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北鎮守使肖鐵衣今年五十一歲,在晉北五將軍中敬排末座。對於這一點,不平者頗多。不過,卻不是為肖鐵衣鳴不平。他在晉北軍足足三十三年,沒有參予過任何一場重要戰事,僅僅是在霍北批閱文書檢視軍營就能贏得都護的軍階,也算奇聞一樁。不過晉北軍中,人人心裡明白,肖鐵衣的日子,已經到頭了。
肖鐵衣年紀大了,耳朵還不聾,自然也聽過這樣的說法。他倒是沒有表示過什麼。可是無人的夜晚,他也會撫劍長歎:他駐守的是晉北的北方門戶,可寧瀾戰事平復了這許多年,仗,一下子是打不起來的。少年時候就自負兵法武功,肖鐵衣又怎麼會真的甘心做一個太平將軍?!世事難料,肖鐵衣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軍旅生涯卻在最後的時刻起了波瀾。秋葉城八百里急報的消息說:休國左相應裟叛逃,意圖從霍北取道寧州。消息是從雷千葉的輔客裴修戎這邊來的。裴修戎原是布衣武士,一夜之間成為出入雷千葉府邸的重臣。他雖然沒有軍中職銜,卻是眼下晉北極有力的人物。裴修戎只是通報消息說他正從秋葉快馬趕來霍北,並沒有建議肖鐵衣採取什麼措施。肖鐵衣軍中爬滾了這麼多年,自然明白他言下的意思:這種事情,雷千葉自己自然不便出面,也不可能動用三千霍北鐵甲來封鎖港口。可是,雷千葉心不止晉北,左相應裟的身份又足以撼動瀾州。既然八百里急報報了下來,肖鐵衣若是能和裴修戎一道截住他們,那他在軍中的日子,可能就要峰迴路轉。
他想得興奮起來,在書房中踱了好幾圈,這才招呼衛兵:「快去,傳汗候史將軍過來。」衛兵才要去,肖鐵衣又叫住了他:「且慢……傳令備馬去吧!我自己去汗候營。」衛兵動作敏捷,應了一聲就轉去後院,心中卻是不免疑惑:肖將軍向來穩重,怎麼今天如此失態?抬腳出了小門正要去馬廄,看見兩騎渾身滴答著汗水的戰馬站在門口,南門付參將正把一個瘦弱的男子往府裡帶。身後的戰馬哀嘶了一身,竟然倒地不起,看起來是活活累死了。可是付參將和那男子頭也沒有回一下。
「真真怪事!」衛兵忍不住嘟囔出聲來。
隔一個晚上,四月就用水鏡看一次楚雙河一行的情形。
楚雙河走得很艱苦,到扇子陡下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了十一個人,還有一小半是帶了傷的。應裟的臉色非常難看。界明城想,只要不是沒有心肝的人,都難以忍受這樣的犧牲吧!「我們要快一點。」四月說。這是唯一的出路,早一天離開東陸,就能早一天放出應裟安然脫險的消息。楚雙河他們也就不用再承擔這樣的壓力。
可是他們快不起來。今年天氣冷,破凌這許多日,河凌還沒有去得乾淨。銷金河圍著珞箜峰轉了很急的一個彎,上面來的河凌就在灣中堵了起來。這還不是走得慢而已,河凌大部在水下,一塊一塊都有千斤的份量。在凌中駛排,就如同懸崖走馬,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過這道灣,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
要是除去珞箜峰耽擱的兩天,德叔還是說得很準。第十天的午後,木排果然靠上了霍北城南七十里的材場碼頭。這是朱纓專用的碼頭,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在岸邊紮好了排,德叔他們就離開了。
材場會有人來清點紫柏方數,然後按佣金算出朱纓們的力氣錢來,放在材場外朱纓住的窩棚外面,德叔他們便帶著錢一路走回柏樹去。回柏樹的路途還漫長,但那是回家的路,也絕沒有來時的凶險。頭一遭,所有的朱纓都能安然返回柏樹,他們是極高興的。界明城走進林子好久,還能聽見朱纓們的歌聲,這讓他懷念起留在柏樹的六絃琴了。
對於四月他們來說,這一趟旅程才剛到中點。尤其糟糕的是,自從過了珞箜峰,四月就再沒在水鏡中看見楚雙河一行。
「是不是……」界明城有個不好的猜測。他聽四月說過,這水鏡的秘術需要在對方身上種了鏡媒才可以使用。鏡媒並非實物,只是句禱文,如果仲秋出了什麼意外,那鏡媒自然也會壞死。
四月緩緩搖了搖頭:「那還不至於。」同是朱顏海的魅,她能感覺到仲秋的生死,仲秋應該還活著,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歎了口氣:「我們趕緊走吧!」走出了材場的這片林子,他們就該看見霍北城中一座座聳起的屋頂和港口裡樹林一樣的桅桿了,她知道自己應該覺得安慰,卻不知道因為什麼總有些心驚。
裴修戎的身邊有七名天驅,這是他在晉北能夠動用的最精銳的一批武士。他雖然知會過肖鐵衣,卻沒有指望在關鍵時刻依靠身邊這些便衣的汗候。汗侯都是些出色的士兵,他們喬裝和伏擊的本領早在人羽戰爭的時候就已經聞名東陸。可是他們面對的不是羽人的軍隊。
界明城是個很出色的武士,裴修戎身邊的天驅裡大概只有兩個可以和界明城對抗。他從來都同意武技的修煉取決於天分,界明城的天分比他自己要強得多,而且不僅僅是在武技上。
說實話,裴修戎對界明城的感情其實更近於父子,他一直期望界明城能夠接過他手中那枚天青色的指套,因為他自己已經過了叱吒風雲的年紀。只是那孩子的心腸太軟,長溟宗宗主的位置只有真正的硬漢子才能坐。
尤其讓他不滿的是,那孩子怎麼會跟那個銀髮的魅女子攪到一起去的呢?他幾次回憶過山城客棧的那一幕,界明城走進來堅定的眼神讓他在一瞬間有些似曾相識的感動。現在他覺得自己的心軟是錯誤的,可要不是國師的通報,他到現在也還不知道山城客棧那銀髮紅眸的四月姑娘是個魅族的女子啊!而界明城應該早知道這一點。
「來了!」茶鋪門口扮作客人的汗候兵再次對照了一下袖中的畫像,轉進茶鋪裡來通報。
裴修戎嚴厲的目光落在一眼躍躍欲試的汗候都統史無餘:「你們等在這裡不要動,讓我先來。」「伏兵。」應裟居然對四月和界明城笑了笑,他是帶兵的人,那幾名汗候雖然扮得像,總還逃不過他的眼睛。
其實那份擔心一直伴隨左右,從走出林子賞了官道開始,就不斷有騎馬的客旅經過身邊。只是尋常旅人,哪裡有個個精熟騎術至此的?不好的氣息終於轉化成為嚴峻的現實,三個人反都鬆了口氣:畢竟不會有更壞的事情發生了。
界明城握住刀柄,掌中的八服赤眉讓他覺得安心。「反正不能走,」他左手握了握四月的指尖,「無非是打一架。」若是三個人的馬匹都在,可能還能考慮一下突圍,現在都是徒步,那是無可奈何了。
「還打什麼架……」應裟還是在笑,笑容裡有苦澀,也有無聊,「三個人能跟一支軍隊作戰麼?」失去了楚雙河一行消息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逃亡已經到了盡頭。
界明城笑笑,不作聲,輕輕用力把四月拖到自己的身後。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做,而是要不要做。四月輕輕抱住界明城的手臂說:「明城,不要亂來。」界明城「嗨」了一聲,握著刀柄的手鬆了又緊。一路艱辛,如今都是白費,他滿心都是悲憤。
「左相大人,晉北參議裴修戎見過左相。」裴修戎跳下馬,面對應裟手按胸甲,單膝點地。要不是國師的水鏡,他一定不會猜想到面前這個英俊冷淡的青年就是左相應裟。裴修戎的心裡叫了一聲僥倖,卻也踏實下來:這場漫長追擊就要結束,不管應裟是不是樂意。
「我不過是個逃命的人,哪裡是什麼左相。」應裟漠然道,卻沒有避開裴修戎的大禮。
裴修戎起身微微一笑:「左相大人是不在夜北了,可未嘗不能在秋葉居相。」應裟「哼」了一聲,不去理會他。
裴修戎也不在意,轉臉對界明城說:「明城,見到老師是這樣態度麼?」這句話說得冷氣森森,夾著銳利的眼神,幾乎要把界明城的皮膚撕開。
界明城臉一紅,放開握著刀柄的手,對裴修戎長躬到地,恭恭敬敬道:「老師好。」裴修戎歎了口氣:「我不好。我不知道你也攪進來了。」界明城張了張嘴,卻不能接話:裴修戎明顯意猶未盡。
果然,裴修戎又說:「你知道,我一心只盼你能超過我,只不是在這樣任性妄為的方面。」他舉起手,左手拇指上赫然是一枚天青色的指套,「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允文允武,無競維烈。」這十六個字讀出來,裴修戎鬚髮飄飛,臉上光華發散,幾乎是王者的氣派,「明城,長溟宗這枚宗主的指套本來就該是你的。你是有大志向的人,不要為了一時纏綿亂了根據。」說著他瞪了一眼四月,四月只是粲然一笑。在裴修戎心裡,界明城年少氣盛,倒不是不顧大體,所有的不對當然都是四月教唆的。
界明城肅容答道:「老師,我倒要請問您的根據是什麼。謀奪他人權位,揮斥他人功苦不說,難道脅迫他人效力,也是天驅的根據?」裴修戎變了變臉色:「這是魅,不是他人。非我族類,怎麼可以隨便比較。」這時候他也不顧應裟在側,話語頗為刻薄。應裟只是冷冷一笑。
界明城咧了咧嘴:「這麼說,是魅就該天打雷劈的了?不知道老師為什麼還要甜言蜜語地留下左相?難道僅僅因為出身不同,就該用來犧牲?」裴修戎默然片刻,才說:「明城,我知道你心腸軟,見不得不公的事情……只是你怎麼知道,公平不公平也不是不變的。所以我才要你遊歷天下,準備好的時候才到我這裡來。繼承這枚指套,當是需要大公平大智慧。你在外面這些年,想必也見聞不少,怎麼想不通這樣的道理:若是能換得天下太平,犧牲了自己都是值得的,也不在區區幾個魅。你難道還以為天驅是那些長門修士麼?天驅本來就是殺人的武士!!」「天下太平?」界明城譏諷地笑了笑,「原來欺詐和利用是可以換來天下太平的。不知道老師是怎麼打算的?」裴修戎臉色一變,低下頭去沉默了好一陣子。他再抬起頭來,已經恢復了平靜,點了點頭:「你終是還沒有準備好。明城,你這便去吧,我不留你。反正你也保不了左相,我們也不敢對左相不恭……等你明白的時候,再回來晉北。雷千葉不是善人,卻可以成為明君。」他又皺了皺眉頭,指了指四月,對界明城說:「這女孩子,你也帶去吧!明城,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界明城知道裴修戎說得不假,應裟事關機密,能放走他和四月人,裴修戎擔的責任著實不小。可是他心中一股氣激盪,對著裴修戎恭恭敬敬又是一躬,撫著自己的胸口:「多謝老師美意。可惜我這裡說,有些東西比性命和野心都要大!」說完,「嗆」的一聲,拔出刀來。回頭低聲問四月:「四月,你怕不怕。」四月牽著他的衣袖笑說:「沒羞!你都不怕,難道我會怕麼?」裴修戎眼睛瞇了一瞇:「明城,你要用我傳你的八服赤眉來對我麼?」應裟忽然大笑:「裴……裴什麼……你這個徒弟明明是要超過你的。」他用力拍了拍界明城的肩頭:「界明城,多謝你的盛情了,你說得對,有些東西比性命和野心都大,我自當周旋到底。不過,這裡已經事畢,你跟四月還是走得好。」「想走?!」茶鋪裡也有人大笑,那些偽裝著的汗候兵持著刀槍紛紛湧了出來。身後馬蹄聲響,鐵甲叮噹,肖鐵衣的最精銳的衛隊也從後面包圍了過來。
「國師?」裴修戎一臉的詫異,顯然不知道國師也趕到了這裡。
一個綠衣漢子笑瞇瞇地從茶鋪裡走了出來:「一個都不能走!」他的目光和裴修戎的在空中交擊,幾乎能看見火花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