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羽傳說 正文 第一章 起飛日5
    「一直向北,翻過這座山,就能找到羽人們的營地。」三天後,頤說,「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了,羽族也不喜歡人族,他們常在樹後把靠近的人一箭射死,不發任何警告。」「可他們會覺得我是人。」翔說。

    「你是羽人。」「我是人。」翔固執地說。

    頤看著他:「等你長大了,你這混蛋就不會這麼說了。」他忽然蹲下,緊緊抱住這孩子,熱氣從口鼻中噴出來,他開始哭泣。翔想,這真好,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重要。

    「媽的!你為什麼要是個羽人呢?長大後你就會忘了我,要是打仗的時候,你會一箭射穿你老爹的喉嚨,因為在天上看起來所有的人都一樣,都不過是個點!」「我不會!」翔喊著。

    頤把他緊緊地抱了又抱,終於站起來,轉身大步往回走。翔覺得身邊一下就冷了,寒風填滿了所有的空缺,他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但腳卻邁不動步,頤也不回頭。翔想:他只要回一下頭,我就會立刻衝過去,死也不肯走。

    可是頤沒有回頭,翔的眼淚在冷風中把眼睛都凍住了。

    這座山並不高,但林子卻很密。翔很害怕在這裡面會遇上野獸,他不明白為什麼頤不敢進這片林子,直到他看見幾具白骨纏掛在樹上——那是人的,因為他們的骨骼都很粗。

    這林子裡居然出奇地安靜,聽不到鳥叫,聽不到野獸的嘶聲,連風似乎都被擋在林子外了。翔聽著自己踩著雪地的咯吱聲,才開始覺得他的人生真的是改變了。原來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家裡,看著沐靜靜地攪著那熱騰騰的米湯,可是現在他卻在這座林子裡,這是真的,不是夢,他真的正走在一片陌生的林子裡,腳下每一步的咯吱聲都是那麼真實。

    終於看見了林子的邊緣,他猛地狂奔過去,越跑越急,越跑越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後面追著他。當在林子裡走的時候他不覺得害怕,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恐懼已把他完全包裹住了,就像人在黑暗中往往一動也不動,而一旦看見了亮光,卻開始狂喊了。

    跑到幾乎斷氣了,終於衝出了林子,他放聲大喊:「啊——啊啊啊啊——」剛才所有壓抑著的東西、不敢面對的東西,不敢回頭看的東西、終於全都爆發了出來,然後腳一軟倒在草地上。

    草地?翔趴在地上,手撫著那黃色的草莖……這樣寒冷的冬天……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前方,慢慢地站了起來,怔怔地望著眼前山坡下所出現的……東西。

    那是一片樹林,或者說,那本該是一片樹林,但是,它現在是一個整體,所有的樹被什麼連在一塊兒了,或者就是被自己連在一塊兒了。翔看見那些樹枝伸展出去,在空中相交,它們長在了一起?不,也許不是,但它們緊密地結合著,像是一個立體的網,在網的中間,有著許多小黑斑,像是撞入網的飛蟲,又像是結出的果子,但是它們很大,有的有幾個人高。翔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從樹根到樹冠,到處都有那種大黑球。

    他忽然覺得眼花了起來,因為眼前這網、這黑斑在他的眼中開始移動,翔知道那只是因為自己產生了暈眩。他覺得腳下的大地正離自己遠去,身體在慢慢地升起來,失去重量。

    他閉上眼,不然他想他會暈倒。過了好半天,他覺得自己慢慢落回了地面。但他又認為自己根本沒有升起來,那只是錯覺,因為暈眩而產生的錯覺。

    再次望向這樹林時,他覺得好多了,他開始壯著膽子走下山坡,向樹林走去。

    他開始覺得陽光照得他發熱,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坡上還長著草,因為這裡的地形,四面的山和樹林擋住了北方來的寒流,谷中幾乎沒有風,谷中的熱氣也很難散出去。翔覺得很奇怪,小山谷他見過,但是與外界溫度差異如此之大的卻沒見過,像是風乖乖地從四周山脊的樹林外圍繞了過去。在他走動過程中暈眩又發生了幾次,感覺就像是地震了,前面的林子猛烈顫抖了起來,可是翔很清楚它根本就沒有動,這和他自己的走動有關,似乎如果邊望著這樹林邊移動自己的身體,角度一變暈眩就會產生,晃動得越大就越暈得厲害。翔想如果有人望著這樹林並奔跑過去,那他一定會沒走幾步就頭暈眼花栽倒在地,或許還會噁心得大吐,翔已經接近了那種感覺,所以他慢慢地扶著坡地向下挪著。

    坡不高,他很快來到了平地了,當他開始仰視這林子,發現再怎麼晃動身體也不會犯暈了。他也看清了那些大黑塊是什麼,那是用堅韌的籐編出的房子,它們很輕,巧妙地支在樹枝之間,結實而穩固,就像是從那裡自然長出來的,和樹林完美地結合為一體。

    他怔怔地看著,不自覺就忘記了可能的危險,走進了這片怪異的樹林。

    林中靜悄悄的,連鳥叫聲也沒有。

    翔像是漫步在奇境之館,他發現整個樹林被結成一體,許多在外面看起來是胡亂生長的籐條,其實都是人為編成的連接各樹間的橋,遠看沒有路徑通向那些籐屋,而走近才發現路就在腳下。

    他踏上籐網的橋,想走到一間籐屋中去。忽然聽到了什麼聲音,就在那棵樹的後面。

    他沿著籐路小心地向聲音發出的方向走去,繞到另一個方向,他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個少年,他孤獨地坐在籐網上,輕輕晃動著。

    「你是誰?」翔問。

    「我是羽族的王呢。」少年說。

    「你是羽族的王?」翔睜大了眼睛,「那羽族的子民在哪裡呢?」「他們飛走了。」「飛走了?」「當每年的這一天來臨,他們就飛上天空,向遠方飛去,遷徙到另一個地方。」「那為什麼你留在這裡?」「因為我被拋棄了,他們不承認我是他們的王。」「為什麼?」「因為有人奪取了本該屬於我的王位。我們羽族信奉在起飛日那一天,飛得最高最遠的才能成為羽族的領袖,但……」「但你不是飛得最高最遠的那一個?」「我是最高貴的翼氏,我不可能在風翔典中輸掉,是他們拒絕我參加風翔典,就因為他們害怕我重新證明我才是血統最高貴、擁有最光華雙翼的羽人。」天就要黑了,密密的樹枝間隱隱現出了星辰的影子。兩個孩子坐在樹枝上,晃著雙腿。

    「為什麼我從遠處看著這林子時,會感到頭暈?這是魔法麼?」「不,甚至也不是刻意為之的,連羽人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效果,他們只知道把樹按某種陣位種下去,然後根據樹枝的指向,按一個數訣計算調整樹屋的安放,就會產生一些奇特的效果。」「那麼是誰告訴他們這些數訣的呢?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麼?」「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先輩的經驗,也許是他們得到了某部天書,呵呵,這世上本來就有太多的事情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那你為什麼要來到這裡?你好像很熟悉羽人的一些事?」少年沉默了一下:「我是個狂熱的秘密追尋者,我喜歡去弄清這世上所有奇怪的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羽人為什麼會飛?」「呵呵,許多人都認為羽人會飛就像鹿會跑熊會爬樹一樣天經地義,沒有為什麼。可我想那一定有個原因,一定有個原因在,才會使世界上的我們如此不一樣……你說,羽人他們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飛?」「我想……他們也許不知道……」翔有些沮喪地說。

    「可惜羽族已經離開這個地方了。」少年說,「他們縱然有翅膀,但是就要在這片大地上沒有立足之地了。」「是因為戰爭麼?」「人族的君主們不喜歡羽族,因為在羽族面前他們的國界變得可笑。」少年冷笑著說,「如果人不能在天上飛,那麼他們也不喜歡有人能高過他們。」「羽族會滅亡麼?」「也許……不會……」少年從樹根上站了起來,望向枝葉後的星空,「假如羽人可以不用立足大地而生存的話。可大多數羽人一年只有一天能飛,他們不能永遠在天空飛翔……就算可以,天空也沒有居所。如果給你一雙翅膀,那並不是幸運,因為代價是你失去立足的大地,要永遠地流浪。」少年的話中,有著和他年紀不相稱的滄桑。

    「那麼大地歸誰所有?」翔問。

    「人族,他們建立了龐大的國家。」「龐大的國家?是什麼樣的?」從小生活在原野小村上的翔無法想像。

    「許多許多的村子,不停地擴展,像暴雨下的水窪,最後合到了一起,房子開始膨脹,越來越密,後來他們挖了無數的土壘起長牆把房子圍起來……」少年回憶著,「不一樣……像這裡……但又完全不一樣。」「你是說,像這裡的樹一樣密?但是又完全不一樣?」「對。聰明的小子,人族的城市是種什麼樣的東西,你要見到才知道,羽族的城市也一樣。」「羽族的城市,是和這樹林一樣麼?」「不,這只是羽族的小村鎮而已,羽族真正的城市,要龐大得多,規模也宏偉得讓你害怕,就像人族王朝的都城一樣。」「我也想去看看啊……」「是的,本來我可以帶你去,因為那座偉大的都城本是屬於我的。但是現在……我被驅逐了,但我會去尋找我的臣民,直到找到新的地方建立國家。」「可現在只剩你一個人在這裡?」「是的……」少年低下頭,「因為我還沒有找到我的子民……」他忽然抬起頭,望著翔,眼中發出希冀的光:「拜我為王吧,做我的第一個子民吧!好不好?」「我?兩個人的王國?」「我們會找到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直到這片土地也站不下!」少年揮著手。

    「好吧,可是……你叫什麼名字?」翔問那少年。

    「我……」少年遲疑了一下,「我姓翼,你叫我翼在天吧。」「翼在天?」「這是我自己給自己起的。我喜歡這個名字,這才是一個國王的名字!」「那我叫你小翼吧。」「不!你要叫我翼在天,翼在天殿下!」「太長了,小翼。」「那你叫什麼?」「我的名字是翔。」「這也是個不錯的名字,你的家族是個能高飛的家族嗎?」「家族?」「對,羽族的飛行能力和血統有關,最低等的羽民一年只能飛翔一次,有些甚至因為和人族通婚,連翅膀也凝不出來了。而有幾個大氏,比如風氏、翼氏、羽氏,他們幾乎每天都可以飛翔。所以他們才是真正的羽族、是王者,你的家族是怎麼樣的?」「我的家族……其實……」翔低下頭,他眼光黯淡,「我還不知道怎麼飛……」「什麼?」少年驚奇地看著他,「我的第一個子民居然就是個連飛也不會的笨蛋……不過沒關係,你還這麼小,過一兩年就能感應到月召,凝出翅膀了。」「翅膀?對了,你的翅膀在哪裡?」少年驚訝地望著他:「你是不是羽族?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只有感應到了雙月的力量,再集中我們的精神,雙翼才會從背後催生出來麼?它們先是光,然後慢慢凝成翅膀,如果我們停止飛行或飛行得太久,羽毛就會漸漸散落和消融,像陽光下的冰一樣,最後不留一點痕跡。」「原來是這樣……那麼現在,我們能感應到雙月的力量麼?」「你現在感應不到麼?」翼在天側目打量著他,像看著一隻剛出殼的小鳥。

    「不……」翔有點慌,搖搖頭,「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你從來沒有一種感覺,當你閉上眼時,會有一種力量正在天空召喚你,要把你的靈魂拉上天空?那時,就說明雙月的力量正在變強,你可以試著凝出翅膀了。」「是的……」翔想起了他閉目躺在草地上時的感覺,「我有過……而且很強烈!」「那就對了,你只是還沒學習過如何凝出翅膀,你的父母沒有教過你?」「我的父母……他們是人族……」「什麼!」少年大叫了一聲,那樣子像是要把翔一把從樹上推下去似的。

    「可他們說我是羽族,也許,他們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是這樣……你被人族收養了……那麼,也許只要有人指導你,你就能飛了。」「那你現在能教我嗎?」翔一把抓住了翼在天的胳膊。

    「不……因為這幾天正是雙月離得最遠、對大地的力量最弱的時候,即使是我這樣的高貴血統,也無法飛翔,因為感受不到月召。」「你們也不能想飛就飛嗎?」「是的……即使是我們最高貴的氏族,一天也只有一段時間可以飛翔,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夜晚……看月力的強弱。而其他的氏族,這個時候根本連月力也感應不到,他們只能在每年月力最強的那一天飛行一次……」「只有一天可以飛麼?」「是的,只有在那一天,雙月距離最近、月力最強,所有羽族都能飛翔。那一天就是我們一年一度的風翔典,一般是在七月七日這一天。」「難道所有的羽族都要受月力的限制,有不能飛翔的時候?」「不……除了他們。」「他們?」「是的,」少年仰起頭,「他們是羽族中的精英,是各氏族中最強的人,我們把他們稱為『鶴雪士』」。

    「鶴雪士?」「他們有優異的天資,再經過艱苦的修習,可以在任何時候凝出翅翼,真正地自由縱橫在天。但這樣的人,一萬羽族中也只能出現一個。」希望我不屬於那些一年只能飛行一次的氏族,翔想。「也許等月召來臨,凝出翅膀……我就能飛了……」他憧憬著,想像自己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飛回村莊,呼喚著小丹的名字,女孩會驚喜地衝出來,對著天空歡跳著……父親和姐姐也奔出來,姐姐沐高興地喊著:「阿父,快來看,我們的翔能飛呢,他不再是個連木頭也搬不動的廢物了……原來他是能飛的呢……」翔在夢裡笑了出來,在籐橋上打了個滾,籐網輕輕地晃了起來,可少年並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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