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走,朔風越烈。
每前進一步,都是在與風角力,人們用布包裹了頭臉,只露出被飛沙蟄得通紅的雙眼,眼角積滿黃塵。
米夏逆著人流,跌跌撞撞地跑向蛇行的長隊末端。風在背後推搡著他,要是跑得慢些,便會被掀得滾倒在地。
終於他找到了那輛裝飾兀鷹羽毛的黑篷大車,繞到車後,手腳並用攀上了後轅。
後轅上坐著的人被嚇了一跳:「世子殿下……」米夏急忙爬起來摀住了他的嘴,撥浪鼓一樣地搖頭。翟朱被他捂得難受,翻著白眼使勁點頭,米夏才鬆開了手。
「殿下怎麼不留在大閼氏身邊,到處亂跑?」他責怪地說。
米夏壓低聲音:「你別管那麼多,我問你,那天晚上他們抓的那個舌頭呢?」翟朱警惕地皺起眉頭:「什麼舌頭?沒聽說。」「你不要騙我,就是雷鐸修格和朔勒一起逮到的那個左菩敦人唄。他受了箭傷,大合薩不會親自去給他包紮,一定是你去的呀。」孩子拉下裹臉的細羊毛披巾,銀眉下露出一對深紫的明亮眼睛。
「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合薩尷尬地動了動手指,彷彿想藏起手裡搗藥的木碗。
「告訴我嘛,告訴我嘛。」米夏使勁踢著他的靴子,「你合藥不是還缺一副鮟鱇魚肝嗎?我去向父汗討。」「不行……」翟朱動搖了一瞬,立刻堅決搖頭,「現在不行。到了白石冬場以後,我再帶殿下去看那個左菩敦人。」米夏一下子垮下了臉:「為什麼啊?」「殿下你看那邊。」翟朱把小藥槌放下,指著遙遙的東南方。那裡與隊伍前進的方向恰恰相背,除了坐在後轅上的人,幾乎不會有人回頭朝那兒投去一瞥。
米夏睜大眼睛:「那不就是雲嘛。」蒼穹早已隱沒,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陰鬱雲海。鐵一樣沉重的積雲被疾風推送著,撕扯著,洶湧奔向東南,像是隨時會俯衝下地,將一切敢於阻礙它的東西捲入滅頂之災。
「不,不是雲。往地面上看。」米夏扶著翟朱的肩膀,在轅木上站起來,眺望天際。蒼灰大地的盡頭,翻滾雲渦之下,彷彿有一小團模糊黃影。他兩手揉揉眼睛,沒有錯,那是一股微弱的煙塵。
「左菩敦人!」米夏低聲驚呼。
翟朱點頭:「天氣很差,我想,現在目力所及也不過二十里吧。也就是說,他們一個與我們幾乎一樣大的部族,十來萬的人,就追在咱們身後二十里啊。」「那如果他們派出遊騎隊,只需一刻,就能趕到咱們眼前了吧?」米夏張著嘴,小胸脯起伏。
翟朱抱住他的腰,扶他在轅木上坐下:「所以你可別亂跑啊,好好留在閼氏身邊。雖然奪罕爾薩前天夜裡剛突襲過他們的大營,可他們又快趕上來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派出遊騎來襲擊我們呢。」「沒關係,有奪罕在呢。東陸的皇帝有幾萬人的羽林軍,住在石頭的高牆裡,奪罕都差點兒把他殺掉了,游騎算什麼啊。」米夏說。
翟朱怔了一下:「殿下,奪罕爾薩雖然勇猛,卻是個左菩敦人。你以為他與左菩敦人對陣,心裡好受嗎?那些人都是他的親族和子民……」「翟朱。」車篷裡有個蒼老的聲音傳出,是大合薩。翟朱一下子閉了嘴,滿臉懊悔。
「才不是這樣。」米夏生起氣來,跳下車轅對著翟朱嚷嚷,「那些人根本不認他做汗王,他幹嗎要顧念他們的死活呢?明明是他們先要殺他的!」在翟朱逮到他之前,米夏已鑽過幾匹牧馬的腿間,繼續向隊伍深處跑去。他拉起披巾,把腦袋裹緊了,用兩手攥住,以免被風捲走,一邊朝每一輛篷車後頭張望。
「嘿,小孩兒,亂跑什麼呢?」有人在馬上叫喊,米夏趕緊縮著頭逃開。
馬蹄篤篤地追了上來,耳邊清厲風聲,套馬索已落了下來,把他兩臂連著身體一同箍緊。「放開我!」米夏跳著腳嚷嚷,徒勞地掙扎,把繩子繃得筆直。
四蹄踏雪的栗色馬像風一般到了面前,騎手輕盈跳了下來,收緊手裡繩索,將米夏拉到面前。米夏倔強地用屁股對著他,兩腳使勁扒著地面,卻被繩圈拽住,跑不出一步去。
另一匹紅馬繞到米夏面前,馬上的人在風巾下笑了,聲音低婉動人:「這不是世子嗎?今天的字帖都臨完了嗎?」「桑茉老師……」米夏驚恐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窈窕的女子,吞了一口唾沫,又慢慢回頭去看繩索的另一頭,「雷……雷鐸修格。」高大的射手有雙永遠微笑的金色眼瞳,此刻米夏卻覺得那笑意異常危險。雷鐸修格一提手裡的繩子,米夏像個小小的木偶原地轉了半圈,不得不與他面面相覷。
「叫老師。」他說。
「……老師早。」米夏苦著臉,大風刮得他睜不開眼。
桑茉是獵人喀蠻多的女兒,小時候曾在瀚南霜還城的公塾念過幾年書,父汗指派她來教米夏寫東陸文字。而雷鐸修格每逢不出獵的日子,就為米夏指點箭術。若是說世上還有什麼米夏害怕的人物,那就是這兩位授業之師了。
「上哪兒去?」雷鐸修格看來沒有解開繩套的意思。
米夏回頭哀求地望著桑茉,她終於搖了搖頭,下馬來替他鬆綁。「世子殿下是千金之軀,怎麼可以不帶從人,隨意行動?」「我,我就想看看那個左菩敦斥候,就是他前晚抓到的那個。」米夏悄悄指了一下雷鐸修格。
桑茉微微一笑:「那人又沒多長一雙眼睛耳朵,看他幹嗎?」「怎麼沒有?大家都說,那個斥候藏身在草叢裡就像一條影子,好像渾身上下都長滿眼睛和鼻子,誰也逮不著他啊。」米夏睜大了眼睛,「巴庫說,那人的耳朵大得像翅膀一樣,聽得見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呢!」這回是雷鐸修格忍不住笑了,「我看你的耳朵才大得像翅膀一樣。你真的要去看他?不怕嗎?他很凶的。」「不怕!」米夏攥緊拳頭。
「行,我要留在這兒,讓桑茉帶你去看那傢伙吧。」金眼睛的射手說。
米夏呆呆地問:「你留在這兒做什麼?」「等他們。」雷鐸修格用馬鞭指指東南。米夏不安地想到翟朱的話,那團小小煙塵裡可有十幾萬人啊。
「沒事的。他們不跟上來,咱們還得找他們去。」年輕人笑了,伸手撫摸背後的角弓,握手的望把木上新纏了閃亮的淡青絲線。
「世子,我們走吧。」桑茉把米夏抱上鞍前,急急地打馬就要走,羊群卻像是河面上遍佈的浮冰,密密麻麻擋住他們的去路。米夏回頭看雷鐸修格,他還站在那兒,臉全被風巾擋著,但米夏覺得那雙深邃的金眼是在望著這邊。沙粒撲在他的皮甲與榆木銅皮盾上,那聲音像是下著細密的雨。
遠處有人喊雷鐸修格的名字,那是幾十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戰士,他們停在路邊等待集結,個個裝束整齊,手裡的騎槍如同一片筆直的林木。米夏在過來的路上見過好幾支這樣的騎隊在路邊待命,每隊最多三百人,四分之一是弓手,餘下的都是快馬騎兵。他們要留下來埋伏在大隊路線的南北,只等尾隨其後的左菩敦人追上來,便發起偷襲。
騎隊的影子在滾滾煙塵中遠去,米夏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歎了口氣,又是艷羨又是擔憂。桑茉卻置若罔聞,只顧望著前方,靈巧地策馬在羊群中穿行。
「桑茉老師,你幾歲啦?」「十七。」「那,雷鐸修格幾歲啦?」那對鴿灰的眼睛終於正眼瞧他了:「十七啊。」米夏伸長了手,擦掉她下睫毛攔住的那顆眼淚:「那你們明年就好成親啦。」一縷被剪短過的淡青髮絲從桑茉的風巾裡掉了出來,她把它攏回耳後,紅著鼻子勉強一笑:「嗯。」車馬與牛羊混雜成嘈雜的長河,隊伍鬆散逶迤,首尾之間拉開十多里地,近尾處有六七十個輕甲騎手圍成圓陣,隨大隊一同前進。
桑茉馳近圓陣時,刻意放慢了速度,米夏在她懷裡伸著脖子張望,發覺那麼多快馬利刃的騎手,拱衛的竟只是一輛破破爛爛的乾草車。
一名壯年騎手脫隊迎了上來,米夏認出他是格連帕,父汗的近衛頭領之一。
桑茉悄聲說:「世子想看看那個人。」格連帕的眉頭擰了一下,沒說什麼,只是跳下馬背,將米夏從桑茉馬上抱下。
「把我放下,我自己走!」米夏掙扎著從格連帕手臂中鑽出來,跳下地就往圓陣的方向跑。
騎手們把圓陣拉得很大,彷彿在戒備著空曠圈子裡那輛孤零零的馬車。可那馬車看起來再尋常不過。車板子上乾草垛得滿滿的,好像隨時要把上頭捆紮的油布崩開,拉車的是兩匹步履輕快的健壯挽馬,趕車的人米夏見過,是一個夏天在鼠眼山放牧的老頭兒。
那個厲害的斥候在哪兒?米夏忍不住回頭疑惑地看了桑茉一眼,桑茉衝他點點頭,示意他再往前走。
這個圓陣靜得讓人害怕。外頭馬嘶羊喚,衛士們卻緊閉雙唇,沒有一句交談,趕車的老頭也不呵斥牲口,只是默默用棘柳條輕拍著馬頸。米夏不知他們是啞了還是怎麼的,他呆呆站在原地環顧四周,圓陣仍在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動,馬車也就顛簸著遠遠駛過米夏面前,讓他看見了追在乾草車後頭的那個男人。
男人矮墩墩、髒兮兮的,遍身都是塵土,像顆從油鍋裡滾到地上的山芋蛋子。他滑稽地瘸拐著小跑,一條五尺長的繩索將他的雙腕在身前捆死,拴在後轅上,若是他跟不上車速,便會被拽倒,活活拖曳至死。
不會吧?這到底是個廚子還是個斥候啊?米夏藏不住心中的失望。
他渾身上下沒有什麼多餘的眼睛鼻子,長得也一點都不威風,腦袋幾乎全禿了,從背後看去只有一圈稀疏朦朧的紅毛繞著腦袋,活像羽族女孩兒喜歡戴的那種花冠,耳朵倒是真大,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好像上了年紀的牧犬。
衛士打了兩聲響鞭示意,趕車的老頭勒住了馬,圓陣隨之停住。老頭拿了個木桶,去打水飲馬,衛士們將長騎槍橫在鞍前,策馬向圓心收束,直到自己的槍尖與下一個人的槍尾之間只餘一拳之寬,再靈巧的騎手也鑽不過這道長槍所結的屏障。
米夏本以為那人被蒙了雙眼,準會一頭撞上草垛,可他只是顫抖著朝前衝了兩步,跪倒在地上喘息,兩膝在塵土中拖出赭紅痕跡。原來那人週身的髒污下,都是新舊交疊的傷,竟找不出巴掌大的好皮。他赤著腳,兩隻腳掌和一雙膝蓋上都有裹傷的布條,浸透了血和泥,成了漆黑的顏色。
米夏剛要失聲驚呼,格連帕的大手立刻輕輕掩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低聲。
手一挪開,米夏就急著說話:「為什麼把他拴在車上?他的腳……」「殿下心懷仁厚,不過,這個人配不上您的垂憐。」格連帕一手握著長槍,低頭看著他。「即便他現在狼狽得像隻狗,我還是不放心啊。」「這麼多人,難道打不過他嗎?」米夏愣愣地問。
近衛頭領笑了。「那倒不至於,只是他大概不肯留下來跟我們打。我手下本來有一百個強悍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前天折損了二十六個,我現在就會用一百個人來守著他。」「折損……二十六個?」「死了九個,傷了十七個,就為了逮他。」格連帕用下巴指了指圓陣中心,「他隱藏得太好,我們抓住了他派回去傳信的三個人,知道他一定在那方圓兩里之內,就圍住了那片地方,像梳頭似的搜了好幾遍,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奪罕爾薩的那個笨侍衛站到馬鞍上,在大雨裡看了足有兩刻,忽然指著草叢裡,讓雷鐸修格放箭。他指的方向時刻在變,雷鐸修格的箭也緊跟不放,可是射完了一筒箭,草叢裡還是沒動靜。我讓小伙子們進去再找,他們就在我眼前一個個連人帶馬倒下了,好像草叢裡藏著一群蛇似的……逮到這傢伙之後,才發現他身上真的有好幾處箭傷。若不是他受了傷,第二次搜索只怕還是徒勞無功。」米夏呆了許久,悄聲說:「我能不能靠近點看他?」出乎意料,格連帕同意了:「只是請殿下小心,絕對不要靠近他身邊十五尺之內。」米夏走到圓陣跟前,騎手們並未避讓,只是安靜地分開騎槍,讓米夏通行。他悄悄從背後繞近那個人,靴子底是輕軟的黃羊皮,走在厚實灰土中無聲無息。
他應該聽不見我吧……米夏緊張地吞嚥,隨即又後悔起來。這個人如果聽得見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又怎麼會聽不見有人在他背後吞唾沫呢?米夏在原地膽怯地停了一會兒,幸好那男人壓根沒有轉回頭來,忙著使勁咳出被風灌進嘴裡的泥沙。
男人的雙手與馬車轅木之間,是一條拇指粗的熟牛皮繩,繩長五尺,即便他趴在地下,兩條短腿竭力向後伸展,也只能夠到十二尺罷了。再加三尺,才到格連帕劃下的十五尺界線。只要站在這條界線外,就是安全的。米夏想著,給自己打氣。
沙塵捲過荒野,斥候咳得越來越淒慘,像是要把舌頭也嘔出來一樣。
「水……」他大聲叫嚷,把牛皮繩緊緊扯在胸前,「水,他媽的……咳咳……給老子水!」米夏被他突然的凶暴嚇退了一步,但那個山芋蛋子般的身體又趴低了,在地上盲目地摸索著什麼。斥候被捆的手腕無法分開,只能用十指笨拙地挖掘乾硬的土壤,米夏疑惑地走近了兩步,去看他究竟在做什麼。
男人終於停下了,兩手中間捧著一大把帶泥的草根,其中還有尖銳多刺的鉤荊和紅牙草,可他看不見,不管不顧地張大了嘴就往裡塞。他咀嚼著,滿嘴扎得鮮紅,卻不肯停,過了許久,才把草汁和著自己的血一起滋滋地吸淨,吐出一口骯髒的渣滓。這並不解渴,他惱火地用腦袋撞了兩下地面,脊樑慢慢軟了下去,嘴裡嘀咕著什麼。
彎下腰細聽,原來他只是在迷迷糊糊地低語:「水,天馬母親,求求你,水,一滴……」米夏回頭看格連帕,他搖了搖頭。米夏固執地朝他伸手,格連帕皺著眉,卻不肯解下腰間的水囊,而是朝米夏招手,示意他回來。
斥候在不遠處蜷曲著身子,像一隻肥胖的穿山甲。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他吐出的已經不能算是人的聲音,只是聲帶與喉嚨之間摩擦的乾枯氣息。
米夏忽然生氣了。這個倒霉蛋是在祈求別人殺了他,給他戰士的榮耀,什麼樣的鵠庫人能拒絕這樣的要求?父汗說過,戰場上兵戎相見的人是敵人,不應有絲毫的憐憫,但對於無力反抗的人加以折磨,那就是殘忍。如果連一口水也不能給他,倒不如殺了他,給個痛快。
拔出腕上繫著的小匕首,米夏撒腿朝斥候跑了過去。他沒殺過人,可是他不怕。
他跨過了那條十五尺的界線。
那個短圓的身子驟然在米夏眼前活了過來,敏捷得不像一個遍體鱗傷的人。
斥候一步蹬到車轅上,猛推草垛,兩腿向後彈出,腕上的皮繩立刻拽緊,把凌空飛起的身子也抻成一條繃直的線。他眼上蒙著厚重的黑布,目標卻比明眼人還準確,米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捲入後膝彎,拖倒在地。男人的身體反弓得像條無骨的蛇,米夏沒法掙脫,被他反身用手臂箍緊了脖子,匕首早就掉到地上,夠不著了。
衛士們全都跳下馬背,拔刀在手,格連帕卻揮手讓他們留在原地。衛士頭領一個人緩緩走近,臉色青灰,語調卻很平靜,「放開他。」「把繩子給我解開。」斥候嗓音中的可怕沙啞並非偽裝。
「我們不會放你走。」「那我就勒死這個小崽子,看你怎麼交代?」格連帕笑了一聲:「你以為他這條賤命值錢嗎?父親是個背誓者,母親是個麻風病人,這樣的小孩死十個八個又有什麼關係?」「你就死撐吧。」斥候也笑了,他的呼吸中有濃重的腐臭氣息,讓米夏害怕得想哭,「我看不見,可我聞得出來他身上的味兒,背誓者的兒子可穿不了東陸綢緞和小麂子皮。」格連帕的騎槍長鋒快如閃電,按到了男人的咽喉上,只要稍稍加力便能戳穿。「放開他,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拿開你的破鐵片,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他。」斥候冷笑著學舌,一面收緊粗壯的手臂,米夏掙扎著使勁抓撓,卻沒有用,喘不上氣來,眼前漸漸發黑。
格連帕只得撤開壓在男人喉結上的精鋼稜尖,憤怒地將騎槍扎進身側的地面。
誰也沒注意到第四個人走進了圓陣,直到他開口說話,聲音和悅清揚:「如果我放了你,你要去哪兒呢?」米夏忽然能呼吸了,他急促地喘氣,喉頭火燒火燎地疼痛。
「我聽過這個聲音……」斥候的腦袋隨著新來者的腳步聲轉動,耳朵微微翕動,如同機敏的鼬鼠,「你是誰?」「他是你的汗王。」米夏啞聲說。
矮胖的男人凝神傾聽,然後搖了搖頭:「不,不是。確實和奪洛爾薩很像,別人分辨不了,但騙不過我。」那個人笑了:「赫巴爾,你的耳朵還是這麼尖。」瞬間,箍住米夏的手臂變得硬直如鐵,不再像是血肉之軀。
「你是……你是奪罕。」斥候赫巴爾靜了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汗王?哈,汗王!你屠盡了整個左菩敦部,再來厚著臉皮說你是這些死人的汗王?」奪罕並不惱怒:「屠盡了整個左菩敦部?誰告訴你的?」赫巴爾的臉難看地揪成一團,嘴角抽搐,彷彿面前有什麼腐臭的東西。「那些狗娘養的喝酒慶功的聲音,連死人也能吵醒,他們說那天晚上有三萬騎兵突襲了左菩敦部的營地……可是這麼多天了,連一個俘虜或者奴隸的消息也沒有,沒有!」「所以你覺得他們都死了?」「不然還能怎樣?他們都是你的同族骨血,是你父汗的子民,你卻連繳械臣服的人也不肯放過!」斥候朝奪罕的方向啐了一口,「我不走了,反正沒家可回了,不如就用你的命來換這個小崽子吧。」奪罕在斥候面前蹲下,扯掉了他眼上的黑布。
「看看你手裡的這個孩子。」奪罕悄聲說著,拉起米夏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纏繞的白豹尾,又飛快掩上。
太久未曾見光的緣故,男人的褐眼佈滿血絲,目光中獰厲的恨意讓米夏禁不住要週身戰慄。
「這是額爾濟唯一的兒子,他的兩個姐姐都是我的閼氏。如果他死了,連右菩敦部都是我的囊中之物。」奪罕壓低了聲音,烏金色眼瞳裡漾起冷然的笑意,「你說,我會不會用自己的命來換他呢?」「奪罕哥哥……」米夏怕極了,他從未聽過奪罕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語調。
奪罕傾身向前,嘉許似的拍了拍斥候的雙肩,兩手卻同時狠勁往下喀喇一扯。赫巴爾嘶聲痛喊,米夏只覺得身子輕飄,已被奪罕拉進懷裡。斥候反應極快,像條活魚一般扭身彈起,單腿帶著風聲掃向米夏的臉,力道凶狠得似要將頭顱踢碎,但格連帕的騎槍準確穿過他的小腿,釘死在地,他又重重跌了回去。
衛士們蜂擁過來,把斥候按住,米夏驚魂未定,這時才看清赫巴爾的雙臂畸形地垂在身前搖蕩,軟弱無力,竟是被奪罕剛才空手拉脫了關節。
「讓蛆蟲吃了你吧!」斥候喊道,「整個左菩敦部都會在地下詛咒你!」男人全身都不能動彈了,眼睛裡還燃燒著虎狼一樣的光,被衛士響亮地打了幾巴掌,仍是掙扎不休。
奪罕懷抱米夏站了起來,俯視著他,平淡地說:「他們沒死。」「沒死?」赫巴爾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
「那三萬右菩敦騎兵根本沒有攻入營地。他們在北面佯攻,引走了主力,我帶著五千人從西面闖營。風大雨大,所有人都裹著風巾,他們聽了我的聲音,以為是奪洛半路折返,回來保護大營,就毫無戒心地讓我們進去了。我們長驅直入,放火燒掉了大半糧草車,在主力回頭之前就全部撤走了。雙方的死傷都不多,沒有俘虜,也沒有奴隸,就是這樣。」「沒了糧草,他們還是要餓死的。」斥候咬牙切齒說道,「你以為不殺人就夠仁慈了嗎?」格連帕狠狠給了他一腳:「搶冬場的強盜,想要什麼仁慈?」奪罕沒有說話,唇邊抿出了鋒利的線條。他默默地抱著米夏走出圓陣,直到桑茉撲過來查看米夏脖子上的傷,他才像是被驚醒過來,把米夏舉到眼前,從頭到腳端詳一遍。
「身上哪兒疼?」他問。
米夏搖了搖頭,怔怔看著他。他知道奪罕說的那些凶狠的話,都是為了騙赫巴爾分心,好救他出來。可是,英雄也可以撒謊嗎?奪罕的大手把米夏送上馬背,安撫地拍拍他的後腦,為他拂去頭髮上的塵土:「你很勇敢,將來一定會是個好戰士的。」眼前的人笑容溫暖,烏金雙瞳深邃清澄,又是那個熟悉的奪罕了。他身上有乾淨好聞的皮革和淡淡松煙味道,令人心神安寧。米夏忽然覺得又害怕又委屈,抱住他的頸子哭了起來。
兩天後的傍晚,他們到達硝河岸邊。
那團暗藏殺機的黃塵早看不見了,後頭傳來的消息說騎隊都已經回來了,襲擾很見成效,折損也不多。眼看冬場就在一天路程以內,所有人像是卸掉了心頭的大石,神情活泛起來。
眼下唯一可擔心的就是天氣。壓在頭頂的彤雲一天重似一天,好像隨時要落下雪來,冷得人都不願把手伸出袖口。年輕合薩們對此憂心忡忡,在地上擺弄幾十隻牛骨算籌,又用樹枝畫出許多互相嵌套的圓和三角,低聲爭論,但誰也不敢去驚動病中的大合薩。
米夏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他滿心歡喜地從奪罕的青貂長裘中鑽出腦袋,往空中呵著白氣。
上一次去白石冬場的時候他才三歲,母親和姐姐們把他當成小嬰兒看待,幾乎不讓他離開閼氏大車一步,這次也是一樣。不過自從前天闖禍之後,母親擔憂他的安全,便把他托付給奪罕,現在他終於可以坐在馬背上,親眼看看沿路的景色。
河流從遠方奔湧而來,兩岸都是荒瘠的焦黃色,連蘆葦與蒲草也不生長,彷彿是火焰巨劍在大地上劈裂的傷痕。
硝河的水是瀚北四條長河中最渾濁的,大合薩說過,那是因為其他三條河流都發源自高山冰川,唯有硝河的源頭是白石環山中的十二眼終年滾沸的硫磺泉,水汽與硫黃霧晝夜蒸騰,連遷徙的候鳥都會避開那處灼熱的盆地。
越接近源頭,水越溫暖,潛流下隱約可見骨骼般潔白的碎石河床。此處離環山還有一天路程,乳黃色的河面已纏繞著如絲如縷的熱氣。女人們支起鍋來蒸麵餅、煮茶,少年和年輕的男人們大呼小叫,大冷天脫得只剩馬褲,跳進水中,互相踢打。
阿拉穆斯在水裡摸到一尾火眼魚,男孩們把他像汗王一樣簇擁在中間,蹦著要看。
米夏看見原本騎行在身邊的朔勒有些慢了,他擰過頭去,望著那些打鬧的同齡人,十分神往的樣子。
「要下水嗎?你哥哥也在那兒。」奪罕問。
瘦高的金髮少年嚇了一跳:「呃?您,您說我嗎?」他說得既結巴又大聲,河裡的人都聽見了,竊竊地互相用手肘推擠,笑了起來。阿拉穆斯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朔勒立刻驚慌地搖頭:「不不不用了。阿拉穆斯不讓……」另一側的馬賊捻著唇髭,咧嘴而笑:「為什麼不准你脫衣服下水啊?難不成你其實是個大姑娘?」朔勒窘紅了臉:「腰上,傷口……不能沾水……」男孩們爆發了一陣哄笑,淹沒了他的解釋,連汲水的女人們也忍俊不禁,只有阿拉穆斯黑著臉爬上岸來,抓起地上的髒衣服,轉頭走了。
娜斐遠遠跑了過來,她在人群間穿行,就像春天裡涉水過河的鹿一樣輕捷。
「我煮了羊架子湯,你喝不喝?」她停在奪罕的馬前,咬著下唇對米夏微笑,眼神卻羞澀又狡黠地溜過奪罕臉上。
「小閼氏的湯,我們當然要喝啦。」馬賊又是第一個搶白。他本是個左菩敦人,娜斐並不是他的爾賽依,而是他所服侍的汗王的側閼氏,整個營地裡,大概也只有他一人會這樣油嘴滑舌地稱呼娜斐。
娜斐臉上本來就有微微的汗和紅暈,這下更是連眼角眉梢也紅了,像是生氣,明艷嫣紫的大眼睛卻盈著一點點笑。她牽住米夏的手搖了搖:「走吧?」米夏揚起腦袋看奪罕:「走吧?」「好啊,我餓了。」奪罕笑了笑,跳下馬背。
四處都有炊火,女人在攪拌湯鍋,少年使勁甩著濕漉漉的腦袋,讓他的妹妹們笑著尖叫著逃開,暖熱的肉香和茶香讓人不由自主地高興起來。米夏一手牽著娜斐,一手牽著奪罕,經過這些人身邊,他們便紛紛躬身施禮。男孩們悄聲討論奪罕腰間的彎刀究竟有多重,最後因為意見分歧打了起來,這讓米夏心裡非常得意。
奪罕在路上招呼了雷鐸修格、戈羅和吉格,加上奪罕的兩個侍衛,當然還有米夏,於是圍著火堆坐下來的時候,總共就有七個男人了。
娜斐和她的侍女們用木碗盛了羊架子燒蘑菇分送到他們手上,乳白的湯裡漂著辛香碧綠的野韭菜末兒,喝上幾口,額角就要冒汗。炊火的光是柔暖的橘紅,照得戈羅那只空洞的眼窩和馬賊的大黑牙看起來都不怎麼嚇人了。
娜斐領著侍女們提來了七小罈酒,她自己開了一壇,沒有米夏的份兒。馬賊帶頭起哄讓她坐到奪罕身邊去,她卻又紅了臉,斂起馬步裙,隔著火堆坐在了奪罕的對面,低頭看著自己的銀杯。
有時候母親的侍女們以為米夏睡著了,便會悄悄議論,娜斐美麗無瑕,像五月晴空裡的滿月,奪罕竟然一次也沒有去找過她,夜夜留宿在染海的營帳,真是個怪人。她們也同意染海是個好姑娘,馭馬打獵都比男孩兒還強,可是她們又說,「最能幹」和「最美」畢竟是不能比的。
米夏來回地看著奪罕和姐姐。他不懂那些女人的意思,可是奪罕看起來也不像討厭娜斐的樣子。每次從她手中接過斟滿的銀杯,他都會對她微笑,如果是染海的話……算了,染海根本不會替人斟酒。
「你是說,騎隊裡還應該換掉騎手,用更多弓手?」戈羅用手裡吃剩的半條鹹肉指著雷鐸修格。
金色眼瞳的年輕人點點頭:「弓手齊射幾輪,也能造成很大的混亂,又比騎兵衝陣安全。」「這能比嗎?」吉格猛拍了一下大腿,光頭紅得發紫,青筋一條條暴起,「左菩敦人現在連驚散的牲畜都來不及歸攏,隊伍越拖越長,亂得要命。他們的主力騎兵沒受多少損傷,但也根本不夠保護兩翼,所以就會盡量多派游哨。等游哨摸到你們這些細皮嫩肉的弓手身邊,哼哼……」馬賊默不作聲地啃著羊肩胛,吉格跳過他,把矛頭指向了朔勒:「小子,你說呢?」朔勒幾乎是抖了一下:「我想……弓手多,攻擊時就不用太靠近敵人,撤退也更容易吧。」「還沒挨到敵人就想著撤退?」吉格丟開手裡的小瓦壇,半罈子酒邊滾邊灑,咕嚕嚕撞到米夏的腿,「我閨女蘇蘇都比你膽大!」戈羅笑著用巨手扶住了他,大家也都笑了。
「老光頭,你醉了。」雷鐸修格自己也喝上了勁頭,拎著小壇往下灌,「別看這小子的臂力像隻老鼠,眼睛可像鷹啊。如果每支攔截的騎隊裡都有一個他,一個我,那還真沒騎兵什麼事了。」「吹你的吧。」吉格給了他一拳,徹底忘了地上的酒。
米夏偷偷把手指伸進吉格的酒罈沾了沾。酒很甜,有乳和蜜的醇厚滋味,他飛快彎下身子喝了一口,似乎沒人看見,於是又吞了一大口。
「他們還會來的。」馬賊把啃光的骨頭丟進火堆裡,油脂辟啪爆出火星。
男人們都安靜了,戈羅看著奪罕:「您說呢?」「我燒糧草是為了讓他們收拾殘局,走得慢些,其實只要及時補救,剩餘的小半糧草也總夠吃上兩個月的,再不行,還能殺羊。他們現在最怕的不是斷糧,是下雪,這附近除了白石環山就沒有能避風的地方了,餓死之前,只怕會先凍死。奪洛眼下是夠狼狽的,不過他的騎兵還在,為了搶下白石,他一定會再來。至於他會怎麼做……」奪罕微微苦笑,「和他分開十四年,如今我對他的瞭解,並不比陌生人更多。」一種不同於火的溫暖在米夏肚子裡慢慢漲開了,把身體填得滿滿的,他躺倒在乾爽的枯草叢裡,吮吸著滿是酒味的手指。
「白石一直都有三千騎兵駐守,他們已經按您的主意在隘口建了崗哨、壕溝和尖刺籬,除非左菩敦人從山稜上攻下來,否則就是堅不可破。」戈羅說。
「也許他們就是想從山稜上翻過來。」馬賊陰森森地說。
吉格不以為然:「我們還有弓手。只要把弓手列隊擺在山上就行了。」「哦,現在你想起細皮嫩肉的弓手來了?」雷鐸修格揚起一邊眉毛。
真奇怪,他的聲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響亮?焰光在空氣中漾開,好像蜂蜜在杯子底下融化,米夏看見火堆對面有兩個奪罕,他們的黑髮被火光染成了深暗的金色,兩個朔勒坐在旁邊,同樣不知所措地看著大家。
米夏想,這可真好玩。他打了個嗝,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一下大家全不說話了,慌張起身圍攏過來俯看他,每個人都變成了兩個。戈羅笑著說:「世子殿下醉了。」他向奪罕伸出雙手——不對,是四隻手,迷迷糊糊地說:「我好困……」奪罕哭笑不得地揉揉他的頭髮:「睡吧,一會兒送你回你阿媽那兒去。」男人們都去牽馬了,米夏躺在娜斐懷裡,沒完沒了地打嗝。有只纖細的手輕輕揪住他的臉頰,扯了兩下,他聽見姐姐小聲說:「你呀!敗事有餘!」但她彷彿又是笑著的。
米夏也傻笑起來,嗅著姐姐身上槐花與羊乳混合的香氣睡著了。
米夏窩在母親的閼氏大車裡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天又黑了,車隊已經到了白石,紮下營來。
翟朱把他喊醒,灌下一碗酸苦的藥茶,頭不那麼疼了。父汗來看過他,他怕挨罵,瞇著兩眼裝睡,父汗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從車上抱進大閼氏營帳裡,讓母親照管。
米夏起初還記著要裝睡的,可是那藥茶讓他昏昏沉沉,不知不覺真的又睡著了。
彷彿過了很久,他在夢中聞到了焚燒的焦臭,睜開一隻眼睛。
原來天還遠未亮起,營帳裡是漆黑的,母親抱著他盤膝坐在火塘的餘燼旁,娜斐懷裡抱著查爾達什。她們身邊擠滿了侍女,近百名身披烏鋼騎甲的汗王近衛層層環繞著他們,面朝帳外踞身而坐,盾牌捆在左臂,彎刀平放膝上,方便隨時出鞘。
外頭有紛亂火光飛掠,所到之處,閼氏大帳的白牛皮壁上就映出高大駭人的影子,是密密麻麻的騎手與長槍,佇立不動。
帳內的親衛頭領掀開門幃朝外查看,米夏睜大了眼睛。
夜空中佈滿燃燒的流矢與殘燼。
漫天骯髒的白色塵灰捲進了黑暗裡,劃過臉頰,擦出針扎似的冷痛。
雪,終究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