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是騙局,可這是這裡唯一的游戲——加拿大·比爾·瓊斯樹消失了,整個世界消失了,頭頂灰色的清晨天空也消失了。現在天空呈現午夜時分的黑色,只有一顆冰冷的星星在他頭頂的高空中,閃耀著燦爛的、明亮的星光,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他往前邁了一步,幾乎立刻便絆倒在地。
影子低頭細看。巖石上有鑿刻出來的梯級,一直向下延伸出去。梯級非常巨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們鑿刻出來,遺留下來的。
他蹣跚著順著巖石斜坡下行,一半是直接往下跳,一半是沿著台階一級級地跳。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長時間不動的身體突然運動所產生的痛,而不是懸掛在樹上活活吊死的疼痛。
他平靜地發現,自己現在居然穿戴整齊,穿著牛仔褲和白色T恤衫,只是赤著雙腳。他體會到一種似曾相識之感:這是那晚他站在岑諾伯格家的公寓裡所穿的衣服,當時,卓婭·波魯諾什娜亞走過來,告訴他叫“奧丁的馬車”的星座故事。她還把月亮從天上摘下來送給他。
他突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一定在這裡!她果然在台階底下等著他。夜空中沒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頭發泛著淡淡的月光銀色。她仍舊穿著那件蕾絲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一樣。
看見他之後,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後目光轉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難為情一樣。“你好。”她說。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還好嗎?”“我不知道。”他說,“我想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我在樹上做的又一個怪夢。自從離開監獄,我一直在做瘋狂的夢。”月光下,她的臉仿佛鍍了一層銀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沒有月亮的蹤影,而現在,在石階下面,就連唯一的那顆星星也看不到了),讓她顯得神聖莊嚴而又脆弱敏感。她說:“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所有的疑問都將在這裡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無法忘記它們了。”在她身旁,道路分成兩條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須決定選擇哪條路繼續走下去。但是首先,他還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進褲子口袋。在口袋深處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幣時,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他掏出硬幣。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頭像的美元硬幣。“這是你的。”他說。
這時他才想起來,他的衣服其實還在那棵樹下。那三個女人把他的衣服塞進她們原先裝繩子的麻袋,還把麻袋口打了一個結。個子最高的那個女人用一塊很重的石頭壓在麻袋上,防止被風吹走。所以他知道,事實上,那枚自由女神頭像的硬幣也在麻袋裡的褲子口袋裡,壓在石頭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卻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她纖細的手指從他掌中取走硬幣。
“謝謝。它曾兩次給你帶來自由,”她說,“而現在,它會照亮你進入黑暗世界的道路。”她合攏雙手,握住硬幣,然後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盡可能夠得到的高處。接著,她松開手。硬幣並沒有掉下來,而是向上漂浮起來,直到到達影子頭頂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過,它不再是一枚銀幣了,自由女神頭像和頭上的稻穗狀王冠都消失了,他看到的是夏季夜空裡顯得有些模糊的月亮。
影子無法判斷,他所凝視的究竟是一個只有一美元硬幣大小、漂浮在他頭頂一英尺高的的月亮,還是一個面積相當於太平洋、距離他好幾千英裡的月亮。不過,這兩種看法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也許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著面前兩條分叉的道路。
“我該走哪條路?”他問,“哪條路是安全的?”“選擇其中一條,你就不能重新選擇另外一條。”她說,“但是,每條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條路——是充滿艱難真相的道路,還是充滿美麗謊言的道路?”“真相。”他回答說,“我再也不要任何謊言了。”她看上去有點傷感。“但是,你必須付出代價。”她說。
“我會付的。代價是什麼?”“你的名字,”她說,“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須把你的真名交給我。”“怎麼給你?”“像這樣。”她說著,伸出完美修長的手,朝他的頭部伸來。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輕輕碰到他的皮膚,然後感到手指刺穿他的皮膚、他的顱骨,一直伸入大腦深處。他頭顱裡有什麼東西很癢,癢的感覺順著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從他頭部收回來。一團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閃爍跳躍,仿佛蠟燭的火苗,但更亮、更純淨,如同鎂條點燃後的白色灼熱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嗎?”他問。
她的手握起來,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說,朝右手邊的那條路伸出手指。“那一條,”她說,“現在上路吧。”月光的照耀下,已經失去自己名字的影子走下右手邊的道路。他轉過頭想謝謝她,卻發現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來他已經位於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當他仰望頭頂上的黑暗時,依然可以看到那個小月亮跟隨著他。
他轉了一個彎。
難道這就是死後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座山崖石屋,一半像布景,一半像噩夢。
他看見他自己穿著監獄的藍色囚服,站在典獄長的辦公室裡,典獄長告訴他勞拉出車禍死了。他看見了自己臉上的表情,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再次經歷這一幕,親眼看到,毫無遮蔽,讓他內心傷痛不已。他加快腳步,穿過典獄長的灰色辦公室,然後發現自己注視著鷹角鎮郊外一家錄像機修理店——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內狠揍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力氣大得弄傷了自己的指關節。很快他就要從裡面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棕色的超市購物袋,裡面裝滿二十美元一張的鈔票。拿走這筆錢,他們永遠不敢聲張。那是他應得的一份,比他應該分到的還多一點。他們不該打主意甩掉他和勞拉。雖然他只是司機,但他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勞拉要他做的一切……在法庭上,沒有人提到搶劫銀行的事,盡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沒有人承認,他們什麼都證明不了。沒人提到搶劫,檢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對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的身體傷害罪上。他出示照片,上面是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被送到當地醫院急救時拍下來的。影子幾乎沒有為自己辯護,這樣更省事一點。不管是包爾還是威斯特,似乎也都突然不記得自己被毆打的原因了,不過他們都指認影子就是對他們發動攻擊的人。
沒有人提到錢的事。
甚至沒有人提到勞拉。這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結果。
影子心想,不知那條充滿美麗謊言的路走起來會不會更容易一些。他從那個回憶場景旁走開,沿著巖石路向下,走進一個看上去似乎是醫院病房的場景中。那是位於芝加哥的一家公立醫院。突然間,他感到膽汁湧到喉嚨,立刻停下腳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媽媽又一次瀕臨死亡。她在他十六歲那一年去世,啊,對了,他當時也在那兒。那時的他還是一個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歲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膚上長滿粉刺。他坐在她床邊,不肯看她,埋頭讀著一本厚厚的簡裝本小說。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麼書,所以他繞過醫院病床,想走近一點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間,目光從她身上移到他。那個大孩子彎腰駝背地坐在椅子裡,鼻子幾乎快貼在那本《萬有引力之虹》的書頁上,努力想從媽媽就要死掉的事實中,逃避到倫敦的閃電戰。可惜那本虛構的小說並不能帶給他真正的逃避。
媽媽的眼睛安詳地閉著,但那只是注射了嗎啡鎮定劑後的效果。醫生們本來以為這次只是她體內的鐮狀紅細胞出現的又一次危機,只是又一次痛苦,只要耐心忍受就行。他們後來才發現,她患的其實是淋巴癌,可惜那時已經太晚了。她的皮膚成了灰黃色,盡管她只有三十出頭,卻顯得老得多。
影子真想搖晃他自己,那個一度是他的笨蛋男孩,叫他過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說說話,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麼。他知道她就要死了,可惜他無法觸到他自己,他仍在繼續看書。就這樣,就在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一本厚書的時候,媽媽靜悄悄地死了。
她死後,他差不多什麼書都不看了。不能信任虛構出來的小說。如果書本無法讓你逃避那樣的不幸,它們還有什麼好處?影子離開醫院病房,沿著曲折的通道繼續往下走,深入地下內部。
第一眼看見媽媽時,他幾乎無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輕。他猜那時候她恐怕還不到二十五歲,還沒有因為疾病而被解雇。他們兩個在她的公寓裡,那是在北歐某個國家,是大使館租用的房子。他環顧四周,想找出一些線索,然後他看到了自己:一個矮小的孩子,明亮的灰色大眼睛,一頭黑發。他們倆正在爭吵。影子不用聽就知道他們到底在吵些什麼,他們倆只會因為那一件事爭吵。
——告訴我爸爸的事。
——他已經死了,別再問了。
——可他到底是誰?——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樣。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沒有照片。她的聲音很低,充滿怒火。他知道,繼續追問下去的話,她就會大叫大嚷,甚至會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會停止問這些問題的。所以他轉身離開,沿著通道繼續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時甚至會繞回來,這讓他想到了蛇蛻或腸道,還有扎進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樹根。他左邊是一個水塘,道路看不見的地方有水,的的嗒嗒滴進水塘,但水滴幾乎沒有破壞水池鏡子一樣光滑的表面。他蹲下來俯身喝水,雙手捧著池水滋潤喉嚨。他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到一個飄浮著由無數塊小鏡子組成的迪斯科舞廳燈球的地方。這裡仿佛是整個宇宙的中心,所有星星和星球都圍繞著他旋轉,但他什麼聲音都聽到:聽不到音樂聲,也聽不到人們蓋過音樂的大聲交談。現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女人,她長得很像他母親,但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她的模樣,畢梗?衷詰乃?怪皇歉鏨倥??她在跳舞。
認出那個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時,影子居然沒有感到震驚。三十三年裡,他的樣子沒有多少改變。
影子一眼看出她已經喝醉了。不算酩酊大醉,但她畢竟不習慣飲酒。再過差不多一個星期,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們喝的是瑪格裡特雞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還粘有幾粒鹽。
星期三沒有穿西裝打領帶,但那枚銀色的樹型別針還在,別在襯衣口袋上。迪斯科燈球射出的燈光打在上面,閃閃發光。盡管兩個人的年齡差距很大,但他們看上去卻是相當般配的一對情侶。星期三的舉止動作像狼一樣優雅自若。
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樣的大手占有地環繞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緊地壓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臉,他們倆開始接吻。他們站在那兒,迪斯科燈球的燈光環繞著他們,他們仿佛置身宇宙中央。
很快,他們離開了。她搖搖晃晃地偎在他身上,他帶著她離開舞廳。
影子把頭深深埋在雙手中。他沒有追上他們,他無法、也不願接受他親眼所見的一切。
燈光消失了,現在,唯一的光源來自那個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懸掛在他頭頂,散發出光芒。
他繼續走下去。在道路的一個轉彎處,他停了下來,用力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
他感到一只手輕輕從他背後向上撫摩,輕柔的手指弄亂了他腦後的頭發。
“你好。”一個朦朧如煙、貓一樣的聲音,越過他的肩膀,悄聲說。
“你好。”他說,轉身面對她。
她有一頭褐色的秀發,還有褐色的光滑肌膚,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種漂亮顏色。她的瞳孔和貓一樣,中間有一條垂直的裂縫。“我認識你嗎?”他有些迷惑地問。
“關系很親密。”她說,笑了起來,“我過去總愛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族人始終為我監視著你。”她轉身走到他前面的路上,指著他將要面對的三條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說,“一條道路可以讓你更加睿智,一條道路可以讓你健康,還有一條道路會殺死你。”“我想我已經死了,”影子說,“死在那棵樹上。”她嘟著嘴唇,做個鬼臉。“死有這種,”她說,“也有那種。死跟死不一樣,都是相對的。”說著,她又笑了起來,“知道嗎,我可以給你講個笑話,跟死亡的相對性有關。”“不用了。”影子說。
“那麼,”她問,“你想走哪條路?”“我不知道。”他坦白說。
她的頭微微一偏,姿勢像極了一只貓。突然間,影子想起那一次肩膀上留下的貓抓的傷痕。他感到臉慢慢起來。“如果你信任我的話,”芭絲忒說,“我可以幫你作出選擇。”“我信任你。”他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你想知道你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嗎?”“我的名字已經失去了。”他告訴她。
“名字來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換。這個交易值得嗎?”“值得。也許吧,我也說不准。這個交易讓我看到了許多東西,許多私人性質的東西。”“任何人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是私人性質的,屬於他一個人所有。”她說,“所以,所謂親眼所見,其實全都是不確定的。”“我不明白。”“你不需要明白。”她說,“我要拿走你的心髒。以後我們用得著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個不住跳動的東西,抓在她尖銳的手指甲間。它的顏色和鴿子血一樣,是由純粹的光組成,正在有節奏地擴張、收縮。
她合攏手指,它立刻消失不見。
“走中間那條路。”她說。
影子點點頭,走了過去。
道路變得滑起來,巖石上布滿了冰。頭頂瀉下的月光在空氣中的冰晶上閃爍,亮晶晶的。月亮的外圍籠上了一層光暈,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美倒是很美,借著它行走卻更困難了。這條路顯得非常不可靠。
他退回道路分岔處。
他看著第一條分岔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一直通向一個巨大的房間,或者說是一組房間,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館。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他能聽到無數細小聲音,發出悠長的回聲,還能聽到灰塵落下的聲音。
這裡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館裡夢見過的地方。這個無邊無際的紀念大廳,為了紀念被遺忘的眾神,那些曾經存在、但現在已經不復存在的眾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離比較遠的那條路走去,同時向前張望。這條路有點迪斯尼世界的感覺,黑色樹脂玻璃的圍牆上裝著探照燈,彩色燈光不停閃爍,營造出如夢如幻的氛圍。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裡像是電視劇裡星際飛船上的控制台。
他還能聽到聲音:一種低沉的振動的嗡嗡聲,影子的胃部都感應到了這個嗡嗡聲。
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這兩條路感覺都不太對勁。選路的事,他已經受夠了。中間那條路,就是貓女神指給他的路——就是這條,走下去。
頭頂的月亮開始慢慢變淡變弱,月亮的邊緣變成粉紅色,逐漸黯淡下去。中間這條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門。
一片黑暗中,影子穿過拱門。空氣很溫暖,還有濕潤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裡下過夏天第一場雨後的街道。
他絲毫不覺得恐懼。
他不再恐懼。恐懼已經死在那棵樹上,和影子一樣。現在,他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除了他靈魂的本質精髓,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遠處有什麼巨大的東西靜靜地濺起水花,水花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裡回蕩。他瞇著眼向前眺望,但什麼都看不到。這裡實在太黑了。但沒過多久,水花飛濺的方向出現了一團幽靈般的鬼火,發出微弱亮光,劃破了黑暗的世界。原來他身處一個巨大的洞穴中,在他面前是光滑如鏡的遼闊水面。
濺水聲接近了,那團光也越來越亮。影子在岸邊耐心等待著。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現在視野裡,一只燈光搖曳的白色燈籠掛在高高揚起的船首上,在玻璃一般的黑暗水下幾英尺映出倒影。一個高個子的人影用竹竿撐著船,影子聽到的濺水聲,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輕巧行駛時,竹竿從水中抬起和移動時發出的聲音。
“喂!這邊來!”影子叫道。回聲驟起,環繞著他,感覺像有整整一個合唱團的人在歡迎他,呼喚他,每個人的聲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樣。
撐船的人沒有回答。
船夫的個子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話——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色袍子,露在外面的頭部完全不屬於人類,影子確信他一定戴了某種面具。那是一只鳥的腦袋,頭很小,脖子很長,鳥喙很長,顯得十分高傲。影子確信自己見過這個鳥頭,這個鬼怪般的像鳥的影子。他突然想起來了,有些失望地意識到,當他在山崖石屋裡欣賞投幣觀看的發條機器時,這個蒼白的好像鳥一樣的生物曾經一閃而逝,出現在醉鬼身後的教堂墓地裡。
水從船首和撐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聲回蕩在整個空間。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陣陣漣漪。那艘船是用編在一起的蘆葦造的。
船到了岸邊,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頭慢慢轉過來,注視著影子。“你好。”它說,但鳥嘴並沒有移動。說話的聲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後的世界裡遇到的其他人一樣,這個聲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腳會弄濕,我也沒有辦法。這些船太舊了,如果劃得太靠近岸邊,船底就會撞裂。”影子脫下鞋子,走進水中。水深剛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陣冰冷刺激之後,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邊,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蘆葦船搖晃了一下,水濺到船舷上,然後小船再次恢復平衡。
船夫撐船離開岸邊。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張望,褲子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認識你。”他對站在船首的那個生物說。
“你當然認得我。”船夫回答說。掛在船頭的煤油燈忽明忽暗,冒出來的煙嗆得影子咳嗽起來。“你為我工作過。沒有你,我們只好自己動手埋葬麗拉·古德切德。”說話的聲音顯得有些過分講究。
“艾比斯先生?”“很高興見到你。”這個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聲音說,“你知道什麼是亡靈導師嗎?”影子覺得自己聽說過這個詞,但過了這麼久,他想不起來了。他搖搖頭。
“就是護送者的意思,只不過起了個更好聽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多種職能,多種謀生之道。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是一個安安靜靜生活的學者,用我的筆記錄下一些小故事,夢想出一個可能存在、也可能並不存在的過去。但是與此同時,和你結交的許多人一樣,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我負責護送死者的靈魂到達死者之國。”“我還以為這裡就是死者之國呢。”影子說。
“不是,從本質上說還不是。這裡只不過是個序章而已。”船輕巧地在鏡面一樣的地下湖水面上飄行。艾比斯先生繼續說下去,鳥嘴沒有一絲開合的動作。“你們人類談論到生與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范疇,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時是一條路、一首歌同時也是一種顏色一樣。”“確實不可能,難道不是嗎?”影子問。說話的回聲從湖面傳回到他耳中。
“有一點你必須記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惱火地說,“生與死其實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像一枚25美分硬幣的正反面一樣。”“可如果我有一枚兩面都是頭像的硬幣呢?又怎麼說?”“這是不可能的。”穿越黑暗水面時,影子突然害怕地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無數孩子的臉,浮現在玻璃一樣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責備。他們的臉浸透了水,腫脹柔軟,瞎掉的眼中蒙著一層白膜。地下洞穴裡沒有一絲風,黑色的湖面平靜無皺。
“我到底是已經死了,”影子說,他現在已經開始習慣這個想法了,“還是即將死去?”“我們正在前往亡者之廳。我要求親自來迎接你。”“為什麼?”“為什麼不呢?你過去是個勤奮的員工。”“因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這才繼續說道,“因為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因為我並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話傳說,因為我沒有想到會經歷現在這一切。還有,傳說中不是有聖彼得,還有天堂的珍珠門,都在哪兒?”長著細長鳥嘴的白色鳥頭嚴肅地左右搖晃著。“你是否相信我們並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說,“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你。”船觸到了岸邊湖底。艾比斯先生從船邊跳到湖水中,讓影子也跟著來。艾比斯先生從船首拉過一根繩子,把提燈遞給影子拿著。燈是一輪新月的形狀。他們趟水走到岸邊,艾比斯先生把船纜栓在鑲在巖石地面上的一個金屬圓環裡。他從影子手裡接過提燈,高高舉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巖石地面和周圍高聳的巖石圍牆上。
“你害怕嗎?”艾比斯先生問。
“不怎麼害怕。”“那麼,在我們走路的這段時間裡,你最好培養出真正的敬畏之心,養成靈魂中的恐懼感。對你即將面對的情況來說,這是最適合的感覺。”影子並不恐懼,反而覺得很有趣。擔心也有一點點,但不過如此罷了。他不懼怕變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個正凝視著他們走近、長著狗頭、體型和谷倉一樣龐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來,吠叫發自喉嚨深處。影子立刻覺得脖子後面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影子。”它說,“審判時刻來臨了。”影子抬頭看著那生物。“傑奎爾先生?”他問。
阿努比斯伸出兩只巨大的黑手,抓住影子,將他舉到自己面前。
胡狼頭仔細地審查著他,眼睛明亮閃爍,不帶任何感情地檢查著他,和傑奎爾先生在停屍桌上檢查那個死掉的女孩一樣。影子知道,他的所有過錯、所有缺點、所有軟弱都被一一取出,稱量、計算;而他,在某種意義上,也被解剖開來,仔細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對方的咀嚼、品嘗。
我們不大記得住那些對我們自己沒有好處、沒有意義的事。我們為此辯護,用聰明的謊言來遮蓋它,或者干脆選擇遺忘。影子一生之中做過的所有讓他無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沒有做過、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現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惡、悔恨和羞愧組成的龍卷風,讓他無處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屍體一樣,赤裸裸地,被解剖開來,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檢察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說,“求求你停下來。”但審查不會停止。他說過的每一個謊言,他偷盜的每一樣東西,他對別人造成的每一次傷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過和殺害過的小生物,所有這些,都被提取出來,舉到審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無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開始痛苦地抽泣起來。他再次變成了一個小孩,和過去的他一樣,孤單無助,軟弱無力。
然後,沒有任何征兆,審查結束了。影子氣喘吁吁地嗚咽著,涕淚縱橫。他依然感到自己孤單無助,但那雙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幾乎可以說是溫柔地,放回到巖石地面上。
“他的心髒誰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個女人聲音說。影子抬起頭,芭絲忒正站在不再擁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邊,右手捧著影子的心髒。它發出紅寶石一樣的光,照亮了她的臉。
“把它給我。”朱鷺頭人身的透特神說。他把心髒拿在自己手中(並非人類的手),然後向前滑行過去。
阿努比斯將一副黃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這種方法來決定我該去哪裡嗎?”影子悄聲問芭絲忒女神,“去天堂?地獄?還是煉獄?”“如果重量與羽毛平衡,”她說,“你就可以自己選擇想去的地方。”“如果不平衡呢?”她聳聳肩,好像這個問題讓她有點不太舒服。她終於說:“那麼,我們就要把你的心髒和靈魂喂給阿穆特吃,它是靈魂吞噬者……”“或許,”影子說,“我可以得到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大團圓的結局並不存在,”她說,“甚至結局本身都不存在。”在天平一端的托盤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臉虔誠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後,阿努比斯將影子的心髒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盤上。天平下面的陰影裡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讓影子覺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細觀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顆十分沉重的心髒。天平令人擔憂地來回搖擺。
但是最後,天平還是平衡了!陰影裡的怪物不滿地溜走了。
“看來就這樣了,”芭絲忒傷感地說,“只不過是成堆骷髏上的又一具骷髏。可惜呀。眼下有這麼多麻煩事,我還希望你能帶點什麼好事給我們呢。這麼多棘手的事,站在這兒看著,就像眼睜睜看著像慢鏡頭一樣緩緩展開的車禍,而你卻無力阻止。”“你不去那裡參加戰斗嗎?”她搖搖頭。“我不喜歡參加由別人替我選擇的戰斗。”她說。
然後是一陣沉默。遼闊的死者之廳裡,水聲回蕩,黑暗籠罩。
影子說:“那麼,我可以選擇要去的地方了吧?”“選擇吧。”透特說,“否則我們將為你做出選擇。”“不要,”影子說,“這是我的選擇。”“如何選擇?”阿努比斯喝問。
“我現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說,“我要的就是這個。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獄,什麼都不要。就讓這一切到此結束吧。”“你確定嗎?”透特追問。
“是的。”影子肯定地說。
傑奎爾先生為影子打開最後一道門,門後什麼都沒有。沒有黑暗,甚至沒有湮沒。只有一片虛無。
影子完完全全地、沒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過那道門,走進虛無,心中充滿了奇異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