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者離開後,嵐向大堂走去。他需要人們的歡笑聲,幫助他忘記奈娜依所說的話,忘記奈娜依所帶來的煩惱。
大堂仍是那麼人滿為患,椅子都被坐滿了,還有許多人只好靠牆站著。沒有笑聲,因為索姆又在講故事了,他站在大堂另一頭的桌上,讓全場都能看清他豪華的姿勢。講的還是大獵角傳奇,不過人們樂此不疲,因為獵角者如此之多,每一個身上都有講不盡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獨特精彩。要把它全部講完得花上一個星期、甚至更多的時間。大堂裡只有索姆的聲音,和壁爐裡柴火的辟啪輕響。
獵角者們騎馬前進,向世界的八個角落前進,向那八根承天之柱前進,向那吹拂時間之風、命運絲線操縱強者和弱者的聖地前進。現在,最偉大的獵角者是撻摩爾的絡格斯,絡格斯鷹眼,連高貴的國王也知道他的事跡,連剎幽古的邪惡生物也懼怕他的力量獵角者們全都是了不起的英雄。
嵐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兩個夥伴,他擠過去,坐到珀林為他挪出來的長凳邊上。廚房的香味在大堂裡飄蕩,引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不少人的面前都擺著食物,卻都顧不上吃。那些本該負責上菜的女僕們也個個聽入了迷,手抓著圍裙呆看著吟遊詩人,完全忘記了工作,倒也沒有人責怪她們,因為此刻聽故事比吃東西更重要。
暗黑魔神從深藍出生之日就盯上了她,但是他無法遂願她決不是暗黑之友,她是瑪圖士的深藍,頑強如沙土,柔韌如柳枝,美麗如玫瑰。金髮的深藍,一出生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但是,你聽!號角聲聲響起,在城市的高塔之間迴盪。使者高聲宣告英雄的覲見。鼓聲如雷,鐃鈸高歌!絡格斯鷹眼前來效忠《絡格斯鷹眼的契約》就此結束,索姆只是稍稍喝了一口啤酒潤潤喉嚨,就繼續講下一個故事:《梨安的抵抗》。接下來是《阿雷斯洛理爾陷落》、《蓋達凱恩之劍》,還有《艾韓的布阿達最後一次騎馬》。每個故事之間的休息時間漸漸加長,最後,索姆放下了手裡的豎琴,拿起了笛子。大家都知道這表示今晚的故事講完了。有兩個男人拿著鼓和敲擊洋琴加入了索姆,他們坐在桌旁,索姆留在桌上,三人開始奏樂。
《勁風撼柳》的曲調在大堂裡響起,艾蒙村的三個年輕人情不自禁隨著樂聲打起拍子,不一會兒人人都打起了拍子。這首曲子是雙河最受歡迎的曲子之一,顯然在拜爾隆也是。漸漸地,有客人開始伴唱,唱得還不錯。
我的愛人被那撼動柳樹的勁風帶走,土地被那撼動柳樹的勁風鞭打。
但是她仍然在我身邊,在我心裡,在我記憶裡,她的力量助我堅強,她的愛意暖我心房,我將堅守我們過去一同歌唱的地方,儘管冷風強勁,撼動柳樹。第二首歌卻是《只有一桶水》,不但不傷感,而且相當明快,這大概是吟遊詩人有意而為。人們手忙腳亂地把桌椅都推到周圍,清出一片空地,翩翩起舞,地板被鞋子踩得震天響。第一隻舞在一片大笑聲中結束了,舞者個個笑得捧著肚子離開舞場,新的舞者立刻補上。
然後索姆彈起了《風中瘋鵝》的前奏,這是一首旋轉舞曲,他稍停了一會兒,好讓舞者們做好準備。
我也想跳一個,嵐站起來。珀林也一躍而起,馬特最後一個反應,結果不得不呆在原位負責看守斗篷、劍和斧子。
別忘了我也想跳啊。馬特衝著兩人背影大喊。
舞者面對面分男女排成兩列。鼓聲響起,接著加入洋琴的叮咚叮咚脆響,所有舞者隨著節奏屈膝行禮。嵐對面的女孩把一頭黑髮編成辮子,不禁令他想起家鄉。她朝他羞澀一笑,又大方地眨眨眼睛。索姆的笛聲跳入曲中,嵐隨之邁開舞步向前迎接黑髮女孩,拉起她的手臂帶著她旋轉一圈,再把她交給下一個人,她一路都仰著頭開心地大笑。
他的下一個舞伴是旅店裡的一個女僕,圍裙隨著她的舞步飄揚。他歡快地圍著她轉,視線所及的每一個人都在笑,卻有一個男人例外。那個人蜷縮在壁爐前,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疤,從一側太陽穴一直劃到另一側的下巴,把他的鼻子推到一邊,把他的嘴角往下拉去。他發現嵐在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嵐尷尬地移開了目光,心想,這個人大概因為這道刀疤所以沒法笑吧。
下一個女孩蹦蹦跳跳地來到他跟前,他拉住她轉了一個大圈,才把她交給下一個人。又換了三個舞伴後,舞曲的節奏加快了,大家飛快地換了換位置,把原來的隊列完全打散重組,嵐又遇到了第一個黑髮女孩,她還是笑著,又朝他眨了眨眼。
那個刀疤男人一直朝著他怒目而視。他的舞步越發流暢,臉上卻開始發熱:我又不是故意要讓他難堪的,剛才我真的沒有盯著他看啊。他轉了個身,迎上下一個舞伴,刀疤男人立刻被他丟到九霄雲外:是奈娜依。
他的舞步立刻亂了,差點被自己絆倒,也差點踩在她的腳上。她微笑著,優美地轉著圈,把他的笨拙掩飾過去了。
我還以為你挺會跳舞哪。她笑道,向下一個舞伴跳去。
他剛來得及站穩,就換了舞伴,這次竟然是茉萊娜。要說剛才跟賢者跳舞時他是磕磕碰碰,現在跟艾塞達依跳的時候真不知道算是什麼。她像滑翔一般地舞動,長袍隨之飛旋。他有兩次差點摔倒。她同情地笑了笑,卻不知這比幫忙更糟糕。雖然下一個舞伴是伊文娜,嵐總算鬆了一口氣。
至少他找回了自己的平衡,必竟他們兩人一起跳過許多年的舞了。她的頭髮仍然沒有編起來,但是用一條紅絲帶綁在了一起。他酸溜溜地想,大概她最後還是沒法決定到底該討好茉萊娜還是奈娜依吧。她嘴唇微啟,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而他也不肯先開口,既然上次她那樣拒絕他,為什麼現在還要再試。他們倆靜靜地對視,又靜靜地分開。
一曲終了,嵐忙不迭地逃回到座位上,還沒坐下,另一支曲子已經響起,是吉格舞曲。馬特趕緊衝進舞場。珀林也回來了。
你看到她了嗎?珀林還沒坐下就問道,看到沒?哪一個啊?嵐回答,賢者?還是阿拉絲夫人?我跟她們兩個都跳過。艾阿拉絲夫人也跳了?珀林驚訝地喊道,我跟奈娜依跳了。我都不知道她原來會跳舞,在家的時候從來沒見過她跳啊。要是被女事會發現,嵐若有所思,賢者跳舞,她們會怎麼說?也許這就是原因吧。這時樂聲、掌聲和歌聲同時響起,吵得沒法繼續聊天,於是嵐和珀林也加入拍掌的行列,為舞場裡轉圈的舞者拍打節奏。好幾次,嵐都發現那個刀疤男人還在凶巴巴地瞪著他。那個人為了臉上刀疤的緣故確實有理由過度敏感,不過嵐現在也無計可施,只好專心聽音樂,忽略掉他。
歌舞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女僕們終於記起自己的職責了,開始上菜。客人們或站或坐,都在開懷大嚼。嵐狼吞虎嚥地滅掉不少熱氣騰騰的燉肉和麵包。他今天又跳了三隻舞,當他再次遇到奈娜依或者茉萊娜時,總算穩住了腳步,她們倆都讚他跳得好,令他不禁侷促起來。跟伊文娜也又跳了一次,她黑幽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也沉默不語,雖然馬特說他朝她皺著眉,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沒有。
將近午夜時茉萊娜離開了,伊文娜猶豫了片刻,看了看艾塞達依,又看了看奈娜依,終於也跟著走了。賢者看著她們兩人的背影,臉上帶著難以猜透的表情。她故意又多跳了一隻舞才走,臉上的表情好像已經贏了艾塞達依一回。
沒多久以後,索姆也把笛子收起來了,並且友善地拒絕著那些要求他繼續表演的人。蘭恩也走過來招呼嵐三個人回去。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得出發,守護者在一片嘈雜聲中湊近他們大聲說道,所以我們得盡量多休息。有個傢伙一直瞪著我看,馬特說道,他臉上有道長刀疤的。你說,他該不會是你警告我們要小心的那些朋友吧?像這樣子的?嵐邊說邊用手指在臉上從鼻子劃到嘴角,他也瞪著我看啊。他看看大堂四周,客人們各自分散,多數人還圍著索姆,他現在不在這裡了。我看見那人了,蘭恩回答,據菲茲先生說,他是白斗篷派來的奸細,不用理他。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是嵐看得出他另有擔憂。
他看了看馬特,他臉上的表情很呆板,每次他露出這種表情,就是他想隱瞞什麼事的時候。白斗篷的奸細。難道那個伯哈有這麼想把他們抓回去嗎?我們一早就走?他問道,非常早?也許他們來得及在出事之前走掉。
第一道曙光出現就走。守護者回答。
他們離開大堂向樓梯走去,馬特輕聲哼著曲兒,珀林邊走邊練習剛學的舞步,索姆精神百倍地加入他們倆,蘭恩則一直面無表情。
奈娜依睡哪裡?馬特問道,菲茲先生說我們佔了最後的房間。她啊,索姆淡淡說道,在阿拉絲夫人和那個女孩的房裡加了張床。珀林聞言吹了個口哨,馬特喃喃說道:見鬼了!就算把卡安琅所有的金子都給我,我也決不跟伊文娜交換身份!嵐真希望馬特說話之前能先認真地多想兩分鐘,他已經不是頭一回了。要知道他們自己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啊。我去喝牛奶。他說,心想也許睡前喝些牛奶會睡得好些,不會做夢。
蘭恩嚴肅地看著他:今晚有點不太對勁,別走遠。記住,明天我們第一道曙光出現就走,不管你是否睡夠了能自己騎馬還是要把你綁在馬上。說完他走上樓梯,大家跟著,興致大減。嵐一個人留在走廊裡,剛才還這麼熱鬧,現在顯得特別孤單。
他趕緊向廚房跑去,那裡還有一個女孩在洗碗。她從一個石罐裡為他倒了一杯牛奶。
他走出廚房,邊走邊喝。一個灰黑色的影子從走廊的另一頭向他飄來,一隻蒼白的手拉開黑斗篷的兜帽,露出底下的臉。那件斗篷靜如死水,那張臉是一張人臉,白得漿糊一般,跟躲在石頭底下的鼻涕蟲一個顏色。而且,沒有眼,從油膩的黑色髮際到鼓起的臉頰處平滑得像蛋殼一般。嵐嗆住了,把口裡的牛奶全都噴了出來。
男孩,你是他們中的一個。黯者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帶著呲呲聲像銼刀磨骨。
嵐丟下杯子,往後退去。他想跑,但是此刻光是挪動腳步都費力萬分。他也無法把目光移離那張無眼的臉龐;他的視線被牢牢控制,他的胃糾結在一起;他想呼救,想尖叫,但是喉嚨如被石化,連呼吸都撕裂一般疼痛。
黯者不慌不忙地又逼近了一些,姿勢柔軟而致命,加上黑漆漆的胸鎧,就像一條準備攻擊的毒蛇。它那沒有一絲血色的薄嘴唇彎成一個微笑,本該有眼的位置,皮膚移動著像在嘲笑。和它相比,伯哈的聲音可算是溫柔的了。其他兩個在哪?我知道他們在這裡。男孩,告訴我,我就讓你活命。嵐的後背碰到了木頭,也許是一堵牆或者是門他沒法回頭看。現在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就再也沒法邁開。他顫抖著,眼睜睜地看著迷懼靈越走越近。每靠近一步,他就抖得越厲害。
我命令你告訴我,否則走廊上方的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迷懼靈停住了,它轉過身去,斗篷依然紋絲不動。它歪著頭,無眼的凝視像能穿透牆壁,死白的手裡出現了一把劍,劍刃跟斗篷一樣漆黑,走廊的燈光因這把劍的出現變得黯淡。腳步聲越來越大,黯者忽然一個急轉向嵐衝過來,動作柔若無骨。它舉起手中黑劍,薄嘴唇咧開,憎獰地嘶吼著。
嵐無助地戰慄著,心想,這回死定了。漆黑的劍刃照頭劈下停住。
你屬於偉大的黑暗之主。它的呼吸就在耳邊,咬牙切齒的聲音像指甲刮石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你是他的。嵐眼前一花,黯者已經轉身離去。走廊外的黑影像活物一般歡迎它、擁抱它。它消失了。
蘭恩跳下最後幾級樓梯,砰地落地,手中劍已出鞘。
嵐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黯者,他大口喘著粗氣,它是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帶著劍,剛才面對著迷懼靈時他完全沒想到它。他狂亂地摸索著,拔出劍來,顧不上想現在是不是太遲,它往那邊跑了!蘭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凝神傾聽著:是的。它正在離開,越來越遠。現在沒時間追它,我們馬上就走,牧羊人。樓上傳來更多腳步聲,馬特、珀林和索姆提著毛毯拿著鞍囊跑下樓。馬特把弓夾在手臂下,還在手忙腳亂地捲著鋪蓋。
走?嵐驚訝地問道,一邊收劍回鞘,一邊從索姆手裡接過自己的行李,現在?夜裡?你想等那個類人回頭嗎?守護者不耐煩地回答,等它帶同伴回來?它現在知道我們在哪裡了。我打算繼續跟你們一起上路,索姆對蘭恩說,除非你強烈反對。這裡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們一起來的,恐怕用不著等到明天,你們的朋友在這裡就不受歡迎了。隨你喜歡,跟著我們一直到剎幽古都可以,吟遊詩人。蘭恩也把劍插回鞘內,發出錚錚脆響。
一個馬伕從他們身邊跑過,然後茉萊娜和菲茲先生一起出現在樓梯口,伊文娜跟在後面,手裡拿著她的小包袱,還有奈娜依。伊文娜看起來受了驚,都快要哭了。賢者表情雖然憤怒,但是很冷靜。
你認真聽我說,茉萊娜正在跟旅店老闆說,你們明天早上一定會遇到麻煩。也許是暗黑之友,也許更糟。它們來了以後,你立刻清楚地說明我們已經離開,而且不要反抗。盡量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在夜裡離開的,這樣它們應該就不會再騷擾你了。它們要找的人是我們。您不用擔心,菲茲先生回答,仍舊是一副愉快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用。任何人想到我的店裡找我客人的麻煩啊,我和我的夥計都不會招呼他們的。不會。他們決不會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離開,往什麼地方去的,甚至不會知道你們在這裡住過。我不怕那些東西。我決不會透露你們的任何事情,一個字也不會說的!但是阿拉絲夫人,如果您想現在離開,我真的得親自去為您準備馬匹。他掙脫被她拉住的袖子,小跑著往馬廄去了。
茉萊娜焦急地歎道:固執,太固執了,他不肯聽我說。你覺得半獸人會追到這裡來?馬特問道。
半獸人!茉萊娜一口否定,當然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不僅僅是它們,更沒空追究它們為什麼能發現我們。她不理會馬特僵硬的表情,繼續說道,那個黯者肯定也猜到我們發現它以後不會留在此地,但是菲茲先生也太小看暗黑之友了。他以為他們只是躲在暗處的卑鄙小人,但他們不是的。他們遍佈所有城市的街頭巷尾,從普通商店到最高議會都有。迷懼靈會派他們來審問他,因為他有可能知道我們的去向。她轉身就走,蘭恩緊隨其後。
眾人一起往馬廄院子走去,嵐不經意地走在了奈娜依身邊,她也帶著自己的鞍囊和毯子。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了。他說道,明是對的。
剛才這裡有什麼?她輕聲問道,她說是一隻她沒能說完,只是看著他。
一隻黯者,他回答,對自己平靜的語氣吃了一驚,它和我,在走廊裡,然後蘭恩來了。他們走出了旅店,夜風吹來,奈娜依聳聳肩把斗篷裹緊。也許你們真的被它們追擊,但是我來的目的是把你們安全地帶回家,而且是四個人一起帶回去,我不會放棄的。我也決不能讓你們自己跟她這樣的人呆在一起。馬廄裡燈光閃動,馬伕正在給他們的馬匹上鞍。
木茨!旅店老闆跟茉萊娜站在馬廄門前,衝著裡面喊道,快點!他轉身面對茉萊娜,表情恭順,不時鞠躬,夾雜著對手下的命令,更像是在安慰她而不是聽她說話。
馬匹被牽出馬廄,馬伕們低聲抱怨著為什麼要在這麼晚的時間匆忙離開。嵐拿著伊文娜的包袱,等她騎上貝拉後遞給她。她受驚的大眼睛看著他。至少,她現在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玩的冒險了。
他為自己這個想法內疚,要知道她此刻是因為他們三人才身處險境,就算她獨自一人騎馬回艾蒙村也可能比繼續跟著他們安全。伊文娜,我他卻沒法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她很固執,既然已經說過要一直跟到塔瓦隆,就決不會回頭。還有,明所看到的那一切,她說過,她是其中之一。光明啊,是什麼的其中之一?伊文娜,他終於說道,我很抱歉。我最近心很亂,想事不清楚。她彎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馬廄透出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嵐看得很清楚,她沒有剛才那麼害怕了。
他們全都上馬以後,菲茲先生堅持要馬伕們提著燈照著路,把他們送到門口,胖胖的旅店老闆一邊送,一邊朝他們鞠躬,保證不會洩漏他們的秘密,並且邀請他們再來。木茨看著他們離去,臉上乖僻的神情跟他們來時一模一樣。
嵐心想,至少有一個人,決不會不理睬那些打聽他們下落的人:木茨。只要有暗黑之友問他,他肯定立刻把他們離開的時間和任何信息和盤托出。離開旅店沒多遠時,他回頭張望,看到一個人影仍然站在門前,高舉著燈,朝他們的方向看,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那是木茨。
夜裡的拜爾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不時從窗簾裡漏出的陰暗燈光。空中彎月的光芒不時被雲層遮擋,忽明忽暗。小巷裡偶爾會有一兩隻狗朝他們吠叫幾聲,除此以外,只有他們的馬蹄輕響和夜風吹過屋頂的聲音。馬上的人比這夜晚更加沉默,人人都把自己緊緊裹在斗篷裡,各想心事。
跟往常一樣,守護者帶路,茉萊娜和伊文娜緊跟在他身後。奈娜依靠著伊文娜,其他四人湊在一起,走在最後。蘭恩帶領著隊伍以輕快的碎步前進。
嵐警惕地看著周圍的街道,而且注意到他的夥伴們也在做同樣的事。移動的月影令他想起剛才在走廊裡看到的那團陰影,想起它們擁抱黯者的情景。遠處傳來一陣雜響,既像是木桶倒下的聲音,又像是狗叫,所有人的立刻都轉頭緊張地看著那邊,結果那只是偶然的聲音。每個人都盡量湊近蘭恩的黑馬和茉萊娜的白馬。緩緩地,一點一點地,他們穿過城市。在卡安琅門下,蘭恩下馬走到門邊一座石砌小方屋前,揮拳砸門。一個看門人迷迷糊糊地邊搓眼睛邊開門。當蘭恩說明來意,他頓時睡意全無,驚訝地看著守護者和他身後眾人。
你想出城?他驚呼,現在?半夜三更?你瘋了!除非市長明令禁止我們出城。茉萊娜說道。她也下了馬,跟城門保持著距離,避開燈光站在黑影裡。
不是這個問題,夫人。看門人回答道,瞇著眼想看清她的臉,但是這些城門的規定是,從日落到日出之間必須關閉,沒有人能在夜裡進城。命令就是這麼說的。況且,外面有狼,上個星期它們殺死了十幾頭牛呢,估計要殺人也很容易啊。沒有人能在夜裡進城,但是沒說不能出城,茉萊娜的語氣好像在說,這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你明白了?我們並沒有要求你違抗市長的命令。蘭恩把什麼東西塞到看門人手裡,低聲道:作為我們所帶來麻煩的回報。我想,看門人緩緩說,低頭看了看手裡,金光一閃,他連忙把那東西塞到兜裡,我想命令裡確實沒說不准離開。稍等一下。他把頭探回屋裡,阿林!達!出來幫我開門。有人想出城。別問了。照做吧!屋裡又出來兩個看門人,看到八個要出城的人,睡意朦朧地呆住了。第一個看門人連聲催促,他們才慢吞吞地走到門前,轉動門邊的一個轉輪,把粗厚的門閂慢慢拉起,然後他們又絞動開門的鐵鏈。軸承和齒輪轉動著發出輕快的卡卡聲,因為它們已經上了足夠的油,城門很快就靜悄悄地向外打開了。然而,門縫還沒有開到四分之一大,黑暗中就響起一把冰冷的聲音。
怎麼回事?這些門不是應該關閉直到日出的嗎?五個身穿白斗篷的男人走到石屋瀉出的燈光裡,戴著兜帽遮著臉孔,每個人的手都放在劍柄上,左胸上的金太陽再明顯不過地地標明了他們的身份。馬特低聲詛咒。三個看門人都停下了動作,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這不關你們事,第一個看門人挑釁地說道。五個白兜帽都轉頭看他,他的聲音不由得弱下去,光明之子管不著這裡。市長光明之子,最先開口的白斗篷柔聲打斷,管得著任何地方,只要那裡的人還走在光明中。唯有那些被暗黑魔神的陰影籠罩的地方,才會拒絕光明之子,是不是?他的兜帽轉動著,看看看門人,又看看蘭恩,然後他忽然警惕的仔細打量蘭恩。
守護者沒有動,事實上,他完全放鬆地站著,臉上毫無表情像在看一個擦鞋匠。沒有多少人能這樣毫不在意地面對光明之子,白斗篷起了疑心。
什麼樣的人會想在這種時勢裡,連夜離開城牆的保護?外面潛伏著野狼,還有人見過暗黑魔神的奴僕在城市上空飛過?他看著蘭恩前額上那條把額發固定在腦後的編織皮髮帶,你是北方人,對吧?嵐在馬鞍上縮起身子。吸魂扎卡。一定是的,除非那人指的暗黑魔神的奴僕是其他他不知道的怪物。其實既然黯者能到牡鹿與雄獅去,吸魂扎卡來了也不奇怪。不過此刻他顧不上想這些,因為他認出了那個白斗篷的聲音。
我們是旅行者,蘭恩平靜地回答,你們不會感興趣的。
光明之子對任何人都感興趣。蘭恩微微搖頭:你真的想給市長多找些麻煩嗎?他已經限制了你們進城的人數,甚至派人跟蹤你們。如果他得知你們在城門前騷擾誠實市民,會怎麼做?他轉向看門人,你們怎麼停下了?他們猶豫片刻,才繼續絞門鏈,然而當白斗篷說話時,他們又停了下來。
市長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皮底下在發生什麼事。這裡有他看不到、聞不到的邪惡,而光明之子卻看到了。看門人互相看了看,都攤了攤手,好像在後悔沒把屋裡的長矛帶出來。光明之子聞到邪惡的氣味。他的目光投向馬上的眾人,我們聞到,然後將它連根拔起,不論它藏在哪裡。嵐想縮起來躲開,但是他的動作反而引起了注意。
看看這是誰啊?一個不想被人看見的傢伙?你做了什麼?啊!那個男人把白斗篷的兜帽一下子打開,不出所料,正是伯哈。他顯得十分滿意,頻頻點頭,很明顯,看門人,我從一個大災難裡拯救了你。你差點就成了幫助暗黑之友逃離光明的幫兇了。你們的行為應該報告給市長知道,因為你們違反了紀律。或者應該送到我們的審問者那裡,坦白你們今晚的真正意圖。他頓了頓,看著三個看門人,對他們的害怕完全不在乎,你們不想那樣,不想吧?那麼,就讓這些罪犯代替你們,讓我把他們帶到營裡,讓他們在光明之下接受審問,好吧?你要把我帶到你的營地去嗎,白斗篷?茉萊娜的聲音忽然從四面八方響起。光明之子剛剛出現時,她退到了暗處,讓陰影隱藏著她。此刻她邁前一步,你要審問我?黑暗圍繞著她,使她忽然變得高大起來,你要阻擋我的去路?再邁一步。嵐屏住了呼吸。她更加高大了,頭部已經跟坐在馬上的他的頭部持平,臉孔四周圍繞的雷雨雲一般的陰影。
艾塞達依!伯哈喊道,五把劍同時出鞘,閃著寒光。受死吧!然而其餘四人卻遲疑了,只有他毫不猶豫地順著拔劍的氣勢向她攔腰砍去。
嵐失聲大喊,同一時間茉萊娜舉起手杖擋住了劍刃。但是那雕刻精美的木頭怎麼可能擋得住鋒利的劍刃?劍杖相擊,火星四濺,伯哈嘶吼一聲,竟被撞了回去,砸在另外四個白斗篷身上,五個人摔成一堆。伯哈的劍甩在一邊,升起絲絲輕煙,劍刃彎曲,幾乎熔成兩截。
你竟敢攻擊我!茉萊娜的怒吼如同龍捲風暴,黑影在她身邊飛速旋轉,如斗篷一般圍繞著她。她現在已經變得像城牆一般高,雙目燃燒怒火,如巨人怒視螞蟻,威壓無比。
走!蘭恩喊道,閃電一般抓起茉萊娜白馬的韁繩,躍上自己的坐騎。就是現在!他命令道,帶頭如脫繩擲出的飛石一般從狹窄的門縫衝出城外,雙肩幾乎擦著門邊而過。
好一會兒,嵐還呆在當場,圓睜雙眼。茉萊娜的頭和肩現在都已經高過城牆了,看門人和光明之子在她面前畏縮萬分,在石屋前面擠成一團瑟瑟發抖。艾塞達依的臉在夜色下已經看不清楚,但是她的雙眼大如圓月,閃著厭煩和憤怒的光芒。他艱難地嚥了口口水,才一踢雲的肚皮,狂奔出城。
城牆外五十步左右,蘭恩帶著眾人等在那裡。嵐回頭看去,茉萊娜的身影高高立在城牆那邊,頭肩都包裹在比夜空還黑暗的影子中,被她遮擋住的月亮在她身上投下一圈光輪。他目瞪口呆的看著艾塞達依一步就跨過了城牆,城門立刻發瘋一般的關上。她一走到城外,眨眼間就變回了原樣。
別關門!城裡傳來一把顫抖的聲音。嵐猜那是伯哈。我們必須追上他們,抓住他們!但是看門人半點也沒有慢下來,城門砰地合上,過了一會兒門閂卡啦地落回原位,牢牢關上了。另外幾個白斗篷追趕艾塞達依的熱情恐怕遠遠比不上伯哈。
茉萊娜快步走到阿蒂爾身邊,摸了摸她的鼻子,把手杖插在她的肚帶上。這回嵐不用看也猜得到,那上面連一道劃痕都不會留下。
你剛才比巨人還高大呢。伊文娜在貝拉身上轉身看著她,屏息讚歎。其他人都沉默不語,馬特和珀林更是悄悄地挪開幾步。
有嗎?茉萊娜淡淡回答,翻身上馬。
我看到了。伊文娜堅持道。
夜裡人們容易眼花,看到不存在的東西。現在不是遊戲的時候,奈娜依生氣地說道,但是茉萊娜不等她說完。
沒錯。我們剛才在牡鹿與雄獅贏得的時間在這裡浪費了。她回頭看著城門搖搖頭,要是我能相信吸魂扎卡能在地上走,她自嘲地哼了一聲,或者迷懼靈是瞎眼的就好了。如果我要祈禱,我祈禱的將是決無可能的事情。算了,它們本來也知道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運氣好的話,我們還是可以領先一步的。蘭恩!守護者向東走上卡安琅大路,眾人緊隨其後。馬蹄在壓得結結實實的泥土路上規律地響著。
他們走得不快,馬匹只是快步小跑,如果保持這個速度,他們用不著艾塞達依的任何幫助就可以跑上好幾小時。上路不到一個小時,馬特突然指著身後大喊:看那裡!大家勒住韁繩回頭看去。
拜爾隆的夜空被火光照亮,像是有人燒起了整座房屋那麼大的篝火,連雲層都被染紅,火星隨風在空中飛舞。
我警告過他了,茉萊娜說道,他就是不當真。阿蒂爾輕輕往旁邊跳了幾步,像是回應著艾塞達依的失望,他就是不當真。是旅店?珀林驚訝極了,那是牡鹿與雄獅?你怎麼能肯定?否則哪裡有這麼巧?索姆反問,當然也可能是市長的屋子,但那不是,更不可能是一間貨棧,不可能是某人的廚房,或者你祖母的乾草堆。也許今晚光明還是眷顧我們的。蘭恩說道,伊文娜聞言生氣地轉向他。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可憐的菲茲先生,他的旅店被燒了啊!人們會受傷的!如果它們攻擊了旅店,茉萊娜說道,那麼我們的離開和我剛才的演示就會被忽略。除非,迷懼靈正想讓我們這麼想的。蘭恩補充道。
茉萊娜在黑暗中點點頭:也許吧。不論如何,我們必須加快腳步。今晚大家都沒什麼機會休息了。你說得真輕巧,茉萊娜,奈娜依大聲說道,店裡的人怎麼辦?他們肯定會受傷,而旅店老闆失去了他賴以生存的店子,都是因為你!你在這裡說什麼光明眷顧的話,根本就沒有為他想過。他的遭遇是因你而起的!是因為那三個小子!蘭恩生氣地說道,那場火災,那些受傷的人,這樣的事將陸續有來都是因為那三個小子。事實是,這些必須付出的代價正好證明了這是值得的。暗黑魔神想要你們這三個男孩。無論任何東西,只要他想要到這個程度,我們就必須阻止他得到。難道你寧願讓黯者把他們帶走嗎?放鬆點,蘭恩,茉萊娜說道,放鬆點。賢者,你覺得我有辦法幫助菲茲先生和旅店裡的客人嗎?嗯,你是對的。奈娜依想說什麼,但是茉萊娜擺擺手阻止,我確實可以自己回去,給他們一些幫助。當然了,我的力量有限。那樣勢必引起受我幫忙的人的注意,他們不會因此而感謝我,尤其是,當城裡有光明之子的時候。同時,只有蘭恩跟你們在一起,他雖然很強,但是要同時保護這麼多人,免被迷懼靈和多達一個拳的半獸人發現,光他一個是辦不到的。當然了,我們也可以一起回去,不過我很懷疑我們這麼多人能不能悄無聲息地再次潛回拜爾隆,而且,那樣會把你們全都暴露在那縱火者的眼裡,更別提那些白斗篷了。賢者,如果你是我,你會選擇那樣?我總會想到辦法的。奈娜依很不情願地低聲說道。
不論是哪個方法,贏的都是暗黑魔神,茉萊娜回答道,記住他想要的是什麼,是誰。跟希爾丹一樣,我們的戰爭已經開始了,只不過那裡有成千上萬的人,這裡只有我們八人。我會想辦法給菲茲先生送去足夠重建牡鹿與雄獅的金子,而且確保這些金子不會被反溯到塔瓦隆。我還會送去幫助受傷的人的費用。除此以外,任何行動都只會令他們置身於更大的險境。你明白嗎,事情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麼簡單的。蘭恩。守護者驅馬轉身,再次上路。
嵐時不時地回頭看,漸漸地他只能看到雲層上的反光,最後,只有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希望明平安無事。
當守護者終於帶領他們離開大路,下馬紮營時,天空還是黑青色的。嵐估計只要再過兩、三個小時就會天亮了。他們給馬匹上好腳絆,不卸鞍,搭了一個冷冰冰的營地。
除了蘭恩,大家都把自己包在毯子裡準備休息。一個小時,守護者警告道,只睡一個小時,然後我們必須上路。他負責守夜,大家都睡下了。
過了幾分鐘,馬特開始悄悄跟嵐說話,聲音小得只能勉強聽見:我在想,不知道達夫怎麼處理那隻大獾。嵐搖搖頭,馬特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嵐,你知道,我本來以為我們已經安全了。自從我們渡過暗礁河以後,什麼跡象都沒有,然後我們到了城裡,有堅固的城牆圍著。我真的以為,我們已經沒事了。然而,卻做了那個夢,再來一隻黯者。我們到底還有沒有安全的藏身之地啊?也許是塔瓦隆吧,嵐回答,她是這麼說的。到了那裡,我們就安全了?珀林輕聲加入,他們三人都看著艾塞達依的睡覺的身影。蘭恩已經融入黑暗,不知道在哪裡。
嵐忽然打了個呵欠,另外兩人聽到後緊張地扭著身體。我想,咱們還是睡吧,他說道,就這麼醒著也找不出什麼答案啊。珀林低聲說道:她應該對我們做些什麼。沒有人回答他。
嵐翻了個身,躲開地上的一條樹根,卻又有一塊石頭頂住他的胃部,還有另一條樹根。這次這個營地選得倉促,比之前從暗礁渡口北上時守護者選的那些差多了。他一邊擔心那些哽著他肋骨的樹根會不會害他作惡夢,一邊沉沉睡去,直到蘭恩搖著他的肩膀把他叫醒。肋骨果然很痛,但是謝天謝地沒有做夢,或者是,做了也已經全部忘了。
天還沒亮,但是他們剛來得及把毛毯捲好綁在馬上,蘭恩就帶領大家向東出發了。太陽升起時,大家睡眼朦朧地在馬上吃完了早餐,只有麵包、芝士和水。人人都在寒風中瑟縮在斗篷裡。只有蘭恩例外,他精力充沛地吃早餐,也不用縮在斗篷裡。變色斗篷已經換回到他身上,隨著他的一舉一動飄舞著,時而綠色,時而灰色。他不時地把它從自己使劍的手臂上撥開,臉上仍然木無表情,但是眼觀六路,時刻準備著遭遇伏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