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似乎很高興,他這兩天都在和那些外來的人喝酒,我從草原上逛回來的時候還經常能聽見他的笑聲從帳篷裡傳出來。很久沒有聽見過他這樣笑了。
我問父親他們在講什麼,父親說是外面的事情。難怪父親笑得那麼開心,外面的世界那麼大,當然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那個羽人還給我講過很多呢!不過父親這麼說的時候,卻一點不顯得開心。我對父親說:「爹,你怎麼又不開心啦?」父親奇怪地凝視了我好久才說:「阿蕊有時候那麼小,我還以為把你寵壞了;有時候卻很懂事啊!」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過我都習慣了。母親說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不用知道太多,我們不懂。
我猜那些人大概沒有翼無憂會講故事。有些故事是這樣的,聽的時候很有趣,聽過了就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有些故事剛好相反,聽過以後想想越發會覺得有趣。其實故事都差不多,看人怎麼講。那兩個什麼將軍使節我遠遠地望見過,一個是大個子,一個懶洋洋的,看上去都是那麼乏味,當然不能和翼無憂比。
其實我還是喜歡叫他羽人,翼無憂這個名字念起來總有一種奇怪的意味,而且他每天都是一肚子心事的模樣,哪裡無憂過了?父親方才對我說:「今天不去找那個鐵匠聽故事嗎?」這又是很奇怪的事情,父親從來不管我去哪裡的,雖然他都知道。我當然要去找那個羽人,今天是秋選啊,一年才有一次,我想叫他一起去看。他看過這世界那麼多有趣的事情,一定也不願意錯過這一次。
葉子說要陪我去,可是我不要,葉子的目光閃來閃去,最後還是沒有堅持。我看見楚夜從大帳前經過,葉子一定也看見了。楚夜很神氣,他火紅的長髮梳成一個馬尾巴,驕傲地站在腦後,皮甲上鑲嵌的金鱗閃閃發光,連他的黑馬也編了一脖子的小辮子。他又要去奪標了。這幾年都沒有怎麼打仗,要是沒有秋選的話,楚夜一定會擔心被大家忘記的。楚夜經過大帳的時候扭過頭來,我知道他希望我去看他得勝。我點了點頭,他就高興了,有時候我覺得他也怪可憐的。我想讓那個羽人看看我們夜北頭號的武士,也許他就會多了一個,嗯,也許是好幾個新的故事。
我們夜北的故事,他會講給別人聽麼?他總是要走的。不知道他會去什麼地方,是不是也會住在一個荒涼的地方,會不會有別的小姑娘騎著馬走上半天的路去聽他講故事?我忽然覺得鼻子裡面有點酸。太不爭氣了!他還好好呆在這裡呢,我就開始胡思亂想了。我覺得一定是被父親傳染了,不開心是會傳染的,我今天本來應該多笑笑,就不會染上了,可是我為什麼忘記對父親笑了呢?真稀奇,羽人竟然有禮物送給我,一定是因為我給他採了那麼多雪藍花他不好意思了。我以後還要再去採。可是他說兩件禮物裡面我只能挑一件,這就比較小氣了。哼,我挑剩的那一件他想留著去送給誰?!兩件禮物我都很喜歡。一件是他那盞金豎琴,一件是白銀打造的面具。呀,原來他那麼有錢。除了那麼多的黃金還有那麼多的白銀,他根本不需要給大家打鐵的。我看見金豎琴就想抱到懷裡,那琴聲太好聽了,我一直都希望自己也能彈呢!可我沒有去拿。這間小泥屋那麼髒,就是這盞金豎琴永遠擦得亮亮的,他一定很在乎它。拿走別人心愛的東西可不好。那面具我從來沒見過,精緻得好像會呼吸一樣,我摸了它一下,原來它是溫暖的,一點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麼冰冷。
「是你打的嗎?」我吃驚地問他。羽人的手藝很好,可這面具不是很好那麼簡單的。
「當然不是。」羽人笑了,「我怎麼打得出來。這是河絡們做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嗎?」我幾乎要跳起來了,是那個戴上就永遠不會煩惱的銀面具!我以為那只是他說說的,原來真的有啊!我抓住了那個面具。「我可以試一下麼?」我哀求他。
羽人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可生動了。「你是夜北最美麗的朱顏公主啊,有什麼你想做的不能做。」他的口氣和父親一樣。
我把面具輕輕地套在臉上,真的,我不知道怎麼描繪,那感覺又溫暖又清涼,我只覺得心裡都是明亮的。而且,我能看見那黑灰掩蓋下的真實面容了。我眨了眨眼,原來羽人是這個模樣,他又高大又英俊,還有一種父親一樣的氣質,就像……就像一個王者。
「你那麼帥啊!」我忍不住說出來了,我知道羽人一定不是那麼骯髒難看,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比楚夜要神氣那麼多。
「這是面具啊。」羽人笑了,他輕輕把面具從我臉上揭了下來,「你戴上它,看見的都是最好的,當然不會煩惱了。」他又變成那個黑乎乎的鐵匠了。
我看看左邊的豎琴,又看看右邊的面具,實在拿不定主意了。羽人耐心地看著我,他讓我別著急,慢慢地挑。氣死我了,明明知道這個決定那麼難做。
「我要豎琴。」我幾乎是在一瞬間想通的。「面具雖然很好,可是我本來就不煩惱嘛!我用不上它啊!」我對羽人解釋,「可是要是學會了彈琴,我就能彈給很多人聽,那大家都不會煩惱了。」羽人微微笑了笑,他伸過手來捋了捋我的頭髮。「生在帝王家,生來是紅顏,都是很不幸的事情。也只有我們被寵壞了的朱顏公主才能那麼無憂無慮。我倒是希望你拿了這副面具去啊!」他的喃喃低語幾乎聽不見。我喜歡他的手指從我髮際流過的感覺,可他轉眼就猛醒似地把手收了回去。
「嗯。」我還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的話好像很有說服力。「那……」我鼓起了勇氣,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我可不可以都……」羽人肯定是假裝不明白。真壞!他就是想聽到我說都要才行。
「我都要啦!」我賭氣說。
羽人大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他都會給我的,其實一開始他就是逗逗我而已。羽人和父親一樣,都很寵我,這我知道。
這個上午,我學會了七個和弦。羽人說有了這七個和弦,就足夠我講大部分的故事,唱很多的歌謠。這是真的嗎?我一直很崇拜那些行吟者,原來他們只要做一個早上的功課就可以出門行走,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下降了很多。可羽人說不是這樣的,他說沒有見過我那麼聰明的學琴者。「我可是練了幾十天才熟起來的呢!」他說。他一定在哄我,不過就是把手指在琴弦上移來移去而已,羽人那麼了不起,怎麼要花那麼多的時間呢?我想到琴弦,手指就自然跟了上去,哪裡需要練的。不過我還是喜歡聽見他誇我。大家都誇我漂亮誇我聰明,可是我不覺得。羽人說的,我就愛聽。
「你可以試著唱一下歌謠了。」羽人說,「我們唱哪首呢?」哎呀,這就要真唱了,我忽然心虛起來。很多很多好聽的歌謠從心中掠過,可我一點也想不出來應該怎麼彈奏。「唱那個不要咱的金好了。」我想起那個滑稽的歌謠,那是最簡單的。可是我的臉接著就紅了,我今天金也要了銀也要了,還要唱這個歌。
「羽人可沒有看出我的想法來,他只是和我一起唱。
他也不要咱的金,他也不要咱的銀,他也不要咱光彩奪目的華麗織錦,也不要咱磨薄了嘴皮子的萬語叮嚀。」要不是我聽見秋角聲的話,我一定會把秋選的事情給忘記的。這樣學琴唱歌,有多麼快活!可是我聽見了那低沉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嚇得連忙跳了起來。
「我們錯過啦!」我帶著哭腔說。
「錯過什麼了?」羽人沒弄明白。
「半天的秋選啊!」秋選雖然有三天那麼長,可是只有頭一天是各部的豪傑真正比試,後面兩天就是大家一起做遊戲、做好吃的、唱歌跳舞慶祝而已。
「哦,那你趕緊去吧!」羽人站起身來。
「你也去啊!可好看了。」我連忙安慰他,「最好看的都是在下午半天呢!」「我不去了。」羽人的聲音裡有一絲歉意。
是我呆得太久耽誤他幹活了吧,已經花了一個上午陪我了。「去嘛!」我又開始耍賴,「我叫爹發話……」我突然嚥回了後半句。泥屋裡好像寬敞了不少,原來堆在那裡的鐵器都不見了。「你沒活了嗎?」我突然懂了,「你要走了!是不是?!你要走了才送東西給我,才教我學彈琴……」羽人不說話。我知道我猜對了,他的床頭已經倚上了一柄長長的綠色角端弓,床上整齊地擺著幾個包袱。
我委屈極了,眼睛一下子酸了起來。但是我低下頭,不讓他看見我的紅眼睛。我才不要讓這個羽人嘲笑我,他只會哄我,不跟我說實話。我不要理他!我跺了跺腳,衝出小泥屋,眼淚終於抑止不住地飛灑開來。
「微風。」我叫它,它乖乖地把腦袋遞過來讓我抱,還是它對我好。我想摸摸它的臉頰,才發現豎琴和面具都還緊緊握在手裡。我把它們舉得高高的,卻終於沒有扔回那小泥屋去。「我們走。」我說,微風就飛奔起來。我抱緊了豎琴和面具,臉上都是淚水。依稀彷彿,那小泥屋裡傳出一聲歎息。
為什麼要生氣呢?我從來都沒有那麼難過,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哭成這個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有些東西在心裡面膨脹,脹得我酸極了。我不要這個樣子。我不用這個樣子的,我想起來,河絡的面具就在我懷中。
翼無憂,我不會哭給你看,我要你知道,我不是朱顏公主,我是無憂公主。
如果不是言涉堅昨天晚上已經打聽到秋選的內容,我們今天一定要鬱悶得多。
秋選中雖然不都是些擠奶剪毛的雜活,和我們原來設想的比武競技還是相去甚遠。一早上沒比上多少戰場上的弓馬功夫,倒是狠狠練了練訓馬角力什麼的,我的鬼弓武士自然佔不了什麼便宜。儘管事先都知道了,屬下們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有天分的人是少數,對大多數人來說,得第一隻是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像我的藍衣們這樣處處爭先,卻沒有處處用功的本錢,跌下馬來也是遲早的事情。這是我的錯,藍衣們飛揚跋扈的日子不能再持續下去了。
一個夜北人問我:「大晁朝原來不用養馬的嗎?」那時候我手下最精銳的騎士剛被一匹烈馬摔下來。夜北各部沒有常備的軍力,他們出生在馬背上,生長在馬背上,每個人都是戰士,每個人也都是牧人。只是,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大晁就算沒有培養出那麼好的馬師,只要去掠來不就有了?大晁征戰四方,所用的良馬千萬,夜北又怎麼可以相比擬,還不都是從北方草原上奪來的?那個夜北人是素巾部的王子,我於是知道素巾部有一個呆子。
七海七部到得這樣整齊,很有幾個奇奇怪怪的人才,那些比試還真好看得很。幾處賽場一陣陣的歡聲雷動讓白馬充斥著喜慶的氣氛,讓鬱悶了一陣子的鬼弓們也染上了喜色。不過眼下這場賽事未免拖得太久,我的頭皮都開始發癢了。
珠子就放在金盤中間。倒是很大一粒夜明珠,即使是大白天,也能看出些光華四射的意思來,可是珠子周圍的人大多愁眉苦臉。言涉堅捂著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有心說他,又覺得無聊。七海震宇出的這個題目本來也無聊。
起初是素巾部為了討好他送來一顆夜沼裡尋來的明珠。那明珠天生通心,衝著陽光就可以看見一道蜿蜒的孔隙穿過珠子直達兩端。七海震宇說明珠很好,若是可以掛在床頭就更好了。他說著這話的時候掃視了一圈在場的人,一場新的比試就開始了。七海震宇已經有了這樣的威望,以前我可沒想到,難怪陛下要陳兵百萬相迎。
那珠子孔內曲折,又只有米粒粗細,就是再韌的馬尾又怎麼能夠穿得過去,這樣簡單的道理人人明白,卻總有人跳出來嘗試,那就叫做不死心。本來聽皮部說夜北人固執,這次總算是見識到了。
好在七海七部的漢子也不都是些直腸子,接著下場的鐵課部一個黃臉漢子就信心十足。「就是麻煩一點。」他對大家說。
他打算在珠孔一端抹上奶油,從另一端放一隻細蟻進去,拴上絲線,再拿熱酒杯在細蟻這一側烤它,那細螞蟻就必帶著絲線爬到另一端去。他還沒有說完,賽場上就一片亂哄哄的,說什麼的都有。我都忍不住笑了:這漢子的方法雖然古怪些,未必不能奏效,我還真沒有想到。只是空口說來總是少點憑據,難怪眾人不服。
七海震宇清了清嗓子,大家安靜了下來,他反倒看到我這邊來了,「謝將軍縱橫四海,識見自然是不一般的,不知道你以為這個法子算不算呢?」得罪人的事情由外人做當然最好不過,我可不能上這個當。我說這個法子當然很好,實在讓人耳目一新,我們實在是想見識見識。七海震宇看了我一會兒,他的眼睛裡也有笑意。我忽然醒悟過來,剛才這句話說得圓滑婉轉,卻是太沒有擔當了。這種話,我對陛下必然是不敢說的,對七海震宇說得就很順溜,總還是看輕了他。
黃臉漢子倒遲疑起來,他眨巴了兩下小眼睛,終於期期艾艾地說:「已經落過霜了,現在要找出一隻細蟻來實在不容易。」賽場上一片哄笑的聲音。黃臉漢子也不臉紅,走下去的時候也沒有畏縮。這個人很有意思,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陛下身邊十丈內不許有兵刃,七海震宇就沒有這個規矩:夜北沒有不帶刀的男人。即便如此,我手裡的這柄刀還是長了一些。七海震宇要我來破這個題,我就破給他看。這風頭原來不必爭,只是剛才我說錯了話,現在就必須彌補啦!陛下送給七海震宇的刀當然好得不得了。我自己不用好刀。用太好的兵器就會習慣,就會依賴,就會多出很多危險的預期。可是好刀用起來真舒服,我的手只是微微一震,那明珠就沿著那細孔剖成了兩半,這樣把馬尾填進去就容易得多。
場裡靜悄悄的,七海震宇看著我,並不發話。我知道,他需要的是一枚可以掛起來的明珠,如今馬尾雖然填進了孔道裡,掛可還是掛不起來。把明珠再合起來,這件事我做不來,但是我的鬼弓裡有能做的。我招了招手,華思秋走進了賽場,他抱著那珠子念了兩句什麼,忽然有光從珠子中迸放出來,鬆開手的時候,珠子就是一體的了。我的鬼弓武士並不全是真正的武士,這一點七海震宇是不知道的。
只有七海震宇一個人為我們鼓掌:「好刀,好刀法,好秘術!」他轉過頭去,問背後紗幕裡的人:「阿憐,這樣的秘術可算是了得的?」原來七海憐已經回來了,我盯著紗幕。夜北女兒大方得很,多不遮擋面目,七海憐那麼做,是因為她是長公主的關係嗎?「嗯,很不錯了。不過……」淺淺的聲音飄了過來,七海憐掀開紗幕。我看到的是一張完美無暇的臉,連一絲煙火氣都不帶,碧藍的眸子好像夢幻一般。她走到我跟前,捧起了那珠子。我實在沒有看清楚她是怎麼走過來的。「雖然是強行粘合了,這法子總是霸道一些,珠子和以前不一樣了。」她瞥了眼華思秋,華思秋居然變了顏色。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她說著抽出了那條馬尾。我聽見許多壓抑的低呼。抽出來容易,穿進去可真難呢!七海憐把明珠泡進手裡端著的一杯水裡,雙手一抽,竟然把明珠用那條水線提了起來。「這不就成了?」她的臉上一直都沒有什麼表情。
「是。」我單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把刀舉過了頭頂。「長公主的秘術天下獨步,我們自然做不出來。唯有借吾皇贈給七海大王的名刀斷岳來施展粗魯功夫,叫公主見笑了。」「斷岳啊!」她把刀接了過去,「好大的名頭,用來砍珠子真是可惜了。不過爹爹拿了也沒有什麼用……」她想了想,「楚夜!」七海震宇身邊一個紅髮的英俊武士應了一聲,飛奔過來。
「拿著吧。謝將軍說是名刀呢!」陛下說斷岳殺氣太大,為國主者不可用,其實他自己也很喜歡這把長刀。可七海憐就這樣隨隨便便把這名刀給了一個普通的武士。難怪七海震宇不喜歡這個女兒,他馳騁沙場一輩子,一柄名刀對他的意義又怎麼是一顆珠子可以替代的?七海憐既不瞭解其中意義,卻敢做主,這膽氣也著實了得。
言涉堅一定很著急,他遠遠遞過來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問我:「是她嗎?」我忽然不知道了。我一直都以為自己到時候就會知道。但是看見七海憐我卻一點把握都沒有。她真美,美得讓我都頭暈了,但她是嗎?我的手緊緊按在胸甲上,裡面藏著的銅鏡上是不是有這張冰雪一樣的容顏?「還有很多寶貝吧?一併拿出來吧。」七海憐還是不依不饒,她的聲音那麼好聽,卻冷得直掉冰渣子。我望了望七海震宇,他還是好脾氣地微笑著,什麼表示也沒有。
我們帶了十口箱子,不多,但裡面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真正的價值連城。比如那件純鋼鎖子甲就為河絡們換回了一個城池的生存,它那麼輕,卻那麼強,連言涉堅的強弓都不能射透。再比如那銀水壺,灌注了不知道前代哪個大秘術師的力量,多麼骯髒的水灌進去都會變成甘甜的清泉……所有的禮物都是最適合夜北惡劣的生存環境、最適合七海震宇的夜北基業的,陛下用心良苦。可是七海憐就在這賽場中把那些寶貝隨隨便便地分給了賽場裡的人。那裡面有七海七部的王子勇士,也有普通的白馬百姓。七海憐叫得出他們所有人的名字。
言涉堅和鬼弓們不知所措地盯著我。我們辛苦護送到白馬的十箱珍寶就那麼散入夜北民間,這個結局顯然誰都沒有想到。
我微微歎了一口氣:七海憐看似隨心的分配實在是太貼切了,連我這樣的陌生人都能看出她滿足了那麼多人的夢想和渴望。我剛才的判斷顯然又失誤了。每個人都要犯錯誤,有時一天要犯好幾個。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可以犯的錯誤不多,因為錯誤就意味著死亡。如果我們不是提親的使者,而是邀戰的先鋒,早該死在這對父女手中。我的背後涼涼的,一時都是冷汗。
「還有嗎?」七海憐問我。她是個要債的,而且要得理直氣壯。
「還有一件。」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管在什麼情形下,說實話都比較好,尤其是這樣的情形。
「哦。」她望著我的眼睛,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把懷裡的銅鏡獻給她。她的眼神是那麼的熟悉。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眼神,可是看起來那麼熟悉。但那只是一瞬間而已。
然後我就看見了另一雙眼睛,藏在七海震宇的身後。那是一雙黑色的眼睛,不像七海震宇和七海憐那麼深邃。那雙眼睛是單純的,歡樂的,也有一些很奇怪的空虛。我看不見她的面目,她的臉被一具銀色的面具覆蓋了。可單是那雙眼睛也讓我的心歡喜地膨脹開來。
陛下總是對的,他說我看見的時候就會知道。我來了,我看見了,我果然就知道了。
我猛地把銅鏡從懷中拽出來,言涉堅後來說從來沒有看見過我那樣不顧一切的神態,即使在最艱苦的戰場上。
我大步走向那雙黑眼睛。掠過七海憐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她冰冷的面容上忽然掠過一絲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根本沒有來得及去想那是什麼。
「大晁皇帝陛下願以此鏡獻給天下最美的女子。」我跪在七海震宇的身邊,對那雙黑眼睛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