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雨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息,但房內的三個人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很久以後回想起這一幕,風蔚然禁不住要想,那多像是在說書啊。一個五官殘缺的醜陋說書人,講述著一個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兩個配角在旁邊不時插一句恰到好處的問話,以便吸引聽者的興趣。
現在配角又開始問話,是那個胖得好像發起的饅頭似的傢伙:「你今晚想和我們談什麼條件,還想借助蔚然的身體去喚醒那死靈?」他示威似的把雙手分別按在刀劍上:「最好別那麼想。」「不,我不會愚蠢到和你們談這種條件,」對方說,「我有一個對方都有利的提議。」說完,他從背後拿出一個長長的木盒,在桌上打開。那裡面有一根形狀奇異的法杖,長約三尺,用深黑色的星焚之鐵打造而成,在燈火下竟然沒有一點反光。杖身是由數股花紋扭結而成,代表著靈魂的糾纏交錯;杖頭上則有一個漆黑如墨的球體,象徵著神秘的暗月。
胖配角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聲音發澀:「這就是……蒼銀之月?」說書人點點頭,再從懷中取出一枚亮盈盈的石子。這石子狀若雞心,通體透明,閃爍出若紫若藍的光芒。
這次胖配角和那個瘦小的少年配角一齊問話:「這又是什麼?」「我花費了很多功夫,」辰月教主答非所問,「我從越州先後抓來了十三個兵器鑄造師,在他們身上施加了四十一種辰月教的刑罰。前十二個都死了,最後一個終於招了。然後我再次去往越州,用了兩年時間,找到了據說是九州最後一個魂印兵器的鑄造者。」「這就是魂印兵器的秘密,」他說,「魂印之石。」「我明白了,」風蔚然說,「有了魂印之石,你又可以重新把靈魂封入蒼銀之月,也就不需要人類的身體了。對嗎?」「如果不是依靠我們辰月教的秘密祭壇,你也許不會被生下來,而你的父母也都會在十六年前死去,」對方說,「所以,你把他們的仇怨記在我身上,並無意義。現在我們只是為了彼此利益而談判罷了。」「你為什麼不把我捆起來,然後直接施術?」「我不能。人的軀體不同於兵器,那靈魂現在處於你的精神力的壓制之下,必須得到你意志的完全配合,我才能把它導引出來。否則,很有可能和你的靈魂碰撞,彼此湮沒。這就是我為什麼和你費那麼多唇舌的原因。我要你心甘情願的幫助我,要你的精神力完全接受我的引導,才可能把我需要的東西弄出來。快決定吧,夜很短,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風蔚然心裡有了底,明白對方不能強迫自己分毫,於是搖搖頭:「你可以得到蒼銀之月,重新開啟辰月教的輝煌之門,但我能得到什麼好處?」教主輕笑一聲:「你可以得到你本來沒有的東西,那就是飛翔。」風蔚然彷彿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棍子,只聽教主接著說:「羽人飛翔,靠的是明月的力量,但那靈魂在你體內,雖然並未覺醒,暗月之力卻滲透了你的身體,以致你根本無法感受到明月的召喚。如果不將那靈魂取出,你永遠也不能飛起來。」風蔚然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聽到屋簷上的積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靜夜裡聽得很清楚。起飛日的尷尬,風長青的奸笑,石秋瞳的同情,一切的一切都彷彿剛剛發生,在眼前如走馬燈般掠過。飛翔,他突然發現這個詞對自己有無窮的魔力。
飛翔啊,與藍天為伴,隨星辰起舞,讓雲朵將自己席捲纏繞,讓太陽把自己融化。從此不用再孤零零的站在冰冷的大地之上,看著自己的同類在頭頂上自由如風,無拘無束。那種酸楚的感覺,不是刻意的笑容可以掩飾,不是灑脫的揮霍可以沖淡,那種感覺令一切欺騙自己的謊言顯得那麼脆弱無力——真的真的是很傷自尊的。
多麼誘人的提議,他終於忍不住這麼想。
風蔚然轉過頭,看了看胡斯歸,有些猶豫:「你說……我該怎麼辦?」胡斯歸此時手已經從刀劍上放鬆開,沉吟了一會兒,說:「你自己的事情,還是應該你自己決定。」「我只有十六歲,很多事情還想不大明白,你總得給我點建議吧?」胡斯歸撓撓頭:「這可不好說,我不能確定這傢伙說的是真是假,雖然聽上去無懈可擊。不過,能夠飛起來,對於羽人而言,的確是很重要的。羽人飛行的原理我多少知道一點,明月……」風蔚然打斷他:「這麼說,你建議我接受他的條件?」胡斯歸躊躇了一會兒,說:「這個……算是吧。我是個商人,沒聽出這件事對你有什麼損失。」風蔚然點點頭:「好吧,容我再考慮一小會兒,只需要一小會兒。」他背著手,眉頭緊鎖,在屋裡來回踱步。辰月教主也不多說什麼,悠然坐在桌邊。胡斯歸卻在一旁站著,眼睛隨著他的步子從左轉到右,從右轉到左。
風蔚然在屋裡走了幾圈,不覺來到牆邊。突然之間,他一躍而起,從牆上摘下雲棟影的弓箭,將箭搭在弦上,對準了辰月教主和胡斯歸。
「我不知道你是假天驅呢,還是真天驅的叛徒,」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可以騙得了我一時,但我並不是傻子!」胡斯歸似乎沒回過神來:「你怎麼了?發瘋了?」「我沒有發瘋,」風蔚然說,雙手仍然很努力的維持著瞄準的姿勢,雲棟影的硬弓長而重,他作出這樣的架勢,實在是很費力氣。
「就算你不答應他的建議,也不必把火發到我身上吧,」胡斯歸說,「我為了你費那麼大力氣,差點被雲滅殺死,你還這麼冤枉我,我可要生氣了。」風蔚然冷笑一聲:「嗯,你說得很對,的確很值得生氣,換了我也一樣。但是你口口聲聲是陳福最好的兄弟,見到殺他的兇手,居然一點也不生氣,還能建議我和他做交易——咱們倆究竟誰發瘋了?」胡斯歸怔住了,不由得面色慘白,額頭汗水滾滾而下。辰月教主長歎一聲,顯得十分失望。兩人機關算盡,眼看就要得逞,沒想到還是露出馬腳。
風蔚然一步步靠到窗邊,緩緩說:「我不認識天驅,不認識辰月教,不知道他們做過些什麼。但我知道,天驅的陳福,幫助過天驅的我父親,都是有種的男人,他們比這個辰月教主強一千倍。就衝他們,我也決不能為辰月教所利用。」辰月教主繼續搖頭:「孩子話……你這一生都不想飛起來了?」「我想,想極了,做夢都在想,」風蔚然說,「可是我希望作為一個羽人飛起來,而不是一頭豬。」胡斯歸怒極反笑:「好吧,你可以開弓試試。我對你的箭法略有耳聞,不知道你能射掉我幾根汗毛?」事實上,這一箭能不能發出還是個問題。雲棟影的弓,他光拉開就很勉強了,支撐著說了那麼久話,兩條胳膊已經十分酸疼。何況他這些年根本沒有用心去學箭,雖然近在咫尺,也難保不會射歪。胡斯歸和教主對他的實力一清二楚,因此只是好整以暇的一個站著一個坐著。
風蔚然滿頭大汗,思索了一小會兒,把箭頭微微向旁邊傾斜了一點。他想起自己當年學箭的時候,差點一箭射中雲滅,眼下也可以如法炮製。
歪打正著嘛,他想,反正我也瞄不準。
他齜牙咧嘴的用盡渾身之力,將那張硬弓拉到了三分之一處。不行了,就這樣吧,他想。
然後他就把那支箭射了出去。閉著眼睛射的。
哧的一聲,這一箭的力道聽上去出乎意料的強,隨即是一聲慘叫。風蔚然定睛一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支箭射穿了胡斯歸的右手掌,鮮血正在順著箭桿往下滴。
管用了!他想,再來一箭吧。
他慌慌張張的使出吃奶的力氣,再放出一箭,這一箭竟然隱隱帶有破空的呼嘯聲力道更大。睜眼時,胡斯歸的慘叫更加淒厲——他的左眼被射中了。他摀住眼睛狂呼了幾聲,風蔚然聽得分明,他叫的是:「是誰?」風蔚然一陣迷糊:除了我,還能是誰呢?但緊接著,窗口真的跳進了一個「誰」。
赫然是雲滅。此前被胡斯歸砍翻在地的雲滅。他喘著粗氣,身手不大靈活,看來背上的傷勢不輕,但手中的弓箭卻是穩如泰山,箭頭閃爍著死亡的光芒,面對著教主與胡斯歸。
風蔚然這才找到了自己射出的兩支箭,一支在房樑上,一支在牆上。「真傷自尊,」他低聲說,但心中卻充滿了欣慰。
與此同時,一縷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長夜已盡。
辰月教主對雲滅的箭視若無睹,但眼眶中卻出現了淚花。太陽升起來了,暗月的力量消失了,現在即便抓住風蔚然,也沒有任何作用。為了蒼銀之月,他虛擲了大半生,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失去了健康的身體,但時至今日,仍然一無所獲。
「十六年啊,功虧一簣!」他自言自語,「又是一個十六年……難道星命真的毫不眷顧我教麼?」他慢慢站起身來,手裡握著一段朽木一般的蒼銀之月,踱著步往門口走去,動作顯得遲緩而衰邁。那一瞬間,風蔚然甚至對他產生了一絲憐憫。
雲滅卻毫不留情的扣住弓弦:「站住!」辰月教主不理睬他,失魂落魄的繼續向前走。雲滅不再多言,連發三箭,全都射在了他身上,然後穿過他的身體,釘在牆上。辰月教主軟綿綿的倒在地上,沒發出一點聲音。
原來那只是一件白色的長袍,真人卻已不知通過秘術去到了哪裡。
風蔚然不由得有點悵然,雲滅也微微愣神。趁此時機,胡斯歸已如瘋狗一般的撲上,雲滅慌忙發箭,但急促間失去準頭,都打在他身上的護甲上。
胡斯歸衝到雲滅身前,伸出殘留的左手,死死掐住雲滅的脖子。他是人類,又天生巨力,雲滅縱然用兩隻手也無法掰開,只覺得脖子被鐵箍套住了一般,只覺得呼吸困難,眼冒金星。
就在此時,胡斯歸突然大吼一聲,鬆開了手,原來是風蔚然從地上撿起一支箭,狠狠插在了胡斯歸的腰上。雲滅趁此機會雙掌齊出,往胡斯歸脖子後一切,他立即摔在地上不動了,看頸部歪歪斜斜的,竟然已被雲滅生生切斷。
雲滅呼哧呼哧喘了許久的氣,才被風蔚然扶起來。
「你怎麼做到的?」風蔚然一臉崇拜的指著胡斯歸的脖子。看上去,這一招比雲滅的箭法更令他仰慕。
雲滅微微一笑:「這是我們羽族鶴雪傳下來的招數,和我的箭法一樣。」「你能教我嗎?」風蔚然一臉嚮往。
雲滅扭過頭,看了看他方才射出的兩支箭,不大確定的說:「如果你願意好好學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