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輪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六章 白橋鎮
    謝天謝地,馬特終於吹出最後一個搖晃的音符,放下了索姆那雕刻著金銀花飾的笛子,這支被吹得嚴重走調幾乎聽不出竟然是《勁風撼柳》的曲子總算結束了。嵐放開捂著耳朵的雙手,一個在附近卷纜繩的水手大聲地長舒一口氣。一時間,耳邊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聲音,船槳規律地搖動的吱吱聲,還有風偶爾吹動桅索的嗡嗡聲。因為風總是迎著船頭而吹,船帆沒有任何作用,所以被捲起來了。

    我想我得感謝你,索姆墨立林好一會兒才喃喃說道,你令我深刻體會到了一句老話:不論你怎麼教,豬不可能學會吹笛子。水手大笑起來,馬特揚起笛子威脅著要砸他。索姆一把將笛子搶回來,熟練地放回它的硬皮盒裡。我本來以為你們牧羊人在放羊的時候都是以吹笛子來消磨時間的。你令我明白了不是自己親眼看到的事情不能相信。嵐才是牧羊人啦,馬特發牢騷道,他才會吹笛子,我不會。是的,嗯,他確實有點天分。也許我們該練習戲法,小子,你在這方面還是有點潛質的。索姆,嵐說道,我不明白你為啥這麼努力。他朝那個水手瞄了一眼,壓低聲音,必竟我們倆不是真的想當吟遊詩人啊,這只不過是為了掩護身份尋找茉萊娜和其他人罷了。索姆輕輕扯著鬍子,低頭看著膝蓋上光滑的深棕色笛子盒。小子,如果你找不到他們又如何?我們甚至無法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他們活著。嵐堅決回答,看了看馬特等待他的支持。可是,馬特低著眉,抿著嘴,眼睛盯著甲板。好了,說話呀,嵐對他說道,吹不好笛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可能為這事難過啊。我也吹得不好麼。你以前從來都不吹笛子的呀。馬特抬起頭,仍然皺著眉:如果他們死了呢?他輕聲說道,我們得接受現實,不是嗎?這時,船頭的導航員大喊:白橋!白橋就在前面!嵐愣住了,無法相信馬特竟然這麼輕鬆地說出這種話來。他凝視著馬特的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馬特縮著脖子,陰沉著臉和他對視。身邊,水手們紛紛走上甲板。嵐的心中有許多想說的話,卻無法用言語表達。他們必須相信其他人還活著。必須。意識的深處有一個煩人的聲音在問:為什麼?因為這一切就像索姆講的一個故事?英雄找到寶藏,打敗壞人,從此過著幸福生活?有些故事不是這樣結局的,有時候,英雄也會死亡。你是一個英雄嗎,嵐艾索爾?你是一個英雄嗎,牧羊人?馬特突然漲紅著臉移開了目光。嵐收拾心神,跳起來,穿過身邊忙忙碌碌的水手向船欄走去。馬特慢慢地跟著他,甚至懶得躲開擋在他前面的水手。

    人們在船上跑來跑去,光腳把甲板踩得砰砰響。他們忙著調整船繩,綁好這些繩子,又解開那些繩子。有些人搬出許多油皮大袋子,裡面漲鼓鼓地塞滿羊毛幾乎要把袋子撐破。還有人在準備纜繩,那繩子跟嵐的手腕一般粗。他們的動作雖然很快,卻都十分熟練準確。儘管如此,杜門船長還是在甲板上來回巡視發號施令,責罵那些動作不夠快的船員。

    飛浪轉過阿里尼勒的一個小彎,白橋完全展現在嵐的眼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橋,他從歌曲裡、故事裡還有小販的傳言裡都聽說過它,現在,它就在眼前,他親眼看到了傳奇。

    白橋跨過寬闊的河面,橋底比飛浪的桅桿高出兩倍有多。陽光中,它從頭到尾閃著牛奶一般的白色光芒。跟橋身一樣材質的橋墩紮在強勁的水流中,細長細長,樣子柔弱得似乎根本無法支撐橋身的重量和跨度。整座白橋渾然一體,就像是用一整塊石頭雕刻出來似的,又或者說,像是經巨人之手澆鑄而成。它寬而高,輕快地橫在空中,令人幾乎忘記了它原來是多麼巨大。相比之下,它東邊連接著的城鎮就像小矮人。然而,城鎮本身也比艾蒙村要大多了,磚石砌起的房屋跟暗礁渡口的屋子一樣高大,沿河伸出一根根細手指一般的木建碼頭。河面上佈滿了小船,漁民忙著撒網。白橋閃著光芒高高凌駕於這一切之上。

    它看起來就像玻璃一般。嵐不禁讚歎。

    杜門船長在他身後站定,拇指鉤著腰間的寬皮帶,說道:不,夥計。不論它是什麼,肯定不是玻璃。雨下得再大,走在那上面也不會滑腳,而且,就算最鋒利的鑿子加上最強壯的手臂也無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我一直認為,索姆說道,它是傳奇時代的遺物之一。船長冷哼一聲:也許吧。反正它很有用。幸運之神告訴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修建的,不一定得是艾塞達依。它未必有那麼久遠的歷史。別偷懶,你這個見鬼的蠢材!他匆匆忙忙地向船尾跑去。

    嵐更驚奇了。來自傳奇時代。可能是艾塞達依建造的。這就是杜門船長遊歷世界的動力,就是他說的世界奇景和未解之謎。艾塞達依的傑作。道聽途說是一回事,親眼目睹、親手觸摸又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不是嗎?這一刻,嵐忽然覺得那牛奶一般的建築蒙上了一層陰影。他把目光移到河邊的碼頭上,然而,不論他看哪裡,那座橋總能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我們成功了,索姆,他擠出一個笑容,沒有造反。吟遊詩人只是嗯了一聲吹了吹鬍子,附近兩個準備纜繩的水手嚴厲地瞪了嵐一眼,但是立刻繼續自己的工作。他趕緊止住笑容,一直到靠岸時都避開不看那兩人。

    飛浪平穩地轉進了第一個碼頭。碼頭用厚木搭建,架在塗著柏油的木樁上。船槳輕輕向後划水,調整船身位置。水手們把船上的纜繩拋給碼頭上的人,把它們繫好。另一些船員把那些羊毛袋子掛到船弦外,用來保護船身免被碼頭樁子刮傷。

    船還沒停穩,碼頭的另一邊就出現了許多塗著黑亮油漆的高大馬車,每一輛馬車的車門上都用醒目的金色或者猩紅色大字寫著自己的名字。登船的踏板剛剛放好,馬車裡的乘客就急匆匆地登了上船。他們面容光滑,身穿天鵝絨縫製的外套,披著鑲絲的斗篷,腳踩軟布鞋,每一個人都帶著一個衣著樸素的僕人為他提著包鐵皮的錢盒子。

    他們圍住了杜門船長,臉上掛著虛偽的微笑,船長卻冷不防地咆哮一聲,把他們的笑容都嚇走了。你!船長伸出一隻粗手指穿過他們指向甲板另一頭的佛羅然戈伯,後者立馬站定。戈伯額頭上被嵐的靴子踩傷的淤痕已經消退了,但是他仍舊時不時用手指摸著它,像要提醒自己似的。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船上一邊值班一邊睡覺了!我詛咒,這也是你在任何船隻上的最後一次!現在,你自己選一邊吧碼頭還是河水立刻滾出我的飛浪!戈伯縮著肩膀,對嵐他們三人投以憎恨的目光,特別是看到嵐的時候,他的眼神尤其惡毒。他環視甲板希望有人能支持他,但是希望渺茫。船員們一個個停下工作站直,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戈伯退縮了,眼中又閃起凶光,而且,加倍凶狠。他喃喃詛咒著,衝向船員艙室。杜門派了兩個人跟著他確保他不會搞破壞,然後咕噥著把注意力轉回圍著自己的商人身上。那些商人的微笑立刻回到臉上,頻頻鞠躬好像從沒有被打斷過。

    索姆叫嵐和馬特回去收拾東西。不過他們倆除了身上的衣服,也沒剩多少東西了。嵐的毛毯卷和鞍囊還在,還有父親的寶劍。他握著劍呆了一會,一時之間,對家鄉的思念強烈得令他雙眼刺痛。我還能見到塔嗎?還能回家嗎?家。我餘下的一生都將在逃跑中渡過,逃跑著,懼怕著自己的夢境。他抖抖身子歎了口氣,把劍掛在腰帶上。

    戈伯在兩個船員的監視下回到甲板上,雙眼直視前方,可是,嵐能感覺到他身上發出的陣陣恨意。他挺著腰,陰沉著臉,僵直地走上踏板離開飛浪,粗魯地推開碼頭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商人的馬車後不見了。

    碼頭上的人不算多,有衣著樸素的工人,修補漁網的漁夫,還有少數人特意從鎮裡前來觀看今年頭一艘從薩達亞下來的商船。沒有一個女孩是伊文娜,沒有一個人像茉萊娜、或者蘭恩、或者其他嵐希望見到的人。

    也許他們沒有到碼頭來吧。他說道。

    也許吧。索姆簡略地回答,一邊把樂器盒背到肩上,你們倆要提防戈伯,他肯定會設法搗亂的。我們必須盡量低調地通過白橋鎮,最好人人都在我們離開後五分鐘之內就把我們忘記。他們走上踏板,斗篷在風中飄蕩。馬特把弓斜背在胸前,雖然他們已經在船上過了不少日子,仍有幾個船員看了看他,他們很少用弓。

    杜門船長離開那群商人,在踏板上截住了索姆。

    你現在就走嗎,吟遊詩人?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繼續坐船呢?我會一直行駛到伊連,那裡的人很尊敬吟遊詩人,在那裡表演你的藝術最合適不過了。我會在賽仿節之前把你送到,就是那個講述大獵角傳奇的比賽,你知道的吧,勝者有一百個金幣的獎金。獎金很豐厚啊,船長,索姆華麗地鞠了一躬,揚了揚斗篷,五彩補丁隨之鼓動,比賽也很吸引,肯定能吸引世界各地的吟遊詩人前去參加。不過,他淡淡補充,恐怕我們無法負擔您的船費了。啊呀,嗯,這個麼船長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皮錢包丟給索姆,索姆一把接住,裡面叮噹作響,船費還給你們,這裡面有多的了。船身的損傷比我想像中的要小,而且,你一路都在工作,講故事,奏豎琴。如果你一直跟船到狂暴之海,我可能還會再付你這麼多,而且還在伊連停留讓你參加賽仿節。在那裡,一個優秀的吟遊詩人就算拿不到冠軍,也可以小賺一筆。索姆掂量著手裡的錢包猶豫了,嵐插口道:船長,我們約了朋友在這裡見面,說好了要一起去卡安琅的。所以,只好下次再去伊連了。索姆歪了歪嘴唇,吹了吹長鬍子把錢包收進口袋:如果我們想見的人不在這裡,我們也許會來的,船長。啊,杜門冷冷說道,你考慮一下吧。可惜現在我的船上沒有戈伯可以轉移其他船員的怒氣了,不過,我說過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只是,從現在開始我得放鬆一下他們了,可能為此得花費平常三倍的時間才能到達伊連。嗯,也許那些半獸人真的只是在追趕你們三個吧。嵐眨眨眼,沒有說話。可是馬特卻沒有這麼謹慎。

    為啥您會認為它們不是呢?他問道,它們跟我們爭奪同一個寶藏啊。也許吧,船長哼道,語氣裡滿是懷疑。他用粗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鬍子,又指著索姆收起錢包的口袋說道,如果你肯回來表演,令我的船員忘記我逼迫他們辛苦工作,那麼,我肯付雙倍的酬勞。考慮一下吧。我明天黎明時分出發。他轉身回到商人身邊,張開雙臂為耽擱他們表示抱歉。

    索姆還在猶豫,嵐在他改變主意之前趕緊催著他走下了踏板,吟遊詩人也沒有抗議。碼頭上的人們看見索姆的補丁斗篷,開始低聲議論,有人朝他大喊,詢問他會在哪裡表演。嵐沮喪地想,這怎麼可能低調啊,恐怕到了傍晚整個白橋鎮都知道來了一位吟遊詩人了。儘管如此,他還是催促索姆加快腳步。索姆賭氣一言不發地大步走著,對人們的詢問不理不睬。

    高高坐在馬車駕駛座上的車伕饒有興趣地低頭看著索姆,不過他們的自持身份不能大聲呼喊。嵐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於是轉進了白橋底下一條跟河流平行的街道。

    我們必須找到茉萊娜和其他人,他說道,而且要快。我們早該想到要換掉索姆的斗篷的。索姆忽然恢復了精神停下腳步:要想知道他們是否在這裡,或者是否經過,問旅店老闆就知道了,旅店老闆知道所有的新聞和流言。不過,必須問對人。如果他們不在這裡他來回看著嵐和馬特,我們三個就得談談了。說完,他轉身往離開河岸的方向走進鎮子,斗篷隨著他的腳步波浪起伏。嵐和馬特不得不快步跟上。

    從近處看,那座寬闊的奶白色大橋仍然壓倒一切地高高在上,不過,走進鎮子以後,嵐才發現其實這個白橋鎮跟拜爾隆一樣大,只是沒有那麼擁擠。街上有一些小推車,用馬匹、牛或者驢子拉著,也有用手推的,沒有大馬車。看來那些大馬車是商人才用的,現在都擠到碼頭去了。

    沿街分佈著各種商店,招牌隨風搖晃,不少人就在自己的店子門前工作。他們經過一個正在修補鍋子的男人,還有一個裁縫把做好的衣服在光線下舉起來讓客人仔細查看。一個鞋匠坐在自己的店門前,揮著錘子敲打一隻靴子的鞋跟。小販大聲叫賣,宣稱自己提供磨刀或者磨剪子的服務,不停招呼路過的人說自己賣的碟子、或者水果、蔬菜很便宜,不過,有興趣的人不多。那些賣食品的商店,裡面擺放的食物少得可憐,比起嵐印象中拜爾隆的店子要少多了。河面上雖然有那麼多漁船,魚販的店子裡卻只有小小的幾堆魚兒。日子還不算太難過,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天氣再不轉暖,大家將面臨怎樣的困境,所以,人人都愁眉不展。

    白橋的橋腳連接著鎮子中央的一個大廣場,地上鋪的石板經歷數代,早已被靴子和車輪磨破。圍繞著廣場的是一家家旅店、商店,還有一些高大的紅磚屋子,上面掛著牌子,有一些的名字嵐在碼頭的馬車上見過。索姆似乎很隨便地在這些旅店裡挑了一家走了進去。這家店的門上掛著一個隨風擺動的招牌,上面一邊畫著一個男人背著行李大步走路,另一邊畫著同一個人枕著一個枕頭,店名是:遠行者休憩地。

    旅店大堂裡人很少,只有一個胖乎乎的旅店老闆,他正在從一個酒桶裡倒啤酒,還有兩個穿著粗糙工作服的男人在遠處的桌子邊坐著,陰鬱地看著手裡的啤酒。嵐三人走進去時,只有旅店老闆抬起頭。一道齊肩高的牆壁把這個大堂一分為二,兩邊都有桌子和壁爐。嵐有點無聊地猜想,是不是所有的旅店老闆都是又胖又禿頭的啊?索姆精神勃勃地搓搓雙手,跟老闆聊了聊這寒冷的天氣,點了熱的加香葡萄酒,然後低聲問道: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和朋友們不被騷擾地說說話?老闆朝那道矮牆點點頭:牆的另一邊是這裡最合你要求的地方了,除非你想租一個房間。那道牆是為了那些上岸的水手們修的,他們互相之間似乎總是合不來,為了避免他們在我的店裡打架,只好用牆把他們隔開。他從一開始就在打量索姆的斗篷,此刻他歪著頭,眼神透著狡猾,你要在這裡住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吟遊詩人到鎮上來了。人們很樂意掏錢來觀看表演,好減輕擔憂。我甚至可以給你的住宿和食物打折。低調,嵐悶悶不樂地想。

    您真慷慨,索姆熟練地鞠了一躬,也許我會接受您的邀請。不過現在,我需要一些私人空間。我會把你要的酒送過去。我剛才說的表演報酬在這裡來說不錯的喲。牆另一邊的桌子都是空的,不過索姆在正中間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這樣沒有人能趁我們不注意偷聽,他解釋道,你們聽到那個傢伙說的嗎?他會給我們打折。什麼啊,我可以令他的生意翻倍,竟然只是打折。有些誠實的旅店老闆會給吟遊詩人免費住宿,甚至還另外付錢呢。所有的空桌子都不太乾淨,地上很明顯已經好幾天、甚至好幾星期沒有打掃過了。嵐看了看周圍,皺起了眉頭。艾維爾先生就算是病倒了也不會容許他的店子變得這麼髒的。

    我們只想打聽消息,記得嗎?為啥找這裡?馬特問道,我們剛才經過好幾家比這裡乾淨的旅店。因為它正對大橋,索姆說道,橋的那邊就是前往卡安琅的大路。每一個路經白橋鎮的人都會經過這個廣場,除非他們走水路,而我們知道你們的朋友不會走水路。如果這裡沒有他們的消息,他們就不在這個鎮上。由我來負責套話好了,言辭必須十分小心。這時,旅店老闆來了,他一手抓著三隻白鑞酒杯,另一手用毛巾掃了掃桌子,放下杯子接過索姆付的酒錢。如果你住下來,就不用付飲品費用了。這可是好酒啊。索姆裝出微笑:我會考慮的,老闆。這裡有什麼新聞嗎?我們之前都呆在消息落後的地方。大新聞,就是這樣。大新聞。老闆把毛巾搭在肩上,拉了一張椅子,手臂交叉擱在桌子上坐下來,長舒了一口氣,一邊說著能坐下來真是太好了。他名叫巴提,剛坐下來就開始說自己的腳,什麼長了雞眼發炎啊,每天多數時候得站著啊,還有用什麼藥物來治療啊,等等。索姆不得不再次提起新聞,他立刻流暢地把話題轉了過去。

    果然是大新聞。羅耿,偽龍神,試圖把軍隊從希爾丹轉移至特爾,途中在路伽附近進行了一次大規模戰役,結果被俘虜了。老闆問他們知不知道預言的事?索姆點點頭,於是巴提就繼續說。南方的道路上擠滿成千上萬僥倖還活著的逃難者,他們往各個方向逃走。

    當然巴提挖苦地笑著沒有人支持羅耿。噢,不,你找不到多少肯承認自己支持他的人,現在沒有。只有那些到處尋找安身之所的難民。俘虜羅耿的當然有艾塞達依。巴提說到這的時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提到她們正在把羅耿帶往塔瓦隆時又吐了一次。巴提是一個正派人,他說,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要他說,所有的艾塞達依都應該回到她們的滅絕之境去,把塔瓦隆也帶走。如果他能躲開,他不會靠近任何艾塞達依一千里以內。當然,他聽說她們在北歸途中的每一個村鎮都會停留,把羅耿示眾,宣佈偽龍神已經被俘,世界已經恢復安全。他倒很希望可以親眼看看,雖然那意味著要接近艾塞達依,還說,他有點想到卡安琅去。

    她們要把他帶到那裡去呈給摩菊絲女王,老闆以手撫額表示尊敬,我從來沒有見過女王。男人應該都去見見他的女王,你說是不是?羅耿可以做那些事,巴提轉動的眼珠和不齒的語氣很明顯地說明他指的是什麼。兩年前他見過前一個偽龍神,當時那傢伙被押著經過鎮外。不過那人只是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當時根本用不著出動艾塞達依就已經把他制服。士兵們用鐵鏈把他鎖在四輪馬車上,他陰沉著臉躺在上面呻吟,每次有人朝他扔石頭或者拿棍子戳他時,他就用手抱住腦袋。攻擊他的人很多,那些士兵也不阻止,只要他死不了就行。最重要的就是讓人們看清他根本沒什麼特別。他不能做那些事。但是這個羅耿就不同了,值得一看。那將是巴提可以用來講給外孫聽的事跡。唯一的問題是,他放不下旅店的事務。

    嵐饒有興趣地聽著。當初帕丹菲恩到艾蒙村時,帶來了這個能真真確確地使用唯一之力的偽龍神的消息,那是數年以來雙河地區聽到的最大一件新聞了。雖然那以後發生了許多事,把這件事推到了他的腦後,這也仍然是人們會談論多年,講給兒孫聽的大事。不論巴提是否真的見到了羅耿,他也可能告訴孫子說自己見過了。至於發生在雙河小村落裡某些農夫身上的事,沒有人會認為值得一提,除了雙河人自己。

    這件事,索姆說道,是一個不錯的故事題材,說不定可以流傳一千年。我真希望能親身經歷。他說話的語氣就像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嵐也有同感,我也想去看看這個人。您沒有說她們走的是哪條路。也許附近有別的旅行者可能知道路徑?巴提滿不在乎地擺了擺髒手:北上,這裡每個人都只知道這些。你想看他的話,就去卡安琅好了。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而且,白橋鎮裡數我消息最靈通。您當然是的。索姆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一定有許多途徑此地的陌生人在您的店裡休息過。我在白橋腳下一眼就看見您店子的招牌了。我告訴你,不只西邊來的人能看見。兩天前這裡來了一個傢伙,是個伊連人,帶著一份貼滿封條綁滿帶子的公告,就在我店子外面的廣場上宣讀。那傢伙說他要把那份公告一直帶到迷霧山脈去,如果道路通暢的話,甚至要帶到艾萊斯大洋。還說,他們派了人到世界各地去宣讀那份公告。旅店老闆邊說邊搖頭,迷霧山脈。我聽說那裡終年覆蓋在濃霧之中,霧裡藏著的怪物在你來得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你的血肉剝離骨頭。馬特偷偷笑了,被巴提瞪了一眼。

    索姆前傾身體專注地問道:那份公告說什麼?還有什麼,當然是獵角者召集啦。巴提驚訝地反問,難道我剛才沒有說嗎?伊連號召所有肯宣誓為獵角奉獻生命的獵人前往伊連聚集。你能想像嗎?把你的生命奉獻給一個傳說?不過,我猜他們也還是能召集到一些傻瓜的,世上總是有傻瓜。那個傢伙宣稱世界末日,就是,跟暗黑魔神的最後一戰即將來臨。他呵呵笑了,但是笑聲顯得勉強,只是一個強迫自己相信這件事好笑的笑容而已,他們大概認為必須在那之前找到瓦勒爾之角吧。你覺得這事怎樣?他咬著指節沉思片刻,當然了,經過這個冬天以後,我覺得他們還是有點道理。這樣的冬天,加上這個叫羅耿的傢伙,還有之前那兩個偽龍神。為什麼在過去的幾年內這些人都自稱龍神轉生?還有這個冬天。這些事情一定預示者什麼。你怎麼想?索姆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問話,自顧自輕聲背誦:在那孤單的最後一戰中,為對抗長夜的降臨,山川將化為護衛,死者將化為戰士,因為,墳墓亦無法阻擋我的召喚。就是這樣。巴提露出笑容,好像已經看見人群一邊觀看索姆的表演,一邊給他付錢,就是這樣。大獵角傳奇。就講這個,觀眾一定能把這裡擠得滿到屋頂。這裡人人都聽到那個公告了。索姆的心思似乎仍在千里之外,於是嵐回答道:我們在找幾個朋友,他們應該會從西邊來,經過這裡。過去的一兩周裡,經過這裡的陌生人多嗎?有幾個吧,巴提緩緩說道,總是會有幾個的,從東邊和西邊來的都有。他逐個看了看他們,突然變得警惕起來,他們,你們的這些朋友,是什麼樣子的?嵐剛張開口,索姆忽然神歸,向他使了一個嚴厲的眼色,他立刻住了口。吟遊詩人惱怒地歎了口氣,朝旅店老闆說道:是兩男三女,他顯得很不情願,他們也許是一起的,也可能是分開的。他簡單地描述了一下每個人的特徵,足夠令沒有見過他們的人認出他們,又不會知道他們的身份。

    巴提一手摸著腦袋,整理著稀疏的頭髮,緩緩站了起來。不用你在這裡表演了,吟遊詩人。事實上,如果你能盡快喝完酒離開這裡,我將非常感謝。如果你夠聰明,離開白橋鎮。有其他人打聽過這些人嗎?索姆做出對答案毫不在意樣子,喝了一口酒,朝老闆挑起了一邊眉毛,是誰?巴提又用手理了理頭髮,挪動雙腳似乎想走開,然後,點了點頭回答:我記得,大約是一個星期前吧,有一個鬼鬼祟祟的傢伙從橋的那邊過來。人人都覺得他是個瘋子,他總是自言自語,沒有片刻靜止,就算是站著也動個不停。他在找同樣的其中的幾個人。他問的話顯得這件事很重要,但是他的行動卻像根本不關心答案。一半的時間裡他在說要在這裡等他們,另一半的時間裡又說時間緊迫他得繼續上路。這一刻他在哭訴懇求,下一刻又像個國王一樣下達命令。不管他是不是瘋子,有一兩次他幾乎要挨揍了。守衛們為了他的安全差點要把他關到牢裡。他當天就朝著卡安琅的方向走了,一邊自說自話一邊哭喊。我說了,他是個瘋子。嵐詢問地看著索姆和馬特,他們倆都搖搖頭。就算那個鬼祟的傢伙是在找他們,他們也不認識這樣一個人。

    您肯定他找的人跟我們找的人一樣?嵐問道。

    有幾個是的。那個戰士,和那個穿絲衣的女人。不過他關心的不是這兩個人,而是三個鄉下男孩。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嵐和馬特,快得嵐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錯覺,他不顧一切要找到他們。不過我說了,他是個瘋子。嵐打了個冷戰,不禁疑惑這個瘋男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找他們。一個暗黑之友?巴阿扎門會使用瘋子嗎?他是個瘋的,但是另一個巴提的雙眼不安地眨著,舌頭連連舔著嘴唇,第二天第二天,另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來了。他停了下來。

    另一個?索姆等了一會,終於問道。

    雖然他們所處的這半邊大堂只有他們四人,巴提還是先看了看四周,甚至踮起腳尖看看矮牆的另一邊。然後他才開口說話,聲音又輕又快。

    他全身黑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整張臉,然而你能感覺到他在看你,就像冰柱直插你的脊樑骨。他他跟我說話。他縮起身子,咬了咬嘴唇才繼續道,聲音就像一條蛇在枯葉上爬過,令我的胃都要結冰了。每次他回來,都問同樣的問題。跟那個瘋子一樣的問題。沒有人能看見他進來他就是那樣突然出現在眼前,不論白天黑夜,令你立刻僵在當場。人們開始提心吊膽。更恐怖的是,看門人說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從任何一個城門經過,出或者進都沒有。嵐克制著裝出一張空白的臉,拚命咬緊牙關咬得牙齒生疼。馬特愁容滿面,索姆低頭看著酒杯。他們誰都不願意說出那個詞,但是,它就懸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迷懼靈。

    如果我見過這樣一個人,一定終身難忘。過了好一會兒,索姆才說道。

    巴提猛搖頭:見鬼,你一定會的。你肯定會。他他想要的人跟那個瘋子一樣,除了一件,他說有一個女孩跟他們一起。還有他斜眼看著索姆一個白髮的吟遊詩人。索姆的雙眉唰地跳得老高,嵐看得出來他是真的非常吃驚。一個白髮的吟遊詩人?啊,這世界上上了年紀的吟遊詩人多得很。我跟您保證,我不認識這個傢伙,而他也沒有任何理由要找我。可能吧,巴提陰沉著臉,他說得不多,不過我的感覺告訴我,如果任何人企圖幫助或者藏起這些人,他會非常不高興。不論如何,我把我跟他說的話告訴你吧。我沒有見過任何他要找的人,也沒有聽說過他們,是真的。我沒有見過他們任何一個人。他特別加重了最後一句話的語氣。突然,他把索姆付的酒錢叭的摔在桌上。你們喝完酒就走,聽到了嗎?聽到了嗎?然後,他忙不迭地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看。

    一隻黯者,旅店老闆走後,馬特虛弱地說道,我早該想到它們會到這裡來找我們。而且,它還會再來,索姆身體向前靠在桌子上,壓低聲音道,我們不如悄悄回到飛浪上,接受杜門船長的邀請吧。那些怪物肯定都把精力集中在搜尋通往卡安琅的道路上,而我們則往一千里以外的伊連去,迷懼靈絕對不會想到的。不,嵐一口否決,我們要麼在白橋鎮等茉萊娜和其他人,要麼就去卡安琅,只有這兩個選擇。索姆,這是我們已經說好了的。你發瘋了,小子。事態已經變了。你聽我講,不論剛才這個老闆怎麼說,一旦面對迷懼靈,他會把我們的一切和盤托出,包括我們喝了什麼飲料、靴子上有多少塵土。嵐打了個冷戰,他想起了黯者那無眼的目光。至於卡安琅你以為那只類人不知道你打算去塔瓦隆嗎?現在坐船逃往南方是最佳選擇。不,索姆。逃到離黯者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對嵐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把反對的話語擠出口,他深吸一口氣穩定自己的聲音,不。想想吧,小子。伊連啊!地面上不可能再有比它更宏偉的城市了。還有,大獵角召集!這是近千年來的頭一回啊。全新一輪的獵角傳奇就要誕生了。你想一想吧。這是你做夢都夢不到的事啊。等到那只迷懼靈查出我們的蹤影,你都已經變成灰髮老頭了,那時候,你早已厭倦照看孫子的生活,就算被它們找到也已經無所謂了。嵐的表情倔強起來:你要我說多少遍不呢?不論我們去哪裡,它們都會找到我們的。伊連也會有黯者的。還有,我們如何能逃脫夢境?索姆,我想知道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要去塔瓦隆。如果能跟茉萊娜一起去最好,就算沒有她,就算只剩我自己,我也要去。我必須找到答案。但是,我說的是伊連,小子!是一條逃脫的道路,沿河南下,讓它們往另一個方向瞎找。見鬼了,夢境不會傷害你的。嵐不說話。夢境不會傷人嗎?夢中的荊棘能刺傷真實的手指?他真想把那個夢也告訴索姆。然而,你敢告訴任何人嗎?巴阿扎門出現在你的夢裡,究竟那是夢還是現實?暗黑魔神跟你面對面,你敢把這件事告訴誰?索姆似乎明白了,他的面容柔和下來:就算是那些夢,夥計,它們也不過是夢而已,你說是不是?馬特,為了光明,你跟他說說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塔瓦隆的。馬特臉紅了,半是尷尬,半是生氣。他避開不看嵐,反而對著索姆怒目而視:你何必在這裡瞎忙活?你想回到船上去?那你就回去好了。我們能照顧自己。吟遊詩人無聲地笑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但是,他的聲音卻因生氣而繃緊:你們以為你們對迷懼靈的瞭解很深,可以自己逃走,是不是?你們已經準備好自己走路到塔瓦隆,把自己交給艾梅林殿下?甚至,你們知道如何分辨艾塞達依之中不同的結嗎?真見鬼,小子,如果你們以為你們能自己到塔瓦隆去,那麼你告訴我,我走。走吧。馬特吼道,一手滑進斗篷裡。嵐震驚地意識到他手裡正抓著ShadarLogoth的匕首,甚至準備要使用它。

    分隔大堂的矮牆另一邊忽然響起了沙啞笑聲,一個輕蔑的聲音大聲說話。

    半獸人?你不如去穿上吟遊詩人的斗篷吧!你喝醉了!半獸人!那不過是邊疆人的大話。這些話像一壺冷水把怒火都澆滅了。連馬特也半轉過身看著那堵矮牆,睜大雙眼。

    嵐從牆上露出半個頭往那邊看了看,心裡一沉,立刻縮下身子。佛羅然戈伯在牆的那邊,就坐在他們進門時看見的那兩個客人的桌旁。他們雖然取笑他,卻願意聽他說下去。巴提正在擦一張髒得不行的桌子,沒在看戈伯和那兩個男人,只不過,他不停地擦著同一個地方,身體像那三人傾斜得幾乎要摔倒。他也在聽。

    是戈伯。嵐重重坐回原位,說道。其餘兩人立刻繃緊了神經。索姆迅速打量了一下他們所處的這半邊大堂。

    牆那邊,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不,不,以前有過半獸人。不過在半獸人戰爭期間被殺光了。是邊疆人的大話。第一個聲音堅持道。

    我說的都是真的。戈伯大聲爭辯,我曾經到過邊疆,見過半獸人,它們就像坐在這裡的我一樣真實。那三個人聲稱半獸人追趕的是他們,但是我知道真相,這就是我不能再留在飛浪上的理由。我從以前就開始懷疑貝樂杜門了,不過那三個人也肯定是暗黑之友。我跟你說他後面的話被笑聲和粗魯的取笑淹沒了。

    究竟還要多久,嵐在心中猜測,旅店老闆才會聽到戈伯說出那三個人的樣子?如果,他還沒有說過。如果,他不會立刻聯想起他剛剛才見過的三個陌生人。要離開大堂,只有一道門,必須經過戈伯所在的桌子。

    也許上船的主意不是那麼差。馬特低聲說道,可是索姆搖了搖頭。

    那條路不再可行了。吟遊詩人的話語又輕又快。他把杜門船長給的皮錢包取出來,草草將錢分成三份。戈伯的故事不用一個小時就能傳遍整個鎮子,不管人們信不信都好,類人隨時都會聽說此事。杜門明天早上才開船。運氣最好的情況下,他到伊連的路上一路都會有半獸人在追趕他。他為了某個理由對此也早有預料,只是,對我們卻沒有任何好處。我們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逃跑,而且,要拚命逃跑。馬特飛快地把索姆推到他跟前的硬幣掃到口袋裡。嵐則慢慢地撿起自己的一份。茉萊娜給他們的銀幣不在其中,杜門給的是同等重量的其他銀幣,但是不知為何,他寧願要回艾塞達依的銀幣。他一邊把錢放進口袋,一邊詢問地看著吟遊詩人。

    這是為了防止我們走散,索姆解釋道,我們盡量留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走散了嗯,你們倆能照顧好自己的。你們是好孩子。只有一點,為了你們的性命著想,遠離艾塞達依。我以為你會跟我們一起走。嵐說道。

    我是的,孩子,我是。不過它們越來越近了,只有光明才知道以後會如何。啊,不管了。也說不定會沒事發生。索姆頓了頓,看著馬特,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繼續跟你們在一起吧。他淡淡說道。

    馬特聳聳肩,逐個看了看另外兩人,又聳聳肩:我只不過是神經過度緊張罷了。我好像沒法控制自己。每次我們剛停下來喘口氣,它們就又追來了,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腦後一直監視著我們似的。現在我們怎麼辦呢?隔壁爆出一陣笑聲,又再次被戈伯打斷。他大聲說服那兩個男人自己說的是真話。嵐心想,到底還要多久呢。巴提遲早會把戈伯說的三個人跟他們三個聯繫起來。

    索姆推開椅子站了起來,馱著背以免牆那邊的人看見。他示意兩人跟著,輕聲囑咐:保持安靜。從他們這邊壁爐兩旁的窗子看出去,是一個小巷子。索姆仔細觀察其中一扇窗戶,把它拉起一點,剛好夠他們擠出去。窗戶只發出了輕微聲響,在矮牆那邊的一片笑聲和爭執聲中,三尺以外就肯定聽不見它的聲響了。

    一爬出巷子,馬特就往街上走,索姆趕緊抓住他的胳膊。慢點,吟遊詩人說道,先想清楚下一步怎麼做。他從外面盡量把窗戶關好,轉身打量巷子。

    嵐跟隨索姆的目光看看四周。另一邊是一個裁縫店,巷子中間只有幾個雨桶,地面乾涸,鋪滿灰塵。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馬特又問,如果你離開我們會安全得多。你為什麼要跟我們一起?索姆久久地看著他。我以前有一個侄子,歐文,他疲倦地說道,脫下身上的斗篷,開始把行李堆在地上,樂器盒子被仔細的安置在最上面,他是我兄弟唯一的兒子,是這個世上我唯一的親人。他惹上了艾塞達依的麻煩事,而我當時忙於其他的事,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然而當我終於動手嘗試去幫助他時,已經太遲。幾年以後,歐文死了。你可以說,是艾塞達依殺死了他。他站起來,沒有看他們,聲音仍然很平淡,但是,他轉過頭時嵐瞥到他的眼裡含著淚水。如果,我可以保護你們倆遠離塔瓦隆,也許就能減輕對歐文的愧疚。你們在這裡等著。他依然避開他們的目光,匆匆往巷子入口走去,在接近入口前慢下腳步。迅速掃視了一下外面,然後裝出很隨意的樣子走了出去,不見了。

    馬特邁了半步想跟上去,又停住了。他不會留下這些東西不要的,他說道,輕撫著裝樂器的皮盒子,你相信他剛才的故事嗎?嵐耐心地在雨桶旁邊坐下:馬特,你怎麼了?這不像你啊,我好多天沒見你笑過了。我討厭像兔子那樣被人追殺。馬特粗魯地打斷了他,又歎了口氣,仰頭靠著旅店的磚牆。就算是這樣,他看起來還是繃緊了神經,眼睛警惕地轉動著。對不起。接連不斷的逃亡,遇到這個那個陌生人,還有所有的一切。我變得神經質,每次我看著某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他會不會向黯者告發我們,或者想欺騙我們,搶我們東西,或者光明啊,嵐,這些事不會令你緊張不安嗎?嵐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的大笑:我早已經嚇得不知道什麼叫做緊張了。你猜艾塞達依對他的侄子做過什麼事?不知道,嵐覺得心神不安,就他所知,男人只會因為一個理由惹上艾塞達依的麻煩,我想,跟我們不一樣吧。我想也是,不會跟我們一樣。兩人靠著牆壁,沉默了。嵐也不知道他們靜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吧,感覺就像一個小時般漫長。他們在那裡,等索姆回來,等巴提和戈伯打開窗戶指認他們是暗黑之友。然後,巷口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的個子很高,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臉孔,儘管天色還亮,他的斗篷卻像黑夜一般漆黑。

    嵐慌忙爬起來,伸手緊握塔的寶劍,指節發疼,口裡幹得冒煙,拚命吞口水也無濟於事。馬特也站了起來,一手伸進外套。

    男人走得更近了,嵐的喉嚨隨著他的腳步攥得越來越緊。突然,男人站定了,一把扯下斗篷的兜帽。嵐雙腳一軟幾乎跪倒。是索姆。

    啊,既然你們倆都認不出我,吟遊詩人咧嘴笑道這個偽裝不錯麼,一定能混出城門。索姆從他們身邊走過,開始迅速把他那件補丁斗篷裡的東西轉移到新斗篷上,動作快得嵐來不及看清那裡面到底有些什麼寶貝。這時候,他才看清楚那件新斗篷是深棕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口裡仍然發乾,喉嚨仍像被拳頭攥著一般。是棕色,不是黑色。馬特的手仍然藏在外套裡,看著索姆背影的樣子竟像是仍在考慮是否要使用那把匕首。

    索姆抬頭瞄了他倆一眼,然後更嚴厲地看著他倆:現在不是在這裡發抖的時候,他熟練地用補丁斗篷把樂器盒子打成包袱,斗篷的裡子朝外藏起五彩補丁,我們每次一人,逐個從這裡走出去,互相之間保持在視線之內的距離,這樣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你能不能馱起背來走路?他又對嵐說道,你的身高太顯眼了。他把包袱甩到背上站起來,帶上兜帽,白髮的吟遊詩人搖身變成了一個窮得買不起馬、更租不起車的普通旅行者。走吧。我們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嵐完全贊成索姆的辦法,雖然如此,他離開小巷走進外面的廣場前還是猶豫了一下。外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沒有人往他們多看一眼多數人連看也不看但是他還是繃緊了肩膀,隨時準備聽到有人大喊暗黑之友,然後這些普通人都會應聲變成謀殺者。他掃視眼前的開闊廣場,只看到人們在忙著各自的日常事務。當他把視線收回來時,廣場中間出現了一隻迷懼靈。

    至於這只黯者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根本無暇猜想,因為它已經開始朝著他們三人走來,緩慢卻致命,如同一隻盯上獵物的獵食動物。行人如突然遇到急事般紛紛走避,連看也不敢看。廣場很快就空了。

    那漆黑的斗篷把嵐定在原地。他試圖召喚虛空,但此刻就像在迷霧中瞎摸一般困難。黯者那隱藏在兜帽下的注視直刺入他的身體,把他的骨髓寸寸凍結。

    不要看它的臉,索姆低聲說道,聲音發抖沙啞,就像是一點一點地擠出來似的,見鬼了,不要看它的臉!嵐幾乎是呻吟著把視線扯開,這就像把吸附在臉上的水蛭撕走一般痛苦然而,即使他盯著廣場上的石頭,他仍能看到迷懼靈正在靠近,就像一隻戲弄老鼠的貓,在咬死它之前盡情享受看著它徒勞掙扎的樂趣。黯者跟他們的距離已經縮短了一半。我們就站在這裡等它嗎?他咕噥道,我們得逃逃走。但是,他無法挪動自己的雙腳。

    馬特終於把紅寶石匕首拿了出來,抖著手握著,牙齒緊咬嘴唇,面容因恐懼而扭曲。

    心裡要想索姆嚥了嚥口水,嘶啞地繼續道,心裡要想著你一定能逃脫,聽到嗎,小子?他開始自言自語,嵐只能聽到歐文這個詞。突然,索姆怒道:我一開始就不該跟你們這些小子攪到一起的。真是不該。他一抖肩膀,把用補丁斗篷打的包袱卸下塞到嵐的手中。給我好好照看這些。我說跑的時候,你們倆立刻就跑,不要停,一直跑到卡安琅去。去找女王的祝福。這是一家旅店的名字。你記好了,萬一你給我記住就是。我不明白。嵐問道。迷懼靈離他們不到二十步了。他的雙腳如灌鉛般沉重。

    你記住就是!索姆厲聲吼道,女王的祝福。現在,快跑!他伸出雙手在他們兩人肩上各推了一把,嵐在這一推之下邁開了腳步,跟馬特一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

    快跑!索姆也長長地咆哮著一躍而起,卻不是跟在他倆後面,而是衝向了迷懼靈。雙手揮舞著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匕首隨之出現。嵐停住了,但是馬特拉著他繼續往前衝。

    黯者大出意料,從容不迫的腳步變成蹣跚躲避,手向腰間的黑色邪劍伸去,可是吟遊詩人的長腳飛快地邁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在迷懼靈來得及把劍完全拔出之前已經撞了上去,一起滾倒在地。廣場上剩下的幾人立刻逃得精光。

    快跑!廣場的空中閃耀起刺目的藍光,索姆開始慘叫,但是他仍然勉強擠出一個詞來,快跑!嵐照做了,吟遊詩人的叫聲在身後追趕著他。

    他把索姆的包袱緊緊抱在胸前,拼近全力逃跑。恐懼如同波浪一般,浪尖隨著嵐和馬特的奔跑從廣場迅速擴展至全鎮。他們經過商店,店老闆立刻拋棄店外的貨物,關上店名。窗戶後驚恐的臉孔一閃而過。那些在廣場附近親眼看到的人在街上驚惶亂跑,互相碰撞,被撞倒在地的人若是沒能及時爬起,立刻被別人踩在腳下。白橋鎮亂得像個翻倒的蟻窩。

    嵐和馬特向著城門跑去時,嵐忽然想起索姆說過他的個子太高,他也不慢下腳步,只是邊跑邊盡量縮起肩膀。負責看門的兩個看門人,戴著鐵盔,穿著粗劣紅外套配著白色領子,外罩一件盔甲,握著手裡的長戟,擔心地朝鎮裡張望,無心照看那些包著黑鐵皮的粗厚木門。其中一人瞥了瞥嵐和馬特,也沒有在意,因為他們倆只不過是正在往鎮外逃去的許多人之一。鎮民紛紛湧出城去,男人喘著大氣拉著妻子,女人流著眼淚抱著嬰兒拖著號哭的孩子,臉色蒼白的工匠們身上還穿著工作圍裙,手裡還拿著工具。

    嵐邊跑邊模糊地想,應該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究竟往哪個方向跑了的。索姆,噢,光明救我,索姆。

    身邊,馬特踉蹌了幾步。兩個人一路狂奔,直到所有跟他們一起逃出的鎮民都落在身後,直到鎮子和白橋被遠遠甩在後面。

    終於,嵐跪倒在地,大口吸著氣,喉嚨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身後的路一直延伸,消失在光禿禿的樹林後,空無一人。

    起來。起來。馬特喘著氣催促道,臉上又是汗又是灰,也快要撐不住了。我們得繼續走。索姆,嵐念道,抱緊了懷中索姆的斗篷包袱,裡面的樂曲盒硬邦邦的,索姆。他死了。你看見了,也聽見了。光明啊,嵐,他死了!你也說伊文娜,茉萊娜,還有大家,都死了。如果他們都死了,為什麼迷懼靈還在找他們?你說?馬特也跪倒在他身邊的塵土上:好吧。也許他們還活著。但是索姆你親眼看到了!見鬼,嵐,我們也可能會死啊。嵐緩緩點頭。身後的路還是空的。他心中期待著希望著索姆會出現,大步走過來,吹著鬍子告訴他們,你們真是件大麻煩。卡安琅,女王的祝福。他掙扎著站起來,把索姆的包袱甩到背上跟自己的毛毯卷背在一起。馬特抬頭看著他,瞇著眼,帶著警惕。

    我們走吧。嵐說道,開始向著卡安琅走去。馬特喃喃自語了幾句,才跟上來。

    兩人低著頭默默走路,風吹過,捲起漫天塵土。嵐時不時就回頭張望,可是,身後的路,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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