毛的末端幾乎掃到他的臉頰。嵐,巨靈建造的是瑪佛"得達樂吶,那座城市在半獸人戰爭期間被毀了。這一座他用寬闊的指尖輕輕觸碰著石牆是人類建造的。我可以畫出瑪佛"得達樂吶的草圖我曾經在尚台靈鄉的一本老書裡看過它的建造藍圖但是法達拉,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不過,它建得不錯,不是麼?刻板,但建得不錯。嵐沮喪地靠在了牆上,緊閉著眼睛。我得找路離開,他輕聲道,所有城門都關上了,他們不讓任何人通過,但我必須找路離開。可是為什麼呢,嵐?洛歐緩緩問道,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你沒事吧?嵐?他忽然提高了嗓門。馬特!珀林!我猜嵐生病了。嵐張開雙眼,看到他的朋友們從那堆賭錢的人中站起來。馬特"蔻頓,四肢修長像一隻鸛,臉上半笑不笑的像是看到別人沒發現的趣事。頭髮蓬亂的珀林"艾巴拉,因為當鐵匠學徒而練得厚實的肩膀和粗壯的手臂。他們都還穿著自己的雙河服裝,樸素而結實,因長途旅行而磨損。
馬特一邊走過來一邊把骰子丟回那半圓中,其中一個男人喊道:喂,南方人,你不能在贏錢的時候退出啊。總比在輸錢時退出好。馬特笑道,下意識地摸了摸外套的腰部。嵐皺了皺眉。馬特把那柄鞘上有紅寶石的匕首藏在那裡,那把匕首他從不離身,也許,是他無法離身。那是一把來自死城ShadarLogoth的匕首,被一隻幾乎跟暗黑魔神一樣邪惡的惡魔粘污扭曲。那只惡魔在兩千年前毀滅了ShadarLogoth,卻在無人廢墟中存活至今。如果馬特一直帶著這把匕首,上面的污染遲早會要了他的命,然而如果他把匕首放下,卻只會死得更快。你會有機會贏回來的。跪在地上的人惱怒地噴了噴鼻子,顯示他們覺得這種機會不大。
珀林跟在馬特身後向嵐走來,一直低著眼睛。這些日子來,他總是這樣,而且他的肩膀也總是沉著,像是背負著一件他的寬肩無法承受的負擔一般。
嵐,你怎麼啦?馬特問道,你跟你的襯衣一樣白淨。嘿!你從哪裡搞到這些衣服的?你變成一個石納爾人啦?不如我也給自己買一件這樣的外套和襯衣吧。他抖了抖自己的外套口袋,發出一陣硬幣碰擊的響聲,我丟骰子的運氣不錯呢,每次玩幾乎都是贏錢的。你不用買,嵐疲倦地回答,茉蕾把我們的衣服全都換成這樣的了。據我所知,除了你們兩身上穿的以外,其他的大概已經被燒掉了。依蘭素可能正在四處找你們收集這幾件呢,所以如果我是你,就趕在被她從身上扒下來之前趕快把它們換下來。珀林依然沒有抬起眼睛,但是他的臉頰變紅了。馬特的笑容更深,只是看起來有點勉強。他們倆也在洗澡的時候有過跟嵐一樣的遭遇,只有馬特試圖裝出不在乎的樣子。而且,我沒有病。我只需要離開這裡。艾梅林玉座來了。蘭恩說有她在這裡,我要是一個星期前就已經離開會比較好。我必須走,可是所有城門都封了。他那樣說?馬特皺眉,我不明白。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對艾塞達依不利的話,為什麼現在這樣說?看吧,嵐,我跟你一樣不喜歡艾塞達依,但是她們不會對我們怎麼樣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壓低了聲音,還回頭看看那些賭徒有沒有在偷聽。在邊疆一帶,也許對艾塞達依害怕是有的,但是遠遠沒到憎恨的地步,對於她們的不敬言辭可能會為你招來一場打鬥或者更糟的結果。看看茉蕾吧。雖然她是個艾塞達依,但她不是那麼差啊。你怎麼像家鄉那個在酒泉旅店講他那些誇張故事的老辛"布耶一樣思考啊。我的意思是,她沒有傷害過我們,她們也不會。她們為什麼要傷害我們?珀林抬起了眼睛,金黃的眼睛,在陰暗的光線下閃著光芒就像磨光的金子。茉蕾沒有傷害過我們嗎?嵐心想,他們離開雙河的時候,珀林的眼睛還是跟馬特一樣的深棕色。他不知道這樣的變化如何發生的珀林不想談論它,自從它發生之後,他對其他事情也很少發表意見了但是它跟他低沉的肩膀、以及他散發的那種雖然處在朋友中間卻仍然孤立無援的感覺是同時出現的。珀林的眼睛,馬特的匕首。如果他們沒有離開艾蒙村,這兩樣都不會發生,而帶著他們離開的人,正是茉蕾。他知道,這樣想並不公平。如果她沒有來到他們的村子,他們三人,連同大半個艾蒙村很可能就全都毀在了半獸人的手中。但是,那既不能令珀林像以前那樣大笑,也不能除掉馬特腰帶上的匕首。還有,我呢?如果我此刻是在家裡,仍然活著,是否會像現在這樣?至少,我不用擔心艾塞達依會怎樣對付我。
馬特仍然詢問地看著他,而珀林已經把頭抬到了足以低著眉毛看他的角度。洛歐耐心地等待著。嵐無法告訴他們自己為什麼要避開艾梅林。他們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蘭恩知道,茉蕾也知道,還有伊雯和奈妮。他希望他們全都不知道,其中,最希望伊雯不知道,但,至少馬特和珀林,還有洛歐仍然相信他沒有變。他覺得,自己寧願死也不希望讓他們知道,不願看到伊雯眼中時而流露出的猶豫和擔憂,還有奈妮也是,雖然她們都盡量掩飾。
有人在監視我,他終於說道,在跟蹤我,只是只是,我看不見任何人。珀林的頭猛地抬起來,馬特舔了舔嘴唇輕聲問道:是黯者?當然不是,洛歐哼道,缺眼人怎麼可能進入法達拉的城鎮或者堡壘?按照法律,城牆以內任何人都不許把自己的臉藏起來,而且,專門僱傭的點燈人在夜裡負責保證街道燈火通明,使迷懼靈沒有可供藏身的陰影。不可能是黯者的。城牆擋不住黯者,馬特喃喃說道,如果它想進來,城牆擋不住。我不知道法律和燈火對此能有多大幫助。跟不到半年前的他相比,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對黯者是否僅僅是吟遊詩人故事半信半疑的人了。他也已經見得太多。
還有風,嵐補充道。他把發生在塔頂的事告訴他們時,幾乎無法壓制自己聲音中的顫抖。珀林緊緊握著拳頭,指節嘎嘎作響。我只想離開這裡,嵐最後說道,我想往南走。到某個地方去。某個離開這裡的地方就好。但是如果城門都封住了,馬特說道,我們怎麼出去啊?嵐瞪著他。我們?他必須一個人走。最終,任何人靠近他都會有危險。他將會變成一個威脅,就連茉蕾也無法告訴他他還有多少時間。
馬特,你知道你必須跟茉蕾一起到塔瓦隆去的。她說過那是唯一一個可以把你和那把見鬼的匕首分開又能保住你性命的地方。你也知道,如果你一直帶著它會有什麼後果。馬特隔著外套摸了摸匕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艾塞達依的禮物是魚餌,他引用道,好吧,也許我不想把魚鉤放進自己的口中。也許不論她打算在塔瓦隆做什麼都比我根本不去要糟糕。也許她在撒謊。艾塞達依口中的事實永遠跟你想的不一樣。你說夠了俗話沒有?嵐問道,南風帶來熱情的客人,北風帶來空寂的房屋?塗成金色的豬仍然是一隻豬?這一句怎樣:光說不做剪不了羊毛?傻瓜說的話是灰塵?別激動,嵐,珀林柔聲說道,用不著這麼凶。是嗎?也許我不想你們兩個總是四處遊蕩、惹上麻煩以後指望我來搭救的傢伙跟著我走吧。你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嗎?見鬼,難道你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能早就厭倦了不論走到哪裡都見到你們兩個嗎?你們總是在我眼前,我煩了。珀林臉上受傷的表情就像刀子般割著他的心,但他無情地繼續說道,這裡有些人認為我是一位大人。大人。也許我喜歡這樣。可是看看你們,跟馬伕一起玩骰子。如果我要走,我就要自己走。你們兩個可以到塔瓦隆去,或者去上吊,反正我要一個人走。馬特僵著臉,一手透過外套緊緊抓住匕首,指節發白。如果你想這樣,他冷冷說道,我以為我們不論你想怎樣,艾索爾,我決定要跟你同時離開,我會走的,你可以不用理我。如果城門都被封了,珀林說道,誰都走不了。他又盯著地板了。
從賭徒那邊傳來一陣大笑,在屋裡迴盪。有人輸錢了。
走或者留,洛歐說道,一起或者分開,都沒有關係。你們三個都是taveren。就連我這個沒有那種天分的巨靈都看得出來,只要看看你們身邊發生的事情就知道了。茉蕾也是這樣說的。馬特攤攤雙手。別再說了,洛歐。我不想再聽啦。洛歐搖搖頭。不論你聽不聽,這是事實。時間之輪使用人類的生命作為絲線,編織每個時代的時輪之模。而你們三個是taveren,編織的核心。夠了,洛歐。一段時間之內,不論你們做什麼,時間之輪都會圍繞著你們三個編出時輪之模。而你們所做的事情,更有可能是時間之輪為你做出的選擇。Taveren帶動著歷史,僅僅是存在就已經可以改變時輪之模,可是,在時間之輪控制下的taveren可以選擇的命運卻比其他人更少。不論你們去哪裡,不論你們做什麼,除非時間之輪做出其他選擇,不然你們將夠了!馬特大喊。丟骰子的男人們都回過頭來看,而他凶狠地瞪著他們直到他們把目光轉回自己的遊戲中。
我很抱歉,馬特,洛歐低聲道歉,我知道我說得太多,可是我不是故意我不會留在這裡,馬特對著屋椽宣佈,跟一個多嘴多舌的巨靈和一個頭腦發脹得連帽子都戴不下的蠢人在一起。你來嗎,珀林?珀林歎了口氣,瞥了瞥嵐,然後點頭。
嵐看著他們離開,如鯁在喉。我必須一個人走。光明助我,我必須。
洛歐也在看著他們倆的背影,擔憂地耷拉著眉毛。嵐,我真的不是故意嵐強迫自己的語氣粗魯起來。你還在等什麼?跟他們一起走啊!我不明白你為啥還在這裡。如果你不知道離開的路,對我就沒有用處。走吧!去尋找你的樹林,和你那些珍貴的博樹林。也許它們還沒有被砍光,如果砍光了那也很好。洛歐的雙眼,睜大得像兩隻茶杯,起初既驚訝又難過,但慢慢地,它們變得僵緊,幾乎像是憤怒。但嵐猜不是。雖然有些古老傳說提過,巨靈很兇猛,儘管它們沒有仔細描述如何兇猛,可是嵐從來就沒有遇見過像洛歐這麼溫柔的人。
既然你這麼說,好吧,嵐"艾索爾。洛歐僵硬地說道。他硬繃繃地鞠了一躬,大步朝著馬特和珀林而去。
嵐喪氣地靠倒在穀物堆上。好吧,他頭腦裡的一個聲音奚落道,你做了,不是麼。我必須,他告訴它。僅僅是靠近我都會很危險。見鬼啊,我將會發瘋,而且不!不,我不會的!我不會再用唯一之力了,那樣我就不會發瘋,而且可是,我不能冒這個險。我不能,你不明白嗎?可是,那個聲音只是在嘲笑他。
他發現,那群賭徒正在看他。他們仍然靠牆跪著,但全都轉過頭來盯著他看。石納爾人,不論是那個階層,幾乎總是那麼彬彬有禮,就算對方是血仇,而巨靈從來就不是石納爾的敵人。他們的目光裡都是震驚,他們的表情中都是空白,可是,他們的眼睛說,他做了錯事。他心中的一部分知道他們是對的,這使他們默默的指責更加嚴厲。他們只是看著他,但是,他跌跌撞撞地逃離房間就像被他們驅逐一般。
他木然地繼續沿著儲藏室向前走,尋找一個可以藏匿自己直到城門開通為止的地方。然後,他也許就可以藏在某輛運糧車的底下,也許他們不會搜尋出城的運貨車。也許他們不會搜查儲藏室,甚至搜查整座堡壘來找他。頑固地,他拒絕思考這個可能性,頑固地,他把精神集中在尋找一個安全地方上。可是,每一個他找到的地方一堆穀物袋中間的空洞,一些酒桶後面靠著牆留下的狹窄空隙,一個被空柳條箱和陰影佔去半個屋子的廢棄儲藏室他總是想像搜查者會在那裡發現他。他總是想像那個看不見的監視者,不論那是誰或者是什麼東西,在那裡發現他。於是,他不停地找啊找,又渴又髒,頭髮裡還掛上了蛛網。
然後,他走進了一個點著火把的陰暗走廊,發現伊雯正沿著走廊躡手躡腳地前進,時而停下來偷看她經過的儲藏室。她的及腰黑髮用一根紅絲帶紮起來,穿著一件鵝灰色襯紅色的石納爾裙子。看到她,悲傷和失落便湧上嵐的心頭,比他趕走馬特、珀林和洛歐時更難受。從小到大,他都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娶伊雯回家,他們兩人都這樣想。可是如今當他忽然出現在她跟前時,她嚇了一跳,大聲喘著氣,但她說的卻是:原來你在這裡。馬特和珀林把你做的事告訴我了。還有洛歐。我明白你的目的,嵐,但這樣做太傻了。她雙手交叉擱在胸前,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嚴肅地看著他。他總是不明白她是怎樣弄出這種低頭看他的錯覺來的只要她願意她總能辦到儘管她的高度只到他的胸前,還比他小兩歲。
很好。他說道。她的髮型忽然令他生氣了。離開雙河之前,他從來就沒有見過成年女子不編辮子的。在那裡,每一個女孩都熱切地期盼著村裡的女事會宣佈自己到達可以編辮子的年齡。伊雯當然也曾經那樣盼望過。而在這裡,她卻披頭散髮只紮了一根絲帶。我想回家而不能回家,她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忘記艾蒙村。你也走吧,別來煩我。你反正也不想再跟一個牧羊人做伴了的。現在這裡有大把艾塞達依,夠你圍著轉的了。還有,別告訴她們中的任何人說見過我。她們在找我,我不需要你去幫她們的忙。她的臉頰湧上明亮的紅色。難道你以為我會他轉身就走,而她大喊一聲撲了上來,雙臂抱住了他的腳。兩個人一起翻倒在石地板上,他的鞍囊和包袱都飛到了一邊。他落地時呻吟了一聲,因為劍柄戳到了他的肋骨,而當她爬起來就像把他當成椅子一般一屁股坐在他的背上時又哼了一聲。我的母親,她堅決地說道,總是告訴我,學習對付男人的最好辦法就是學習駕馭一頭騾子。她說,男人和騾子的腦袋多數時候是一樣的。有時候,騾子還更聰明些。他抬起頭回頭看她。下來,伊雯。下來!伊雯,如果你不下來他威脅地壓低了聲音我就要對付你了。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他還裝出了凶狠的目光。
伊雯噴了噴鼻子。就算你有那個本事,你也不會的。你不會傷害任何人。況且,你也沒那個本事。我知道你不能隨心所欲地使用唯一之力,它只是偶然發生,而你也無法控制它。所以,你別想著對付我或者任何人。另一方面,我,一直在跟茉蕾學習,所以,如果你不肯講理,嵐"艾索爾,我可能會把你的褲子點著。我可以辦到哦。你儘管繼續這樣,試試看我行不行。突然,只是一會兒,最靠近他們的火把忽然哄地旺盛起來。她尖叫了一聲瞪著那火把,嚇住了。
他立刻扭過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從自己背上拉了下來,把她放在牆邊坐下。當他自己也坐起來後,她坐在他的對面使勁搓手臂。你真的會,是嗎?他生氣地說道,你在玩弄你根本不瞭解的東西。你很可能會把我們兩個都燒成焦炭!男人!每次你們講理講不過的時候,就要麼逃走,要麼訴諸暴力。慢著!是誰扳倒了誰啊?是誰坐在誰身上?而且你還威脅試圖威脅!要他攤攤雙手,不,你不是。你一直都是這樣對我的。每一次你發現我們的爭論不按照你的意思走,我們就會突然完全轉了話題。這次不能這樣了。我沒在跟你爭論,她平靜地說道,也沒有轉變話題。躲起來不是逃走是什麼?還有,躲藏之後,你就會真正地開始逃跑。還有,傷害馬特、珀林和洛歐又是什麼行為?還有我呢?我知道為什麼。你害怕如果你讓他們留在身邊會帶給他們更嚴重的傷害。只要你不做你不該做的事情,就不用擔心會傷害到任何人。所有這些四處躲藏和打擊,根本就毫無理由。為什麼艾梅林玉座,或者除了茉蕾以外的任何艾塞達依會知道你的存在?他瞪著她愣了好一會兒。她跟茉蕾以及奈妮一起越久,就越學會了她們兩人的態度,至少在她願意的時候,她就會這樣。她們艾塞達依和賢者其實很多時候是很相像的,一副知道一切高高在上的樣子。這種態度出現在伊雯身上令他不安。終於,他把蘭恩說的話告訴了她。你說,他還能是什麼意思?她搓著手臂的手凝固了,專注地皺著眉頭。茉蕾知道你的事,但她什麼都沒有做過,現在又為什麼要採取行動呢?可是,如果蘭恩她皺著眉迎上他的雙眼,如果他們真的要找,儲藏室是他們第一個會找的地方。在我們查出他們是否真的在搜尋你之前,得先把你藏在一個他們永遠想不到的地方。我知道這個地方。地牢。他忙亂地爬了起來。地牢!不是要你到牢房去,傻瓜。我有時候會在傍晚到那裡去看帕丹"菲恩。奈妮也是。就算我今天去得早了些,也沒有人會懷疑的。事實上,人人都去看艾梅林了,甚至沒有人會注意到咱們。可是,茉蕾她從來不會到地牢去審問菲恩先生。她是派人把他帶到自己跟前的。而且,最近幾個星期她都沒有見過他了。相信我,在那裡你會安全的。可是,他仍然猶豫。帕丹"菲恩。說起來,你為什麼要去看小販?他是一個暗黑之友,他自己親口承認的,而且還是一個很壞的暗黑之友。見鬼,伊雯,他把半獸人帶到了艾蒙村啊!暗黑魔神的獵狗,他是這樣說自己的,從春誕前夜開始他就一直跟著我的足跡追到這來。呃,他現在被關在鐵籠子裡,沒有威脅了,嵐。這一次輪到她猶豫了,看著他的目光幾乎是在懇求,嵐,從我出生開始,他就每年春天都駕著馬車到雙河來。他認識我認識的所有人,所有地方。真奇怪,他被關得越久,似乎就越容易接近。就像是他正在擺脫暗黑魔神的控制似的。他恢復了笑容,還會講艾蒙村人的有趣故事,有時候還提到一些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有時候,他幾乎就跟以前的他一樣。我只是想跟人聊聊家鄉的事而已。是從我開始躲避你之後開始的嗎,他心想,從珀林開始躲避所有人,馬特開始沉迷賭博作樂之後。我本來不該只顧著自己的,他喃喃說道,然後歎了口氣,好吧,如果茉蕾認為這樣對你安全,我猜,對我也安全吧。可是,你不需要攪進來的。伊雯站起來,專心拍打裙子,避開他的眼睛。
茉蕾說過,這樣安全的吧?伊雯?茉蕾塞達依從來沒有說過我不能夠去看望菲恩先生。她小心翼翼地說道。
他瞪著她,然後爆發,你從來沒有問過她。她根本不知道。伊雯,這太蠢了。帕丹"菲恩是個暗黑之友,而且,還是個最壞的暗黑之友啊。他被關在籠子裡了,伊雯僵硬地回答,我不需要每做一件事都先問過茉蕾的准許。你現在才擔心是否要照著艾塞達依吩咐去做事不是太遲了麼,是不是?好了,你來不來?不用你,我自己也能找到地牢。他們正在找我,或者將要找我,如果發現你跟我在一起,對你沒有好處。沒有我,她冷冷地說道,你很可能會絆到自己的腳,然後摔倒在艾梅林玉座的膝蓋上,接著,在企圖脫身的說辭中招認一切。見鬼,你回家以後真該去參加女事會。如果所有男人都像你認為的這麼笨手笨腳,這麼無助,我們將永遠不能你是不是打算站在這裡不停說話直到他們真的找到你?撿起你的行李,嵐,跟我來。她不等他回答,一轉身就開始沿著走廊走去。嵐低聲嘀咕著,不情不願地照做了。
他們走的路都在堡壘後面,很少遇到人,而且多數是僕人,可是嵐總覺得他們特別注意自己。不是對一個背著行李打算遠行的男人的注意,而是,對他,嵐"艾索爾的特別注意。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他希望它是但儘管如此,當他們兩人走進堡壘後面深處的一條過道時,走向一扇裝有小鐵窗、跟堡壘外牆所有門一樣包裹著厚鐵皮的高門時,他一點也沒覺得放下心來。鐵窗下面,懸著一個鈴錘。
穿過鐵窗,嵐可以看到光禿禿的牆壁,還有兩個沒有戴頭盔的梳頂髻士兵坐在一張桌旁,桌上有一盞燈。其中一個男人正在用一根長磨刀石緩緩打磨一把匕首。伊雯用鈴錘敲門,發出鐵鐵相碰的脆響,對那人的動作沒有一點影響。另一個男人的臉扁平陰沉,看著門的樣子就像在考慮什麼,然後才起身走過來。他身材矮壯,眼睛差點夠不著鐵窗的交叉柵欄。
你們想幹什麼?噢,又是你,女孩。來看你的暗黑之友?那個是誰?他沒有一點想要開門的意思。
他是我的朋友,常古。他也想見菲恩先生。男人打量著嵐,上唇抖動著向後露出牙齒。嵐心想,這該不會是一個微笑吧?好吧,常古終於說道,好吧。你真高,不是嗎?高,而且穿著的衣服對你們這種人來說夠誇張的。是不是在東方邊界被人逮住馴化了?他砰地拉開門閂,拉開門,好吧,要進來就進來吧。他用嘲笑的語氣說道,小心別撞到腦袋,我的大人。這扇門就連洛歐也可以挺直腰走進來,嵐根本就沒有撞頭的危險。他跟著伊雯走進去,皺著眉頭,猜想這個常古是否會製造某種麻煩。他是嵐遇到的頭一個粗魯的石納爾人,就連梅西瑪也只不過是冷淡而已,並不是真的粗魯。可這個傢伙,使勁把門甩上,又猛地把沉重的門閂閂上,然後走到桌子另一邊的架子上,取下一盞燈。另一個男人一直沒有停止磨刀,甚至沒有抬頭看。整個房間除了桌子、長凳和架子以外,空蕩蕩,地上鋪著稻草,另一端有一扇通往深處的門。
在那裡面跟你們的暗黑之友朋友一起時,常古說道,你們會想要點燈光的,對吧。他大笑起來,聲音沙啞毫無幽默,然後點著了燈,他在等你。他把燈丟給伊雯,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扇內門,等著你。就在裡面,在黑暗中。嵐看著眼前的黑暗,不安地停了停,身後的常古咧嘴笑著,可是伊雯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拉了進去。門砰地關上,幾乎夾到他的腳後跟,插銷也插上了。這裡只有燈發出的光亮,包圍他們的黑暗中一個小小的光池。
你肯定他會放我們出去的吧?他問道。他想起來,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往他的寶劍或者弓上看過,也沒有問他的包袱裡面有什麼。他們不是好守衛。我們完全可能是來解救菲恩的啊。他們知道我不會那樣做的,她回答,但是聽起來似乎有什麼困擾,又補充道,每一次我來,都覺得他們變得更糟糕了。所有守衛都是。態度越來越惡劣,越來越陰沉。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常古還跟我講笑話呢,尼島甚至一直都沒有說過話。不過,我猜在這樣一個地方工作,沒有人能心情輕鬆吧。也許只是我而已,這個地方對我的心情也沒有任何好處。雖然她這樣說,她仍然很自信地拉著他走進黑暗。他把空出來的手一直握在劍上。
蒼白的燈光照出一個寬闊的走廊,兩邊是石砌牢房前面的平整鐵柵欄。他們經過的牢房裡,只有兩間關著犯人。燈光照到他們時,那些犯人從他們窄小的帆布床上坐了起來,用手遮擋眼睛,從指縫間瞪視著,他們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光。雖然他們的臉被遮著,嵐也感到了他們眼中的惡意。
那個人喜歡喝酒打架,伊雯低聲說道,朝著一個指節凹陷身材魁梧的傢伙示意,這一次他空手把鎮子裡一家旅店的大堂砸了個稀巴爛,還重傷了幾個人。另一個犯人穿著一件鑲著金邊的寬袖外套和一雙閃光的低幫靴子。他的旅店負了債,他企圖逃走她響亮地冷哼了一聲。她的父親是艾蒙村的旅店老闆,同時也是村長躲避他的十幾個店主和商人債主。那男人朝他們咆哮,口中冒出尖利的咒罵就跟嵐從商人護衛口中聽到的一樣刺耳。
他們也是每一天都變得更糟糕。她的語氣有點壓抑,加快了腳步。
當他們到達走廊盡頭帕丹"菲恩的牢房時,她已經離嵐夠遠了,她手中的燈完全照不到他。嵐停在原地,站在她燈光的陰影中。
菲恩正坐在他的帆布床上,期待地前傾著身體像是在等什麼,正如常古所說那樣。他是一個身材瘦削,眼神銳利的男人,手臂修長,大鼻子,比起嵐記憶中更加憔悴。這種憔悴不是因為關在地牢裡造成的這裡的食物跟僕人們的食物是一樣的,再怎麼罪大惡極的犯人也不會減少一點而是他在到達法達拉之前所做的事造成的。
看見他,勾起了嵐不願想起的回憶。菲恩,坐在他那輛高大的小販馬車座位上,駛過馬車橋,在春誕前夜到達艾蒙村。就在那一夜,半獸人來了,殺戮,焚燒,追獵。茉蕾曾經說,它們在追獵三個年輕男子。追獵我,如果它們知道是我,而且還用菲恩做獵狗。
伊雯走近時,菲恩站了起來,沒有遮擋眼睛,甚至沒有因為燈光而眨一眨眼。他朝她露出微笑,一個只觸及嘴唇的微笑,然後抬起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筆直地看著躲在燈光後黑暗中的嵐,伸出一隻長手指指著他。我感覺到你在那裡,躲著,嵐"艾索爾,他說道,聲音像是在哼歌,你躲不了,躲不了我,也躲不了他們。你以為結束了,是不是?可是戰爭從來不會結束,艾索爾。他們來找我了,他們也來找你,戰爭會繼續下去。不論你是死是活,你的戰爭永無終止。永無終止。突然他開始吟唱。
人人自由的一天很快到來。
即使是你,即使是我。
人人喪命的一天很快到來。
一定有你,絕沒有我。他的手臂落下來,抬起眼睛全神注視著黑暗中屋頂上的一個方向。彎曲的咧嘴扭曲了他的嘴,他的喉嚨深處發出笑聲像是看到了有趣的東西,魔得比你們所有人知道得更多。魔得知道。伊雯倒退著離開牢房回到嵐身邊,燈光的邊緣正好觸及菲恩牢房的鐵欄。黑暗藏起了小販,但他們仍然聽到他的笑聲。就算看不到他,嵐也知道菲恩肯定還是那樣盯著黑暗。
他打了個冷戰,手指摸索著寶劍的劍鞘。光明啊!他嘶啞著喉嚨,這就是你說的跟以前的他一樣?他有時候好些,有時候差些。伊雯聲音不穩,這一次差些,比平常差多了。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他瘋了,在黑暗裡那樣盯著石頭屋頂。如果沒有那些石頭,他盯著的將會是女客樓。那裡是茉蕾住的地方,也是艾梅林住的地方。他又打了個冷戰。他瘋了。這個好主意不好,嵐。她回頭看著牢房,把他拉遠一點,還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菲恩聽到。菲恩的笑聲追隨著他們。就算他們不搜查這裡,我也不能跟一個這樣的傢伙呆在一起,你也不能。今天的他有一點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有一個地方比起這裡來更不會被搜到。之前我沒有提這個地方是因為把你帶到這裡來會比較容易。他們絕對不會搜查女客樓的。絕對。女客!伊雯,菲恩也許瘋了,可是你更瘋。你怎麼能在黃蜂窩裡躲黃蜂啊。還有更好的地方嗎?堡壘之中有哪一個地方是男人,包括阿格瑪大人,只有在受到女人邀請時才能進去的?哪一個地方沒有人會想到去尋找一個男人的?堡壘之中有哪一個地方肯定填滿了艾塞達依?這太瘋狂了,伊雯。她戳著他的包袱,一副已經決定了的樣子,說道:你必須把你的寶劍和弓包到你的斗篷裡去,這樣,你就會像是幫我搬東西一樣。要給你找一件沒這麼漂亮的短上衣和襯衣應該不難,但是你必須馱起背來。我告訴你,我不幹。既然你的行為像騾子那麼固執,那麼扮作一個給我搬東西的苦力就正好了。除非,你真的寧願在這裡跟他一起。菲恩的輕笑穿過漆黑的陰影傳來。戰爭永無終止,艾索爾。魔得知道。我從城牆跳出去可能成功率還高一點。嵐喃喃念道。但他解開了包袱,照她的話把劍、弓和箭袋包起來。
黑暗中,菲恩大笑。永無終止,艾索爾。永無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