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蔚然並不知道石秋瞳什麼時候會給他帶回來好消息,他深深地明白,這位人類公主的自由也是有限的。多年來的習慣令他並不在乎等待,也並不在乎時間的流逝。偶爾有時候,屈指算算:石秋瞳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了、石秋瞳應該已經抵達雁都了,心裡就會升起一絲充滿慰籍的期待。
生活依然如故,沒有太多的改變。當同齡人們已經可以輕鬆的射飛禽、射走獸之時,他射出的弓箭在靶子上插得到處都是,雲滅甚至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當其他同齡人絞盡腦汁的考慮送什麼樣的東西可以討姑娘歡心時,他正在收起癟癟的錢袋,一臉輕鬆的從賭場門口跨出來。當然,當看到他一臉賊兮兮的笑容滿宅子亂竄的時候,其他人都會迅速的藏匿起來,其速度不亞於幾百年前羽人軍隊作戰的敏捷。
這一天下午,風蔚然突然想到,今天是自己十六歲的生日。這一個日子本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已經逐漸失去意義,並不能讓風蔚然產生什麼歡愉的感覺。但他很快又想到,石秋瞳應該已經結束在雁度的無聊行程,走上了回家的路途。她將會回到南淮城,踏過那些瀰漫著金粉色彩的平整街道,在悅耳的絲竹聲中走入王宮,繼續她寂寞的生活。但她會向自己的父親提出一項建議,召一個羽人入贅做駙馬,這個羽人是大貴族風長青的兒子,身份也不低呢。如果能夠得到許可的話……如果……他無法抑制的想到「如果」之後的內容。做駙馬也未必是自由的,他清楚,但是,比起人質而言,已經是一種飛躍了。更何況……想到這裡,他的手心一陣微微發潮,渾身忽然感覺一陣輕快,簡直就像自己夢想中的飛翔一樣。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他扔下手頭的弓箭,走上了大街,帶著一種腰纏萬貫的豪邁情懷,走入了賭場。一直到這時,他才發現熱烈的情緒並不能當飯吃,這幾天所有人都躲著他,半個金銖都借不到,拿什麼去賭?但此時他被熱情所驅動,根本不願去考慮這樣的枝節問題。當夥計等待著他換籌碼時,他忘乎所以的拋掉了一切的顧慮,順手從懷裡掏出了那枚天驅指環——這是他唯一可能用來換錢的東西了。
「這一枚指環,古董商開價一百我都沒有賣,」他一臉平靜的撒著謊,「就換六十金銖就好了。」夥計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先開口了:「哎呀風少爺,好久不見了!」風蔚然一回頭,居然是當年曾告訴自己「天驅是什麼」的那位胖行商。幾年不見,他的身材更加令人羨慕,似乎腳下的地板都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你上次托我給你帶的鮫綃,我已經找到了,」他高興的說,「先到我客棧裡去,我把東西拿給你。」「鮫綃?」這回輪到風蔚然發愣了,「我什麼時候……」但他並沒能把話說完,那個胖行商已經親切的摟住了他的頭頸,他立刻覺得頸上一窒,馬上就無法說出話來,不由自主地被行商摟著,或者說架著帶出了門。
他馬上想到了,雲滅在教授他和雲家子弟們習武時,曾經說過,人類的武學高手對於不同種族身體的弱點都很有心得,有許多方法讓一個人喪失行動能力。難道這個胖得像個肉團的行商,也是個高手?行商帶著親熱的笑容,挾持著風蔚然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棧。進門之前,風蔚然居然還有餘暇眼皮上翻,看到了那客棧的名字:富貴客棧。
這名字真俗氣,他在心裡想著。
行商幾乎是把風蔚然提著上了樓,好在這個羽人少年也沒什麼份量。進了房門,他把風蔚然往椅子上一扔,臉上的笑意在一瞬間消失。他關緊了門窗,點燃火燭,拿過風蔚然手裡的指環,藉著燈光細細的看著。
「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蒼溟,以極其游。」他低聲念著上面的文字。
風蔚然呆坐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脖子,發現一點傷痕都沒有,連痛感都完全消失了,更加相信這行商的身手不凡。他不知道對方要幹什麼,也清楚自己無力反抗,只能傻坐在那裡等待。
行商看了一會兒指環,似乎是終於研究出點什麼名堂,轉過身來,站到了風蔚然跟前。他把自己的右手從衣袖中伸出來,風蔚然看到他的食指上有一枚鐵青色的指環,和陳福留給自己的這一枚非常相似。只不過這種指環一般是套在拇指上用來拉弓的,但他實在太胖了,拇指粗得套不進去,所以只能套在食指上,看來很突兀。
行商面對著風蔚然,好像一堵肉山,將大片的陰影投到他的身上。他那以往一直洋溢著的典型的商人笑容,此刻全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肅穆。
「鐵甲依然在!」他對風蔚然說。
風蔚然直直的看著他,似乎要將他臉上的每一處褶子都看個分明。該行商的臉簡直是個完美的渾圓,上面的每一塊肥肉都可以隨著身體的動作而微微顫抖。他的眼睛很小,就像兩顆黑豆;鼻孔很大,可以塞進去兩個橘子;此外還有一張大嘴……當然,這張臉的確不怎麼好看,但風蔚然卻並沒有看出一點精神失常的痕跡來。並不像瘋子啊,他想,怎麼說出來的話我聽不明白呢?「你……你在說什麼?」他怯生生地問,生怕自己不小心回答錯了,會被對方切了下酒。
行商反而呆了一呆:「你沒有聽明白我說的什麼?」「你說的是……鐵甲……依然在?」他說,「什麼意思啊?」行商盯著風蔚然看了許久,臉上突然顯出了猙獰的殺氣,當風蔚然嚇得腿都有點哆嗦了的時候,這一絲凶悍卻又很快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蕭索。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坐到了另一張椅子上,那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響。
「你的這枚指環……是他給你的?」他問。
「他?他是誰?」風蔚然反問。他發現這個胖子很喜歡說沒頭沒腦的話。
行商擺擺手,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可笑:「你從哪兒得來的這枚指環?」風蔚然猶豫了一下,知道自己在這樣的處境之下別無選擇,只能老實回答:「是我以前的僕人,陳福。」行商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答案:「陳福,果然,我就知道他應該不會用真名的……他是個羽人對不對?他長什麼模樣?」他長什麼模樣?這個問題可有點費解。陳福死了好幾年了,在他頭腦中的印記已然模糊不清。他努力回憶著:「瘦高個兒,尖臉,灰色的頭髮,眼角有一道傷疤……」陳福的形象彷彿是從水底慢慢浮起來一樣,一點一點的變得清晰。風蔚然回憶完了,卻驚訝的看見面前的行商滿面悲慼,雙目中有眼淚流出來,順著他肥胖的面頰滴落到地板上。
「沒錯,就是他……」他喃喃自語道,「我最好的兄弟……他是怎麼死的?」後一句話卻是問風蔚然,風蔚然不由得反問:「你怎麼知道他死了?」「因為他如果不死,這枚指環不會到了你手裡、你卻連他的意義都一無所知!」對方回答說,「這是我們天驅的尊嚴!」又是「天驅」這個名詞,還「我們天驅」。風蔚然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這個行商一見到他的指環,就把他帶到了這裡。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好似一個誇父被打扁了一般的胖子,居然也是這樣一個組織的成員。這麼說來,陳福也是天驅的成員,這兩個傢伙看來還是一夥的。果然都是些怪物啊,他無奈的想。
至於那句「鐵甲依然在」,似乎就是他們的接頭暗號了,陳福臨死之際,拼盡全身的力氣叫出了一個「鐵」字,原來是這五個字的開頭。
「但你為什麼要說天驅是一個可怕的邪惡組織?」他想到這個問題,「有這麼說自己的麼?」行商瞥他一眼:「我不過是不想讓你惹上麻煩而已。更何況,在外人眼中,天驅的形象本來也是如此。誰手握權力,誰就是正義的,如此而已。」他繼續問道:「他是怎麼死的?」風蔚然看著他急切的神情,想了一會兒,咬咬牙,把那一天晚上的情形都原原本本說了出來。行商默默地聽著,聽完後沉思了一會兒,咬緊牙關低聲說:「是他,一定是他,不會錯的。」風蔚然知道,這一次行商所說的「是他」,指的是那個白袍怪客。但他還沒來得及發問,行商又接著問:「這麼說來,我十五六年不見他了,他都一直在雁都風長青家裡服侍你?」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對方實話。行商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隱衷,擺擺手說:「要是有什麼不方便,不必說啦,我不會強迫你的。」他頓了一頓,又說:「這枚指環是他的遺物,但如果你想保留……你就留下來吧。你可以回去了。」風蔚然沒有動,他望著對方,問道:「既然你把這枚指環送給我了,那麼,給我講講你們天驅的故事吧。」對方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躊躇中,但最終還是緩緩的謠了搖頭。
「把那枚指環好好的收藏起來,」他說,「把陳福記在心裡,但別再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情,也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指環。天驅的事情,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安全。」風蔚然仍然沒有動。他從這個肥胖的行商身上,嗅到了一股濃烈的悲傷,同時也有一種奇特的堅定。似乎是有一種穿越了漫漫時光的不屈的信仰,從死亡的陰影中透出一絲光亮。
他再一次想到了風長青那時候提到的幾個名詞,鶴雪是羽人們近乎神一般的傳說,是其他各族的噩夢;天羅是戰爭時期一個極有效率的殺手組織、各國王公都搶著出錢僱用;辰月教和長門修會過去的影響力很大,現在已經衰落了。但似乎只有天驅,始終處在某個黑暗的角落不為人知。按照行商的說法,他們一直處於嚴酷的鎮壓與死亡的威脅之下,也不知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們一直生存到了現在。
那一剎那風蔚然甚至很奇怪的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彷彿被埋葬在泥土之下的壓抑生活。也不知道是不是產生了某種同情或者是共鳴,他頭腦一熱,決定不再隱瞞任何東西,一直小心堆砌的堡壘莫名的化為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