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一年,一個玩伴對風蔚然說:「對該死的生活要有抗爭的勇氣。」鬼知道這個鼻涕還拖在胸前的小毛孩從哪兒聽來的這句話,但風蔚然深以為然,並且迅速的付諸實踐。那一個傍晚,當管家陳福端來他的晚膳時,他向該死的生活發起了第一次抗爭。
「我不要再吃這樣的東西了!」他學得像個大人的模樣,盯著陳福說,一雙小手大模大樣的擺在飯桌上,連一點輕微的顫抖都不曾有。
「每天中午都是燕木槿、黃炎果和紅茸湯;每天晚上都是烤麥餅、赤豆黃和鯖魚羹,我早就吃膩啦!能不能給我換一換?」陳福靜靜的看著風蔚然,用十分恭順的語調回答:「當然可以,少爺。」於是第二天他的食譜發生了十分顯著的變化。中午的時候,他吃到了烤麥餅、赤豆黃和鯖魚羹;晚上的時候,擺到桌上的是燕木槿、黃炎果和紅茸湯。這樣的變化讓人欣喜,當然,並不足以令風蔚然滿意。所以他再次提出了抗議。
「可是,按照祖上的規矩,我們貴族的食譜就是這樣的,」陳福仍然很恭順。
「我不信,你騙我!」風蔚然說,「我聽說,貴族一頓飯要吃很多東西,可我每一頓都只能吃這樣幾樣東西。」陳福說:「理論上,是這樣的,但我們的薪俸有限,只能維持這些了。」「那我們就不能不吃貴族的菜譜嗎?」風蔚然絕望的問。
「抱歉,這個是不可能的,」陳福畢恭畢敬的回答,「我們是貴族之家,少爺。」風蔚然不再說話,沉默的拿起筷子,結束了這次偉大的抗爭。
我們是貴族之家,陳福如是說。當然,當然,貴族是一個很美好的詞彙,但如果這貴族之前加上「沒落」兩個字,就不是那麼的美好了。它會讓一個七歲的孩子成天被略帶臭氣的鯖魚味所纏繞,會讓一個七歲的孩子看著長而空蕩的餐桌不知所措,會讓一個七歲的孩子只要不出門就得穿著陳舊的衣服、以此來保證僅有的光鮮衣物不會很快穿壞。所以他必須學會另一種抗爭方式。
「我……我不能吃這東西,」風蔚然嚥了一口唾沫說。說話的時候,他正和玩伴們在一起,剛剛經歷了那次失敗的抗爭。那一天下午陽光燦爛,有風在杜林城狹窄的街道中跌跌撞撞的穿行而過。那些炫目的陽光透過風,照射在孩子們燃起的火堆上。在那裡,兩隻肥碩的花鼠已經被烤得焦黃,一陣陣混合著油氣的肉香隨著火焰升騰起來,鑽進風蔚然的鼻子。
但他肚子裡發出的咕嚕聲背叛了他的嘴,那些誘人的肉香,正在慢慢的碾碎由紅茸湯鯖魚羹所精心構築起來的防線。這道防線的最後,是貴族們的準則。
「貴族可以吃魚,但必須是海魚。除此之外,不能沾肉食,凡是有身份的羽族,都以食用果蔬為主。食肉,那是平民們的行為。」陳福當時是那麼說的。
但這準則此時顯得那麼的不合理而近似於殘酷,尤其當玩伴們,那些身份不過是平民的玩伴們一面大嚼著肉一面取笑風蔚然的時候。
「做貴族真可憐,連肉都不能吃,」他們說。
「如果餓死了,就連貴族都做不成了!」他們說。
「不對,餓死的貴族也是貴族嘛!」他們說。
「所以,你只好看著了,」他們說,然後把一口肉用力吞進肚子裡。
風蔚然抬起頭,瞇縫著眼看看天,突然一跺腳,一把推開一名同伴,不顧燙手,搶下了一塊肉。
我不和陳福爭了,他想,我不爭,我自己想辦法吃就行了。
這種想法從這一天起慢慢滲入了他的骨髓,成為他此後一生中種種抗爭的主旋律。
事實上,如果不是全家只剩下陳福這一個僕人,很多時候無暇顧及他,他連同這些平民玩伴一同玩耍的機會都不會有。陳福的形象是多樣的,他是管家、廚師、園丁、看門人、馬伕的集合體,在風蔚然偷偷溜出去玩的時候還要客串惡魔的角色。當然,這是一位溫柔的惡魔,不會放肆的大呼小叫,不會粗魯的拉拉拽拽。他只是低著頭,垂著手,靜靜地站在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們身旁,讓他們如芒在背,直到最後忍不住說:「蔚然,你回去吧,不然這大叔老在這兒挺屍一樣,真彆扭!」風蔚然扭過頭,無限幽怨的瞪了陳福一眼,登登登的邁著小步子跑回了風宅。陳福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掩上了那扇吱嘎作響的朱漆大門,將深邃而陰暗的大宅子同外面的世界分隔開來。
後來風蔚然回憶起自己童年生活的印記時,發現它從七歲的那一個點起被攔腰切成了兩半。七歲之前的自己,和陳福一起生活在那間破敗的宅子裡。那座屋子面朝著杜林城最熱鬧的大街,卻有著全城最陰暗的院落。那些高大猙獰的樹木伸出密密麻麻的枝杈,遮擋住了陽光,使得這院子一年四季都處在陰影的籠罩中。
這座宅子很大,倘若你不曾走進去過,難免會留下富麗堂皇的假象。但如果走進去,就會發現它的虛有其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間,內部都空空洞洞,沒有任何家什。起風的時候,流動的空氣會在那些空房間中快意的盤旋穿越,帶動著陳年的積灰一起舞蹈,發出鬼魅般的嘯叫聲。
說風蔚然與陳福生活在一起,其實並不確切,那老宅中還有他的父親。但他從小到大,見到父親的次數可以用十個手指頭數清楚。父親不知道得了什麼怪病,終年把自己關在不見陽光的房間裡,在風蔚然的記憶裡,從來沒有走出房門一步。他不出來,也極少召喚風蔚然,彷彿一具等待腐爛的屍體,任憑蛆蟲將自己慢慢蛀空。
風蔚然從屈指可數的幾次與父親見面的回憶中打撈出當時的畫面。那間空曠而寬闊的房間裡,每一處縫隙都被用黑布遮擋住,只有一隻不斷搖曳的燭火提供微弱的光亮。父親躺在床上,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面容模糊。
「很好,你長大了,很好,」父親說,每說一個字都像拉風箱一樣喘個不停。除此之外,他並沒有說過別的。
風蔚然怯生生地站在床前,等到父親揮手示意他離去,便迫不及待的逃了出去。那房間裡的藥味、木材腐爛的氣味和隱隱約約的血腥味,讓他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風氏是羽族的一個大姓,歷代出現過許多傑出的人物,建立過好幾次風姓的王朝。風蔚然的父親,不過是這個龐大姓氏中的一個末等爵爺罷了。而且由於他在風蔚然出生那年染上的怪病,使得家道中落,只能靠每年微薄的俸祿維持生計。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要固執的維護貴族的傳統,這實在讓風蔚然十分氣悶。
杜林城是座小城,在寧州的版圖上絲毫也不起眼,在這樣一座小城中,出現貴族本來就是很稀罕的事情,偏偏還是這樣徒有其表的貴族,所以風蔚然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同伴們的笑柄。
這樣的情形一直維持到了他七歲之後,在他的第一個起飛日即將到來之前。有一天清晨,陳福推開父親的房門,發現他已經無聲無息的死掉了。鑒於陳福每隔七天才會進去一次,把該送的送進去,該扔的扔出來,所以也就無從判定父親是在七天中的哪一天死的。在暮春的溫暖空氣中,父親在床上爛得湯汁四溢,以至於後來無論陳福怎樣想辦法,都無法去除父親遺書上的腥甜的屍味。
遺書的內容原本應當乏善可陳,因為風蔚然是唯一的繼承人,而死者風靖源除了這座正在慢慢腐爛的宅子外並無其他遺產。但事實上的遺囑卻出乎他人意料之外,風靖源要陳福即刻送信到雁都風長青家中,將全部家業——包括家僕陳福和兒子風蔚然——都托付給這位尊貴顯赫的風氏遠親。
於是風蔚然生平第一次出了遠門,並且永遠離開了舊日的家。在顛簸的馬車上,他緊緊靠著陳福,對自己未來的命運一片茫然,索性不去想他,甚至沒有想到掀起簾子再看一眼狹小的杜林。這座小城同他過去的生活一起,漸漸成為了記憶中的蒼白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