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懶洋洋的謝將軍說他送給我的是一面鏡子。鏡子我見過,母親就有一面,磨得滑滑的亮亮的,可以在裡面看見自己的模樣,但總是很暗,那就沒有銷金河畔那塊青石上的水窪來得好看。不過憐姐姐剛才從謝將軍那裡要來了那麼多的好東西,雖然我以前都沒有見過,也知道那都是些很貴重的禮物。既然謝將軍把這面鏡子留到了最後,那總是面好得不得了的鏡子吧?那包裹著鏡子的紅錦看起來光滑溫暖,我很想接過來看看。
父親好像不太高興。他站在我和謝將軍的中間。他說:「七海蕊才十五歲。」我十五歲又有什麼關係了?不能收禮物了麼?不能看鏡子了麼?又不是第一次。可是父親身上有一種迫人的氣勢,我看見左右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父親出去打仗的時候才會有這種氣勢,我想他是真的不想讓我收這件禮物。
但是謝將軍忽然又跪在我的面前了。這個人很奇怪,平時走路的時候好像沒有骨頭一樣,懶得好像風一吹就會飄走。可現在他的動作那麼快,精悍得好像是捕食中的雪豹。我看不見他的眼睛,不過我想那眼神一定也會很凌厲,就像是楚夜的眼神一樣。他還是在重複那句話:「大晁皇帝陛下願以此鏡獻給天下最美的女子。」又來說我美麗了,他都沒有看見我的臉。美麗難道真的是那麼重要的事情麼?值得他們趕那麼遠的路來送這一面鏡子。我接過了那鏡子,打開了紅錦。父親歎息了一聲。我有點不好意思,父親一向很寵我,如果他不想要我拿這面鏡子一定有道理的。我就是好奇嘛!誰叫那個謝將軍搞得那麼神秘,了不起我看完了還給他!鏡子很明亮,雕花也很好看。我能看見自己的面具在鏡子裡一閃一閃的,我的眼睛也是一閃一閃的。這才想起來,原來我還戴著面具呢!摘下面具再看,鏡子裡是一張紅撲撲的似喜似嗔的面孔,眼睛是黑亮黑亮的,嘴唇是嫣紅嫣紅的,鼻子還很俏皮地皺了一下。是我唉!這鏡子果然比大青石上的水窪還要清楚。
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三件禮物了,我應該高興麼?族人從來都不講究送禮。夜北苦寒,講的是家裡的牲畜糧食,富裕些的人家才注意些器皿弓刀。就算是我,也很少收到這樣多這樣有趣的東西。可是,我應該高興麼?戴著銀面具的時候,我就算想著那羽人也不傷心,都是那些快樂的聽故事歌謠的場景,然而心裡空空蕩蕩總像少了點什麼。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心裡一點一點又酸了起來,要是他在身後陪著我一起看該多好?他雖然見識那麼多,也不一定看見過那麼清楚的鏡子吧?大晁國皇帝送的耶,聽起來很了不起的樣子。
頭一次知道原來禮物也並不總是那麼讓人興奮的。
我把鏡子還給謝將軍。「我不要。」我說,「我用不著。」可是他不肯接過去,他都不抬頭看我。他的那些部屬,原本是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我,忽然都「撲通撲通」跪倒了。這些人真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他們又不是我的族人,跪在我面前算什麼呢?「姐姐,這面鏡子給你好不好?」我跑到憐姐姐身邊,她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呢!連我抱著她胳膊的時候,心裡都是軟軟的。「你那麼好看,每天看這鏡子才合適呢!反正他們不肯收回去。」「好妹子。」憐姐姐捧著我的臉,手指輕輕從我面頰上滑過,「對不起,這個東西姐姐不能要。」她的藍眼睛水汪汪的,滿是憐惜,總是冰雪一樣的神情好像忽然消融開來。我的心裡「咯登」一下,為什麼憐姐姐也不高興了呢?難道我真的不該接這面鏡子?父親也不理我,低頭對還跪在那裡的謝將軍說:「謝雨安!!」他的聲音不響,聽在我耳裡卻像是一個驚雷,殺氣騰騰的。而他的眼中卻依稀有點請求似的神氣,看得我心驚肉跳。父親戎馬一生,又對誰低過頭來?父親到底怎麼了?我到底做錯什麼了?那個謝將軍也不抬頭,只是又對父親叩拜了一回,說:「蕊公主既是鏡中人,我怎麼敢造次?」父親還是一臉的將信將疑,沖憐姐姐招了招手。憐姐姐一拍我的手腕,那鏡子就直直飛到了父親手裡。呀!憐姐姐這手秘術真是了不得,好帥氣啊!我頓時就把父親的不快撇到一邊,抱著憐姐姐的胳膊跳了起來:「姐姐真棒!這個叫什麼啊?」憐姐姐沒有理我,她見父親看著那鏡子,一臉愕然夾著廢然,終於忍不住一把把我的頭抱到她肩膀上:「傻姑娘,你要嫁到大晁去啦!」我覺得耳朵上有兩點熱乎乎的水滴,憐姐姐竟然哭了?!嚇!那些外來人果然奇怪得很,我都不認識他們,更別提他們的皇帝了。可是他們就要我嫁過去,而且還好像很給我面子的樣子。莫名其妙!那大晁國就是再好,我又不稀罕,哪裡由他們做主,說娶就娶,不當我是個人哩!回到父母的寢帳裡,我對父親說:「爹,你別煩心。女兒不聽話拿了那個鏡子,你別生我的氣。可是我會還給他們的,要是他不要我就丟在他們帳篷門口,誰愛要誰要。」父親慢慢摸著我的頭髮,就是這半日裡他竟然蒼老了很多。「阿蕊,爹不生你的氣,爹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他的神色是淒然的,「可是你還給他們也沒用啊,那鏡子裡是你呢!」那面鏡子真的很古怪。我拿來照的時候,裡面就是我。可是別人拿去照的時候,裡面也還是我。父親說大晁皇帝一早就在鏡子裡看見我了,派了這些人是專門來尋我的。我聽了就很生氣。看見是我又怎麼樣?看見了我就非要把我娶到手才行麼?我要是看見誰家的駿馬生得好誰家的寶貝多就要搶來嗎?還講理不講理了!父親聽我發著小脾氣,好像很有感觸的樣子,卻始終沒有贊成。父親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做什麼事情他都給我撐腰,哪怕我做錯了。他對憐姐姐和弟弟都沒有那樣。我看見他凝視著母親,而母親的眼中竟然又是迷濛和淒楚,好久好久沒有看見母親這樣了。我嚇得連忙閉上了嘴。今天是怎麼了,做什麼說什麼都不對似的。我想念那個羽人,在他面前我好像永遠不會犯錯誤。哦,我想起來了,不對,我討厭他!哼,偷偷就想跑掉!「阿蕊,」母親忽然開口,「到娘親身邊來。」「嵐!」父親似乎想阻止母親,卻沒有繼續。
母親親親熱熱地讓我靠在她懷裡,用牛角梳子梳理著我的長頭髮。我最喜歡母親給我梳頭了。
「阿蕊啊!你娘當初也是給你爹搶來的。」母親平靜地說,她的手穩穩的,我卻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看她。母親也不看我的眼睛,把我扳了回去,繼續給我梳頭。「娘原來是朱巖部大王的妻子,你爹聽說我漂亮,就帶著熱河部的勇士們來搶我。朱巖部的大王不肯,你爹就滅了朱巖全部五萬人,另立了一個素巾部來替代。阿蕊,聽娘說,你親爹是朱巖部最後一任的大王舞博南……」我一把推開了母親:「娘你亂講!」我盯著父親,滿心希望他告訴我母親講的都是錯誤的,都是假的。父親盯著我的眼睛,片刻,垂下了眼簾:「阿蕊,爹征戰一生,做過很多事情,很多不對的事情。」他譏諷地笑了笑,「其實也沒有什麼真的對與不對,就是老了,我也沒有後悔。唯有殺死你親爹這一件,我一直唸唸難忘。舞博南是個英雄好漢啊!我心中有愧。」「爹——」我拖長了聲音。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忽然就聽到那麼多可怕的事情。我縮了一下身子,不知道如何應對。
「阿蕊,」母親打斷了我,「你爹是夜北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做的事情輪不到我們女人家來評價。你親爹是個好人,你爹也是。這些年來,我心裡也時常念著你親爹,我對你爹也並不好,你爹都知道。可是……」母親猶豫了一下,臉略微紅了一下,「你爹待我們兩個著實不錯。就是你憐姐姐和你弟弟,他的親生骨肉,他也沒有疼你這樣的疼法。大家管你叫朱顏公主,也不僅僅是因為阿蕊你的紅臉蛋漂亮,這些事情爹怎麼不知道?他想補償我們呢!」父親的臉也紅了,我沒有看見過他這種神情。
「我不要聽!」我堵住了耳朵,我的父親忽然就變成了殺死我親生父親的兇手,你們到底想要怎麼樣?「阿蕊乖,」母親輕輕撫著我的頭,不管我把頭晃得像個撥浪鼓,「你就滿十六啦,是個大姑娘了,要懂事。他們男人想要土地,要美女,要天下,那是他們血管裡面流著的東西,我們不懂。在夜北我們女人算什麼?可不就是一棵小草,風往哪裡吹就往哪裡倒。你爹搶我來,我雖然心中怨他,也知道好歹。你親爹待我也沒有那麼好的。」我聽明白了,原來母親要我乖乖嫁給那個大晁皇帝。她,她怎麼能這樣?!我不喜歡,我不要嘛!為什麼她承受了的,我就要承受?我「刷」地站了起來:「爹滅了朱巖全部才搶來了娘,那讓大晁皇帝滅了夜北七部再來搶我好了,憑什麼要讓我這樣心甘情願地嫁給她?」母親臉色蒼白,揮手就打了我一個巴掌。「你這個孽障!」她顫抖著嘴唇說,「要讓七十萬夜北人都死在你手裡嗎?」母親從來不打我,可是這次她打得真重,我的耳朵都嗡嗡地響。
「爹!」我委屈地喊了起來。
父親的臉色凝重:「阿蕊,大晁皇帝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他的臉上有慚愧和傷痛,但更多的是無奈。這是我崇拜景仰的父親?我縱橫四海目窮天下的父親?我呆呆站在帳中,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陌生了起來。
「討厭!」我輕聲喊道,直直衝出帳去。
「阿蕊!」我聽見母親著急的叫聲和父親的撫慰,「讓她去,這孩子心裡苦,我對不起她……」我朝著馬廄飛奔,我不會吹口哨,我只會喊。
「微風!!」微風俊美的身軀瞬間出現在我面前,韁繩上分明還有拽斷了的圍欄。「還是你最忠誠。」跳上了馬背,我忽然覺得茫然。夜空下是無盡的大地,我該去找誰,誰能幫我?「葉子!!」我喊著。我想起了那個羽人,他走了沒有?不,他也是個騙子。「楚夜!!」我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我的面具沒有帶出來,在我需要它的時候。「楚夜!!!」這是我今天第二次哭了,滾燙的淚水在臉頰上流淌,流到嘴角,是苦鹹苦鹹的。
微風惱火地在原地轉著圈子,蹄子在地上敲得煙塵四起。
軍中的情誼,一般人不能理解;而戰場上的情誼,一般的軍人也不能理解。我既然說我沒看過那面銅鏡,言涉堅就相信。如果他不懂得相信我,恐怕我們兩個都已經躺在哪一處的荒草叢中和白骨做伴了。只是他看我的眼神裡除了敬服,總還有些好奇。
「她還戴著面具……」言涉堅感歎說,「你就敢把那鏡子送過去。老大,真有你的!」言涉堅是個好射手,他自然看見了七海蕊那雙黑色的眸子。「但是七海憐就在面前啊!」面對著七海憐那樣光彩奪目的女子,要作出這樣一個決定未免太困難了。
七海憐的確非常美,就算是現在我也不能說七海蕊是個比她姐姐更出色的美女,她們不能拿來作對比。夜北民間說七海蕊美麗,大概是因為她身上那種讓人親近的磁力讓人覺得輕鬆吧?不過,這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言涉堅一定沒有想過這鏡子送錯了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他橫著眼睛一臉愕然地問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犯錯誤。其實我們都犯錯誤,不過忘卻得有快有慢,若不是生死相關的錯誤,大概很快就忘記了。
「再送啦!」我笑了起來,「送到送對了為止。」陛下只說叫我把鏡子送給那個人,他說我看見了就會知道,可沒說我要一次認對人才行。
言涉堅的表情很古怪,我的話聽起來是沒有錯,可他總是覺得哪裡不對:陛下的命令哪裡可以如此輕忽?他瞪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用力在我肩頭拍了一掌:「老大,你知道我是個粗人,又來耍我。」這一掌下去,我的凳子頓時四分五裂。
他若是個粗人,我們大晁軍中就沒有幾個仔細人了,七千藍衣不敗的戰績,該有他一半的功勞。
屬下們看我的目光也不一樣。
「畢竟是謝統領嘛!」他們在替我吹噓,「我們七千藍衣沒有在戰場上丟過一個,相比起來,認個人未免也……」認人果然比打仗容易麼?只怕未必。背後有一百七十萬雄兵托著,這又是行走刀鋒般的壓力。只是陛下說過我看見那人就會知道,我就知道。言涉堅和其他屬下一樣,不懂得陛下的心思,我又怎麼可以說得明白?我搖搖頭,由言涉堅自行去了。
車隊裡再沒有需要看守的珍寶,大家開始商量去秋選的賽場打發時間。秋選是三天三夜的節日,白天晚上節目都是不斷的。
看見屬下們紛紛鬆了口氣,我心中隱隱有些歉意。鏡子是送出去了,但是朱顏公主還在夜北,高興得未免還是早了一點!要是迎娶朱顏公主是這樣簡單的事情,陛下大可不必讓我帶著五十名鬼弓來這裡。就是過完秋選立即離開,也還有一段漫長的等待。我有心吩咐他們準備好應付意外,想想卻也無聊。會有什麼樣的意外呢?倘若真要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們區區五十來人,跑都跑不贏的。
意外來得光明正大。衝進帳篷的是一騎黑馬,紅髮的年青武士坐在馬背上,身子挺得筆直。他來得好快!帳外兩名鬼弓和言涉堅一起搶入帳中,也還是慢了一步。武士的手裡提著一柄熟悉的刀,堅韌的牛皮帳篷破碎地在他身邊飄動。他冷冷地盯著我,目光裡是毫不掩飾的仇恨。
「楚夜將軍看來很喜歡這柄斷岳啊!」我微笑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
「刀不錯。」楚夜展顏一笑,帶進帳篷的凌厲殺氣忽然消弭不見。他捏起披風的一角,輕輕擦拭著刀鋒。「也要用的人配得上才行。」「寶刀勇士,楚夜將軍用這刀實在再好不過了。憐公主實在是好眼光!」我打著哈哈,心頭卻有點涼意。我不清楚這個夜北武士的憤怒從何而來,可他的手始終是這樣穩定,一點沒有被他的情緒干擾。憤怒是非常強大的力量,要是懂得運用的話。我自己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我總是盡力迴避憤怒。但是楚夜懂,他的實力我看不出來。
「好多廢話。」他收起了淡淡的笑容,「讓我看看你的手段是否配得上你的膽量口才。」刀光在他手中一晃,一條白色的的絲帶緩緩落下。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這真讓人頭疼。老是有一些自以為是的人自說自話,話還永遠只說一半。我沒有伸手去接那絲帶,它反正是要落在我肩頭上的。我只希望他說得明白一點,現在我可沒有心思猜他的意思。言涉堅卻箭一般射了過來,一把抓住了那絲帶。
楚夜多少有點意外,微微點了點頭:「你的人還不錯,難怪膽子那麼大。不過,還是賽場上見分曉吧。」雙腿一夾,那黑馬竟然飛快地倒退出帳篷。只聽見蹄聲嗒嗒,顯然是奔著賽場去了。
白絲帶是柿菱花的圖案,雖然簡單,倒是非常精美。言涉堅說這是夜北最鄭重的挑戰,只有在叼狼這樣盛大的場合中才會使用。他倒是什麼都知道!「就是一幫人搶一條狼嘍!」這個風俗我聽說過,把一條狼丟在那裡,大家騎馬去搶它,最後誰搶到了就算得勝。
「是啊!」言涉堅得意地笑了,「聽起來像是個挺愚蠢的遊戲。」我知道言涉堅想的是什麼,他那匹公牛一樣的戰馬就能把別人都擠開。楚夜的實力相當可觀,剛才幾個動作間我還看不清他的底細。不過我不會為言涉堅擔心,他總是能擊倒比他強大的對手。更何況,這只是個「遊戲」。交戰的部族之間是不會通過叼狼來選定最優秀的武士的。我的心中有底。
七海震宇也在賽場裡了,對於楚夜的挑戰他表現得很抱歉。
「年輕人性子衝動,謝將軍的藍衣武士名聲那麼大,可整個白天都沒有見識到,楚夜就急了。其實沒有什麼惡意。」他囉嗦地解釋,就像一個老頭子。「不過帛書既然投出了,那關係到夜北人最珍視的榮譽,也就不能取消了。」原來這白絲帶就是挑戰的帛書,果然還是千百年前的古風,便是內陸都不再保有。榮譽和諾言,它們的份量大概只有在那樣的年代才值得衡量吧?楚夜的帛書,我笑了笑,七海震宇要取消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這老狐狸終於還是要掂量掂量我。
叼狼是秋選中最有看頭的賽事,雖然安排在夜裡,賽場兩邊圍的人卻比日間還多,牛油火把把好大的賽場都照得通明。
一輛馬車穿過場中,「匡」地丟下一個鐵籠,幾個夜北漢子發一聲喊,繩索一拉,那鐵籠就被拉開了。一條黑影「刷」地跳了出來。我聽見幾個屬下吸氣的聲音。這哪裡是條狼,簡直就是頭驢子。這樣的草原上,不知道怎麼能長得出這樣大的狼來。
那狼舒展了一下身子,死死伏在地上,也不張皇逃竄,一雙綠森森的眼睛慢慢地掃過全場。那目光掃過哪裡,哪裡就忽然沉寂下去。賽場兩邊的夜北武士都把弓箭扣在了弦上,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它看清楚了環境便站起身來,尾巴在地面上掃了一下,扭頭就往沒有人群的那一邊走了下去。
賽場這一端的木欄杆一開,二十多匹戰馬就朝那狼追了下去。那狼聽見馬蹄聲響,也不逃竄,一個轉身又伏在了地上。二十多騎士到了那狼十來步遠的地方,竟然紛紛停下,顯見得是馬不願意走了。原來所有的騎士都是赤手空拳,連甲冑都沒有穿戴。我本以為叼狼是款追逐的遊戲,不料原來這樣的凶險,縱然對言涉堅滿有信心,一顆心還是不免懸了起來。
僵持片刻,但聽場中一聲大喝,原來是言涉堅發動了。那狼被他的吼聲嚇得跳了一跳,言涉堅就衝了上去,場邊頓時一片彩聲。言涉堅人高馬大,比別的騎士都高出一大截,可那馬跑起來竟然飛快。轉眼就要把狼踩翻,言涉堅身子一探,就想伸手去抓那狼尾。其餘騎士怎麼能容得他獨自表演,紛紛拍馬跟上。
那狼落在地上,仍是將身子伏下。我看得心中暗暗叫苦,這是哪裡找來的狼精啊?果然,言涉堅的戰馬才到它跟前,它微微一竄就到了言涉堅的馬腹下。言涉堅的反應也是極快,一掌拍下去正拍中那狼的肩頭,才打偏了它張大的嘴。不過還是逃不過一爪之災,戰馬痛嘶一聲,後腿上被撕掉了一大塊肉。
其餘的騎士正衝上來,馬蹄捲起來的煙塵很大,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聽見一聲聲馬嘶人吼,那狼卻不做聲,場中一片混亂。稍微安定一些,就看見騎士們圍了一個圈子,那狼還在圈子當中,身邊卻多了三具馬屍。失去了坐騎的騎士已經被擋在了圈子外頭,顯然也有帶傷,面色沮喪地退了下來。
其他幾個部族的人大概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不斷斜視七海震宇,他臉上倒是淡淡的沒有什麼顏色。
又僵持片刻,發動衝擊的是楚夜。不過一番混亂下來,仍是多添了兩具馬屍,這次還抓傷了好幾名騎士。那狼冷靜得出奇,總是伏在地面上,然而每次跳起來,必然血光四濺。參加比試的都是各部的好手,看得出身手相當敏捷,頗有幾個不遜色於我的鬼弓,但是手中沒有武器,坐騎對狼又畏懼,就不能把它怎麼樣。一時間竟然沒有人想爭先。
楚夜的身手極好,只是愛惜坐騎。他那黑馬也十分靈巧,每每避過那狼的攻擊。這樣一閃一避,楚夜也就傷不到那狼。言涉堅的戰馬傷得不輕,兩輪下來一瘸一拐地已經跑不利索了。兩個人相對望望,誰也不肯先沖。
這次發動衝擊的是一個黃馬騎士。他的腦子靈活,雖然賽場上不得帶兵器,他卻在眨眼間把馬鞍拆了下來,拎在手裡就往那狼頭上狠砸。
我聽見黑水部那個王子嚷了起來:「這樣不行吧!」但是沒人理他。這場叼狼實在太過凶險,那個騎士雖然取巧,卻誰也沒有覺得他不對。只有七海震宇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那狼頭一晃,避開了黃馬騎士的這一擊,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我坐得那麼遠,都能聽見喉骨碎裂的清脆聲響。就是這一剎那,言涉堅和楚夜的馬都到了。楚夜的馬快,先到那狼跟前,他一手拎住了那狼的尾巴猛地一晃悠。那狼鬆開嘴,身子往下一沉,沒有抓到楚夜,倒是正中言涉堅的坐騎,言涉堅臨空摔了出去,他那戰馬已經被那狼活活開了膛。楚夜也不管他,只是掄著那狼猛揮。其餘的騎士紛紛近身來搶,接著就聽見慘叫聲不斷,原來那狼還沒有暈,爪子下面傷了不少騎士。
場中的局面這樣慘,七部的頭領也都坐不住了,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七海震宇,指望他開口中止這賽事。七海震宇皺著眉頭,正要站起身來,忽然聽見場中楚夜大聲呼喝:「成了!」大家都往他身上看。原來他終於掄暈了那狼,抓住了前爪後爪,把那狼當做圍巾一樣圍在頸間。
狼的頭腳都硬,唯獨腰軟,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可我卻沒有想過把那麼大一匹狼的腰活活掄斷。不過那情形下,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也只有草原上的人才想得出來吧?賽場邊早已驚呆了的人群頓時狂呼喝彩。楚夜倒提著那狼,那狼軟得只好像一張毛皮,一點份量也沒有,已經不行了。按規矩叼狼的遊戲這才開始,騎士們要紛紛搶奪被掄暈了的狼,這時候卻沒人上前。那狼如此兇猛,卻被楚夜放倒,騎士們心服口服,這比試也不用繼續了。楚夜得意洋洋地把那狼重重往地下一摔。不料那狼在空中扭了扭身子,竟然張大了口一口咬向楚夜的黑馬,那黑馬躲閃不及,一下被撕開肚腹,腸子內臟都掉了出來。那狼輕輕巧巧一個翻身,又站了起來,目光灼灼直射向看台這邊。楚夜被黑馬壓住了腿,一時掙扎不出來。那狼也不動他,圍著黑馬緩緩踱了一個圈子,目光始終盯著看台。
我看看左右,人人臉上面如土色,就連七海震宇也是一臉的驚愕,耳邊儘是竊竊私語。那聲音逐漸響了起來,旋風般在場中激盪,都是「狼神」、「雪狼王」一類的字眼,也不知道這些夜北人究竟說的什麼。場中剩下的騎士臉色莫名,齊齊跳下馬來拜倒下去。
訝異中忽然聽見一聲暴喝,我的心頓時一沉。
果然,言涉堅緊緊抱住了那頭大狼,他的眼睛也散發著森森的寒氣,我熟悉那樣的眼神。「慢著!」還沒出口,就看見他雙臂一張,不管那狼爪在他胸前撕得血肉模糊,竟然把那頭狼活活撕成了兩片。
「慘了!」我喃喃低語。卻聽見七海震宇也失聲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