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蔚然後來在雲家做人質,閒得骨頭發癢的時候,開始對風長青進行有罪推定。推論一:風長青一開始就想讓自己去雲家做人質,所以才會溫情脈脈的過繼自己為子。推論二:風長青本來是真的想要收養自己,只有當發現自己不會飛的時候,對方才決定讓自己去做人質的。不過這些理由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結果。推來推去,總而言之一句話:風長青收自己做養子,然後扔到雲家當人質,真禽獸也。
這個結論到來之前,他首先跨入了雁都風家的大門。此風非彼風,跨進大門後的第一眼,他就感覺,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個可笑的土財主。
風長青在毫不華麗卻極有氣派的會客廳中等待著風蔚然。他愛憐的摸摸風蔚然的腦袋,感懷了幾句他父親的不幸命運,然後提高了聲調。
「都聽著,從這一刻開始,風蔚然就是我的兒子,」他說,「任何人不許對他有絲毫怠慢。」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要到起飛日之後才能體會到,在此之前,他正處於一生中極其短暫的幸福時光中。每一頓飯至少有十個菜,每一天可以和風氏家族的其他孩子一同玩耍,他們身上都帶著高層貴族那種特有的彬彬有禮,以風蔚然此刻的年紀,還無法領會到其中的冷漠。他只是沉浸在那些卑微的幸福中,並且慢慢不再想起杜林街邊的烤花鼠。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了七夕。七夕到來的時候,就是羽族一年一度的起飛日。按照不成文的習俗,那些有名望的家族中所有年滿七歲而又從來沒有飛過的後代,都要去往雁都城外的跑馬溪進行第一次飛行。這也算是雁都城所有貴族每一年中的大事之一。
風蔚然長這麼大也難得趕上一回這樣的盛事,居然沒心沒肺的大睡了一個白天,黑夜到來時才打著呵欠醒過來,慢吞吞的整理儀容,惹得僕人們都誇「蔚然少爺有大家氣度」。
風氏是血統高貴的家族,一般而言,第一次起飛之後,大多數人都能每月飛行一次,還有相當數量的精英可以做到每天都能飛行。
「戰爭年代中,我們風氏的英雄舉不勝舉啊!」風長青對風蔚然說,「即便是最精英的鶴雪團中,也少不了姓風的。」說話時,兩人正坐在風長青的馬車中,後者似乎是在用這種不同尋常的待遇表示自己對風蔚然的重視。但當時風蔚然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黑夜中也全然沒發覺風長青幾個親子妒嫉的目光。他只是對鶴雪這個詞很好奇。
「鶴雪?真的有過這樣的人嗎?」他問,「我以為那是故事裡編出來的呢。」風長青哈哈大笑:「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鶴雪、天羅、天驅,不過是些歷史的名詞而已,可是歷史本身也是編出來的。」他拍了拍風蔚然的肩膀:「所以呢,這些東西和鬼神一樣,你相信就是真的,不相信就是假的。」風蔚然似懂非懂,隨意的點點頭,兩人說話之間,已經到了跑馬溪。溪邊有一片平坦寬闊的綠地,正適合羽人們起飛與落地。當然,這是貴族專屬的領地,平民是進不去的。
幾年後,風蔚然向石秋瞳講述當時的場面的時候,首先著力的渲染了一番起飛之前冗長的祭祖儀式。石秋瞳覺得自己很倒霉,早知道就不告訴這混蛋她日後還要去參加羽族的祭典的事情了,現在被他抓了打擊恐嚇自己的機會。
「總而言之呢,我之前從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站著睡著,」風蔚然說,「但我真的睡著了。所以我勸你最好別去參加那種祭典,那麼漂亮的姑娘當眾打呼嚕,很傷自尊的。」「胡扯!」這個漂亮姑娘毫不客氣的罵道,「你才愛打呼嚕呢!你不是說你睡了一整個白天麼?還能睡?」風蔚然不以為意,接著講下去:「後來終於所有該說話的鳥人都致完詞了,可以開始飛的時候,所有小孩呼啦一下都湧到前面去了……」「你呢?」「我那麼有風度,當然是不和他們爭了……」風蔚然站在後面,不知怎的,居然生起了一些畏懼,看著其他的小孩們走上前去,卻不敢邁動步子。這一點對別人倒是很正常,許多羽人在第一次飛行的時候都無比緊張,據說甚至有手腳抽筋的。但風蔚然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即便是在第一次踏入風長青家的大門時,他都沒有感到害怕。這些年來,除了鬼魅一般的父親,他似乎不曾怕過任何東西。
他在心裡嘲笑了自己一句,終於走上前去。羽族人丁不旺,這一年全城的貴族子弟也只有十餘人剛好達到年紀。在他的眼前,這些同齡人們有的仰頭向天,有的弓著背,有的側著身子,姿勢各不相同,都在努力的把握著明月的力量,催生自己體內湧動的飛翔之力。
終於,第一個孩子的背上出現了一道幽暗的藍光,那道光逐漸得變得明亮,拉成了一道藍色的弧光。那弧光不斷地變換著形狀,變得越來越像一對羽翼。
當藍光消失時,那孩子的背上已經有了一對真正的羽翼。他嘗試著扇動翅膀,一點點離開了地面,飛了起來。
第一個成功者的歡呼聲激勵了剩下的孩子們。他們也學著那孩子的樣子,一個個凝出了羽翼,飛向了天空。起初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還掛著緊張的表情,羽翼的扇動還很笨拙,也不敢飛得太高。但漸漸的,當那種飛行的快感融入了血液之後,他們變得張揚起來,甚至開始試圖嘗試一些高難度的動作。
很快的,草地上只剩下一個人還站在那裡,那就是風蔚然。他有些困惑的站在原地,看著同伴們一個個高飛起來。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軀體內空空蕩蕩的,似乎什麼都不存在了。他能夠感應到某種力量,他猜測這就是月力的召喚,他的體內似乎有烈火在燃燒,但最終什麼都沒有出現。那力量似乎只是在焚燒他,而不是令他飛起來。
「凝出羽翼之前,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在杜林時,曾經問過年紀比他大幾歲的孩子。
「嗯,怎麼說呢?就好像……就好像有兩根線,綁在你的凝翅點上,把你用力的往上拉,」他回答說,「而且你會覺得有一種奇怪的衝動,好像身體被什麼東西緊緊的捆住了,需要找到一種發洩的辦法。那種時候,你會覺得,腳下踩著大地是很難受的事情。」但此刻風蔚然只覺得很熱,很想跳進水裡,他也沒有覺得有什麼線在牽著自己的背往上拉。他只感到夜風拂過,帶來一陣涼意,那涼意一直透到了心裡。
背後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不用回頭,風蔚然也知道那是義父風長青。風長青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問:「怎麼了?沒有辦法把握住月力?不要緊的,第一次飛翔的時候,很有可能控制不好,所以無法凝出羽翼。也許,到下一個月的時候,你可以再試試看。」風蔚然後來很後悔自己當時的誠實。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居然就那麼愚蠢的衝口而出:「不是,我根本沒有感應到任何上升的力量,我只是覺得熱。」這話說出口他就知道糟了,他雖然年幼,也很清楚一個無法飛翔的羽人意味著什麼。尤其倒霉的是,自己還偏偏還是一個風氏的子弟。
貴族身份真是害死人哪,他想。
風長青把他的頭扳過來,在明亮的月色下打量了很久,似乎是在研究一隻水果應該生吃還是搾汁喝掉。許久之後,他放開手,一言不發的走了回去。風蔚然乖乖的跟在背後,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