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是一個沉默的存在。不到必要的時候,他不會多說一個字。陳福是一個固執的存在,他可以耐心的站立一個時辰,等待著風蔚然結束玩耍回家,也可以背著簡單的性狀,跟隨著他自杜林到雁都再到寧南。陳福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存在,在雁都遇襲的那天晚上,這個僕人表現出了不尋常的鎮定與機敏。
一直到了陳福死的那一刻,風蔚然才發現一個事實:雖然陳福陪伴了自己十來年,自己卻從來不曾瞭解這個人。多年以前,他代替父親管束著自己,讓自己在貴族的泥潭中慢慢學會自己挖個洞呼吸。父親去世後,他似乎又採取了不管不顧的縱容態度,即便自己跑到賭場鬼混,也從不吭一聲。
風蔚然曾經問過陳福:「你為什麼突然不管我了?」陳福回答:「以前你父親命令我管束你,但他的遺囑只讓我服侍你,沒有提到管束方面的事情。」風蔚然翻了翻白眼,覺得這個答案無懈可擊。他又問:「陳福,你過去是做什麼的?」陳福回答:「僕人。」「一直都是?」「一直都是。」風蔚然再翻翻白眼,發現這依然是個無懈可擊的答案。但他並沒有深入的去想,在他的面前,有一整個喧囂而浸淫著孤獨的世界。所以要等到陳福臨死之際,那份疑惑才第一次真正的浮出了水面:「你究竟是誰?」陳福死的那個夜晚,正好是七夕,那是羽族的起飛日。和過去的若干個起飛日一樣,風蔚然依然沒有感覺到絲毫月力的感召。他仰起頭,看著那些興奮的享受著飛翔快樂的同類們,說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怎麼感受。那些普通平民,一年也能有一天可以像這樣快樂。據他所知,即便是那些卑賤的殘翼民,無法凝出羽翼,在這一天都總會有一些奇特的輕飄飄的感應,但對他而言,這種感應還比不上喝一杯烈酒。
碰巧前幾天有人類蠻族的貴族送來了舉世聞名的烈酒——青陽魂,風蔚然也拿到了一小瓶。他此前沒有沾過這種酒,不知底細,稀里糊塗的灌了一大口,當即覺得有一把燒紅的尖刀從嘴裡捅了進去,一直刺到胃裡。
於是他一直到了半夜還暈暈乎乎,幾乎要忘了自己姓什麼叫什麼。烈酒燒得他渾身發熱,窗外微微的涼風在誘惑著他,於是他走了出去,晃晃悠悠的在雲家宅院中轉來轉去,不知不覺中,走出了大門。
看門人雖然發現了他的行蹤,卻也懶得理他。有秘術的限制,他只要出了寧南城,就會當場暴亡。風蔚然就這樣毫無阻攔的上了街,在黑漆漆的城市中信步亂走,等到頭腦略微清醒一些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寧南城的邊緣、廢棄的舊祭台處。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能夠出城,否則性命難保,於是在祭台上找了台階,隨意的坐下。在這個月色如明鏡的夜晚,清風吹拂著祭台旁的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幾隻夜鳥從他的頭頂輕快的掠過。風蔚然索性把整個身子放平,就躺在了祭台上,看著那輪明月發呆。不知名的秋蟲在樹叢裡聒噪個不停,聽來讓人好不心煩。
忽然之間,一團黑影從明月上飛快的掠過,很快又是另一個影子。風蔚然看得分明,那是兩個羽人,剛剛從空中飛過。他們一前一後落在了祭台附近,隨即,幾聲弓弦響聲傳了過來。
風蔚然猛一激靈,覺得酒醒了不少。他躡手躡腳的靠了過去,想要瞧瞧,想到羽人箭術的精湛,又有些猶豫。就在此時,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你既然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還敢追過來,當真不怕死麼?」另一人回答的聲音卻令他渾身一震:「和這件事情比起來,我的死並不算什麼。」這聲音他非常熟悉,十餘年來,幾乎每一天都要聽到。那是他唯一的僕人,陳福。但此刻陳福的語調卻與往日不同,說話間充滿了一種力量和威嚴,這是風蔚然從來沒聽過的。
那個蒼老的聲音繼續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這樣的執著的人了。十二年了,你還不願意放棄嗎?」陳福輕笑一聲:「二十年又如何?三十年又如何?這不是由時間來決定的。」那蒼老的聲音歎息了一聲:「既然如此,動手吧,讓我看看你們天驅的手段,和我辰月教比起來,孰強孰弱。」天驅?辰月教?前一個詞似曾相識,以前聽風長青提到過,但風蔚然卻無法將它和一個清晰的概念對應起來。辰月教是一個沒落的教派,他也曾聽說過。無論怎樣,既然聽出了陳福的聲音,那就必須過去看看。
左看右看,發現了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雖然他不會飛,但畢竟羽人身體很輕,爬樹還是很容易的。他三兩下溜到了樹頂,從樹葉的縫隙中看了出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場怪異的決鬥,和他想像中完全是兩回事。他看見陳福臉上蒙著黑布,手執弓弩,正在繞著圈子做高速的奔跑,不時抽空射出一支箭。他的身法輕靈如飛鳥,迅疾如閃電,發箭的手法也十分嫻熟。風蔚然一時間完全摸不著頭腦,無法想像這樣一位高手會服侍自己十二年。
而那個聲音蒼老的男人則站在圈子的中心,渾身上下都裹在醒目的白袍中,臉上有一個死板的面具。他嘴裡唸唸有詞,腳下踏著緩慢的步法,一步一步的踩著一個小圈子。雖然腳步很慢,但每次都是靠著一步之差,躲過陳福射來的利箭。
風蔚然仔細觀察,發現那白袍人每念完幾句,奔跑中的陳福便會抽搐一下,似乎是受到了什麼無形的攻擊。過了沒多久,陳福的速度明顯放慢了,喘息聲越來越粗重,蒙面的黑布上也漸漸滲出些液體,似乎是血。
但那白袍人也並不好受,顯然他所念的咒語和腳下踏出的古怪步法相當耗費精力。如果此時風蔚然站在他的身邊,將會看到他的白袍都已經濕透了,頭頂也蒸騰出絲絲白氣。刷的一聲,他腳下慢了一步,被陳福一箭擦傷了肩膀。看來兩人都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激鬥中,陳福再射出一支箭,恰在此時,白袍人也念完了一句咒語。來自身體內部的劇痛令他的手腕一顫,那一箭射偏了,直直的飛向了風蔚然藏身的大樹。
風蔚然大驚,忍不住叫出聲來,所幸反應還算及時,頭一偏,那支箭剛好射在他耳旁一點的樹枝上,還在嗡嗡的顫抖。但這一聲叫出口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位置已經暴露了。那白袍人猛地轉過頭,望向他的藏身之處。
風蔚然看著白袍人,正想轉身逃走,突然覺得他的雙目似乎有一種吸力,直直的瞪視著自己,讓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隨即有一種劇烈的痛楚開始攪動自己的頭腦,有如一把利刃。他慘叫一聲,從樹上跌了下去。儘管身體輕小,這一跌也足夠沉重,一時間摔得他懵懵懂懂,不知所措。
站在遠處的陳福暴喝一聲:「快逃!別讓他看到你的臉!」說完,背上凝出羽翼,不顧一切的飛了過來。白袍人見陳福凝出了羽翼,當即拋開風蔚然不予理會,轉過身來面對陳福,雙手向天,高聲念出了幾句咒語。
風蔚然並不知道,辰月教的秘術,與雙月的關係十分密切,而羽人的飛行,也要依靠於月力。對秘術研究深湛之人,可以借助月力來對身背羽翼的羽人施術,因此陳福從開始戰鬥後始終收起羽翼。但此刻,為了保護風蔚然,他也顧不得太多了。
風蔚然聽到陳福的喊話,微一愣神,慌忙轉身就跑,卻聽到背後陳福壓抑的痛呼聲。他禁不住扭頭望去,卻見陳福背上的羽翼化為一道藍光,瞬間消散於無形,隨即身子重重的跌在地上。
白袍人仰天長笑:「你真夠蠢的!你若是對他不聞不問,我只不過當他是個無知小兒,正在和你作戰,又怎會分心去收拾他?現在你為了救他不惜露出破綻,豈不是點明了他的身份?」卻聽得陳福微弱的聲音說道:「我不能用他冒險。何況,你以為……只有你們辰月教徒才懂得法術?」白袍人微微一怔,突然怒吼道:「破月之術!」他的身體急劇的顫抖著,面色赤紅,一跤坐到了地上。他趕忙伸手到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拔掉瓶塞,把裡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入嘴裡。
那似乎是某種很管用的靈藥,白袍人在地上喘息了許久,居然又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一道藍光閃過,他背上生出一對歪歪斜斜羽翼,吃力的飛走了。他方才運用月力施術,本來是一擊必殺的法術,沒料到陳福知道不敵,拚死使出了失傳已久的高深秘術——破月之術。此術先以施術人自身去承受秘術的攻擊,再將之反激回去,以此重創了白袍人。
白袍人雖被擊退,但陳福本來傷勢就重,破月之術又需先以身體吸取對方的秘術,此刻已經奄奄一息,不能再動彈了。
風蔚然看那白袍人飛遠,才怯生生地跑過去。揭開黑布,果然是陳福。
他的頭腦裡一瞬間湧起了無數疑問:白袍人是誰?天驅和辰月教是什麼?方纔那白袍人所說「豈不是點明了他的身份?」又是指的什麼?但當眾多的疑問如潮水般衝擊之時,他衝口而出的卻是那句話:「你究竟是誰?」問這個問題時,陳福已經快死了。他的身體外部幾乎沒有什麼傷痕,鮮血卻不斷地從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裡湧出來,臉上呈現出灰敗的色澤。
風蔚然手忙腳亂的想要給他止血,陳福卻擺擺手,聲音低沉的說:「不、不必了,羽族秘、秘術,無……無解的。」風蔚然呆若木雞,突然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有這麼一個忠誠可靠的僕人在身邊,眼下他就要死了,自己竟然比父親死去的時候還更加難過。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經流了出來。
陳福一陣劇烈咳嗽,又噴出了一口鮮血。他喘息著,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卻艱難的抬起手來,指了指風蔚然,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風蔚然會意,探手入懷,碰到了一個硬硬的小東西,似乎是圓環的形狀,掏出來一看,卻是一枚指環,在月光下泛著鐵青色的光芒。
「這是什麼?」風蔚然又問。他忽然發現這個夜晚留給他的似乎全都是問題,而唯一能解答這些問題的人即將在他眼前死去。
「天驅……指環,」陳福掙扎著說,指尖牢牢的指向風蔚然。
風蔚然皺皺眉頭。看來陳福是要把這東西留給自己,可這玩意兒有什麼用呢?「天驅指環?拿來幹什麼的?」他再問。
陳福看來已經油盡燈枯,氣若游絲,眼睛也已經疲憊不堪的合上了。但聽了風蔚然這句話,他竟然硬撐著又睜開眼,那已經被死亡陰影所籠罩的眼瞳中迸發出最後的光彩。
「那是……那是一種……尊嚴,一種……傳承……傳承千年的……榮耀。」他拼盡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的說,「好好保留它……鐵……鐵……」「鐵」字後面的話還沒有出口,他的頭一歪,生命的痕跡從此消失。風蔚然失魂落魄的哭泣了一陣,直到哭聲引來了其他的羽人。他慌忙把那個天驅指環塞進懷裡,心裡想著,從此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