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想見我就滾回去!」石秋瞳說,「腿上有蟲子啊,老在那兒晃來晃去的幹什麼?」「我昨天差點被一個女人罰跪了兩個對時,逃跑時磕傷了,」雲湛一臉苦相,「最倒霉的是這個女人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情人,根本和我沒有半點關係。只因為我幫她老公主持正義,她就這樣痛下殺手……」雲湛已經不大記得自己上次和石秋瞳見面是在什麼時候,可以肯定,距離現在不會太近。當他還是個十六歲少年時,曾和這位石之遠的女兒在寧州的寧南城有過一次短暫的邂逅。此後世事沉浮,諸多變遷,儘管都在南淮,兩人再見的機會卻少之又少。
此刻站在石秋瞳的寢宮裡,雲湛的感覺有些怪異。多年之前,他們曾在這裡相對而立,說一些不鹹不淡的話,把一些正在萌動的東西無情的扼殺於搖籃中。後來兩人曾在一些偶然的場合相遇,仍然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問候,和眼神中無法抹去的失落。
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石秋瞳近乎強硬的前後四次拒絕了國主安排的婚事,理由統統是「我看他不順眼」,以至於她成為了九州各國中尚未出嫁的年齡最大的公主——其他人基本在十八歲之前就被兜售出去了。對於各國的國君而言,公主或者王子,都是最重要的政治籌碼。至於雲湛,不必提,至今還是可憐的光棍一條。
「你找我來,一定不是為了惠顧我的生意的,」雲湛說,「是想問問我這一趟去中州的見聞麼?」石秋瞳歎口氣:「你總是那麼聰明。確切地說,我對其他東西都不感興趣,只想問問你,有沒見到什麼怪異的動物?」雲湛一笑:「我就知道你對這個感興趣。我沒有見到活的,但我發現了一點痕跡。我想,你們也遇上了吧?」石秋瞳慢慢點頭:「你跟我過來看。」於是雲湛見到了一頭香豬。這頭豬已經死去,僵硬的躺在一個鐵籠裡,但兇惡的面貌還是令人不寒而慄。他伸手扇扇鼻子,想要驅除那股可怕的惡臭,但看石秋瞳神色自若,自覺不好意思,訕訕地把手放下。
「你真行,」他甕聲甕氣地表揚說,「是不是你們女人的神經都比較堅韌?」石秋瞳衝他溫柔的一笑:「不是,是我這樣有身份的人總會有一些特殊的寶貝來去除臭味,你這樣的窮小子就不行。」「給人留點自尊會死啊?」雲湛咬牙切齒的蹲下來,驗看著香豬的屍體。這種豬的皮特別厚且堅韌,尋常的刀劍砍上去,只會造成輕傷。再看看腿,四條腿上的肌肉都相當發達,蹄子堅硬異常,不需要釘馬掌一類的東西。
這頭豬的身上有一些外傷,大多都不重,唯一致命的傷勢在頭部,使得它的整個額頭都凹陷了下去。此外,尾根有一道平整的切口,雲湛見到這切口眼睛就放射出狼一樣的目光:「你們把香腺挖走了?」「沒用,」石秋瞳說,「好像豬一死,香腺就迅速腐臭了。難怪不得這玩意兒那麼值錢。」雲湛遺憾的搖搖腦袋:「你們在哪兒發現這頭香豬的?」「昨晚我們的一支運糧隊在靠近城南時被襲擊了,」石秋瞳回答,「現場一片狼藉,惡臭還沒有消散,所有人都死了,但大部分馬匹活了下來。不過我們甚至都不必要去推測這是不是香豬,因為那裡至少有二十多頭香豬的屍體倒斃在地上。」「我聽說,在過去的某一個時期,香豬曾經是某個國家的主要戰鬥力量,」雲湛努力回憶著,「好像這種豬跑得很快,可是缺乏長力,打仗時會累死不少,所以他們上陣總會帶很多香豬作為備用。」石秋瞳一笑:「沒想到你小時候不學無術,現在還長進了不少。可是我問你,累死的豬,頭上怎麼會傷成那樣?」雲湛撓撓頭皮:「這個麼,倒斃的時候,地上碰巧有一塊堅硬的石頭……」他說了一半就住口不說,也發現了其中的問題。那道傷口深可見骨,從香豬的皮肉硬度來判斷,除非是從數尺的高度跌下,才可能造成這樣的傷害。連城書盟。
石秋瞳的表情說不上是喜是憂:「實際上,那些死豬有一多半都是這樣的死法,不是累死的,而是在路旁的石頭或者樹木上撞死的。我們還發現了很多被撞倒的樹木,說明它們對此十分的執著,一棵樹撞不死自己,就再找一棵。」「奇怪了,香豬還有這愛好麼?」「我哪兒知道,我又不是養豬的。我估計現在翻遍整個南淮城,也找不出誰對香豬有什麼太深入的瞭解。」「這你可說錯了,」雲湛顯出一副趁火打劫的嘴臉,「我有把握給你找出一個行家,就看你給我什麼好處……好吧好吧,我免費服務還不行麼?您老是有身份的人,不可以動粗……」唐缺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和一位擁有公主身份的大人物說上話。他想起自己在家鄉的時候,隔壁的柳大被縣太爺的千金用小蠻靴踢了一腳,居然足足炫耀了半個月。他要是知道自己的遭遇,會不會活活嫉妒死呢?雲湛幸災樂禍的看著手足無措的養豬人,扯扯姬承的衣袖,悄聲問:「你老丈人家真是養香豬的?」姬承的臉居然也難得的紅了一下:「咳,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他側頭一瞥,卻看見雲湛一臉的羨慕:「那他一定很有錢了。我說,為什麼你們還要靠展覽老祖宗的破爛過日子呢?」姬承的臉霎時間由紅轉白:「大概是我……不大合他老人家的胃口,我老婆嫁過來之後,他就不怎麼搭理我了。」雲湛陪上一聲同情的嗟歎,旁邊的石秋瞳喝道:「還在那兒嘀咕什麼?安靜點!」兩人登時噤若寒蟬,姬承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在雲湛耳邊說:「我覺得她和我老婆一定很合得來……」雲湛狠狠地點頭表示贊同,卻聽見垂首站在一旁的唐缺已經開始回答問題。石秋瞳問:「香豬用來作戰的話,威力是不是很強?」唐缺戰戰兢兢地回答:「回公主殿下的話,聽說是的,但是香豬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用來打過仗的。聽我家老爺說,以前亂仗的時候、我們越北草原上有個真國,是什麼……什麼……軍民合一,養豬的人也都是戰士,打起仗來很厲害的。後來真國被滅掉了,再後來就沒啥人這麼做了。」雲湛聽他把「亂世」稱之為「亂仗」,禁不住噗嗤一聲,隨即慌忙低下頭去,躲過石秋瞳眼中射出的利箭。
石秋瞳:「那你自己覺得呢,香豬要是真用來打仗,會有什麼好處?」唐缺:「回公主殿下的話,我們鄉下人不懂怎麼打仗,但是我猜,如果能把香豬馴得聽話的話,肯定很好用。香豬脾氣可暴呢,我十二歲開始養豬,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二十多道傷口才算摸透他們的習性。現在我們豬場的豬都還算聽我的話,我每次吹聲口哨,他們就知道自己迴圈,再吹一聲……」他絮絮叨叨的還想說下去,發現公主的臉上現出一絲不耐煩的神情,連忙轉回正題:「回公主殿下的話,香豬力氣大,皮糙肉厚的經打,跑起來速度相當快,牙齒還很利,這些都比馬好用。最重要的在於,香豬身上的味道,尋常的畜牲根本受不了。像老爺家那片草場,裡面除了香豬,什麼都不敢養。以前試過養馬,方圓四五里之內的草都不吃,非要跑到老遠,聞不到香豬的味兒了,才肯吃東西。」石秋瞳面有憂色:「唉,這可麻煩了。對了,不用每句話都加上『回公主殿下的話』,沒必要那麼拘禮。但我聽說,香豬沒有長力?」唐缺:「是是,回公主殿下的話,香豬的確是跑不長,硬要跑遠的話,可能會活活累死。聽我家老爺說,以前亂仗的時候,哪國的軍隊都怕真人的香豬,但是真人始終沒有出去打他們,就是因為跑不動。而且香豬還很怕冷,有一年冬天天氣反常,那麼暖和的地方居然下雪了,我們草場一共凍死了……」石秋瞳擺擺手:「好了,我知道了。我跟你說過了,別每句話都加上『回公主殿下的話』。你再說說香豬的習性吧,越詳細越好。」唐缺:「是是,回公主殿下的話,香豬是只吃草的……」姬承和雲湛在一旁聽著,前者百無聊賴,後者聚精會神。但沒過多久,他們就驚訝的發現,那個說自己名字都要磕巴一下的養豬人,居然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他一面講述著關於香豬的一切細節,一面慢慢沉入回憶的氤氳霧氣之中,忘記了公主的高貴,忘記了養豬人的卑微。
他回憶起自己在越州的快樂時光,說如果不是那群該死的兵強盜毀掉了他的家園,他也不會千里跋涉到遙遠的南淮;他回憶那些被搶走的香豬,說自己記得它們每一頭的名字和特徵,記得它們各自的習性和喜好;他說自己從小就沒有什麼朋友,只有香豬是他的朋友、兄弟、親人和子女;他說,外鄉人都覺得香豬太臭,聞了就要吐,其實那味道進入鼻腔後,回味會變得很香,而且聞慣了之後,會覺得那臭氣中也包含著某種溫暖的氣息;他說,香豬的香腺只要豬死掉就會腐敗,但老爺從來不許宰殺活豬,說那是從真人那裡傳下來的規矩。
他說,於是,每到一頭香豬行將死去的時候,他們養豬人就會輪班守候在豬身邊,在它死亡的那一刻馬上動手取香腺,這一過程可能只有幾個對時,也可能需要等待好多天。每一次,他看著自己親密的夥伴奄奄一息、雙目中流露出求生的渴望,總是難忍心中的悲慼。
養豬人的敘述與華美無關。與其說他是在講給在場的三位聽眾、以及悄立在門外無聲聆聽的姬夫人聽,不如說他是在講給自己。在南淮凝滯的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在那些華美而空洞的白晝與黑夜裡,只有越州草原的過去始終那麼富於生機,那麼鮮活,讓人暫時忘記憂鬱。
石秋瞳忽然發現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濕潤。她回顧自己的一生,發現憂鬱的時候遠多於歡愉的辰光。比較起來,她認為,自己的生活也許還不如眼前這個卑賤的養豬人,至少他有過長時期的蒙昧的快樂。
也許是心有靈犀,雲湛居然也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掙扎與挫折,並且得出了如下結論:「做個頭腦簡單的人,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