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睡著,就覺得有人在拍我的臉:「醒來,醒來
我睡眼惺忪地撩開她的手:「讓我歇會兒行不行天熬夜來著!」
「你一定要醒來,不然你又要失掉我了!」
面前是一個留五四頭的年輕姑娘,歲數在20到25歲之間,圓鼻子翹嘴巴,目光炯炯。
我不認識她,但這相貌確實是熟捻的。
她問:「你還記得1937年?」
「啊,」我疲倦地推開她,「是你呀,我早已準備放棄那個構思。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推給時間機器,最不科學了。而且那樣的故事套路也是我蛻掉的一層舊殼,至於你……」我點一點頭以示強調,「是我丟棄的人物,你根本還沒出世,還不快點給我消失!」
「就是這個樣子,永遠找借口讓懶散淹沒了你寫作的衝動!」她指指我的胸口,「那裡,有一團火還沒有熄。我要讓它燒起來。管別人怎麼說,我要讓它燒起來。」
她不依不饒的樣子讓我有點害怕。我摸摸她的頭,她一頭短髮茂盛得像一棵夏天的樹。我說:「小夏……」
「好,連名字都有了。」她機敏地一笑,「我們開始吧……」
就這樣開始嗎?
她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從這一刻起,她就已經開始後悔。
走廊彷彿看不到盡頭,直通向時間的深淵。
她瑟縮了一下,對身邊的人說:「我準備好了。」
可是她將要去的那個地方,無論做了什麼樣的準備都是不夠的。
那是一個真正的人間地獄,而她,要去地獄裡尋找希望。
帶路的人暗暗笑她傻,也覺得自己的組織幫她做這樣的傻事很無謂。他是一個移民地球的外星種族的後代,他們的種族和地球各國人共同生活,很少有人類知道他們的來歷,那些知道的人大多是他們的「朋友」——全球只有57位日族人的朋友。
夏芬芳也是他們的「朋友」,這個稱號繼承自她的曾祖父,但依然有著完全的效力。她可以向日族人提出他們能力範圍以內的任何要求。
夏芬芳提出的要求很沒創意,她要求借助閂族人的時空實驗室回到過去,但這要求依然夠得上勇敢:因為她的目的地是公元1937年12月15日的中國南京。在那時,一場舉世震驚的大屠殺剛剛開始。
☆☆☆☆☆☆
日本,東京。
大堂正中懸著一個「忍」字。
身著和服的山口真夫盤膝而坐,低垂著頭。他的父親山口彰面對著字幅、背朝真夫執手肅立。他的背影如一尊黑色的鐵塔,凝然不動。
「任何民族要興旺,都應依托他所在的國家。我們的家族雖然是日族人的一支,但自從100年前來到日本,就和這個國家的人民共命運了。」
「是,父親。」
「今年的9月18日,在東京將召開一次回顧二戰的審判大會,有許多國家的民間組織正在努力尋找證據,否定聖戰,要求賠償。有一個中國女孩子,是我們的『朋友』,通過我們在中國的時空實驗室到1937年取證去了。你去找到她。」
「是,父親。」
「那個女孩子23歲,1937年她根本沒出生,嚴格意義上說,1937年的她沒有正當的生存權,殺掉她也不會犯法。」
「是,父親。」
「明天早上和我一起去參拜神社,下午你就起程吧。」
山口真夫緩緩抬頭,他才17歲,幾乎還是一個孩子,月牙似的眉毛,薄薄的紅嘴唇,青春的臉上帶著胭脂的顏色,他抿嘴微笑,說:「是,父親。」
【山口真夫】
頭疼。頭疼得要命。我睜開眼的時候,他們齊刷刷地望向我,很警惕的樣子。
但是我頭疼得厲害,像是一隻摔壞的西瓜,外皮沒破,可裡頭已經一塌糊塗了,我努力撐開眼簾,下意識裡我想看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看到的一切無法激起我大腦裡的任何迴響。
我在哪兒?他們是誰?
我又是誰?
「他醒了!」有人一邊嚷,一邊用冷冰冰的管子抵上我的額頭,「小心!」
「得了,三麻,他眼都沒睜開呢!」一個臉上帶疤的中年人一把推開槍管,「一個嘴上沒毛的小崽子,你怕他?」
他們笑了。但那笑聲中並沒有多少真正的歡愉。
我一邊揉著後腦,一邊撐著冰涼的石板坐了起來。
這是一間寬敞的地下室,堆著一些傢俱什物,牆上嵌著燈,沒都點著,只有兩星煤油燈的光昏昏地亮著。我周圍的這些人或站或坐,但無論是哪種姿勢,身體裡都蘊藏著一種沒理由的緊張,好像頭上的地面隨時會塌下來似的。他們的衣服都不大合身,像是臨時換上去的,樣式也不相同。直覺告訴我,他們都從事同一特殊職業,那個職業有獨特的肢體語言——他們應該是軍人。
還有一個人,離開人群靠在燈下站著,她低著頭,頭髮留到耳下一寸長,掛下來的時候遮住了臉頰。她對著燈光在看什麼東西,很仔細地、翻來覆去地看。聽到他們的笑聲,她回轉頭,揚起的短髮像一面蝴蝶的翅膀扇了一下,露出她的臉來。她的面容在燈光下很靜很沉著,溫和得像水一樣。她的聲音也有安撫人的力量,她揚一揚手中剛才端詳的東西,說:「小兄弟,你別怕,我們看了你的證件。你是中國人,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我沒法證明她說的話有什麼不對,無論我在腦海裡怎樣打撈,也撈不起一星半點和自已身份有關的線索來,但我又彷彿知道那是不對的。
「你是到日本留過洋的學生,現在在洋行裡做事?」帶刀疤的漢子低低地問,「那你上這兒來幹什麼?你是鬼子兵的探子?」他的臉向我壓過來,離我的面孔只有幾寸的距離,說話時氣息直撲到我臉上,「你也是中國人,你替日本鬼子賣命?」
「這是哪裡?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被他眼窩裡灼熱的火苗燙了一下,「我是誰,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求你告訴我吧!」好在我失憶的焦慮是真的,他看不出什麼破綻,抽開身去,一邊瞅我一邊沉思。周圍的男人也都不說話了,他們的靜默中有一種可怕的鬱悶;他們的警惕裡帶著說不出的絕望。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那個唯一的女性撥開他們走到我身邊。她蹲下身子,伸出兩隻手指在我後腦與脖頸的交接處點了一下:「這裡都淤血了,季叔你們出手重了點兒。」
那輕輕一點像向我腦髓裡紮了一針,我渾身一震,但卻沒有出聲。
她的目光定在我臉上,有一秒鐘的時間,馬上又恢復了正常。「想起來了嗎?」她問。
我搖頭,表情一定很無辜。
「這裡是我家的密室。家人一個月前都逃去武漢了,我在女子學院讀書,那時不肯走,以為時局不會那麼糟,可誰想……」她娓娓道來,像在講一個故事,話音裡卻並沒有真正的痛切,「昨天日本兵攻城的時候到處洗劫;這間密室比哪兒都安全,我就躲到這裡來了。季叔他們也是我放進來的,他們身份與你不同,在外頭走動會沒命的。」
她的話逐漸搭出事情的大略構架,但我還是不明白自己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我怎麼會在這裡?」
「這話正該問你呢!」說話的正是剛才用槍抵著我的那個人。
「就算你是想乘亂來撈點小便宜,也犯不著進夏宅。這宅子除了密室,其他的房間都被鬼子洗劫了好幾次了。」那帶刀疤的漢子又發話了,「可你不但進來了,還找到了密室的暗門。鬼子兵幾次進來都沒發現,怎麼一下子就被你找著了?」
「我們還真沒想到會有人摸進來。季叔他們衝上去就打。」她好像是在為我打圓場,「沒想到手重了,居然把你打糊塗了。」
我還真是糊塗了。我到底是在什麼年代?這裡又是什麼地方?他們說的事我似乎熟悉,但又缺乏真實感,彷彿是不屬於我的年代。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望向她。
「這是1937年12月的南京。」她忽然打斷了我的問話。她的語調很奇怪,像是一個新聞解說員。
新聞解說員?——我腦海中出現了一些具體的形象,他們和她們都是新聞解說員?那又是什麼時代的人?顯然不是1937年的。
我張開口,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但是腹中一陣生理的抽搐發出令人尷尬的聲音,於是我說:「我餓了。」
飢餓是很容易傳染的,我聽到從周圍的人那裡傳來此起彼伏的呼應聲——「咕嚕嚕……咕嚕嚕」……本來是很好笑的情形,但沒有人笑出來,每個人的表情反而都更嚴肅了。
我無法理解他們此刻的靜默。只能像他們那樣一言不發。
終於,有人咕噥了一聲:「怎麼辦,」
那個姑娘從人群中站起來,她說話時聲音輕極了,但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她說:「我來想辦法。」
【夏芬芳】
我沒想到會這麼難。
有的事情,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事到臨頭親眼見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一路向日本兵鞠躬,一路叫著「庫尼幾瓦(日語:下午好),我靠著會說日語、靠著出發前準備的一份日僑身份證,雖然也受到了騷擾和盤查,但總算沒有遇到危險。
城裡到處是中國人的屍體,穿軍裝的、不穿軍裝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我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噩夢,我在夢境中穿行,在斷肢殘臂和骨肉堆砌的道路上行走,連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蒼蠅嗡嗡亂飛,追腥逐臭;全城的野狗彷彿全都躥出來了,在血肉堆裡盡情地飽餐,有時還心滿意足地吠幾聲。
我的胃抽起來,條件反射地閉上眼,但又強迫自己睜開——我一定要看,好好地看。不管多麼辛苦,這是我此行的任務。
漸行漸遠,這個滿目瘡痍的古城在殘陽下一片血紅。
終於到了中華門附近,我站住了,耳中捕捉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悶悶的,低低的,倘若很多人同時發出這種聲音,就會造成非常恐怖的效果。就好像罪人在煉獄油鍋裡煎炸的時候,聽到無邊的苦海裡無數個溺死的人一起唸唸有詞地吟誦《往生咒》。
我的脖子都僵住了,我不敢讓自己向那邊看。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一點點轉向那聲音的來處。
離我大約100多米處,有幾百個中國人正在日本人的槍口下揮動鐵鏟,他們的面前是掘好的土坑,坑裡是捆綁著的中國平民。
鐵鏟掘起的泥土越埋越高,即將被活埋的苦命人掙扎著,在坑裡扭動身體。他們的喘息與掘坑人的喘息匯成一片,匯成了那種地獄的聲音。
高聲叫喊是不被允許的,偶爾有人叫出聲來,大約是求救吧,立刻就被旁邊的日本兵呼嘯的子彈結果了。
我記起來了,我在紀念館裡見過相關的介紹。日本人把要殺的中國人分批,一批掘坑,把另一批人活埋了,再由第三批人把第一批人活埋;如此週而復始,省下了不少日本人的子彈和人力。
果然,在現場不遠處還有不少中國人,他們在日軍的槍口下蹲坐著排成一行,背對著那個活生生的修羅場。我不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但他們的背影都是那麼瑟縮、無助、絕望。
在紀念館裡看照片的時候,我鬱悶得想大聲喊叫:你們為什麼不反抗!是的,他們手裡有槍,可是大家一起反抗,也許還能有活路;而順從的結果,只能是被自己人活埋。
可是,現在,遙遙觀望的我,心中除了悲憤,還有和他們一樣的恐懼。我的腳跟發軟,幾乎挪不動步子。
英勇,原來只是想起來容易。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所以他們都活得小心翼翼,一直到死。
回到夏宅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沒胃口。三麻把糕點扔在地上,怪叫著說:「我不吃日本人的東西!」
我連和他吵架的力氣都沒有。全城只有日本人的店還在營業,不然就算去安全區領救濟,我一個人又怎麼能領得了那麼多份!或者放他們進來根本就是失策,這完全是我計劃之外的,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
季叔撿起被扔在地上的糕點,慢慢撕掉印著日文的包裝紙,一口就咬掉了一半:「吃啊,你們怎麼不吃?」
其他人這才都動手吃起來。他們顯然都聽從季叔的命令。雖然換過裝,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們是軍人。季叔一定是他們的長官。長官到底比較有長官的樣子,知道審時度勢。
那個新來的男孩子坐在角落裡靜悄悄地吃東西。他證件上的年齡是21歲,可我總覺得他要小得多。他臉上那種青春的紅暈我久已失掉了。他應該比我年輕很多。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倘使是日軍的探子,一夜沒出去,鬼子早就把這裡包圍了。但如果是一般的平民,他到這裡來找尋什麼?
他像一個謎一樣靜默地微笑。我被那樣的笑容冰了一下,忽然記起昨天觸碰他傷處的時候,他痛成那樣居然都沒有出聲——像是經過訓練的人。
八九個人很快就把我弄來的東西吃了個乾淨。我本來在密室裡儲藏了足夠的水和食物,可憑空多出這麼些人來,水可以省著點喝,食物是怎麼都不夠的。
「明天……」我剛想說,那神秘的男孩子就接著說:「一起雲吧。」
季叔陡然發亮的眼睛裡充滿警惕。
「你一個女人,到底不安全。我……我也可以冒充日僑,兩個人……好一點。」
其他的男人臉上都有些訕訕的樣子。有人叫了一聲:「你是日本探子,要出賣我們是不?」
「算了!」季叔悶悶地一揮手,「我們的命就當是撿回來的,還這麼小心做什麼。他還是小毛孩呢,卻比我們都有男人的樣子。」
【山口真夫】
「你跟著我呀!」小夏回過身來對我招手,「我有一本偽造的日僑證件,你就算我弟弟好了。雖然你在日本洋行裡做事,但到底還是裝成日本人方便些。」
「阿耐桑(日語:姐姐)。」我溫和地應了一聲。
她的表情卻又僵了—下:「你的口氣還真像是日本人呀。」
「學得像不好嗎?」這麼說的時候我自己也懷疑起來,相對於中文,日語無論聽、說,感覺都更加自然,我難道真的是日本人?
但倘使日本人都像突然從略拐角衝出來的那兩個日本軍士的樣子,我絕不想做日本人。他們張牙舞爪地朝我們衝過來,一左一右地架住小夏,嘴裡還嚷著:「真走運,在這裡還有姑娘,哈哈哈……」
「你們幹什麼!我可是日本人呀!」小夏奮力掙扎,不停用日語叫喊。
「放開我姐姐!家父可是谷將軍的朋友,你們這麼做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我上前一把推開後邊的軍士,左邊的人聽到我說的話同時退開了。兩人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請出示你們的證件!」
小夏伸手到皮包裡去拿。我「啪」地按住她的手:
「別理他們,姐姐。」
「就憑你們,谷將軍一句話就能讓你們掉腦袋,如果……」
兩個軍士面面相覷,然後並起腿,低頭說:「啊,不起,完全是誤會。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望著他們的背影,我覺得很噁心,大日本武士道精神竟然培養出這樣的軍人。我扭頭去看小夏,她有點發呆,只怕還心有餘悸。想來昨天她一個人出門也真是太危險了。
「姐姐。」我衝她笑一笑。她並未被我逗笑,突兀地問:「那個名字你很熟嗎?」
我被問住了。真的,我是怎麼知道那個名字的呢?幾乎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你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她問。
我搖搖頭。
小夏瞟了我一眼,和我保持一點距離,顧自低頭走路。
馬路上橫著燒焦的屍體,還有許多血淋淋的女屍,都是沒穿衣服的。城市的許多方位都可以看到火光和滾滾的黑煙。
我的手心直冒汗,腦海中偶爾閃過櫻花飄飛的三月青空,但我不知道這和眼前的景像有什麼關聯。
也許是昨天已經受了刺激,小夏對這一切表現得比較淡漠。我們默不做聲地向前走,路過一個池塘的時候,我看到水面上浮著密密麻麻的屍體。
我停住了。
他們都是雙手縛在身後被槍殺的,他們的血跡在濕透的棉袍上一團團地化開,如同一朵朵紅色的妖花。
我心裡一抽,整個胸腹都絞痛起來。我覺得很難受,非常非常難受。我感到有什麼事情相當不對勁,但那並不僅僅是因為身處在這樣一個人間地獄般的城市,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我的身體向前一衝,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阿耐桑——」我向小夏伸出一隻手,「阿耐桑——」
小夏的眼神由驚異到感動:「啊,你哭了呢……你這個孩子。」
我往臉上一抹;果然有淚珠子掛下來了。小夏牽住我的手也哭起來了。她眉毛很濃,眼睛很黑,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她是一個芬芳的夏日。
「阿耐桑,我不能原諒他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但這話像是自動蹦出來的。
「你不會真是個日本人吧。」小夏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頭,這是她最後一次抗議我的日本句式。
在去安全區的路上,我又一次見識了大和軍人追逐女性的本色。三個軍士大呼小叫地追堵一個還未成年的瘦弱女孩,一邊追一邊漫無目的地放槍,穿梭的子彈和紛飛的槍聲把小女孩嚇哭了。她像一隻被圍獵的小動物,慌亂地四處奔逃。
「你們住手呀!」按捺不住的小夏大聲嚷。
小女孩的左腳中彈,身體向前撲了出去。三個日本軍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
我拖住要去阻止他們的小夏:「你別去,你也是女人,他們當你是日本人才不碰你的。」
「可早……」小夏掙扎著,滿臉的淚。
「我去,讓我去說。」我推開她,走向那三個軍士,未及開口,其中一人抬手對我開了一槍。
我眼前一黑,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夏芬芳】
我用手巾給他擦汗,但汗水卻仍然不停地從他的額上層層沁出來,怎麼也擦不完。
昏迷中,他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唉聲歎氣,好像遇到了什麼難題。
冬日正午的太陽是蒼白的,照得南京城分外淒涼。這是一座六朝古都,日本人自小看的(三國演義》中,吳國的都城就在這裡。不知他們怎麼能下得了狠心,毀掉這樣一座金碧輝煌的城市。
此地曾屬孫仲謀,中原逐鹿夢已休.
三國烽煙卷戰旗,城頭變幻幾多秋。
我想起曾祖父少年時寫的句子,這就是他自小熱愛的城市。
笑看古今事悠悠,兒童嬉戲上舊樓.
白馬銀刀歸何處?斑斑紫萼綴城頭.
現在是冬天,城頭紫色的小花早就看不到了,更見不到嬉戲的兒童。整座城市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飽含血淚的長江水同著幽怨的秦淮河一同嗚咽。
男孩醒過來了。他睜大眼睛望著我,好一會兒才開口:「阿耐桑。」
這一刻我確定他是一個日本人。
「子彈只是擦破了皮,可能有點腦震盪。我不敢讓他們送你去軍醫那裡……怕經不住盤查。」
「我明白。」他的語氣有些不一樣了,「剛才那個小女孩?」
我別轉頭,把痛苦的表情藏起來。
他頓時知道了,輕輕歎了一口氣。他皺眉頭的樣子非常純真:「他們說這是一場聖戰。」
我不說話,我看著城牆的影子。
「那是什麼?」他指著黑影中奇怪的突起部分。
「砍頭大賽的戰利品。」我盡量做到語調平和,「沒有人告訴你『聖戰』是這樣的嗎?」
他支起身,仰頭望著城牆上堆著的一排排人頭。他的喉頭起伏滾動,雙手緊握成拳頭,白皙的手背下面透出紫色的經絡。
「下面我們該去哪裡?」他問得很吃力。
「安全區。」我答道,「不過……你的身體吃得消嗎?」
他的胸口起伏,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枝鋼筆,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搖搖頭。
「走嗎?」我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過我猜到他被季叔一槍托打蒙的記憶已漸漸復甦了。對他的身份來歷我原本有幾分好奇,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走吧。」他把鋼筆緊賢攥在手裡,像是握著一件武器。
所謂「安全區」是留在南京的外國商務人員與佔領日軍協商後劃定的非軍事區域。但即使是在「安全區」,也一樣得不到安全的保障。沿路的店舖大多遭到了洗劫,就連外國人的商行都被砸開,一片凌亂;只有日本人開的店舖勉強得以維持。金圓券是無法使用了,只有銀元仍在流通。但店裡的貨物種類稀少,價格昂貴,出發前我花了很大代價收集解放前的銀元,現在眼見著為了一口一個的糕餅把它們一個個送出去。而且……
我一個激靈。時間到了!我差點忘記我的時間已經到了。今天晚上,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夢。它終於可以結束了。我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我的生活原來是這麼幸福的,我知道了,以後我絕不再怨天尤人,絕不再怕苦叫累。因為我能生活在21世紀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阿耐桑……」
我聞聲回頭。少年陰鬱的雙眼刺痛了我。我覺得有點彆扭,避開他的目光環顧四周。
——這是在通往下關的中山北路上,屍橫遍地,到處是遺棄的武器裝備。屍體腐爛的味道淤積不散,像是在寒冷的北風中凍結起來了。
我呼出一口氣,看著它在空氣中凝起白色的水汽又立刻散開。
我是在1937年12月16日的南京。我現在還在。我為自己剎那間的雀躍而慚愧。
☆☆☆☆☆☆
故事寫到這一步,我真正為難了。原本寫過一個故事大綱,可是現在,在描述了那段沉重的歷史之後,我彷彿已經沒有精力去架構那樣繁複的情節.即使那樣寫了,我也會質問自己:有必要嗎?
☆☆☆☆☆☆
現在,我只看到1937年的冬天,戰火摧殘下的南京城,堆滿屍體和廢棄裝備而顯得狹窄的街道上,一前一後緩緩走著的那一對男女。
遠遠地看,他們還真像是一對姐弟。
走在前面的夏芬芳,為自己的即將離開感到一種幾近
逃兵的羞恥。躲在密室中的國民黨軍人也成了她道義上難以捨棄的責任。
跟在她身後的山口真夫,手中仍在把玩著那枝鋼筆式的手槍,只需拉開筆套輕輕一撳,他此行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但他卻心不在焉,好像渾然忘記了父親的命令。
同一時間,密室裡的7名國民黨軍人卻都在擦槍。季叔手法熟練地給手中的步槍裝上子彈夾,「啪」的一聲響得清脆,如同一個號令。
季叔站起來,一手握槍,直起腰,雙臂舒展了一下,然後長長舒了口氣:「咳——這會兒才感覺有點人樣!」
有人問了一句:「不等……夏姑娘回來了?」
「等什麼!我們連累她還不夠嗎!」季叔呵斥,「這兩天我們活得連狗都不如。大家爭口氣!」
「是,長官!」
7個人站好隊,一起走出密室,三麻是前哨,他小心翼翼地將暗門推開一條縫,向外張望,確定屋裡沒人,一揚頭,大夥兒「呼啦」一下子全出來了。
夏宅上下三層,沿街。從三樓望下去,街道上的情況一目瞭然。季叔帶著兩個兄弟上了三樓,其餘4個人在二樓和一樓入口處設了埋伏。
近幾天日本軍仍在清剿城中的國民黨殘部,不一會兒就有兩隊日本軍士大踏步地走上了這條街道。季叔的視線牢牢跟著日本人的隊伍。等待在此刻變得格外難熬,他握槍的手因為直沁汗變得有些打滑。
「準備!」季叔低聲下了命令。三人一起把槍上了膛,找準各自的目標。
走在最前列的日軍已經進入了最佳射程。不,不能性急,再等等,再等等。
隊列劃一的步伐像是踏在他的心坎上。
「好,放!」
「撲通!」被擊中頭部的日本兵像被推翻的木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秩序井然的隊伍嘩然大亂。
「樓上!樓上有人!」三樓的窗戶頓時成了日軍槍彈的目標。此刻,二樓窗口射出的冷槍又擊斃了兩名日軍,並且打亂了他們的臨時部署。「二樓!二樓也有人!」
紛亂的隊伍中有一隊散開到街道四處和樓上的槍手展開激烈的槍戰,另一隊則衝進夏宅,去捉拿躲藏在樓上的狙擊手。
隊伍剛衝進一樓大堂,槍聲驟起,像過春節時放炮仗一般的熱鬧。
「我和你們拼了——拼了!」扛著衝鋒鎗的三麻出現在樓梯拐角處,他的臉因為激動脹成了紫紅色,瞪得滾圓的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砰!」一朵血花在他胸前綻放。他一個趔趄,在倒下之前盡力一挺身,送出了最後一梭子彈。「一個換倆,我值了!」他噴血的嘴咧開,拉出一個笑容來,一邊說話血沫子一邊「咕咕」地往外冒。
「槍聲。」小夏仰頭四顧,像要找出那聲音的來處,「他們又在殺人了。」她的雙腳像鉛一樣沉,怎麼也邁不動了。
「不對。是槍戰,使用的槍械有兩種以上。」少年的臉冷靜得超出他的年齡,高超的辨音能力揭示出他的身份,「聲音是從你家的方向傳來的。」
「啊——」小夏焦心地扔下手裡的包袱,「難道被發現了?我要回去看看!」
「不,別去!」少年拖住她的胳膊,「我想他們是計劃好的,用生命來換回尊嚴,他們覺得值!」
小夏陰沉的雙眼驟然被點亮了,她整張面孔都明媚起來,像是在發光。
槍聲還在繼續,在遼闊的藍天的鼓面上敲擊著生命的鼓點。
「找到了!」小夏撒開腿向夏宅的方向奔去,「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她一邊跑一邊縱情地笑著,雙臂像翅膀一樣舒展地揮動。
她在中華門附近的街道上跑著,在躺滿殘屍的焦土上跑著,在中國五千年最黑暗的一段歷史中跑著;那段歷史中,國人以羔羊般的贏弱和個體無力的掙扎面對前所未有的血腥和殘暴。
她在黑暗的歷史走廊中穿行,她想起自己內心深處的願望——並不是來記錄敵人殘暴無行的滔天罪惡或國人任人殺戮的軟弱與無助。她想把黑鐵一般的歷史重幕揭開一角,找到真正昂揚的戰鬥火花,找到照亮因過度痛苦而趨於麻木的心靈的光明希望……
陌生人,請給斯巴達人捎個口信:
我們長眠子此,遵守著他們的訓令。
如《溫關銘文》紀念的英烈,兩千人戰死,無一投降。那樣的斯巴達精神,無論在多麼殘酷的戰爭、多麼血腥的歷史中都會有像金子一樣燦燦發光的精神,能找到嗎?能在1937年冬天的南京找到嗎?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夏芬芳的腳步無比輕盈,她向著光明與希望飛奔而去。耳中捕捉到的槍聲頭一次變得那麼清脆。緊追上來的少年一聲聲地叫:「阿耐桑,危險呀!」而她完全聽不進去。
在這裡,她是歷史的記錄者,而兩天來她記錄的所有血腥罪惡都比不上此刻正在發生的事件。
看吧,看吧,睜大眼睛呀。
裝在眼球中的納米攝像機會真實地記錄這一切。把它帶回去,帶回歷史課本中去,帶回到大屠殺的紀念館中去一大街上紛飛的槍彈、街面上日本兵的屍體、從夏宅二三樓的窗戶裡噴出的火舌……她想起季叔冷峻的臉,想起三麻,想起這兩天同吃同住的7個國民黨軍人。創造歷史的就是他們,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中國人。
「阿耐桑,小心呀!」少年猛推了小夏一把,她摔倒在街角,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全身的骨頭都要摔散了,她痛得爬不起來。她氣喘吁吁地抬起頭,惱怒地望向他。
子彈紛飛的天空下,那個少年搖搖晃晃的身體好像隨時會倒下來,他薄薄的朱唇掛著一絲苦澀的笑意。
「撲通」,他跪倒在小夏的面前,「小心呀,阿耐桑——」他的聲音輕悄悄的,腦袋重重地掛到她肩上。
小夏的身體僵住了,她感到溫熱的液體從他的胸口直流進自己的心臟。
道路的另一頭,他們的來處,傳來整齊劃一的行軍步伐——日軍的增援部隊正在趕來。
街上殘存的日軍頓時來了精神,有人一揮手:「大家衝進去!」十幾名日本軍士蜂擁而入,消失在夏宅一樓大堂黑漆漆的門洞裡。
我看,我仍然在看——小夏輕輕摟著那個少年熱血奔湧的身體,一動不動地望著夏宅。
她聽見他微弱的呼吸,他的胸每起伏一次就多淌出一些熱騰騰的液體。
「阿耐桑,我和你……來自同一個地方……」他的嘴唇幾乎就貼著她的耳沿。
她面無表情地聽著。她的瞳仁裡映著火光,那是從夏宅二樓的窗戶裡躥出的火苗;接著又閃了一下,那是三樓,整個樓頂在突然爆發的火焰中轟然坍塌。
大爆炸的聲波在空氣中一輪輪地震盪開來,在這個死寂的城市中無限擴大,於是整座城市像是甦醒過來了,從血泊中,從灰燼中,猛地睜開了眼睛!
即使是這樣巨大的聲浪,依然未能淹沒少年微弱的聲音。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含著血,他貼在她耳邊的嘴唇潮濕、冰冷,但小夏卻覺得那一邊的耳朵火燙火燙,在她餘生的全部時光.那個位置一直都在發熱。
「阿耐桑,我叫……山口真夫。」
「阿耐桑,我還你們一條命……還你們一條命……」
小夏咬住嘴唇,把嗚咽封在喉中。但她抽搐起伏的胸將她的心情完全展露。熱淚順著鼻樑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她顫抖著伸出一隻手,輕輕撫著少年的頭。
山口真夫緩緩地合上眼。他的血淌到地上,那流淌的紅艷在他臨終的眼中化成繽紛的顏色,像暮春三月,上野公園裡雲霞般的粉紅色櫻花……
小夏用雙臂緊緊抱住他逐漸冰冷的身體。「睡吧,真夫,』她哽咽著,「睡吧,弟弟……」
我讀完自己寫成的這個結尾,考慮這篇故事到底算不算幻想小說。倪匡曾寫過一篇《鬼子》,記載一個當年參加過南京大屠殺的老兵留下的懺悔。他說那可以算是幻想小說,因為鬼子是不會懺悔的。可後來,我們知道石川達三因為寫《活著的士兵》而入獄,白髮蒼蒼的東史郎也推出了他記錄血腥罪行的日記。但是,時至今日,日本教科書中對那蛹戰爭的描述幾起風波,日本民眾,尤其是年輕一代,對那場戰爭的瞭解遙遠面淡漠。
因此,當我看一些紀念南京大屠殺的電視節目,看到在中國的日本留學生聽到那壁陌生的故事之後驚愕痛苦的臉,看到他們痛哭流涕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的時候,我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那樣一個櫻花般美麗的少年,那應當是山口真夫最初的原型。
從小剩大走過好幾趟南京,印象最深的除了孫中山時代的綠化樹就是中華門外嵌滿彈坑的城牆。近代中國最深刻的痛苦都凝結在這面城牆上。
故事裡的小夏是一個找尋歷史的人。
南京大曙殺是日本人難以接受的歷史,對國人又何嘗不是!在我為這篇小說查閱各種文獻資料的時候,努力想尋找一些真正成功的抵抗,而在整個曙城慘案中,這樣的抵抗很少,很少。
通過小說的虛構,我在那個慘淡的冬日燃起一支火把,然而從這個角度講,我又多麼希望,這篇小說不是虛構,也不是幻想。歷史的廢墟中也許正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等待我們去發掘,它們一直在那裡閃爍著,如夏夜裡的螢火蟲點點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