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亮的晴朗夜晚,當我從「世界」的中心城抬頭西望,那城市的盡頭、璀璨的樓群上方,總能看見藍山那一片光潔而平直的斜面,映著月的輝光。倘使是星夜,那反光就要黯淡許多,但因其幽暗,讓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我總是記得,當夜在藍山之巔,思凡那固執而瘋狂的樣子。她蹲下身,雙手抱著膝蓋,悶頭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平靜地冷笑,轉頭就走,拒絕觀看後續的表演。
朱志航!她大叫。
我頭也不回地繼續走。
她在我身後哭起來。她抽泣的聲音讓我胸口發悶。但我對自己說:她的眼淚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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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人都把地球描繪成一片蠻荒之地。文明毀滅後的焦土、核子爆炸後的廢墟。過量的輻射,被污染的水源和大氣,總而言之,絕不是適宜人類生存的健康環境。
但是世界1/3的工業生產依然在地球上進行。宇宙傳輸的成本高昂,只有一種產業在使用了各種技術手段依然不能避免相當環境污染的時候,才會分配給地球工廠。工廠與周圍環境幾乎完全隔絕,保證工人們不會受到外界輻射的侵害,而產生的廢棄物則被排放到已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地球表面。
在這個廣袤的星球上,散落著為數不多的生命。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流放者。
在世界高度透明的法律制度之下,只有常年靈波值不達標的反社會人和違反世界刑事法的罪犯,才會被遣送到地球。他們並非從此沒有選擇,如果願意在地球上的封閉工廠勞動,依然可以不受地球環境的侵蝕。其中的勞動模範還能獲得減刑,早日重返「世界」。但若不願服勞役,就只能投入地球茫茫的荒原,生命的長短全看自身的機能,重回「世界」也再不可能。
張離每年到地球的工廠視察兩次,每次都會到組裝車間,看一看那個埋頭工作的男人。
0B378號已經沒有了名字。他的姓名與他在世界的社會身份被同時取消。依照世界的刑法,他本應被判處死刑。但他選擇加入一個實驗,因此可以像普通罪犯一樣,保留生命。
流水線上的0B378號舉手投足之間充滿韻律感,好像他不是一個車工,而是舞蹈家。工作的時候,他像是用自己肢體動作在說話。張離遠遠地看著,他忽然想和這個男人談一談,想問問他到底在表達什麼,這種表達,與他現在承擔的這個實驗有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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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沒能走太遠。我痛恨自己的軟弱。
從藍山道一路踟躇,終於走到路口的公共車站。
藍山離學校很遠,這個時間只有一路公車仍在運行。我看了一眼站牌,還有最後一班車。坐在公車站的等位機上,一邊蹬著踏腳一邊走神。這個無時無刻提醒人們抓緊所有時間和可能來創造靈波值的世界,讓我有些厭倦,但在心緒煩亂的時候,運動可以分散一點注意力,緩解我焦躁的情緒。是的,等車的時候我其實很焦躁,心裡反覆地想著:不坐這趟車今晚就回不去了,明天還有「靈波材料學」的考試,我可不想在大學的最後一年被當掉。但是思凡怎麼辦?錯過這趟車,她也回不去了……諸如此類的擔心,居然大部分是為了她。
夜涼如水,寒氣襲人。我想著我們感情關係五年多來的起落掙扎,沒有特別的傷心,只覺得很悲涼,很黯淡。
手腕上的靈波表微微一閃,那是又滿一百分的提醒。這段時間經常借運動來穩定情緒,再這樣下去,這個月也許能得校級靈波冠軍。
最後一班車緩緩駛進了站台,我停止蹬車,跳下等候機,但在打開的車門前還是愣了愣神。最後一班車開走後,她怎麼辦?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今夜最後一班回城的車開走。
這個時候把她留在山上不是太危險了嗎?
但我的猶豫等來了什麼?一部暗藍色的跑車在夜風中幽靈般一閃而過。它飛過站台的瞬間,我手臂上的汗毛齊刷刷地豎了起來。
我想我認得這部車。我想我已不用等。徒步趕回學校至少需要三個小時,明天一早我還要迎接考試。
我冷笑一聲,彎腰整整鞋帶,沿著靈波道一路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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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木村警部和屬下來到新世紀公司總部大樓第十三層,張離的辦公室。警探們通過重重關卡才進入公司中心指揮室,他們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世界的重量級人物。
木村先說話了:「張離先生嗎?我們是中心城五號區警察署刑事調查科的木村警部,這一位是我的下屬梅拉·布爾。我們需要向您瞭解一下您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行程。」
「到底出了什麼事?」
「今天一早有人報警,曾經在您公司實習的陸思凡小姐失蹤了,有線索表明你們昨天可能聯繫過,希望您能給我們提供一些信息。」
「我昨天還接到過她的電話。」張離眉頭一皺,「沒想到真會出事……」
「昨天,昨天什麼時候?」
張離從胸前衣袋裡掏出靈波手機,拔下手機背後感應心跳來充電的生物貼,很快查到了昨晚的通話記錄:「晚上二十三點差二分。」
「恕我冒昧,您和陸小姐僅僅只是老闆和員工的關係嗎?」
「我們是朋友。」張離坦然以對。
「那她這麼晚找您有什麼事嗎?」
二十三點在靈波世界裡是一個絕大多數人都已經進入夢鄉的時間段。為了盡量節省能源,充分利用日光,世界的上班時間一般為七點至八點,大部分人在十七點半至十八點吃晚飯,二十三點前入睡,以保證八小時的充足睡眠(蓋亞自轉一周約需25個小時),塑造健康的體魄。二十三點是全世界靈波電視台的晚間節目都已全部結束的時間。
「她告訴我她在藍山,趕不上最後一班公交車了。她讓我開車去接她。」
「我記得從藍山回城的最後一班車是二十三點正。」
「是的,但打電話時她還在山頂,下山肯定趕不及。」
「您去了嗎?」
「我去了,但她不在那裡。她沒有手機,那個電話是從山上的電話亭打給我的。我聯繫不上她。時間那麼晚,不方便給她宿舍打電話,今天中午宿舍電話也沒有人接。」
「請原諒我的冒昧,如果她能向您提出這樣的要求、而您竟然答應了她,那麼顯然,你們的『朋友』關係已經非同一般。您在到達約定地點後找不到她,就不擔心著急嗎?」木村面無表情、語調平緩地問。
「不是這樣的。」張離的眉心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他坐回靈波辦公椅上,雙手不由自主地在扶手兩端的握力膠上一鬆一緊地捏著。他喜愛這種舒緩情緒的方法。手腕上的靈波表記錄了他情緒波動創造的能量,幾乎每過幾個小時,表上的顯示屏上就會跳一個點。
「我們需要您的幫助。請如實說。」
「思凡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在我們公司進行假期實習,她今年就要畢業了,實際上已經開始在公司正常工作,只等拿到畢業證書就簽合同。」
「也就是說,您認識她有兩年多了。但以您公司的規模,一個普通的實習生要接觸到您恐怕非常困難,更不用說和您成為『朋友』。」
「你在暗示什麼嗎?」張離不怒反笑,「可笑的是,思凡的男友也是這麼個思路。他根本沒有看到她的價值。」
「你說的是什麼價值?」
「靈波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人類世界,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雖然可以參考地球先輩的經驗,但是在一個全新的技術架構上開發的靈波社會,是前人完全無法想像的。因此想像力對於『世界』的科學研究至關重要,而這一點,恰恰是思凡的優點。她在世界最優秀的大學裡學習靈波材料學,從大學二年級開始就提出了許多嶄新的思路。她的老師,參與我公司一些重要研發項目的大姜教授……」
「您說的是獲得過前年靈波星球獎的那個大姜……」
「就是他,世界最優秀的靈波材料學專家之一,他以思凡的設想為藍本,對一項與靈波學有關的前沿技術進行了改進,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是他推薦思凡到我們公司來實習的。由於身份特殊,我很早就見過她,聽過她對靈波技術發展的許多想法;不得不說,她是這個行業的天才。」
「所以您和她的朋友關係,主要是出於對她專業才能的肯定?」木村的目光閃動,「你們之間就沒有工作之外的感情關係?」
「你不覺得這種說話方式不太得體嗎?」
「陸思凡的男朋友說……」
「陸思凡的男朋友無法理解她對工作的投入,她在公司廢寢忘食地工作,而他卻認為這些時間她都在和我私混。」張離厭惡地將握力膠捏得更緊,似乎都能聽到裡面的靈波材料「滋滋」作響,「他怎麼可以把這麼優秀的女性,當成為了名利能出賣色相的女人!」
「這些……」一直站在木村身邊,忙著在靈波筆記本上作記錄的梅拉·布爾忽然抬頭發問,「是陸思凡小姐告訴你的嗎?」
張離搖搖頭。「沒有,我們本來不談工作以外的事。是那個可笑的大學男生打電話來質問我,我才冒昧地向思凡瞭解情況。她向我道歉,還幫他解釋。」
「陸小姐經常那麼晚給您打電話嗎?」梅拉專注地望著張離的表情。他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不,在那個時間段是第一次。」他回答。
「這麼晚她還在藍山頂上,您不覺得奇怪嗎?」
「有一點吧。」
「您當時是怎麼想的?」
「她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會求我。」
「或者她覺得您是最可以信任的人?」顯然梅拉的提問的角度與同她的上司並不一樣。
張離的嘴角收縮了一下,他繞開這個問題,繼續說:「她讓我去接她的時候,聲音很奇怪。」
「奇怪?」
「像是努力忍住哽咽說出來的。」
木村咳嗽了一聲。「我來總結一下吧。您昨晚二十三點差兩分接到陸思凡的電話,請求您到藍山頂去接她,但到達山頂時,她並沒有出現。今天中午您打過她宿舍的電話,無人接聽。」
「今天公司出了點事,我原打算處理完之後再去她學校看看。」張離的面色依舊平靜,但目光裡卻掠過一抹焦慮的陰影,「她難道真的出事了?」
「請原諒我們剛才對您隱瞞了部分事實。」木村一臉肅穆地站起身,略微鞠躬表示歉意,「由於今天上午陸思凡沒有參加本學期重要的靈波材料學考試,她同宿舍的女生事後找到她的男友朱志航詢問,根據朱志航的證詞,昨晚陸思凡約他在藍山見面,兩人不歡而散,朱志航先行下山,但直到最後一班公車離開,都沒有看到陸思凡下山,大約在二十三點十分,他看到一輛藍色的藍博基尼車開上藍山道。那輛車,據他指認,是您的座車。他認為是陸思凡讓您開車去接她,於是朱志航不再等待女朋友下山,自己步行離開了現場。他確實認為您與陸小姐有特殊感情關係,但他也認為無論之後發生什麼事情,陸小姐沒有參加如此重要的、關係到畢業證書的考試是很不正常的,他於是報警。」
「他事先並沒有聯繫過我,倘使思凡真是在我這裡,他這樣做就是讓我和思凡的所謂『關係』曝光。但是思凡不在我這裡,她真的失蹤了。不,她也許是出事了……」
木村仔細地觀察張離的反應,張離的焦慮似乎很真摯。
木村繼續匯報情況:「我們接到匯報後一邊嘗試聯繫您,一邊先到藍山的現場做了勘探。然後我們發現……」他停住了。
「怎樣?」
「我們在黑谷發現了陸思凡……還沒有被吞噬的屍體。」
張離的眼神定住了,左頰的肌肉輕輕抽搐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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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當地球探測船首次發現「蓋亞」星時,藍山還只是一座七百米高的中型山峰,與周邊地帶的相對高度只有五百多米。而後,在靈波世界的創建過程中,這座天然山峰被人為地加高了三百米,並將山峰北面和西面人工修飾出兩個光滑的立面,成為星球中心城外最醒目的景觀。
在「靈波紀元一百零五年」,「世界」作為一個嶄新的人類社會初具規模時,藍山已經成為世界知名的極限運動中心。地球時代的極限運動「蹦極」、「攀巖」都是藍山運動俱樂部提供的常規項目。而那條從山頂到山腳75度的直線「速滑道」更是全球極限運動者們的聖地。
在靈波世界,「盡最大可能創造靈波能」已經成為社會的最高道德。無處不在的靈波如毛細血管一般鋪設在占「蓋亞」1/3的人類生活區表面上,將人類生產、生活中原本會被損耗浪費的功,轉化成靈波能量。循環流動的靈波B,帶走靈波A存儲的太陽能與人類生產、生活產生的剩餘能量,通過固定的管道彙集起來,經過能量轉換室和新的能源管,輸送到「世界」各地的能源廠,再分流到千家萬戶,提供人們生產和生活的需要。週而復始,循環不息。
體育運動,尤其是極限運動中,運動員做的功遠大於日常生活中步行、上樓、輕度家務勞動的產出,因此有助於運動者更快更好地完成自己每個月的靈波值任務(每個月,每個成人需要創造的定額靈波能量,依性別、年齡、身體狀況而參照不同的標準;這就相當於每個成年人向「世界」繳納的靈波稅,不能代替貨幣稅,但卻更加重要)。運動成為世界一百年來長盛不衰的時尚。藍山也就以「極限運動中心」而聞名於世。
比如,蹦極運動中,使用的繩索是特殊的靈波材料,能將運動者高速墜落時對繩索產生的巨大拉力儲存在靈波繩內,使用完畢後通過專用的靈波電釋電插口,通過插座匯入靈波通道,直流向世界的能源中心。
藍山東南面的速滑道是全世界職業與業餘速滑運動員夢寐以求的訓練場地,每月接待數萬人次的速滑愛好者,據說世界速滑冠軍詹姆斯·楊每年都在這條滑道上訓練上千次。於是不難理解,為什麼這條近九百米的速滑道與它終點處的半球形緩衝區每年貢獻的靈波能足以獨立供給一家小型能源廠。
山南半封閉的攀巖區也是一片人工製造的運動區,攀巖壁外層包裹的是混合型靈波材料,具有岩石的質感和觸感,由於一旦外層材料在運動中被登山者破壞,將影響材料對能量的存儲,所以特製的靈波巖壁上已經預先做出可供踏腳的小坑與可以穿安全索的孔洞。攀巖者只需攜帶安全索,帶著足夠的勇氣就能征服這面兩百米陡峭巖壁。一次完整的攀巖運動,大約可以創造100-130點的靈波能,相當於一個普通成年人每月最低指標的1/2。雖然具有一定的危險性,攀巖依然成為藍山最受歡迎的運動。
藍山的東面是最好的觀景台,它正好位於人工塑造的千米懸崖的頂端。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中心城氣勢恢弘的全景。但從靈波紀元的八十年代開始,欣欣向榮、積極奮進的社會中暗流湧動。從那時起,無法適應新世界生活,又不願被流放地球的失敗者就把這個「觀景台」當作告別世界的最後一站。他們在這裡眺望美麗的城市,然後縱身一躍,葬身藍山東麓的黑色谷地。
九十年代初,世界歷史上最特立獨行的一任總統西門下達命令,將黑色谷地清理後鋪上了特殊靈波層,於是就連與世界決絕的自殺行為,都成了為世界貢獻能量的終極跳躍。一個成年人的身體在從相對高度八百多米的高處徑直墜落,瞬間產生的巨大重力加速度甚至能讓星球的靈波能量池泛起漣漪*——這樣的圖景對厭世者並沒有起到任何警戒作用,相反,它對於靈波狂熱者們卻成了某種誘人的終極召喚。更匪夷所思的是,黑色谷地的特殊靈波層也有吞噬功能,每隔一段時間,它便會神秘地液化,將谷地裡自殺者的屍身溶解,使他們的屍體分解為最基本的成分:水,蛋白質,碳酸鈣,脂肪……這些營養成分經由專業通道——也就是星球喪葬行業的內部通道,進入另一循環,在複雜的程序之後,重新回到星球的物質供應鏈——這就是推動世界運行的的另一重要理念:「珍惜資源」。這種珍惜甚至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一夜一夜,當人們仰頭眺望藍山,他們看到的是靈波理想的藍色火焰,還是讓肉體灰飛煙滅的幽黯冥火?
而那個月色皎潔的夜晚,在藍山頂上踟躇的陸思凡,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又為什麼會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與朱志航相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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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離默默望著面前的人,他正狼吞虎嚥地享受這頓意外的美餐,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了紅燒肉裡。
「我……」張離忽然失語,他忽然不知道應當和這個人做什麼樣的交流。他應當把對方當成誰來問話?
0B378號忽然停止了咀嚼,他猛然抬頭,目光閃亮,那帶著瘋狂的眼神讓張離倒吸了一口涼氣。「我認得你。」0B378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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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得你。我被叫到警局時你已經在那裡了。其實我當然知道你在。你那輛藍色的跑車就停在警局的門外。炫耀吧你,全世界只有三部的藍色「藍博基尼」。你到哪裡都想讓人知道你是個大人物。至於嗎?這整個星球的私人小轎車不超過八百部,誰都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思凡不見了。我報了警。
是我親眼看到你的車開上了山。可現在她卻不見了。
我報了警,現在警察卻把我也當成了嫌疑人。這是為什麼?還不因為你仗勢欺人。
他們先把我帶到一個陰森、冰冷的房間,從牆上的櫃子裡拉出一隻抽屜,抽屜裡躺著一隻長長的袋子,他們拉開部分拉鏈,露出一個腦袋。問我那是不是思凡。
我看到那張臉就瘋了,我要拉開整個袋子。他們不讓。他們說她幸虧是腿部先著地,頭部基本沒有變形。但是身體的其他部分,大多模糊得無法辨認。可以想像,八百多米,直線墜落,那一定已經被砸成了肉餅。
我搖搖晃晃地跟著他們去辦公室,昏沉沉地重新做了一堆筆錄。除了報警時的話,又被追問了一大堆細節。比如:「為什麼要晚上約在藍山見面」。
我說是思凡提出來的。她在要挾我。
警察的表情彷彿不大相信。
就是這麼回事,我受不了她趨炎附勢、移情別戀,我要和她分手。可她又不同意了,老是和我糾纏,那天晚上八點她說她在藍山頂上,一定要讓我過去。藍山是什麼地方?有誰會晚上去那種地方?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她正在觀景台「看風景」呢。
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要挾?如果是你,你敢不去?雖然我第二天就有重要的考試,但還是忍氣吞聲地趕過去。但是她有什麼新鮮花樣呢?不過是反覆地求我不要分手,說她不願意離開我。
我的態度?我的態度很堅決。她有著大好前途。誰都知道她馬上要去新世紀公司工作。那可是全球十強的企業,人人都削尖腦袋想鑽進去。我呢,空耗了五年大學青春。要順利畢業都很驚險,更別說找個好工作了。我配不上她,也不想影響她攀高枝。
記錄的警察忽然用靈波筆的筆頭敲了敲桌子。
怎麼了?我問。她不搭理我,低聲說:「繼續。」
可我繼續不了,我哭了。
警察默然。她忽然歎了口氣,說:「就是這些了?你昨天報警時做過筆錄,還有什麼補充的嗎?」
我搖搖頭。
「那你先回去吧,近期不得離開中心城。有情況我再聯繫你。」她說。
我支起身子就要離開時,忽然想起了門口的車子。「那個張離也在這裡吧?你們應該立刻**他!他就是兇手。除了他沒有別人!」
這時我看到你從門口走過,我一陣風似地撲出去,狠狠抓住你,像最原始的動物那樣撕咬你。「你害死了思凡!你害死了思凡!」
也許意識最深處我並不確信這一點。倘使如我一直以來的推想,你用地位和金錢誘惑她,她為財富和名望攀附你,那麼你們中間又什麼必然的矛盾,讓你不得不殺害她呢?
但是此時此刻,我需要宣洩自己的悲傷。
「我沒有。」你哀傷而沉靜地說。「我到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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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只長長的黑色的口袋,張離心中一陣發緊。
「您真的確定要看嗎?」梅拉警官問。
張離點點頭。
袋口被緩緩拉開,露出了思凡的面孔。
由於內出血導致毛細血管破裂,那是一張赤紅的臉。絕不美麗,絕不安詳。梅拉看到了張離眼中的震驚,她忽然有點後悔讓他看思凡的遺容。
「好了。」她正要拉上口袋,張離卻已搶先一步,伸手扣住拉鏈環繼續向下扯。
「不!您不需要看到……」
張離的手停住了。「不見了……」
「什麼?」
張離鬆手放開拉鏈環,袋口被拉開到思凡的頸部。「不見了……」他喃喃。
「什麼不見了?」
「一個很特別的裝飾品。」張離抬起頭,「印象中她永遠都戴著那個小玩意兒。」
「有很多種可能性。」梅拉警官謹慎地說。或者在陸思凡墜落的時候它掉到了別的地方,黑谷可不是一個容易清理的現場。又或者,她已經交給朱志航了。但這依然是個有價值的線索。
「有照片嗎?」她問。
「思凡在公司裡拍過集體照。」
「那好,如果她一直戴著您說的那個裝飾品,放大照片後應該就能看清。」
「請幫我拉上拉鏈。」他低聲說,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微微發顫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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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思凡的案件最後通過了非常手段才得以解決。涉案嫌疑人之一張離提請對他當日的靈波記錄進行細化分析,以證明自己清白。
「靈波記錄細化分析」其實是一項尚未公開的科研項目,由國家最高安全部門指定的科研機構進行研發,可以將個人與國家取得的所有靈波記錄進行具體分析。但由於這種分析方法可能侵犯個人隱私,引發社會輿論的反對,因此研究一直在半秘密狀態進行,只有相關行業的人略知一二。
由於張離的身份特殊,警方經過慎重考慮,向他提出了這個建議。張離接受了。
根據細化分析的結果,張離的座車在當夜23點到23點40分駛離車庫;23點到23點15分的行駛期間(上藍山的路程)產生的靈波能與23點25分到23點40分(回家路程)產生的靈波能基本一致,由此可知,上山與下山時,車內承載的人員人數一致。而在張離在山頂區域尋找陸思凡的時間段內,他的靈波記錄未產生異常波動(有一般奔跑產生的正常值,而沒有搏鬥的跡象)。
同時,根據張離所述,當時山頂區已經空無一人。而調出山頂區該時段的地面靈波層產生的靈波記錄,確實只有一人行走跑動時產生的些微能量,由此可知他沒有撒謊,可以洗清嫌疑。
為了及早偵破案件,警方抽調了從22點30分到11點15分,藍山山頂區域的地面靈波層能量記錄,發現23點05分時有異常波動。當時山頂區域應該有兩人活動,後集中在觀景台區域內,而人體重力對地面靈波層產生的壓力卻瞬間減少,幾乎減半——這個時間,應該就是陸思凡墜落的時間;而和她同時在觀景台上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兇手。
之後的偵破工作非常順利。警方很快鎖定了嫌疑人。
有個流浪者常年露宿在藍山山頂,卻在案發後突然失蹤。他們在兩天後找到了他。流浪者不承認犯下謀殺罪行,只說是誤殺,但從受害人胸前搶奪下來的白色口笛成為重要的反證。法院判決他謀殺罪名成立,依法當判處死刑,或參加犯人實驗改造計劃,並流放地球工廠服二十年勞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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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不明白。思凡為什麼會把朱志航約上藍山。」你說,「也許你能告訴我。那個姓朱的,我既不想見他,也沒有興趣和他說話。」
我「格格」笑出聲來。「於是你把我當成代替品,因為我擁有那段感情的記憶?」
「我知道這樣做並不很合規矩。」你的神情有點不自在。
「你們不是把它當成對我的刑罰嗎?」我冷笑,「多麼仁慈的刑罰。」
「但你又做過什麼!」你的眼神瞬間冰冷,「她是那麼年輕……」
那一瞬間,我被攪成一鍋粥的記憶之海裡泛起泡沫,我想起那個女孩子來。這到底是我的記憶,還是那個朱志航的記憶?
那個蹲在地上哀哀哭泣的女孩子,衝著遠處絕情的背影呼喊。影子消失了,她還在哭。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站起身,坐在觀景台的位子上,她好像在等什麼。她等了又等,那個等待的人卻還是沒有回來。於是她終於起身,緩緩走進觀景台下五十多米處的靈波電話亭。我聽見亭子裡靈波踏腳器「吱呀吱呀」地叫喚起來,應該是她在踏腳發電,打出靈波電話。
離開電話亭後她又回到觀景台,背靠柱子,面朝中心城的方向半坐半躺,口邊吹奏一個奇妙的小東西。那聲音啊,比我聽過的任何音樂都輕靈玄妙。讓人想做夢,又像是可以穿過夜空,飛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時間已經很晚了,連最後一班公車都趕不上了。而這個世界上的私人汽車又那麼稀罕,我想這女孩子今晚是不打算下山了。
一個剛和愛人分手(多半是被愛人拋棄)的年輕女子,深夜留在這個自殺勝地,想做什麼是很明白的。至少我當時以為我知道。我見得多了。
我是這個世界上很稀罕的人群之一,我是一個流浪者。有時乞討,有時打散工,有時賣唱。最後我選中了藍山這個地方。夜晚我總是在山頂電話亭邊小賣部的屋簷下,鋪開跟隨了我十幾年的老睡袋過夜。
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在觀景台繞了一圈又一圈,然後撲通往下跳,一了百了。一開始我還勸勸他們,世界多麼美好,人生如何有趣,連我這樣的人都可以自得其樂。但他們想不通,還是死掉了。有些人會在跳下去之前,把他們身邊的一些值錢東西留給我。於是我養成了一個不怎麼地道的習慣,主動向這些一心求死的人討東西。
那天本來也就是這麼回事,我覺得那個可以吹奏音樂的小東西很有趣,而且也可以在我偶爾賣藝乞討時當樂器使用,我就走上前去,伸出手說:「請把那個給我吧。」
女孩子被我嚇了一大跳。她的眼睛在瞪人的時候顯得很大,瞳人很清澈地映出月光來,眼角的淚痕還沒有干。她條件反射地把雙手緊緊縮在胸前,護著那個小樂器,手邊漏出線來。原來平日那小玩意墜在她胸前的掛繩上,還是一個裝飾品。
「反正你帶下去也沒有用,不如大方點送給我吧。」我承認自己不是個有同情心的人,我看她依然不鬆手,就用雙手去拽她胸前的掛線。
「你幹什麼!你是什麼人!」她的聲音驚惶而憤怒。
我忽然有點後悔,有點慌張。我覺得她的反應不太像一個想自殺的人,而我現在的行為如果被理解為搶劫,天知道我會被判處什麼樣的刑罰。甚至會——去地球?我可不想去地球!
想到這裡我心一橫,手中猛一抽掛繩,左腳膝蓋狠命一頂,那姑娘就飛出了。
天地良心,我不是有意要把她推下去,我只想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同時盡快擺脫她。我當時如果直接放手就好了——事後我經常這樣想。然而,當時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完成了那一連串的動作。
她從觀景台掉下去的剎那,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我拔腿就跑,一路都沒敢回頭。手心裡還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吹器,戳得我一陣陣的疼,但我就是放不開,好像手掌的肌肉已經完全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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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東西。我認得那個小東西。
我記得那是大學的三年級,我開始了校外實習。每週三天,為快餐店送外賣。報酬很低廉,工作產生的靈波值也不高,但我還是干了。因為思凡早在一年級就開始在校外打工,她還用賺來的錢為我付了好幾個科目的重修費。我不想繼續這樣丟人。
我和思凡從小一起長大,幼兒園裡就一起在蹦床上玩彈跳遊戲,創造我們最早的靈波記錄。小學時我們一起幫老師出板報。用手指在靈波黑板上滑動,看著我們少年身體內的微弱生物電流,在靈波媒介上留下新鮮的印痕。那時我們的手指偶爾碰到一起,就會有酥麻的被「電」到的感覺。
中學時她已經出類拔萃,相形之下,我越來越沉默,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她卻不依不饒,拖我參加各種社團活動,還帶我認識她的朋友和家人。
「志航,這個世界太新奇,像個萬花筒。」她總是說,「日新月異的技術讓我癡迷,我以後一定會當個靈波研究者。」
「那就去把,去追求你的理想。」年輕的我悶悶地答。
「但是變化有時讓我恐懼,我不知道它會通向何方。我怕那甚至是人類無法控制的方向。我希望能依靠一些不變的東西。」她用她柔細的手掌輕輕拍拍我的手背。「我希望你是不變的。」
大學時,我和她都上了同一個專業:靈波材料學。她是班上的第一名,我是最後一名。我們倆的這種奇特組合讓老師和同學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我們是情侶。但是我們是嗎?我其實一直都不怎麼肯定。
直到我攢了三個月實習的微薄薪水,為她買了一份禮物,她接受的剎那才讓我確定了我們的關係。
「去年路過那家店,我看到你拿起來摸了又摸,我以為你喜歡。」
「我當然喜歡!」她瞪著我,眼神凶巴巴的像要把我吃掉。然後大眼睛忽然發紅,她撲到我身上說:「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我正式承認你是我的男朋友。」
當時我頭腦一熱,第一次吻了她。
思凡,你說你要永遠把這個定情信物帶在身邊。那支短短的,用未經輻射的地球貝殼鑲嵌的小口笛,從此掛在了你胸前。大三、大四到大五,那支銀白色的愛情標誌一直守護著你,可你為什麼還是變心了呢?
又或者,你沒有變。
可是現在,你死了。我害怕。你只能是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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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這個案子的女警非常可惡。她居然拒絕把思凡的遺物交給我。
「陸思凡的父母雙亡,她又沒有兄弟姐妹。在沒有遺囑的情況下她的一切財產和物品都應上交國家。」
「我只想要一件東西。」
「如果你說的是你送給她的口笛,很抱歉,那已經和她的遺體一起處理了。換句話說,那是她的陪葬。」
「你們……」我憤怒了。
「是你要和她分手的,既然你不是她的男朋友,也就沒有權利接收她的遺物。」那個叫梅拉·布爾的警察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拿出一本厚厚的紅本子。
「查案的時候我讀過它。大四那年陸思凡的父母在實驗室事故中雙雙過世,為了抑制巨大的悲傷,她才用近乎瘋狂的學習和工作來轉移注意力。可是你呢,你那少得可憐的耐心很快被自卑感產生的懷疑取代。你對她落井下石。」
這個過於情緒化的女人把日記本拍在桌子上。「法律不會判你的罪,好吧,我把這本日記留給你。看不看由你。」
我碰了一下那本紅本子,像碰到燒紅的鐵片一樣飛快縮回手。
你死了。我害怕。
你只能是變心了。
我抬頭對她說:「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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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已經工作了三年多,謝謝你沒有為難我。我知道,這個工廠歸你管,如果你要報復我……」0B378抬頭面對著張離。他的目光是發散的,彷彿沒有焦點。額頭和眼角已經鋪滿了紋路。
「我不會那樣做。」張離打斷了0B378的話,或者,他已經不需要。這個犯人的面容比他真實的年齡蒼老許多,至少老了十年。
對面的男人又露出那種詭異的笑容。「我有時會後悔,不該參加這個什麼倒霉的改造實驗,允許你們在我的腦子裡裝進那個小子的記憶。現在我的腦袋像一鍋煮糊了的粥。我還是我自己嗎?」他敲敲一側的太陽穴,「這裡經常會疼,像有個鑽子在裡頭攪和。醫生說只是神經痛,實驗的後遺症。」
「通過這個計劃,我們想找回刑法最初的意義,讓犯錯的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學會去愛,從而改過自新;而全社會應放棄報復心,學會寬恕。」——張離想起了這個研究計劃的發起人寫在計劃書首頁的引語。但是,將受害人家屬的痛苦、思念與悔恨灌注到施害者的大腦,讓他時時刻刻承受這種心理折磨,難道不是一種更嚴厲的報復嗎?
張離歎了口氣。不知為什麼,他居然對著這個殺害思凡的兇手說:「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她那樣一個優秀的女性,為什麼面對感情問題時,這麼沒有智慧。哭泣和糾纏不是沒有理想的普通小女生才會做的事嗎?」
半是自己,半是朱志航的0B378愣了一下,腦海中掠過許多舊日的片段。他低下頭,輕聲說:「也許,我們都忘記了,她也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突然,0B378又笑了笑。
「或者,我應該慶幸,自己注入的不是你的相關記憶。」
張離聞言一驚。
剎那間,會客室窗台上那盆白色的梔子花忽然化成她襯衫領口露出的一抹雪白的肌膚,上面墜著一隻小小的貝殼口笛,如同一個跳躍的愛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