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第二部分 草綠霜已白III
    天啟之夏燠熱欲焚,城西昶王府內的水榭凌波廳卻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風荷,十里平湖,凌波廳上水月風華,歌女曼聲清唱。

    執事來稟,說是賣蒼隼的召來了。昶王屏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細竹簾子,復魚貫退下。

    執事引上廳來的三名鷹販,饒是這樣暑熱蒸人的夜裡,亦裹著黑色披巾,將頭臉頸身遮掩起來,在腰間纏過兩纏,最後垂於膝上。鷹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禮,惟居中一人挺立著,昶王亦不訝怪,只懶懶問道:「鷹呢?」領頭的鷹販稍稍環顧左右,不作言語。

    昶王笑道:「讓我瞧瞧貨色。」屈身在地的兩名鷹販子霍然揭開披巾,昶王微微瞇了眼:「……喝,羽毛還真光亮。」鷹販懷中並不見什麼鷹隼,耀人眼目的是他們那一頭燦爛的赤金鬃發與冷藍近乎無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蒼隼麼?」「沒有再好的了。」領頭的鷹販說的是官話,稍帶京畿口音。

    「若是不值那個價錢,我可一個子兒也不會付。」昶王依然是嬉笑神色。

    四面竹簾忽然琳琅作聲無風自動,自水榭頂上直墜下一道黑影來,黑影中清光一閃,殺意凌厲如一道霹靂直取領頭鷹販頂門。事起突然,左右兩名金髮男子並無言語,目光亦不及交會,已有一人縱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動作,那清光便鏗然一聲被激飛出去,直釘入另一人身側澄泥方磚中,嗡鳴不已,原是一柄青芒綻露的長劍。空中颯颯,飄風驟起,壓得人不能仰頭而視,四面縛於水榭柱子上的竹簾為疾風鼓起,數十道絲帶齊斬斷開,沉重的簾子驀然飄揚起來,嘩啦啦如暴雨聲。

    「啊,召風師。」昶王低聲自語,眼裡綻出沉潛而喜悅的光芒。

    那是傳說中修習縱風之術的法師,無論是在東陸或是北疆,均已跡近於仙人,百年難得一見。在這一片異象之中,已全然覺察不出方才直襲而下的那道黑影有何氣息。昶王心知這誠然是因為自己習武不精,更是因為那金髮男子喚來的風實在過於磅礡浩大。方纔那當空一刺縱然犀利如電光石火,在這樣強大的暴風中,也只算是燧石擊發的一點火光。不過數瞬的工夫,兩道影子各自落下,分開六七尺,黑影已為一束小小的颶風困在當中,風勢凶險,恍如夾雜著無形的利刃,令他動彈不得。而地上屈身行禮的另一名金髮男子始終沉靜如山,方纔那劍正釘在他身邊,他卻連身形也不曾晃動一些,一雙冰藍的眼睛流露滿不在乎的神色。細看之下,才發覺此人臉上淺淡一道白痕,竟是劍刃擦過的痕跡。

    領頭鷹販氣息平靜,低聲笑道:「好一著孤注之殺,心無旁騖,意凝一線,府上既有這樣人材,大業易成,何必不遠千里求購蒼隼?」「他試過。」昶王面上如常淡笑:「十年前正當壯年時,與另一名與他功力不相伯仲的人聯手,然而敗了。」「哦?倒是我小覷了徵朝的禁衛。」領頭鷹販目光一轉,看向堂下二人,忽然笑道:「原來是你。」被金髮男子困在風之牢籠內的人聽聞此言,揚起一張黑臉來,仍是渾然看不出什麼神情。

    「放開,那是東陸的將軍,不可造次。」金髮男子聞言立即將雙手收回胸前,只見那束小小的颶風漸漸薄弱,符義抽出雙臂,炯炯地看定了領頭的鷹販子。

    昶王微微笑道:「不錯,毛色好,爪啄銳利,但願能一搏畢功。」「倘若大事成就,還望殿下賜我當初議定之酬。」「此事若成,貴國與迦滿之間交戰吞併,吾國均不干預,一言為諾。不過,閣下不肯以真容示人,將來便要償付,也不知是要付與何人哪。」披巾下傳出低笑,領頭鷹販伸手一扯,披巾便落至腰間,露出濃秀英挺的容貌來。

    昶王輕輕地啊了一聲。

    「你是……左菩敦王!」符義眼裡火花四迸。

    「毗羅山峪匆匆一晤,將軍好記性。」高大的金髮青年雙目熒藍,清朗有神。

    「這一個,便是當時山道上空手為你擋下一箭的近衛?」符義冷睨著依然單膝跪地的那名沉靜男子。

    左菩敦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吾國禁軍中有一名萬騎,與左菩敦王容貌絕似,方才可駭了我一跳。」昶王道。

    左菩敦王揚起金色的眉。「容貌絕似?那人多大年紀?」「二十四五歲罷。」符義答道。

    「如此說來,我確有一名弟弟奪罕失散於紅藥原戰場。奪罕容貌身材均與我肖似,近乎孿生,只是承繼了吾母紅藥帝姬的黑髮黑眼。合戰時他與叔父婆多那王同乘一匹馬,東陸軍撤退後,我們去戰場上找了四天四夜,只找見叔父的屍身,人頭已被你們東陸人割去,奪罕不知去向。」「那名羽林萬騎,名叫方濯纓。」符義道。

    「濯纓……」年輕的左菩敦王華族語言說得極為流利,此刻卻帶著濃厚的鵠庫口音,像是極懷念的模樣,晶藍眼眸中有道錯綜的暗流經過。片刻他含笑地望向昶王,開口道:「那一定是奪罕,那年剛十歲。」那年奪罕剛滿十歲。鵠庫男兒一生只剃兩次頭髮,一次在十歲,一次是死前。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婦人難以受胎,嬰兒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極受寶愛。十歲前的男童都視同嬰兒,保留著胎發髮辮,在十歲生辰當天,家人才將孩子胎發剃去,以血酒灌頂,從此便是可上戰場的男丁。鵠庫各部落交戰時若殺傷了有胎發的孩童,是滅絕人性的罪愆,必遭滅族以報。

    「那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大約是剛過完生辰沒幾天吧。」方諸閒淡搖著一柄團扇,夜風拂動白衣,雍容雅靜。

    濯纓已經不記得那個十歲的生辰究竟是怎樣。然而他記得初見方諸的那一刻。

    還是個孩子的他,不知為何獨自被拋棄在萬軍奔突的紅藥原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廝殺的喧聲已退到極遠之處,而許多東陸人已脫離戰場,陸續經過他身邊,重新整飭隊形,渾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裡。他坐起身來,攥緊了腰間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該哭。正在這時,一匹紅馬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鞍上的東陸少年俯身注視他。

    東陸少年卸去了甲冑,底下錦繡袍子已盡為鮮血沙塵遍遍湮染,血色中浮凸現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鵠庫人向來看不起東陸人的綾羅衣裳,不御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們的人一樣嬌弱無力。可是,也有這種東陸人,坦然地微笑著,臉上身上干固著血痕,渾不畏懼。

    孩子烏沉美麗的瞳仁絕頂明敏地向上盯著少年,像小獸一般,顯出幼小的決心與意志。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話。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我們說話的。」方諸丟開團扇,伸手為濯纓續茶。

    濯纓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麼奇怪的話?鵠庫話是怎麼說的,我幾乎不記得了。」方諸也笑:「一大串,我聽著開頭像是濯纓二字,便拿來做了你的名字。」濯纓不語,茶杯內月影破碎離合,他著了迷一般看著。

    「十五年了,可有想過回瀚州去?」濯纓胸臆中,像是瞬間開了個空洞。瀚州……本以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塞外平川冬夏無盡更迭,一年到尾皆是飛沙走石的日子,只有夏季短短三四個月裡牧草瘋長,迫得草原上的人們只能縱馬奔馳,跑在豺狼的前頭,跑在日子的前頭,跑在暴雪嚴霜的前頭,跑在死的前頭,跑得停不下來。天賜予草原之民的,就只有那樣嚴苛的生涯,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們的遊戲歌詠之心。他們坦然地活著,將生命視作願賭服輸的一局騎射摔角,遲緩者死,猶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藝不如人者死,毫無怨懟。

    那有著說不出的快意與酣暢的故鄉啊。然而,正因為是鵠庫男兒,所以更是一諾千金,不移不易。

    濯纓垂眼看著手裡薄胎茶碗,明透如鏡的碗沿漸漸無聲綻裂冰紋,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義父說這種話,真夠稀罕。我回去了,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費了?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勞無功的人麼?」方諸唇邊笑意更濃。「人說,數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個叫寺九的人,為了馴服龍裔天馬,耗費了十二年時間與之周旋,直到身如石,發如草,才終於找到機會騎上了龍裔天馬。天馬嘶鳴,在天地間踏著虹霓雲電又狂奔了十二年,寺九就在馬背上呆了又十二年。終於龍裔天馬甘心馴服,化為女子,與寺九生下了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就是鵠庫四部的祖先,亦是龍孫。」濯纓笑容裡,起了微微的酸楚:「怎麼,講古麼?我比義父還熟些呢。」「我見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駒,怎樣威壓也是不屈的,除非讓你敗得心服。三年時間,已經是便宜的了。」方諸轉向霜平湖。對岸海市的屋裡點著燈。

    「你已是個男丁,那麼,從今日起我營帳外不設守衛,武庫的刀槍弓弩也隨便你揀選。三年內你殺得了我,那麼就由得你回瀚州去,任何人不可阻攔。可是,若是殺不了——」少年武將自馬上彎身,含笑的唇邊刀痕宛然,「你得喚我義父,聽我派遣。」孩子聽了軍士傳譯的話,小獸般純烏眼眸裡金芒流轉,吐出一串鵠庫話來。傳譯軍士聽了頗為躊躇,方鑒明淡淡說:「你總不至於怕了個孩子罷。」軍士急怒交加,額邊冒出了細汗。「這小蠻子說,他說,不止殺,他要把清海公烤、烤了吃……」方鑒明長笑起來,手臂輕探,已將那孩子拎到馬背上,繼而揚鞭打馬直向大隊飛馳而去。其時老清海公戰死已有兩年,方鑒明以弱冠之年承繼父爵,紅藥原合戰時,也才不過二十二歲。

    三年後的天享二年,開始有人留心到,年輕清海公身邊那名英挺少年稱呼他為「義父」。

    二人心內各懷舊事,霜平湖上蓮葉起伏,只是無人言語。

    「——可是,這麼一匹好馬圈養於犬豕群中,是暴殄天物。早晚你是要回瀚州去的。我養育你十五年,教你武藝經略,是為了有朝一日看你風馳電掣。」方諸輕喟。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願留在天啟。」濯纓急切道。

    「近來昶王府內漸漸有了動靜,眼看變亂將至,我亦想留你在京中,」方諸稍有動容,復又悄然歎息,「只是有些事,非你不能。自海市見過你哥哥後,亦不免對你身世有所猜想,更不必說當天山道上那許多軍士。你已不能再久留京中,要回瀚州,又難免遭同族猜忌。唯今之計,只有這一個辦法。」他擱下團扇,站起身來。「這幾天,你們兄妹好好敘敘罷,往後要見面亦不容易了。」濯纓看著方諸飄然行去的背影消失於迴廊拐角,重又坐下,將握著茶碗的右手伸出臨水的美人靠之外。那茶碗早已為濯纓握碎,只是被手掌生生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極巧,是以薄脆碎片之間如刀鋒互切,卻密合得滴水未漏。那筋絡分明修長美麗的手漸漸展開,茶碗亦隨之分裂為六七片,清茶薄瓷,在月色下閃耀著剔透的光,紛紛落入霜平湖中。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願留在天啟。這話,恍然就出自當年自己的口中。方諸在九曲水榭中漫步走著,不勝疼痛似地合了合雙眼。

    「奪罕從小是頭狼崽,沒有什麼東西拘束得了他。」金髮青年沉吟著。「不過聽王爺這麼一說——在狐狸窩裡養了十五年的狼崽,我還真想看看。」「若日子湊巧,這兩只好蒼隼是一定會與令弟有一搏的。」水光粼粼地映在昶王臉上。

    「只可惜我不能親見。」左菩敦王側首而笑。「還趕著過莫紇關向西回去,路上探探迦滿情勢。」昶王心知這左菩敦王奪洛與右菩敦王額爾濟之間向來有些芥蒂,怕是急著要趕回鵠庫,亦不願留下行跡,便輕笑道:「那麼,這個月的朔日夜裡,同候佳音罷。」左菩敦王將金髮與臉容掩回披巾之下,抬頭向十數里外的禁城看去。禁城高居山巔,天啟內隨處仰首可見,宮室逶迤如一帶明珠。

    重煙樓台十里。無數青金琉璃瓦的簷頂在月光下起伏連綿成一片靜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顆金砂閃爍,是吞脊獸眼中點的金睛。

    時辰剛打過了三更。離地六丈的重簷歇山頂上,海市做少年勁裝打扮,恬適抱膝而坐,下頜亦擱在膝上,看打梆子的小黃門與巡夜羽林軍從腳下經過,誰也不曾想到寧泰門簷頂上竟有人閒坐。寧泰門是分隔內宮與外廷的中軸正門,從那裡俯瞰下去,東西六宮的縵迴廊腰與高啄簷牙均歷歷可見。

    西南角門外有車馬聲,那是掌管御用冰藏的凌人們自黯嵐山脈下的冰藏取出冰塊,趁夜間涼爽運送進宮來了。海市輕身提縱,沿著寧泰門頂脊飛奔而去,繼而一躍而起,在殿頂與殿頂間無聲穿梭,很快隱身於未央宮重簷之中,正俯瞰著西南角門往御膳房方向的道路。運冰的騾車由數名羽林押運,凌人們一邊隨行。到岔路口處,凌人中的一名自顧拐過一邊,向西北方向走去,奇的是那數名羽林皆如視而不見,其餘凌人亦不動聲色直向御膳房去。

    海市轉動點漆般的眸子,看著那名凌人的去向。那條路走下去,只能抵達鳳梧宮與愈安宮。鳳梧宮自鄢陵帝姬事發後便始終空置,愈安宮則為注輦公主,淑容妃緹蘭的居所。

    愈安宮還亮著燈,風中翻飛的緋紫輕紗窗帷是注輦樣式。

    海市自簷下脫身出來,躍上未央宮頂,一路向愈安宮疾行。

    凌人裝束的男子行至愈安宮側門,稍稍環顧左右,伸手方欲推門,宮牆上夜鳥驚起。側目看去,一隻不知什麼鳥兒撲稜稜飛去,靜夜裡空懸著一鉤清冷的下弦月。他小舒一口氣,推開了虛掩的側門,回身將門扉扣上,也不張望,輕車熟路地揀園中小徑行去,經過愈安宮的廊下,繞過宮人輪值的偏殿,直上了小閣。

    小閣門前的宮人似對夜半來訪的凌人已是見怪不怪,施過禮,便側身讓出門來。

    「震初!」微沙的女聲喚著他的字,他還不及反應,只聽得一雙柔軟裸足在烏檀地板上奔跑而來,下一瞬便有女子曳著艷麗衣袍如蝶般撲進他懷抱。

    「緹蘭,你總是這樣不謹慎。」男子微微蹙眉,眼中卻沒有苛責神色。

    淑容妃紅唇皓齒綻露出融融笑意來,「湯大將軍上回到天啟,嗯,我想想,」她歪著頭,鴉黑的髮絲垂落下來,「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謹慎,怕是見不了你就要老了。」她那般嬌俏地說著說著,竟然抑止不住哀愁起來,有了淒涼的神色。

    湯乾自無奈笑笑。「你看你二十八九的人了,還是孩子一樣。多少年沒有一點長進。」窗半開著,緋紫輕紗窗帷重重湧動。簷下斗拱旁,倒掛著個纖細的黑影。是海市。

    原來如此,海市輕揚濃眉。湯乾自是戍邊大將,一旦入京便斷不了觥籌笙歌的應酬,要見朝中的什麼人,總不是甚難的事體。他如此冒險在朝堂上傳遞消息,既不是為了見朝中官員,定是要與內宮之人相會。

    海市聽說過,早年注輦人依兩國舊例送來紫簪公主,要求換得一名皇子帶回注輦為質。彼時恰逢昶王母聶妃爭寵不敵昀王母宋妃,十一歲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注輦,隨行宮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皇子出行照例要撥一名羽林五千騎與軍士五千隨扈,兵部受宋妃指使,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歲少年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昶王一行淒涼光景與流徙無異,便是注輦使者也敢於呵斥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發一月後,禁軍兵法文試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了個五千騎的少年湯乾自,竟是文試第一,追之不及。三年後,儀王叛逆,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其人乃昶王母舅,聶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此後八年間源源有糧秣情報自注輦經鶯歌海峽送往瀚州,助益不小。帝旭踐祚後,昶王即自注輦返回,同回的尚有注輦進獻的公主緹蘭,與五千騎湯乾自。即便十年間職位未得晉陞,二十五歲的五千騎也算是年輕的了。二十一歲的昶王幾乎還是個少年,每日耽於嬉樂,本來對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屬們很快地失望了。八年之亂中,曾經解了燃眉之急的那些糧秣與密報,據說都是湯乾自獨力操辦的。

    窗內人聲絮絮,海市稍稍側身,自紗帷的縫隙間看進去。

    湯乾自被讓到矮榻坐下,緹蘭卻不勝炎熱似地赤足席地而坐,將頭伏於他膝上。「震初,你近來需得小心些。那個人,他越發怪誕了,你若是鋒芒太露的話,說不定又……」「這些事情你不必理,你只要好好過你的日子,教我放心。」湯乾自撫著緹蘭濃黑冰涼的長髮。

    緹蘭急切地仰起頭望著他:「你不知道的,震初,那個人他已經不像人了,我——」她雙唇戰抖難以成言,只是撩起石青嫣紅的注輦絲綢袍袖,白皙的臂上遍佈淤紫。

    「你……」湯乾自雙拳猛然在身側握緊。

    「我怕啊,震初,」緹蘭終於哭出了聲音,「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你還活著,或者你死了,我還活著。我怕我熬了十四年,到頭來還是與你活不到一起。」她猛然攀上湯乾自的肩,流著淚一口咬了下去,不是撒嬌,不是鬥氣,是下了狠命的,真要留下傷痕的那一種咬。

    他不是壯健的行伍漢子,從軍多年不曾使過刀劍,瘦挺的肩膊像個少年書生。然而他只是咬牙忍著,由她去咬。

    「我日日夜夜向龍尾神求告,只怕她不肯賜我那個福分。」緹蘭鬆了口,淚水淋漓的嬌小臉孔埋在他肩上,烏髮掩蓋了半個身體,支離破碎地說著:「我恨你,我恨你把我親手送給那個人。」「你後悔了嗎?後悔跟我來東陸。」湯乾自握住緹蘭的雙肩,將她的面孔正對著自己。

    「後悔。」緹蘭的唇染了淚,紅艷欲滴。「我早該斬斷你的腿,把你留在注輦。」「就快了,緹蘭。就快了,蒼隼今夜已該送到昶王府內了。只要那個人死,我絕不再虧欠你一分一毫。」緹蘭的眼裡燃起了熊熊火焰,悲欣交加。「震初,那個人……是會死的吧?」「一定會的。」他保證。

    ——緹蘭口裡的「那個人」——海市霍然驚覺,緹蘭說的「那個人」,是帝旭。

    海市潛行回霽風館,見方諸房中燈還亮著,舉手欲叩門時,卻又猶豫起來。正躊躇間,門內那沉靜聲音問了一聲「怎麼了」,她倒忽然橫下心來推門進去,原來濯纓亦在,才覺得少了些尷尬。

    聽完海市的敘述,方諸面色如常,淡淡說:「湯乾自這個人,做武將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懷反意,湯乾自跟隨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萬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著他,就是這麼個道理。如今事態有變,你回黃泉關後,縱使我自京中送信給你,也用不著對他動手。即便他不死,他們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纓這裡有事商量。」海市傲然忍淚行了禮,二話不說出門去了。腳步聲按捺不住地越來越急,最終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方諸的院子。

    濯纓聽得分明,心內隱隱不忍。「義父,這事不告訴海市,萬一……」方諸打斷了他。「海市這孩子沒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跡反為不妙。你要回瀚州,這正是難得的機緣,不可大意錯失。你哥哥左菩敦王與你叔父右菩敦王額爾濟向來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為,我亦會遣人去襄助於你。」「……是。」濯纓答應了,又似有什麼欲言又止。

    方諸莞爾一笑,拍了拍濯纓的肩。「那柘榴,我會照拂她,不會令她委屈。」濯纓深深頷首,道:「誓死不辱使命。」方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猶如少年。「這亦是你自己的前路啊。記住,本月朔日,你我輪值金城宮。」「義父——」濯纓起身出門前,忽然躊躇著說了一句,「海市她,她對您……」那端方溫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說下去,苦笑著擺了擺頭。「濯纓,我已是這樣了,何苦拖累一個孩子。」濯纓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禮,便向門外一路尋去。

    尋到海市時,她正躺在屋頂,聽見他來了,依然合著眼睛。她不會是睡著了,只是氣悶——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們這樣的習武之人,根本難以安然躺臥,遑論睡眠。

    濯纓亦不囉嗦,自脅下解了銀壺出來在海市臉前搖晃。海市眼也不睜,伸手抓過銀壺,擰開便是一氣痛飲。暢快地噯了口氣,才瞇眼望了望濯纓,嫣然一笑。

    濯纓在她身旁並肩躺下,問道:「怎麼了?」「也沒什麼。」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聽淑容妃說了那麼句話,心裡忽然憋悶得慌。」濯纓接過銀壺一氣飲盡。「什麼?」「淑容妃對湯將軍說,她恨他,恨他將她親手送給別人。我總覺得義父他,早晚也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去。」濯纓轉頭看她,海市卻又不勝酒力似地合上了眼。他看著月漸西沉,隱現於林間的,已是細細一鉤——朔日將近。

    第二日,濯纓往織造坊探訪柘榴。花期已至尾聲,滿樹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數日無人灑掃,遍地錦紅重重堆積於緊閉的屋門外。柘榴數日前被昶王府接去傳授繡藝,至今未歸。

    又過了一日,方諸不知為何忽然起了飲酒的興致,教濯纓去城西醍醐樓買一壇千年碧。濯纓出門前,方諸囑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宮,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見,以後怕是更難。」濯纓答應一聲,便急急退下,牽出馬廄中最得意的「風駿」來,打馬直向最近的垂華門奔去。

    監守垂華門的十二名禁衛遠遠聽見宮中蹄聲動地向這邊來了,方轉頭欲看個究竟,誰想那一騎轉瞬已到眼前,勢同風雷直掠出垂華門去,險險要帶翻了門口的一輛青布小騾車。

    車內人兒聽得人喊馬嘶,撩起了簾子,一名老宮人急忙迎上前來扶著她的手:「繡師,沒驚著您吧?」柘榴搖頭輕笑:「沒事。剛才是怎麼了?」「哎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現在宮中這些年輕禁衛,越發的不講規矩了。」禁衛道:「婆婆,不是咱們不善盡職守,那位是我們羽林的萬騎方大人,御准宮內走馬的。」柘榴微微笑道:「蘇姨,算了,人家大約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咱們走吧。」老宮人扶穩柘榴的兩手:「來,繡師,咱們到垂華門了,不是御用的車輦不可進宮,老身扶您進去罷。」送得柘榴到了別院,那老宮人又絮叨起來。「這滿地是花,真不像話。」便執意將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執了一把細帚,清掃起院落來,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氣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細碎花瓣鑽入柘榴後領內,她便垂下削如蓮瓣的小臉,不勝嬌癢似地撫著後頸。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側過臉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現困惑神色:「您是……」「這柘榴樹,再過數日怕是就要開始結實了吧?」來客嗓音溫醇,和煦如春風拂面,柘榴只覺得那人聲音似曾相識,卻一時回憶不起是誰。

    「這柘榴是千葉紅花,但凡柘榴千葉者皆不結實,即便結了實,裡面亦不會有子。」柘榴恭謹答道,忽然輕輕掩口,連忙起身施禮。「方總管,柘榴無禮,還請恕罪。」「不必拘束。」方諸輕聲笑道,復又輕輕一歎。「如此說來,這滿樹紅花,竟是白白開過一夏的了。」柘榴不知如何對答,只得低下了臉。

    「柘榴姑娘。」「是。」柘榴茫然抬起頭來。

    「濯纓他現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依然是平淡溫雅的聲音,覺不出一絲波瀾。

    柘榴擱在裙裾上的纖巧雙手無聲地絞緊。

    「他是鵠庫王與紅藥帝姬的末子,單憑他那與鵠庫王絕似的容貌,便有資格繼承王位。如今昶王與濯纓的親生兄長鵠庫左菩敦王勾結,欲揭發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纓。」柘榴那淺透茶色的瞳人一瞬不瞬地向著方諸,彷彿那雙盲了的眼睛還能自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來。

    「我要濯纓回瀚州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個重情的傻孩子——他說,不與你一起,他便不走。可是前路如此凶險,縱然他武藝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這孩子,是決意了要送死的。」他不急不緩地說完,也不像是要等她的回話,久久不再言語。

    焚風呼嘯而過,殘紅斷綠蕭蕭如織。積了一地的瑪瑙重瓣隨著低低的氣旋飄舞倒飛,像一陣無聲的紅浪拍上了她的裙裾。柘榴寧靜地轉回身來,方諸發覺,這盲女唇邊噙著決然的笑。

    「方總管,我曉得怎樣做。」「你曉得?」他揚起了一道眉。

    「只請方總管轉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這一條命,就是白白斷送了。」方諸沒有答她,只點了點頭,像是她真能看見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聽他去遠了,開聲喚道:「蘇姨?」啪踏一聲響,像是掃帚倒在地上,老宮人顫巍巍地空著手從屋後繞出來,半晌說不出話,只是向柘榴跪倒。

    「蘇姨放心,柘榴絕不牽累於你,趁現在沒人,你快走罷。」柘榴微笑著,十分歉意。

    老宮人稍為猶豫,便急急奔出門去,途中踉蹌,撞得門板鏗然作響。

    柘榴摸索著掩了院門,向屋內走去,身後焚風翻動一院寂寥焰紅。

    醍醐樓當壚賣酒的皆是蠻女,酒名亦饒有風情,喚作綠腰、羯鼓、胡旋等等,方諸指名要的是千年碧,卻不曾列在壚前的酒名牌子中。櫃內紅髮蠻女正低頭算賬,聽濯纓要一壇千年碧,懶洋洋抬頭瞥他一眼,髻上插著的鵠庫樣式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成串柘榴石與橄欖石瓔珞蘩麗動人。那蠻女轉身喚小二選壇好的來,依舊低頭算賬,碎金子撥弄得叮噹作響,口裡卻悄聲道:「奪罕爾薩。」濯纓心頭一震。奪罕是他的蠻名,爾薩則是鵠庫人對少主之尊稱。已有十五年不曾聽人如此喚他了。他開了口,說出來的鵠庫話,他自己也覺陌生猶疑。「你是奪洛的人?」蠻女抬起艷綠的眼睛,飛快地又垂了下去。「左菩敦王忌諱奪罕爾薩都來不及,怎會派人來尋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們在此接應奪罕爾薩。」「是額爾濟叔叔……」濯纓百感交集。親生兄弟尚且沒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麼?不過是當他一隻鷹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來,替濯纓牢牢縛在馬背上。

    那名蠻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聲道:「酒罈的泥封中有各地接應處的地圖,可以換馬。請奪罕爾薩務必於八月中趕到莫紇關外,出了關,便有人護送您穿過迦滿國境回鵠庫去。」濯纓點了點頭,掂了掂找零的碎金,微微蹙眉。「一罈子酒八錢金子?」蠻女掩口而笑,換了官話,放亮了聲音道:「少爺富貴人家出身,不常出來走動罷。往日市面上金鋌子難得一見,可是國庫放賑以來,黃金就跟水一樣嘩啦啦流到大街上來,已經不稀罕啦。眼下一鋌黃金只兌四十二鋌銀子,就這價錢,還不知道能頂多久呢。」濯纓亦不與她計較,出門上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當已從昶王府回宮,便急急催馬,轉眼奔出一條街去。小二正咋舌間,忽然聽聞馬嘶,濯纓縱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拋,將那包碎金同另兩個金鋌子擲回櫃上,人影旋即掠入,復一閃而出,照舊上馬馳去。蠻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亂的鬢髮,這才發覺步搖已然不見,馬蹄聲也去得遠了。

    夏日花事盛極,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分。風駿過處,青天下揚起一路落花。濯纓一鞭遞一鞭地抽著,只想著早一刻回到宮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過垂華門時,門內忽然轉出一輛木推車,此時風駿已快得飄然欲飛,眼看閃避不過,門口守衛與推車人驚喊逃散。濯纓眉頭一緊,乾脆放開了韁,任風駿自辨方向,四蹄發力,直躍過那木推車,闖入門中,絕塵而去。

    「好險好險。」一名跌坐於地的守衛嘶嘶吸著涼氣,撐住推車車板站起身來,忽然失聲喊道:「喝!這是——!」車上覆蓋的白布已被掀開,原是一具屍體,身量瘦小,面皮枯癟,穿著宮人服色。

    「這不是那伺候繡師的婆婆?清早兒好好地進了宮,怎麼過午就死了?」推車的小黃門哭喪著臉答道:「誰曉得啊,在長祺亭底下那十來級台階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連聲兒都沒有,等咱們發覺的時候早就斷氣兒了。」濯纓將風駿送進馬廄,拍開壇口泥封,取了地圖放進懷裡,便拔足向織造坊方向飛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應——柘榴。

    此別經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勞人掛心的那一種,他知道,無需他叮嚀多添衣、加餐飯、少思慮,仔細珍重種種種種,柘榴亦能將她自己安排妥當,然而總是要聽她親口答應了他,才算是就此別過,便要等待,也總有這一句叮嚀的念想。

    院門倒鎖著,數拍不應,濯纓單手撐住牆頭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飛進去。海市隨後追到,在院牆前剎住腳步,兩手拄住雙膝喘息不定,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卻久久不見動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牆,牆內探出柘榴樹。這東陸獨有的花樹,無聲立於郁藍天空之下,自顧擎著一蓬烈紅,任風掠去。靜而美,以至令人心驚。

    海市長呼出一口氣,彷彿想要吐盡了胸臆中沉沉的塊壘。

    小院內靜寂欲死,亂紅飛渡,任性零亂得像是也知道它們從此便無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重靛藍,著上艷橙,又暈散了緋紫,終於黑透了。

    門閂終於響動,背靠門板坐著的海市跳起身,轉頭,門便在她面前敞開了。濯纓一身武官衣裝依然整齊,連個褶皺也不見,只有那一對烏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塵灰。海市將懷裡抱著的劍遞上去,道:「殤時的更子響過,該去當值了。」濯纓默然接過,拇指輕輕推劍出鞘,只一寸,舉到眼前,似乎要從如水劍刃上照見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滿盤銀砂,然而沒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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