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海上牧雲記 正文 之七 蘋煙
    1天啟城一千里外,瀾州硯梓郡、淖河邊。

    「蘋煙!你個懶東西,什麼時候了,還不去打水!要等到我來抽你的嘴,讓你個不知好歹的賠錢貨……」婆婆的罵聲中氣十足,舉著鞋底衝出來,少女蘋煙歎一口氣,丟下正劈的柴火,推開流著鼻涕要做彈弓玩的丈夫,提著桶奔向河邊。

    一路上女孩子心裡憋苦,家中八個姐妹,二姐三姐嫁去鎮上,一個嫁與殺豬匠,一個嫁給打更郎,全是正經人家,據說三天便可吃一次肉,偏偏自己生時,家就窮了,六歲就被賣給人當童養媳,換了一個豬仔五斗米,從此一輩子便要挨苦受氣。

    到了河岸上,少女對著河水發呆,憑什麼人的際遇如此不同,難道只因為自己晚生了幾年,可既然是受苦,又為什麼要把自己送來世上,然後又這樣輕賤拋棄。

    不覺眼淚一滴落在河水中,蘋煙忙捧了河水沖洗一把臉面,決心把煩苦暫忘,繼續忍受不知為何要忍受的生活。

    她一轉頭,卻看見那裡坐著一位少年,也凝望著河水奔流,久久不動。

    「你是誰?不是本村人吧,我沒有見過你。」少年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我也沒有見過你。」「你……你是想洗衣服麼?」蘋煙看見他身邊散開的包袱,不少髒衣服亂堆在那裡,雖然竟都是上好的料子極好的織工,卻粘滿泥土,有的已經劃破了,她心痛不已。

    少年臉微微一紅,「我……我坐在這裡歇歇。」「你是遠道出遊的吧,不然怎麼會有男人在河邊洗衣服的呢?我來幫你吧!」蘋煙作慣了活計,隨手就把那衣物撿了起來。

    少年也不推卻,像是被人侍奉慣了似的,只點點頭:「我會給你報酬的。」蘋煙一邊洗著衣物一邊與他聊天:「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從哪來?去哪兒啊?」少年把石子一個個的投入水中:「從天啟來……向……向寧遠去。」「啊?你要去海邊?」少年點點頭,其實他也不知該去哪,隨便說了一個最遠的郡,他倒想把這天下走一遭,這世界對他來說還是全新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

    「你連水漂也不會打啊。」蘋煙笑著,選一塊扁平的石子,「看我的!」石子在河面上彈跳了五六下,才沒入河水中。少年彷彿一下來了興致:「有趣,你如何做到的?」「你啊,一看就是富家裡長大的公子哥吧,沒在河邊玩過?」蘋煙笑著,忽然看見他灰撲撲的臉和有泥垢的脖頸,「唉呀,都髒得這樣了?快下河洗洗吧,我幫你看著衣服?」「啊?這……」少年臉漲紅起來。

    蘋煙撲哧一樂:「你平日裡都是在大宅子裡丫鬟倒上熱水待侯著洗吧,現在既逃亂出來,就講究不得許多了,這麼熱的天,你看那些男人們全在河裡撲騰呢。也從來不避人,俺們鄉下人也沒有那麼些講究,我可是好心怕你捂出病來,這麼俊秀的人長出熱瘡可就不好看啦。」她拿起少年的衣服,笑著跑到一邊去了:「我不看你!」少年愣了愣,看了看水中笑鬧的村民們,還有一頭大水牛,上游小孩子正比誰撒尿遠,下游還有人在淘米洗菜,終於還是搖搖頭:「我還是去前面鎮上再說吧……」「你啊你啊……」蘋煙又氣又笑的跳過來,把洗好的衣服在他面前的石上拍干,水珠濺那少年一臉,「這樣吧,一會兒我帶你去我家洗,總沒有看你了,行不?反正你這衣服,也要找地方晾乾。」蘋煙帶著少年向家中走去,卻正遇上她婆婆尋出來。那婆子上來就是一個耳光:「你這饞嘴懶賤的東西,打個水打這樣久?又死到哪裡和野男人調笑去了?欺負我揍不動你?等你男人大了,看不讓他打斷你腿!」蘋煙捂著臉,眼中含淚,快步就往家走,這對她已是家常便飯。倒是後面少年喊起來:「你休要打她,她是幫我洗衣來著!」「啊?果然是尋了野漢子了?看人家還穿得富貴,腿就走不動道了,不定給了你幾個銅錢,就賣與別人了,怎地就生得這般下賤,我家是造了什麼孽……」「你……你……」蘋煙挨打並不流淚,這段話卻氣得她渾氣發抖,「你打死我好了,卻不要這麼憑空糟賤人!」少年口瞪目呆站在那裡,他哪聽過市井鄉間的罵人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婆子又對了他來罵道:「你還跟著我們家媳婦做什麼?好不要臉?想女人就去煙花巷,卻跑來這裡勾搭良家女子……」她抓過蘋煙手中的濕衣服,狠狠向地上一摜,「連衣裳都幫人洗了啊,你這個倒貼貨……」又使了尖指甲狠狠的掐這少女。

    「夠了!」那少年大喊一聲,把那婆子嚇了一跳,「她不是你女兒吧?難道是你買的丫頭?」「呸,這是我家兒媳婦!我教訓她,你還心痛了是不是?你……」婆子緩過神來,一大堆污話又潑了來。

    少年皺皺眉,他反正也不熟硯梓郡的口音,看對方伊哩哇啦的一堆反正知道沒好話,很想下令拖出去斬了。但他不再擁有權力了,他救不了自己,卻又還能救別人嗎?他低下頭,撿起又沾上了泥的濕衣服,小聲的說:「對不起。」摸出一塊碎銀來,「是我非請她幫忙的,這是工錢,不要罵她了罷。」婆子眼中放光,這塊碎銀夠她家半年的生活了。語氣立刻和緩下來:「呃,這位少爺……我不是有心……」蘋煙卻一把把少年的手推回去:「不要不要,你給她錢做什麼?你自己也不容易,一人逃難在外,這錢有良心的都不能收!」婆子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滾回屋去!」幾乎劈手從少年手中把碎銀搶了過來,然後嘻笑說:「少爺可憐我們,這可真是好心人兒,那……家中坐坐?喝杯水再走?」少年看看手中的髒衣服:「借我個地方洗個澡吧,的確是走得太累了。」2少年看著蘋煙把河水倒入後院中木盆中,那木盆也就只能供個嬰孩洗澡,還從縫中滲水。看來是只有擦洗了。

    「你就在這洗吧,我們在屋中,不會出來的。」蘋煙一笑,退回屋內,把門帶上了。

    少年看了看,這院牆只有半人高,院外一隻牛正伸腦袋看著他,四面人聲咳嗽清楚可聞,空氣中傳來鄰家豬舍的氣味,他搖頭苦笑,還不如在河裡洗呢。

    屋中,那婆子卻正在翻少年的包袱,她幾乎要軟倒在那裡。

    「哇,這麼大塊玉?」婆子這一輩子,加上她們祖上十九輩,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珍寶。

    「你怎可翻檢別人財物!」蘋煙氣得衝過來,要扎上那包袱,卻也看見那光芒四射的物事,呆在那裡,「天啊……這是什麼……」門被推開了,少年帶著滴水的頭髮,穿上乾淨的衣服,站在那裡。他看見自己的包裹正攤開,蘋煙就站在包裹前,卻面色平靜,什麼也沒有說,只走到他們近前,道:「再請借口水來喝吧。」婆子唰的一下就歪倒在地,又強爬了起來:「哦,什麼?水?哦,水……水……」卻原地打圈,就是看不見近在咫尺的茶壺。而蘋煙還是保持原來的那個姿式,看著少年嘴張了好幾次,都沒有說出話來。

    少年笑了:「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原本也是該酬謝的,我沒有多少金銀,只有一些從家中帶出來的小玩藝,都是自己從小收藏捨不得丟的東西,但你們好心幫我,便挑一件去吧。」「挑一件!」婆子慘叫一聲,被這晴天霹靂般的好運砸倒,當場人事不知。蘋煙張大了嘴,那玉璽從她手中滑落,直墜向地下,少年看得分明,用腳一勾,又一轉身,一個漂亮的燕子剪的腳法,玉璽飛上屋頂,又落回到他的手中。

    婆子突然閃電般醒來,撲到包袱邊:「挑一件?那誰來挑?」少年笑對蘋煙道:「我只給她。幫我洗衣的是她不是你。」婆子仰頭望著蘋煙,就像望著天上神女,「蘋煙、丫頭……你富貴了可不會忘記婆婆吧。」少年心中感歎,這些東西平日堆滿身邊,他看也不看,可是現在隨便一樣,竟就能改變一個人,一個家的命運。人與人的生活,竟然會如此不同。

    蘋煙還是看看少年,又看看婆婆,再看看包袱:「我真的……真的可以挑一件?」「當然。」「這些……」蘋煙怯怯伸手在一塊深紅玉珮上撫過,想拿起又怕碰壞似的。

    「這叫古雲紋翡翠環珮,是八百年前所制,已養得入手如水滴,戴在衣內,可以暑不生汗,不過……似乎不太配你衣服的顏色……」牧雲笙丟下它,「你喜歡這個麼?這是玲瓏珠,外有七竅,內有曲孔,孔中又有三十六瓣小金花,不知是如何放進去的……哦,這也不錯,是個冰琥珀佩,裡面那隻金翅蜂是活物,若是切開琥珀融化內中的寒冰,它醒過來就會飛起的……」牧雲笙眉飛色舞,儼然又回到了當年在宮中拿稀罕物事去哄小姑娘們笑跳爭奪的美好時光,但說著說著,自己卻先難過了起來,所謂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原來就是如此。他緊握著手中冰佩,坐在椅上,默然無言。

    這淚把蘋煙的心思打醒了過來,她方才被眼前的珠光寶氣震住了,心竅堵了,卻因為少年的傷心而驚覺。一個僅包袱中的財物就可富可敵國的人,卻為何會身邊沒有一個伴的獨自流浪呢,衣服髒了破了,也沒有人洗,沒有人縫補,他的親人呢?或許是在戰亂中離散了吧,這滿包的珍寶再多,能買得來一天的時光重回麼?蘋煙慌張為他拭了淚道:「別哭了,我不要這些,一樣也不要。命中不是我的,我也不求。這個亂世間,一人在外,多不易啊,你要是不急著趕路,就多呆些日子,把身子養一養吧。」她越是關切溫柔,少年越是心酸,站起來收拾包袱:「多謝好心,我該走了。你還是挑上一件吧。」「不、不、不……不要了。」蘋煙連連退後,生怕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去似的。

    婆子在一邊急的:「哎呀死丫頭人家少爺要送你東西你還不領情,夭壽啊你,快快快快拿一樣……」恨不得就把牧雲笙的包袱整個捧走。

    蘋煙賭氣道:「我幫人家洗了幾件衣裳你便說我賣與人家,這會兒收這樣貴重的東西,只怕一輩子,幾輩子都要背人家的情,做牛做馬還不清了,我不幹!」婆子恨不得給她跪下了:「哎呀小祖宗你這會兒來拾掇我,這東西算是你為婆婆,為你男人造得福德,將來咱家富貴了,給你燒香上供……」「呸!我還沒死呢。」牧雲笙在一邊看明白了,這東西就算給了少女,將來也是落到這惡婆婆手裡,她還是一樣沒有好日子過。他歎一聲:「這麼著吧,我看你那兒子才八九歲的樣子,她看來是你買來那種叫……童什麼媳的,不知你當初多少錢買來?」婆子愣了愣:「這……一頭豬仔……再加五斗米。我可沒虧待她們家,這可是天價!她娘家連生七個女兒,我是可憐她,不然也是讓他老爹丟井裡淹死。」牧雲笙長歎一聲:「明白了。」從包裹中取出一小顆珍珠。

    「少爺你這是……這是要了她?」婆子睜大眼。

    「這可夠了?」「當然……夠了……只是那東西……」婆子還死盯著包袱。

    牧雲笙笑笑:「這東西我若不給,立時走了。你也一樣是沒有,還是過從前日子,這珍珠你是要不要?不要我便走了。」「要的,要的!」婆子一把將珠子搶在手中。

    牧雲笙轉頭看看還呆在那裡的蘋煙,「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出門去,蘋煙愣了好半天,看看婆子,看看屋內,又看看門外。婆子突然大喊道:「你還站著作啥?你好命了,從此入了富貴人家了,賴在這作啥?享你的好運去吧。」蘋煙眼中含淚,望望走到一邊的她那八歲的男人,蹲下來摸著他的臉,幫他擦擦鼻涕想說些什麼,卻忽然又怕再留連就再也走不了似的,拔腿飛跑了出去。

    牧雲笙坐在石上望著村前的河流,把玩著手中的狗尾草。蘋煙奔到他身後,怯怯站住:「少爺……不,公子……」牧雲笙站起身,對她笑著:「這裡還有些錢物,你拿去用吧,那婆子收了我的珍珠,再不能欺負你了。我走了,後會有期。」「你?你不……要我?」蘋煙睜大眼睛。

    牧雲笙笑笑,這少女的面容絕說不上美麗。且就算是國色天香,又怎比那些曾出現在他身邊的女子們呢。他一個人流浪,只想獨自面對將遇到的一切,不會再讓任何人探查他的內心與過去,也不想有人目睹他那些心緒難平而在黑夜中嘶吼的時刻。

    「告辭了。」他大步向前行去。

    「等等,」蘋煙急招喚著,「我不明白,你有這樣的財物,大可雇些車馬,招募護衛,一路舒適無比,為何卻要一個人苦行呢?」牧雲笙笑歎道:「我曾坐著三十六匹純白色馬拉的車子,每次出行身邊有五百少女侍奉,一千武士護衛,旗蓋十里。那又如何呢?一陣風來,不過是煙消雲散,你身邊除了你的影子,什麼也不會剩下。」「你說得什麼啊,我都聽不明白……」蘋煙嘟嚷著,而少年已經向前走去。

    牧雲笙走出半里,卻發現蘋煙一直低頭跟在後面,卻又不敢接近他。

    「你是不是覺得沒有地方可去?」牧雲笙不回頭地問到。

    蘋煙忙點點頭,卻也忘了人家根本看不到。

    「我明白,初離了習慣的日子,都會有好一陣子不知道該如何活。不過很快就好了。跟著誰不要跟著我,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比我身邊安全。」牧雲笙蹲下身,把兩根銀色羽毛插在鞋上,躍向河面,幾個起落,就落在河對岸,消失於樹林之中。

    女孩目瞪口呆的望著流水奔騰:「這人還說自己不會打水漂……」蘋煙走回屋中,想著從此自由了,便收拾衣服回山中自家去見父母吧。帶著少年給的銀錢,那是父母一年也賺不到的,他們會笑著迎自己回去的吧。

    正想著,踏進屋門,就看見那婆子手舉著一顆偌大的珠兒,對光看著。

    「這……這是什麼?」蘋煙立時急了,「這並非他給你那顆,莫不是……莫不是你偷的……」婆子嚇了一跳,把珠藏入懷中,一看牧雲笙並未回來,才眼睛一瞪,「」什麼偷!買了我的兒媳婦去,就給一顆小珠子?我當然要自個找補回來。咦?你咋回來了……「蘋煙一急,跳上去奪了那珠兒就跑。

    再衝到河邊找那少年,卻哪裡還看得見?3「你這珠要賣多少錢?」幾個時辰後,城內珠寶行中,老闆正瞇眼將那牧雲珠對著光線看著,光影映在他臉上,但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幅宏大奇景的某一部分。

    「我……我不賣,我只是想讓你看看,它值多少?」蘋煙怯怯問。

    「嗯……或許……值十個金株……假如你要讓給我們,看你也是家境艱難的樣子,我們可以再贈你一匹布,如何?」「十個金株?」蘋煙眼睛大睜,今天早晨醒來時她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能有這麼多錢,但她明白,她不能賣這顆珠子,這對那少年。「謝謝了,請您還給我吧。」「別處可沒這個價,你可別後悔。」老闆不情願的伸出手,還死捏著那珠不放,蘋煙使了好幾次勁才搶回來。

    「好吧好吧,您出個價。」老闆在身後喊著,蘋煙卻逃一般跑出了店面。

    十個金株,她想,這是多少錢啊?可以蓋一座上好的磚房,或是買二十頭牛……能讓她一家從此不再受窮……不,不能就這麼賣了,這顆珠兒也許對那少年很重要,也許是無價的,但她此生還可能尋到那個少年麼?天色已暮,蘋煙坐在人影漸稀的街頭,隔著衣裳緊緊握住懷中的那顆明珠,她不知道它值多少錢。一千株?一萬株?但她會賣掉它麼?少女的心中卻總覺得,總有一天,她會再與那少年相見,為了那若有若無的希望,她願意一直這麼握著它,走過貧窮與饑苦,直到白髮蒼蒼。

    這一個清晨,硯梓郡城蘇府的大門打開時,掃地的小廝看見了一個因為徹夜守候在門前而憔悴的面容,她怯聲問:「聽說你們這需要奴婢?」4蘇語凝輕輕拈起那根晟木釵,這釵頗為古舊了,木色深紅,上面繪著的一枝梨花也已發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組的發上珠翠,若是送去質當,只怕幾個銅丁也質不到吧。

    「小姐,新來應徵的奴婢,您見一見吧。」家僕老程的聲音打斷蘇語凝的回憶。她忙放好晟木釵,喚著:「讓她進來吧。」蘋煙低著頭,手垂衣前,小步走了進來。老程說著:「她說她喚作蘋煙,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歲,因為家境貧寒,所以出來找份差事。」蘇語凝走上前,看著蘋煙怯生生的模樣,笑道:「不用怕,我們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會當你自家人一般看待地。」其實蘇府此時偌大個家院,早已空蕩蕩的,僕奴們跑了十分八九。蘇語凝之父蘇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筆,官拜二品。可當年天啟城亂,明帝死後,皇后一黨專權,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為帝,滿朝文武,不服者殺。他們便逃了出來,回鄉避難。後來天啟城破,天下諸侯並起,蘇成章這御史中丞早已是個虛銜,他又為官清廉,沒有什麼積財,家中雖有數百畝地,近年來兵災盜賊紛起,佃農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惡人佔了,便是早荒了。蘇家書香門第,只懂讀聖賢書,哪懂亂世求生之道。大兒子蘇語衡曾在京為官,後調任越越州。二兒子蘇語斟出外求學,不通消息,家中只有小女兒蘇語凝侍奉父母。

    當年因為出生時有紅霞貫紫薇之天象,蘇語凝被選入宮伴皇子讀書,人皆以為蘇家要出皇后了,從此榮寵繁華,享用不盡。不想世事如浮雲,只十來年功夫,偌大個端朝竟就破敗了,未平帝牧雲笙不所所蹤,有人說投井死了,有人說削髮為僧去了,這皇后一說,也就成為笑談。現在連地方上的惡霸也都敢欺負蘇家。這年眼看存銀用盡,連蘇夫人的嫁妝首飾都變賣了,原來從京中帶來的僕人們眼見這家勢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兩個工錢便宜的窮苦家孩子。

    蘋煙進了蘇家,一人擔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掃。蘇府雖大,好些院落卻已鎖上,花木也無人修剪,落葉遍地,滿目蕭條之意。蘋煙看得淒楚,也就從早到晚,盡力收拾,可縱然忙到深夜,她隻身薄力,也無法重拾這大宅的舊日風景。

    有時小姐蘇語凝也親自做些打掃洗灑的活計,蘋煙極是過意不去,總是搶過來做。蘇語凝向她微笑笑,眼中卻總有掩不住的艱難。有時夜間,蘋煙看見小姐獨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視簷外冷月,吟詠詩句,儘是悲傷懷秋之詞。蘋煙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對管家老程說:小姐是不是該找個婆家了?老程卻總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與誰的?說出來嚇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將來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轎來迎的呢。」「可是現在不是一年內崩了兩任皇上,聽說現在的陛下又失蹤了啊?」「哼!無知愚婦,這皇族自有天祐,將來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時必來迎娶,我們家就是國丈府了。看那時,佔我們田地,污我們府牆的賊人賊將,全要跪爬了來求饒。」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蘋煙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樣的憧憬之中。那時,我不也是國丈家的丫環了麼?聽人說,這種大府第的丫環,身邊也都是還有更小的丫頭侍侯著,出門也坐馬車錦轎,比縣令還要大呢。

    蘋煙想著不由笑起來,卻望見一輪殘冷月色,憂疑又回心間……若是這皇上一天不來,難道就一天不讓小姐出嫁?只每天望著冷月幽雲,直到白髮蒼蒼麼?皇上的迎親大隊沒來,卻還照樣是天天有人來扒蘇府的牆偷瓦竊磚,老程持棒喘吁吁的奔跑喝罵,被地痞們擲石投打,卻也無計可施。蘋煙很擔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還有人來保護蘇家呢?蘇語凝有時作上幾幅字畫,請蘋煙拿去街上賣了。卻不肯署自己名字。蘋煙知道小姐和老爺都臉皮薄,不肯讓人知道御史中丞大人要賣畫為生,若是讓老爺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畫去賣,沒準還要家法斥責,說丟了家族的臉面呢。雖然家中快要連肉也吃不上,可是臉面對這樣的大戶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蘋煙經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顆明珠來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麼,只隱約看到有人影有字跡,便知道是絕世珍寶了。她曾想,若是將此珠給了小姐,他們家定能渡過難關,可是……她握緊那明珠,癡癡的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來,她拿什麼還他?蘋煙連著幾天上街賣畫,但亂世時分,只有瘋搶米棉,哪有人有心思買畫呢?這天天色陰晦,疾風送寒,捲起塵沙,街上行人舉袖遮面匆匆而過,蘋煙又是站了一天,無人問津。她心中歎息,可惜小姐畫得這樣好畫,一手好字,世間哪還有人識得?正惆悵時,一隻手伸來,輕輕拈起畫幅一角。一清朗聲音道:「真是好畫,可入上品,不想卻會在這樣街頭叫賣。」蘋煙一看那人,卻驚喜叫了出來:「是你?」看畫的卻正是那給她明珠的少年。

    牧雲笙卻沒有聽見一般,看畫看得入迷了:「只可惜啊,這一筆還稍輕些,佈局也太緊了,這裡褚色上得凌亂了……倒像是匆忙趕就?」蘋煙看他衣裳比原來更破了,臉比原來更髒了,頭髮亂如蓬草不知幾天沒梳,卻還有心思品畫。一把抓住他手道:「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蘋煙啊,幫你洗過衣服的。你這些天去哪裡了?你不是要去寧遠尋親麼?咦,你……你那包袱呢?」少年笑笑:「丟了。」「丟了!」蘋煙尖叫起來,路人都嚇一跳的回望。那裡可有能買下整個城池的寶物啊,蘋煙心中想,「丟在哪兒了?快去找啊?」「丟入萬丈深淵中了,呵呵,爬山時不小心,就落下去了。」牧雲笙一拂頭髮,露齒笑著,倒像是一個頑童貪玩丟了書包那般的神情。

    「你……哎呀,若是我時,拼了命也要下崖去尋啊。」「拼了命?」少年的臉上笑容消散了,眼光迷離,「那麼多人拼了命,又是為了什麼呢。」蘋煙看他神色悲慼,像是滿腹憤懣苦楚說不出來,只全寫在眼中,只好把手緊緊的握著他,卻不知如何安慰。

    她收拾了畫卷,一路和少年向家走去。原來這少年竟迷了路,向北走卻又走到碩梓城中來了,又身無分文,漫無目的滿城遊蕩,卻正好看見畫攤,也不顧一天沒吃東西,就跑來看畫了。

    蘋煙很是心痛他,忙說:「我帶你去見我們家老爺小姐,先吃點東西。他們都是好人,定能收留你下來的,若是你再能做點活計……」她忽然想起這少年身份,不是王公之子也是名門之後,於是打住不說了。

    牧雲笙卻點點頭道:「好啊,做夥計也好。只是我什麼也不懂,你們要教我。我做得不好,不拿工錢便是。」蘋煙心中念他好處,忙道:「不用你做,我現在領了工錢一人沒處花,你自管拿去用,我照顧著你……」忽然臉上緋紅,原來心中一念閃過:這少年人善良又俊朗,若是便結了夫婦,哪怕一世照顧著他,只看著他舒適快樂便開心,不也是幸福生涯?來到府前,卻見一幫兵士,大呼小叫的擁在門口。擠進門一看,原來是硯梓城城門都尉何永要為他兒子何林說親。

    大堂中,蘇成章正氣得鬍鬚發抖,把裝何林生辰的大紅信箋拂於地上罵道:「何家是什麼東西?一個城防守將的兒子,也想來娶我的女兒?這種生辰,卻是可以和紫薇正宮相配的麼?這是辱沒當今皇上!是要誅九族的!」那媒人嘿嘿笑個不止:「皇上?皇上在哪裡?這朝代都要改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準將來皇帝也就姓了個何呢?」「混帳,混帳!」蘇成章氣哆嗦了,「快與我打了出去!」老程上來揮舞棒子就打,媒人尖叫逃出,卻被那等在門外的何永手下校官衝了進來,一把將老程推倒在地,罵道:「什麼狗屁御史大人?端朝都沒有了,還擺個屁臭架子,今天我們老爺看得起你們家,才明媒正娶,若是不答應,他日派兵搶了去,就連個小老婆也撈不著做了!」一眾粗野兵士哈哈大笑,隨地亂啐。蘇成章氣得手腳顫抖,當時便坐倒在地。

    蘋煙搶上去將老爺扶起來,也氣得流淚。牧雲笙看著這些士兵凶形惡相的從自己身邊走過,皺眉道:「原來當兵也可以這樣的?」卻被一軍漢聽見,一把將他推出老遠,「你說什麼?」蘋煙忙又撲過去護住牧雲笙:「這位軍爺,對不住了,我弟弟年紀小沒見過世面。」那士兵罵一聲出門去了。蘋煙拉牧雲笙手道:「公子啊,和誰斗也千萬別和兵斗啊。」牧雲笙卻也不怒,反笑笑:「明白,路上見得多了,原來世上一物降一物,貓吃鼠,鼠卻吃象。只是那真正戰場上的兵,要比這幾個凶狠的百倍千倍了。這樣的土兵,也只能在這欺負欺負百姓。」「正是啊,正是啊!」蘇成章緩過氣來,聽得此言,深以為然,「北寇進犯,賊子橫行,士兵不保家衛國,卻來逞兇撒野,國家就敗在這些匹夫手中了!」「國家是敗在皇帝手中的,這些人又哪有回天之力呢?」少年笑笑,竟還幫匹夫們辯護起來。

    「什麼!」蘇成章剛壓下的火又騰了起來,「現在什麼世道了?是個人就敢非議聖上?你是哪裡來的?站在我家院中做什麼?你讀過書嗎?識得字嗎?知道什麼是忠孝信禮義嗎?憑你也敢議皇上的不是,這是要滅九族的!」少年不慍不惱,笑容不變。蘋煙卻嚇得跪倒在地:「老爺,他是我弟弟,我們家就這麼一個男丁,你就饒了他,饒了我們九族吧。」「弟弟?」蘇正章上下打量少年,「唉,世道艱難,你們逃難也不容易,你要讓他進府也無妨,我們蘇家這麼大產業,還養得起些人,只是!這張輕狂的口再不改改,我可容不得他!」蘋煙連連點頭,拉牧雲笙也要跪下來。牧雲笙卻搖搖頭,自顧走到一邊去了。

    這少年果然不會做什麼事情,整天背著手東搖西蕩,有時走出門去天色晚了才回來。蘋煙也不願他受累,只每天更加勤快,尤其是把他們住的小院灑掃的分外乾淨。

    那天,少年又府中亂逛,向一處清幽的小院走去。一邊掃落葉的蘋煙忙叫住他:「去不得,那是小姐住的院子!」「哦……」牧雲笙轉回身來,「小姐整天也不出屋子的麼?」「人家是大府,家教嚴,小姐也好靜,不愛亂跑。只在屋中寫詩畫畫。」「切,」少年嗤之以鼻,「我可見過……就算是司空府的千金瘋起來的樣子也是很可怕的……她沒有朋友麼?真可憐啊。」「這年月,保得清靜平安就不錯了,還能強求什麼啊。可憐這樣的大臣家,現在居然還要受一個城門校尉的欺負,舊日那些世交部下全也不知哪兒去了,老爺還巴巴的盼望著有一天皇上能重回天啟,派人來迎娶小姐呢……」「皇上……」少年搖搖頭,「蘇老爺是南枯氏作亂那年逃出天啟的,只怕連未平皇帝的面也沒見過吧。他們所等的,並不是當今的那個未平皇上。可惜那本來應做皇上的,卻早已不在人世了。」「唉,這誰做皇上,是我們這些草民能操心的事麼。可你說現在這皇上也奇怪,別人起年號都是景安、天祥什麼的,偏他起個未平,叫這麼個年號,那這天下還能安定的了嗎?」「景安時有六國之亂,死了數十萬人,天祥時海嘯洪災淹了十七郡,百萬人逃難。可見這年號起得好壞,與國運無干。那時六皇子登基,原本大臣們想用年號承平,可那皇帝想分明是天下未平,粉飾又有何用?就把年號起為未平了。」少年歎了一聲,「天下未平,難道終還是逃不出那句話?」那夜,蘋煙在府內走過,又看見蘇語凝站在院中,手中握著一支木釵,癡望著月光像是祝禱什麼。少女的目光像水波流到天上,脈脈而動。她的心中在想什麼?她真得還在抱著那個皇后的夢想嗎?蘋煙轉入鄰牆的小院,發現少年也坐在廊前石階上,手搭在膝頭,望向天空,這一牆之隔的兩人望著同一個月亮,卻不知是否想得同樣的事情。

    蘋煙突然覺得,她離這少年,就像離月亮是一樣遠,他是誰?他為何而來到這裡?他喜歡什麼?恨什麼?有什麼過去?她不知道。少女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懼,她害怕有一天,少年會從她的眼前消失,就像你不知道月光何時就隱入雲中。他們終究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5害怕惡霸何永前來逼婚,蘇成章決定舉家遷去越州尋大兒子蘇語衡,卻又擔憂這一路上盜匪甚多,無人保護。欲請護衛,又沒有金錢。「難道我蘇成章竟要困死在這裡嗎?」他整日歎息。

    蘇語凝看在心中,她喚來蘋煙,偷偷交予她一個小匣:「今天在敬寶堂有賞珍會,會有各地人士雲集,售購寶物。你將這其中之物拿去競賣罷,記住,若是少於一千金株,萬不可出手。而且不要讓老爺知道。」什麼東西可以當上一千金株?蘋煙心中疑惑,想是極為名貴。覺得那匣子在手有如千斤。她擔心市井的劫盜,於是喚上少年同行。

    到了敬寶堂,果然是偌大一個廳樓中擠滿了人,不斷有人上台展示他要出售的珍寶,下面的富商貴人們競價不休。

    他們來到一邊櫃檯,取出那匣中之物登記。裡面卻是一塊小小的玉珮,外碧內紫,中央還銘刻著兩行金色的小字。

    少年忽然臉色變了,一把抓起那玉:「不要賣了,我們走吧。」蘋煙驚問:「那如何向小姐交待?府中還急等錢用。」少年握著那玉,手指在玉上用力摩挲,怔怔想了半天,才長歎一聲,將玉丟回櫃檯上。

    蘋煙問:「你自然是懂得鑒賞的,這玉該值多少錢啊?」少年冷笑著:「買不到,買不到。」「那是為何?」「這是當年,牧雲氏皇族給皇子們一人一塊的佑身信物之玉,若是交給外族女子,那就是與未來皇子妃的信物了。這塊玉,應該是二皇子賜給你家小姐的吧。」「啊?」蘋煙驚叫著,「那小姐若當了此玉,再過期不能贖回被別人買去。豈不是將來再做不得皇后了?」少年歎息一聲,「她也是想借此讓自己斷了那個念頭吧。」「現在怎麼辦?」少年冷笑一聲:「是我方才又犯迂了,現在牧雲皇族早就敗了,要此物何用?不過已是塊普通的美玉而已。真能換一千金株,著實也不算虧了。」他環視廳中,這些亂世時尚有錢購寶之人,想來多是發了國難財的奸商,掌地方實權的官員將領,舉火行劫的盜匪,心中厭惡,不願擠身其中,只和蘋煙遠遠站著。

    輪到他們,廳上夥計大喊:「御史蘇府有御賜玉珮一枚出售,起價一千金株!」廳中一片喧嘩,當時就有人大喊:「一千金株?什麼年頭了,皇帝都沒了,這『御賜』值個鳥錢啊,若是成色好,五十個金株,爺便拿走了。」正這時,一清朗聲音笑問:「莫不是當年的碧海托日紫玉,每有一位皇子公主降生,便琢下一塊製成玉珮,只有皇子才可佩戴,仍是皇家的象徵。若真是這樣,在下願出一千五百金株。」說話的是位年輕人,輕衫白袍,髮髻間卻光芒閃閃,卻是別著一根銀色羽毛,分外奪目。

    廳中再次嘩然,這「皇家象徵」和「御賜」可就完全不同了。那些亂世暴發之徒最怕被世家輕視,才來搜尋珍品以示地位,如今有可顯帝王之氣的事物,怎能不奪?當下一片大喊:「一千六百!」「一千七」「一千七百五!」「二千!」蘋煙不知是喜是憂,這玉眼看價格超出原想的一倍,但是若真讓人買去,小姐心中其實卻不知該有多傷心呢。若不是走到絕境,她又怎肯出讓此玉?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五千金株!」眾人齊哇一聲後,廳中立時沒了聲息。

    蘋煙看那站在廳中的女子,也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頭戴輕珠髮冠,不佩釵環,一身習武緊袖戰袍,銀絲帶束腰,顯出俊美身形。腰中佩一把墨綠色玉鞘的短劍,似乎也是稀有之物。她凝望著那玉,彷彿身邊再無他人,氣質高傲奪人,勢在必得。

    本來廳中報價者此起彼伏,她這一聲,幾乎所有人都坐了下去,只還有一人立著,就是那最初識得此玉的年輕公子。

    那年輕人望向少女笑笑:「越州商軍近來得了不少城池,看來不再是去年連軍糧也沒錢買的境地了,有心思來賞古玩了麼?」那少女聽得身份被人認出,卻也不懼,緊按了那短劍的玉柄,也不轉頭,冷笑一聲:「關你何事?這玉我一定要得到。勸你莫要逞能誤了自己性命。」聽她之意,卻是縱然買不到,用劍奪也要奪到了。

    年輕人也不惱,只笑道:「這玉若只論成色年頭,不值五千金株,若是女子佩了,那就是皇子妃的象徵,你是義軍頭領,要來何用?莫非想嫁入牧雲家?」廳中一陣狂笑,女子咬緊嘴唇,雙耳緋紅。突然抽劍,旋而入鞘。廳中之人不知發生何事,只看見她身邊一本來笑得最響的商人突然連人帶椅一起塌倒下去,周圍他的隨從驚呼拔劍衝上來。女子幾下劈刺,就將他們砍倒在地。

    廳中大亂,人們爭相逃出去,只剩那年輕人還站在原處。

    「你還在這做什麼?」女子目光如冰。

    「賞玩會還沒結束呢。」年輕人一笑,朗聲向台上道:「一萬金株!」「你!」女子氣得按住劍,「你不怕我殺了你?」「來這裡就要懂這裡的規矩,你拿出比一萬金株更多的錢來。不然,東西我就拿走!」年輕人語帶傲氣,寸步不讓。

    蘋煙站在台上,嚇得都不能思想。手中握著的玉轉眼就值到了一萬金株,而且可能還要搭上許多人命。

    女子低頭,強按著怒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麼?」「無名小輩,陸然輕。」「陸先生,……這玉,實在對小女子十分重要。」「我明白……」陸然輕一笑,「那麼,就將你腰中佩劍五千金株讓與我,我自然再沒有錢與你爭那玉珮了。你也不必因為花了購戰馬的錢而回去被責。」「什麼?這劍?」女子抓住劍柄,萬沒想到他會提出這種要求。

    「那玉珮和這把菱紋劍,對你哪個更重要,你心中自然明白。我出的價錢,也並非不公道。」看女子咬緊嘴唇,偏頭不語。陸然輕笑一聲:「櫃上,我存在你處的一萬金株歸那位蘇府來的姑娘了,這玉珮還請交給我。」「慢著!」佩劍女子高喊,然後聲音小了下去,「好……就給你這把劍……」陸然輕放聲大笑:「看來商王的三年恩寵,還是比不過當年牧雲陸的輕淺一笑啊。」女子緋紅了臉怒道:「再說便殺了你!」她上前將一張銀憑拍到蘋煙手中,就去取那塊玉。蘋煙卻緊緊抓著,不敢放手。女子正惱怒奪時。忽然聽見一句話:「十萬金株!」陸然輕,那女子,所有在場的人全部猛回過頭去,看著門口立著的這位少年。

    蘋煙歡喜的撲了過去,來到牧雲笙的身邊。卻又擔憂的說:「你不是所有寶物都被盜匪劫去了麼?怎麼還能拿出這許多錢?」少年一笑,走到台前。敬寶黨主事好奇問:「這位公子,你的十萬金株在何處?」少年舉起一幅畫卷展開:「這畫可值此價?」「什麼!」主事大叫起來,上下打量那畫:「這莫不是……牧雲笙的《天啟狂雪圖》?此畫明明一年前被宛州珍雲閣十萬金株購去,為何現在會在你手中?」牧雲笙笑道:「他們購去的,乃是贗品吧。」「這不可能!是我與幾位各地趕來的當世鑒畫名家親自過得目!且那畫裝裱過,為何此畫卻是……」「牧雲笙此人,畫成後便棄之一旁,卻從來也不會拿去裝裱。即便有,也都是流散出去後得主所為。你既識畫,就再好好看看,這幅是真是假?」少年將畫攤開在桌上。

    主事一看那畫,立刻呆在那裡,手在畫幅上虛撫過,不停顫抖:「這……這……這怎麼可能?這筆力這畫工,明明是出自牧雲笙之手,可是構圖氣勢細節,又與我所見那一幅大不相同,那幅分分毫毫,精描精刻,雪雖大卻聲勢靜然,滿紙哀傷。這副卻像是全然一揮而就,如暴風挾雪激揚,反更見氣勢。難道牧雲笙曾經畫過兩幅此畫?若是贗品?以此畫師之功力,也定是當世名家,只是為何要臨仿狂雪圖?」那公子陸然輕走上前來,看著此畫,眼中也露出詫異之色。他又打量少年,再看此畫。若有所思。忽然點頭道:「果然是真品!」主事抬頭:「陸先生識得此畫?只不過這事太事關重大,是否等我發急信請各地大古玩書畫閣的鑒寶名家來此,討論之後再……」「不必了,這畫何止值十萬金株……」陸然輕望向那少年,微微點頭道:「不過這亂世,只怕沒有人拿得出十萬金株買這幅畫。我願以五萬金株相購,可否?這裡有蓋我印章與宛州商會信記的銀憑,你去任一家商會,錢自然會有人送來。」牧雲笙看看他:「那麼,就請你將那銀憑交付給這位姑娘,算是我用五萬金株買了她手中這玉珮了。」蘋煙聽他們說話,看看這個,看看這個張嘴呆在那裡,她這之前十幾年也沒有聽過一百個銅株以上的數目。不想今天一個時辰之內,就碰上張口就是五千十萬金株的主兒,沒有見到錢,光是這些數目灌進她耳中,已讓她滿頭嗡嗡作響。

    交付完畢,他們帶了五萬金株的銀憑離去,一路上蘋煙彷彿覺得那幾張紙有千斤重,路也不會走了,腿也顫了。還得少年扶著她行走。

    可行不數步。那佩劍女子卻從巷中截住了他們。

    蘋煙嚇得後退,那女子卻躬身深施一禮:「二位。我現在沒有那麼多金銀。但,那玉,我無論如何都要。你們若是能讓與我,我菱蕊一輩子記得二位的恩德。若是不肯……」她按緊了劍柄,「我也只有強奪了。」少年聲色平靜:「這塊玉,曾是長二皇子牧雲陸的佩玉,你一定要,卻請告知我一個理由。」菱蕊抿住嘴唇:「只因……當面曾與他有三十日的相處……此生難忘……他戰死衡雲關,我卻沒能趕至他的身邊……現在唯有此玉……是我能尋到的唯一他的遺物……雖然……並不是贈給我的……可我……」眼淚從她的眼中滑落,「卻無法再容忍它不在我的身邊。」牧雲笙歎一聲道:「玉珮我定要贖回,原也是為留寄懷念。此玉的主人也只是受星命所累,現在不想遇見了它的正主,也是姻緣奇巧。既此玉在你身邊更會被珍惜,便與了你吧。」菱蕊接了那玉珮,猛跪於地:「多謝這位公子了。將來若有菱蕊能報答之處,定捨命為之。」她站起身來,解下腰中佩劍,「公子為此所失了價值連城的名畫,菱蕊無以為謝,這把菱紋劍,乃是千年古劍,送與公子防身。只是此劍也對我十分重要,如將來菱蕊能帶得五萬金株重見公子,望能請贖回此劍。」牧雲笙看那劍,雖不過兩尺餘長。劍鞘為墨玉古玉,有鮮紅紋路,卻光滑如脂。劍柄也為玉製,鑲古鏡石,凝重大氣。

    「菱紋劍,莫不是十二名劍譜上之十二。劍風也可斷金裂石的麼?」少年道,「以如此珍奇來換,姑娘果然是重情之人。」菱蕊嫣然一笑:「卻怎比公子灑脫,牧雲笙的畫作,哪怕是半成之品,世間也能賣到近萬金株,何況這《天啟狂雪圖》自從天啟城破後流散出來,便一直被藏家所爭購。都傳說這畫一展開,便能有真得風雪狂飆。此劍哪裡配得。公子的好處,小女子心中記得便是了。」她望著牧雲笙的臉龐,忽然笑容收去,面上掠過一絲疑色。牧雲笙恐被她看出身份,忙笑道:「告辭了!」拉了蘋煙向府中趕去。

    他們回到蘇府,蘇語凝望見這五萬金株的銀憑,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本想換些金錢雇些護衛,可這錢只怕是能募上一支大軍了。

    7蘇府正收拾行裝準備逃離,都尉何永卻已親自帶著士兵抬著禮物前來求親,想是欲在戰事起之前強定姻親。蘇成章閉門不見,卻被兵士把大門拍得山響。「蘇老頭,你再不開門,我們就衝進去搶啦!」眾人正焦急間,忽聽見外面一陣喝嚷喧亂,然後就竟沒了聲息。

    老程偷偷把門打開一條縫,卻見一群貫甲的軍士,一看便是真正上戰場的軍隊,則那些城門校卒,全部被槍刀逼著退到一邊。一位披掛整齊的將軍策馬立在那裡,見門打開,跳下馬來,上前施禮道。

    「蘇大人,在下圖門將軍江重,現陛下御駕已至城外,特率軍特來迎蘇大人及令千金去前參見。」「陛下,陛下?果然還活著?」蘇成章驚喜交加,「大人,快請裡面來說話。」那將軍跨入門中時,牧雲笙笑著望向他,那江重也看了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別處去了,並沒有在意這個站在牆邊的少年。

    8士兵護衛著蘇府一行向碩梓郡外的松明山而去,那裡不知何時已戒備森嚴。山腰之上有一座刑天神廟,已經擠滿了各類人士。

    刑天神廟不知何時改成了皇宮大殿的式樣,只是小得多了。神像被布攔起,布前擺著高台高座,一年輕人身著皇袍帝冠,坐在座上。還有官員按文武分立兩邊。

    蘋煙和牧雲笙被攔在了殿外,只有蘇成章和蘇語凝得以進入。不過殿宇並不大,所以裡面說話聽得清楚。

    「陛下、御史中丞蘇成章,及女語凝前來參見。」蘇成章抬頭觀瞧,那殿中陰暗,年輕人的面目辯不清楚,何況他也沒有見過未平帝,無法分辯。而蘇語凝年少時在宮中曾見過小笙兒,但她很快遷到京城的蘇府居住了。現在讓她說這座上人是否真正的牧雲笙,她也不敢斷言。

    「太好了。」一邊說話的人正是硯梓郡郡守紀慶綱,「蘇大人的千金本來就是皇后備選,陛下出天啟後,一直在尋找你們呢?」忽然一邊有人冷笑道:「難道不是先有陛下才有皇后,倒是先有皇后才有了陛下麼?」紀慶綱大怒道:「陳文昭,你這是何意?」「蘇府語凝是假不了的,但她出生時有帝后之天象,她所嫁的人就一定是皇帝麼?可笑!」「太膽!你竟敢懷疑陛下是冒充!難道華瓊郡一心要反叛,不肯歸服陛下麼?」紀慶綱拔出劍來。

    「說是陛下,誰也不曾真見過。我奉華瓊郡守馮玉照大人命而來,定要分辯明白,既是陛下,只拿玉璽出來看看。」「玉璽天啟混亂之時,被賊人所竊,現在不知所蹤。」「那說是陛下,有何為憑?」「御史蘇大人、公府長史、通史大夫、諸位元老之臣,皆在此處,你難道也他們也不信麼?」蘇成章皺起眉頭。原來紀慶綱把自己和諸位老臣接來此處,卻是為了顯示自己所扶持之人是真皇帝。

    「哼哼,」陳文昭冷笑,「這些人都是當年棄皇上而逃出天啟的老傢伙,還有何面目談元老?」一旁一老臣怒起:「當年是皇后南枯一黨作亂,誅殺忠臣,百官才逃離天啟,後來未平皇帝登基,又逢虞賊當權,無法回去覲見,怎是我們棄皇上而逃?」「既連陛下的面都沒見過?此時怎又認得陛下?」「這……」那老臣無語。

    「蘇大人?你以剛直著稱,我來問你?你可知座上之人必是牧雲笙陛下麼?」陳文昭望向蘇成章。

    「這……」蘇成章沉吟著,「實在是……無法確信。」紀慶綱臉色鐵青:「蘇大人,你老糊塗了!」陳文昭喊著:「既無人認得,又無玉璽,恐難以服眾!」紀慶綱冷笑道:「只怕就算我們呈出玉璽,你們也不肯聽命於陛下。我知你等早有異心,現已派兵去討華瓊城了。」陳文昭大怒:「你果然早有吞併華瓊郡之心,馮太守並未看錯你……」這時殿下衝來士兵,將他推倒狠狠踢打,然後拖下殿去。只聽外面一聲悶響,那是頭顱掉在地上的聲音,眾老臣全閉了目,不敢回頭看。

    紀慶綱高喊:「我今日擁戴陛下,會盟瀾州十二郡之兵,共圖收復中州。但有不從者,以謀反討之。」殿下許多人先跪倒下去,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願肝腦塗地,忠心不貳。」還有猶豫者,看看殿外兵士的刀光,也只得跪了下去。

    蘇成章心中明白,紀慶綱這是要借擁帝之名稱霸瀾州。這殿下的未平帝,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要將自己女兒與這「陛下」完婚,以示天下卻是真的了。不由心如亂麻。

    參見典儀完畢。紀慶綱又道:「請蘇氏語凝上前聽封。」蘇成章如被雷擊,他雖然日日盼著女兒真能成為皇后,卻沒想到是要在這種場合。若是眼前這皇帝不是真的,將來豈不是全家清白盡毀,粉身碎骨也洗不盡恥辱了。

    蘇語凝心中卻暗暗拿定了一個主意,不驚不懼,低頭緩緩走上前去。只略低低身子行禮道:「參見陛下。」紀慶綱湊近那「陛下」身邊說些什麼,那「陛下」便揮手道:「朕已尋訪你已久,今日便策封你為皇后,三日後行大典。」蘇成章滿頭大汗,不知該不該喝止。蘇語凝卻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只是當年聖母皇太后曾答應,我要出嫁,卻得有三樣聘禮。陛下忘了麼?」「哦?她……她說過什麼?我……的確記不得了,是哪三樣聘禮?」座上「皇帝」言語支吾。

    「一為龍淵劍,二為鶴雪翎,三為牧雲珠。」「使得使得……這有何難……呃,只是……這些是什麼?」「大端朝的三寶,難道陛下卻沒有帶在身邊麼?」蘇語凝冷笑著。

    牧雲笙在門外心中笑說,你蘇語凝就這麼不願嫁給我麼?編出這樣的話來?我母親何時曾答應拿這三樣聘禮給你們家?不過心想,或許蘇語凝早識破那並非是自己,才故意這麼說。於是又為她的安危擔心起來。

    那「陛下」面有難色,紀慶綱卻大笑說:「重聘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這樣的奇珍,都留在宮中了。不如先完婚,他日殺回天啟,那時大端朝的寶物,還不盡由皇后娘娘挑選?」蘇語凝搖搖頭:「聖母皇太后親口說過的,將來若哪位牧雲皇子要迎娶我,定以此三樣為信物,若不見信物,定不能嫁的。聖母皇太后說過的話?我豈能不遵?」紀慶綱面色鐵青,瞪著蘇語凝,忽冷笑道:「成婚吉日,豈可推延。不如先成大典,再補此三件珍聘。」蘇語凝搖一搖頭,舉起手中一枚碧綠草種。「各位可識得此物?」「斷心草麼?」眾人疑惑觀瞧著。這是自古人們用來立信的草藥,服下之後,它會把根紮在人心中,如果違誓,便立刻被絞心而死。

    「我蘇語凝願以此明誓,不見這三樣珍寶,我若與人成婚,便死於違誓之痛。又或是有人拿得這三樣信物來,就是他是醜陋怪物,或是世上最奸惡之人,我也嫁與他。不但也是違誓,一樣被此草絞碎心臟而死。」她立時吞下草種,一旁眾人都驚呼起來。蘇正章伸出手去,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龍淵劍、鶴雪翎、牧雲珠,全都是傳說中的物事,哪裡有人有這樣的本領集得?縱然是以大端皇室的力量,只怕也得不來從未有人見過開啟龍淵之劍,和羽族聖物鶴雪翎,還有那據說是亂世之物早已隨未平皇帝不知所蹤的牧雲珠,蘇語凝這樣立誓,無非是以死抗婚。

    紀慶綱也呆在那裡,好半天才開口:「既如此……就派人去尋訪此三樣寶物,但大婚之典,最遲不可超過月底!」9蘇府眾人被軟禁在山中院落,雖然山中清涼,鳥聲鳴幽。可人心卻如在熱爐上烤著。

    這日牧雲笙在林間小道踱步,卻看見一清麗人影正站在竹林邊涼亭中,正是蘇語凝。她仰望著竹間飛翔的山雀,如一泓靜水的雙眸中,也有了哀愁的漣漪。

    牧雲笙輕輕走到她的身邊。他們本在宮內園中見過一次,但時隔許久,此時牧雲笙裝束全變,又對她施了小小的障眼法,蘇語凝卻只以為他是蘋煙的兄弟。

    「從前,我在宮中伴讀的時候,也盼著有一天自己能做皇后。」蘇語凝望著林中,像是在自言自語,「可那時,卻只是想著讓姐妹們羨慕的虛榮,卻從沒有想過,成為了皇后……是否是一種幸福。」牧雲笙歎一聲:「那要看那皇帝,是不是你的真心所愛。」「難道女子是有選擇的麼?縱然皇子中有所愛之人,可誰能當上皇帝,又是誰能主宰的呢?」「世間都說,長皇子武功卓越,二皇子韜略滿腹,他們若是做皇帝,一個可使疆域遠拓,一個可使國民富足。那時……你可曾有想過……」牧雲笙輕折下竹葉,「願意嫁與哪位皇子?」蘇語凝眨著閃亮的雙眸,彷彿陷入回憶:「若說最有可能被立為太子的……只有長皇子和二皇子,所以那時,一同入宮伴讀的女孩們,談得最多的也是他們……誰能想到……十數年時間,如滄海桑田,當年誰又能想道,長皇子二皇子那樣英武才俊的……卻竟都這樣戰死了……誰又想得到……當年金雕玉砌的一個大端朝,卻就這樣敗了……」牧雲笙忽然轉過頭去,往事無不上心頭,卻不想讓少女看到他落淚。

    蘇語凝卻笑道:「但我所念著的那個人……也許並不是哪位皇子。」「那就算有人拿了龍淵劍鶴雪翎牧雲珠來,你也還是不肯嫁羅?」少女歎息了一聲:「為了緩阻婚事,我立了這個誓,但誓言又豈能不遵呢?只是……要能這三樣奇物盡得的人,只怕……世上還沒有這樣的英雄。」「若是真有……可他偏又是個大惡人,或是醜八怪,總之是你不喜歡……」「那也只有嫁了……女子這一生,又多少事是由得自己的,能應了自己的誓言,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可若是月底時紀慶綱逼你成婚……」「那正好讓斷心草殺了我,免得我成為這權勢之爭的道具。」牧雲笙歎了一聲,默默無語。

    10那夜,少年坐在窗前,對著透入的片片月色,手中捏著一根銀白羽毛沉思著,它在月光中漸變得透明,發出瑩潔光輝,絨韌分明,像是一鬆手,它就會像個生靈,飄飛上天去一般。

    這大地茫茫,其實卻是一重重的囚牢,方離一困,又入一困,能自由翱翔於天際該是那樣的好,卻又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夢。

    蘋煙看見少年心事重重,也坐立不安。幾次走近欲說什麼,又慢慢低頭退了回去。

    忽然窗外一聲清鳴,牧雲笙手中那羽毛像是聽到召喚一般,脫離了少年的指尖,穿破窗紙飛出屋外。少年一驚,出屋觀看,只見那羽毛飄飄忽忽,直向山間竹林而去。他仰望跟隨,走入山林,只見月光之下,千竹萬桿,半明半暗,竹葉搖擺,宛如異境。

    不覺來到山頂小亭,此處可遠望群山,月色下蒼莽起伏。崖畔站著一人,白衣映著潔光,他緩緩抬起手,那羽毛就順從的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他將羽毛輕點在鼻尖,微笑著轉過身來:「陛下一向可好?在下寧州陸然輕。」「你……」牧雲笙站住,看著他的髮髻上,一枚銀羽光芒閃爍。「你就是那天花五萬金株買下我畫的那個人。」「你的畫……」陸然輕笑著,「正是,若不是你的畫,你又何以能在一個時辰之內造出一幅真跡,而將原來的真跡指為贗品?」牧雲笙定了定,也笑起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只不過,認出一個凡夫俗子牧雲笙又有何用呢?我在皇位上掌不了天下大勢,現在流浪民間還能掀得起波瀾麼?」「也許你早不再是皇帝了,但是對諸侯太守們來說,牧雲笙這個名字並非毫無用處,你逃出了帝都,以為就可以自在逍遙?實在大錯特錯了。世間虎狼環嗣,帝都之外,只會更加危險。」「你也想成為天下之主?」「人來世間一遭,若不能登高及頂,放眼眾山之小,豈不可惜?」陸然輕負袖望向群山,疾風抖起他衣帶獵獵,如銀鷹欲飛。

    「你並不姓陸,而是羽族的姓氏路然,是不是?你若不是羽族?怎麼這雪羽翎,甘心受你召喚?」「陛下好眼力,可是羽族縱能高飛,卻也只能困守寧州一隅,還常受人族的欺凌進逼,你可知這是什麼原因?」路然輕道。

    「你們羽族雖有翅膀,但骨質中空,身體輕巧,體重和力氣自然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地面肉博,不是人族對手,而且搬不動石樑,建不起高大城郭,有領土也守不住,再說你們羽族天性散漫,不喜歡法制定居,所以城邦林立,羽王並沒有什麼實權。」「說得好,我路然輕正是要改變這個局面,使羽族真正擁有一個強悍的帝王,將散沙般的羽族凝成一體。就像當年翼在天與向異翅所做的一樣。」「你不僅想做人族的皇帝,還想統御六族?」「因為羽族不思進取,反而把我這樣的人視為亂世狂徒,那我就先一統東陸,然後發人族大軍,征討寧州。」牧雲笙長歎一聲:「打來打去又如何呢?天下一統了那麼多次,又有哪一個王朝是千秋萬代的?」「太陽升起來還是會天黑,難道你就覺得大地不需要光芒普照?亂世終需有人來結束,我不站出來,莫非讓那些匹夫豎子去稱了高祖?」「那我這樣的一個流浪之人,卻幫不了你。」「你或許是幫不了我,帶你帶得牧雲珠卻可以幫我。」「牧雲珠?你要它做什麼?」少年一驚。

    「陛下既然知道鶴雪……就該瞭解我們是羽族中最高貴的一支,因為只有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都凝翼高飛,而大部分羽族,只不過一年或一月才能凝羽一次。只是因為鶴雪一脈的存在,其他諸族才不敢輕視羽族。可是七百年前的一次辰月之變的天象異動,幾乎使鶴雪一支盡喪凝翼的能力而被屠殺。那之後,雖然重建,卻分裂為路然姓一支和風姓一支,而作為鶴雪領袖信牧的鶴雪翎也在向異翅死後就失蹤了。所以七百年來路然支系和風氏支系互相自認為正統,互相敵視,致使鶴雪遲遲不能統一。羽族也就無法完成它的強大。」「那麼,你所追求的應該是羽族權力的信物鶴雪翎才對。」「可是鶴雪翎的秘密,卻記載在牧雲珠之中。」「你為何如此說?」路然輕歎一聲道:「那並不是什麼映照俗世的珠子,而是一顆種子。」「種子?」路然輕卻神色凝重起來:「那珠兒內,可是藏著一位靈魅,美得超脫凡塵?」「是的,她若被封在珠兒中時,完全沒有關於自己的記憶,不過是象孩童一般純真的人兒,可一旦她離開了珠兒,凝出了真正的身體,她的記憶就會甦醒,她的真正靈魂才會體現出來。那時她會毀掉這世上的一切。」「你在說什麼?」少年皺緊眉頭,「她究竟是誰?」「這珠兒和這珠中的魅靈,與當年的辰月之變和飛翔的秘密有極大的關聯,這珠兒與你無用,但對我,卻是傲視天下的至寶,它應該在懂得它價值的人手中……」路然輕正要再說什麼,忽然天空中一道銀光,彷彿有什麼急掠了過去。

    路然輕皺了皺眉:「這人竟也來了。那麼,他日再會。你那將來若再見到那珠中魅靈,自然會明白我所說的話。」縱向崖下,牧雲笙向下望去,卻看見一雙白翼,在黑沉夜空中展開,向遠方而去了。

    那雪羽翎被風送回,又飄落到牧雲笙的手中。

    12少年避開火把,想回到住所去。卻不想再也尋不著路,只能在林中亂轉。

    正焦急時,他卻隱約聽見著什麼聲音,像是遠處的風鈴兒在響。清悠鳴遠,像是星光自天灑落,又像是風中精靈漫舞低吟。

    這聲音平撫了他心中不安,彷彿這黑暗之界,突然寧靜溫暖。可這聲音卻竟一會兒在右,一會兒又飄向左,難道真是仙靈所發出的麼?牧雲笙抬頭觀望,見竹林之上的天空中,星雲發出淡淡的微光,忽然東北方位上,有一道星芒一閃。鈴聲忽然斷了,空中撲拉一聲響,一個白影撞破竹枝,落向他前方不遠處。

    牧雲笙驚了一跳,小心的走上前去,低身查看。卻見地上坐了一位白衣少女,正在忙不迭的修整頭髮,她的背後,竟有一雙銀色羽翼,正發出光芒,只是不斷有光點落於地上,那羽翼像是溶化一般漸漸暗淡縮小了下去。又是一個羽族。

    那少女見人走近,忙跳了起來,拍打著發上身上落葉,整整襟領,露出一副明麗笑容,像是因為方纔的摔落很不好意思。

    牧雲笙走到她的面前:「你是路然輕的同伴麼?路然輕已經飛走了啊。」「路然輕?他也來過這了?」少女眨眨眼,「啊?算他跑得快吧。」「你似乎不是他的朋友?」「倒是舊相識……」少女笑著,「我們互贈過不少禮物,他贈我以毒花,我還之以利箭,他投我以火蛇,我報之以寒刀,從此他見了我就跑,我倒緊追不放。你說,是不是也算感情深厚?」「莫非你就是那路然派的對頭,什麼……鶴雪風派?」「在下風婷暢,習術不精,方才摔得不輕,見笑見笑。」「風婷暢?我好像在哪聽說個這個名字。」牧雲笙思忖著,「想起來了!那世間流傳有十二名劍譜,也有十二美人譜,美人譜上面排第二位的,就不是你嗎?」「啊?」少女笑笑,「真有這事?」顏面稍紅,連忙又把鬢髮撫了撫。突然立眉道:「那排第一的是誰?」牧雲笙覺得這少女著實可愛,引人開懷,卻突然想到那個名字,剛綻開的笑容又被擊碎了。

    「姑娘你不必擔心那排第一之人了,她……早已經化為雲煙了。」「哦……」少女注意著牧雲笙的神色,「莫非,你認識她?」「她名叫盼兮……其實世人把她排入美人譜第一,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的模樣,只見過未平皇帝的那幅畫而已……至此這個人……卻從來沒有真正的來過這個世界上。」「盼兮……我知道了!」風婷暢說,「就是傳說那個從少年皇帝牧雲笙的畫中走出來的女子麼。原來我是輸給了一位畫中靈魅……倒也沒有什麼不服氣的,早知不如也讓那皇帝幫我也畫上一張,也好教我容顏傳世……唉呀,不行不行,」她又自己先搖了頭,「我做殺手的,若是畫像掛滿大街,人人識得,豈不是要餓肚子?」「殺手?你這次是來殺人的?」「是了。我是來殺那個少年皇帝牧雲笙的。有人出了一萬個金株呢。」牧雲笙苦笑:「這還真是不值錢,你可有得手?」「已然得手了,只不過正要離開,卻突然遇到流星過天幕,我失了飛翔之力,所以摔下來了。」風婷暢半是懊惱半是閒趣的用手指攪著髮梢。

    「一有流星的干擾就無法飛翔?看來你們的飛翔術果然是有缺陷的啊。」「咦?你竟也知道其中之事?」「正好方才路然輕與我講過一些。如果飛翔是這樣的危險,為什麼還要飛呢?」風婷暢微笑著看向少年:「如果是你,安逸的大地與危險的高天,你會選擇哪一種呢。」「後者吧。」牧雲笙覺得自己不用思索。

    「當年……我師父也是這麼問我的……」牧雲笙點點頭,若有所思。

    「為了一萬金株,你就這樣冒險?」「鶴雪早已脫離寧州羽國的控制,也沒有了當年鶴雪團的組織,大部分鶴雪士都是遊蕩在世間,接一些刺殺的活計為生。」「只是殺人……總是不好的事情吧。」「自然,我也並不會去殺一些無辜良善的平民,不過那樣的人,也不會有人出錢讓我去殺的,我殺一人的價格可是很高的哦。」「你覺得這個皇帝是該殺的?」少年睜大眼睛。

    「他昏聵無能,好好一個端朝就要亡在他手中,現在又忙著與郡守們殘殺,也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與其讓更多人死在他手中,不如殺了他也好。」「那……你為何不去刺殺北陸右金軍主帥碩風和葉,不去刺殺宛州反王牧雲欒?這些不也是亂世之人麼?」「第一、還沒有人出得起這個價錢,第二、他們才是真正有實力建立新王朝,統一亂世的人,殺了豈不可惜。留下那些諸侯草寇們不知還要打多久。」牧雲笙點點頭:「你說得倒也有道理。」「難得你自己竟也同意啊,陛下。」風婷暢笑望著少年。

    「陛下?」少年微微一驚。

    「作為殺手,自然要見過所刺者的畫像。從我射殺那人時,我就發覺他不是真正的牧雲笙了,再看看你,又聽你說話,又知道路然輕也曾來找過你,便分明無疑了。」風婷暢走近少年,與他擦肩而過,輕輕道:「不為一萬金株,就只為了不讓牧雲珠落到路然輕手中,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少年一驚,望向這羽族少女。她在少年耳邊說殺字的時候,卻也是一副和悅的笑容,眼光清亮,誰也看不出那其中有半點殺機,但牧雲笙知道,這才是真正可怕的殺手,只要她願意,你便會在任何意想不到的時候死去,死時面容還分外安祥,因為來不及露出一絲懼色。

    「你為何卻怕牧雲珠落到路然輕手中?」「這個人野心勃勃,一心要重現當年翼在天與向異翅時代羽族鶴雪的盛況,他現在想得到這珠兒,只怕是想用它去做更多的惡事。」「那麼,你也想得到這牧雲珠麼?」少年微微一笑。

    「啊,這也被你猜中。」風婷暢卻俏皮一笑,「我自然也想得到它,你不知道它的妙處,我卻知道呢。」「你也和他一樣,想得到那珠中有關鶴雪翎的秘密吧。但你殺了我,卻也再也不知牧雲珠的下落。」「那麼我就天天陪著你,纏著你,寸步不離,直到你有一天你被我煩得不行了,把牧雲珠丟給我,可好?」風婷暢跳到牧雲笙身邊,像是一位要抱著大哥哥的脖子撒嬌的小丫頭。

    牧雲笙苦笑著:「軍士們可就要搜近了。」「但我知道你不會讓我被他們捉去的是吧。」風婷暢貼近少年耳邊輕聲說,吐出的氣息如清風拂湖面,卻撩起微瀾。牧雲笙知道,他不忍心看著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兒被殺,而且,他如果不幫助她,她卻絕不會不忍心讓他立僕於地。

    13蘋煙驚望著少年帶著一個美麗的女孩兒躍入門來,原來他出去這許久只是和這女孩兒相會,蘋煙心中揪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女孩兒卻先跳過來牽了她的手:「姐姐今後我們就要在一起羅,今天我和你一同睡好不好?讓那人去睡外屋。」軍士們敲響了這屋的門,對開門的蘋煙警告著:「可有看見陌生人來此?如有看見,速速稟報。」他們走入屋中持火查看一圈,望望床上坐著的牧雲笙,便又匆匆出去了。

    風婷暢從牧雲笙身邊的被褥中探出頭來:「是不是曾有許多人想睡在你的身邊?因為你是皇帝,而且是很俊氣的皇帝。」她的頭髮稍有些亂了,眉目彎彎,牧雲笙也是脂玉堆中打滾的人物,此刻卻也不禁臉紅心跳的轉過眼去。

    「你看,我現在都沒有殺你,做為報答,牧雲珠你何時與我?」少女像是在為一串糖葫蘆討價還價。「「路然輕也向我討要牧雲珠,我也不給,卻憑什麼給你?」風婷暢笑道:「我是小美女啊。」「我卻不知這顆珠兒裡有多少驚天大秘密,我不肯與人,只是因為,那裡面曾經有過她的影子。我也要借它重新去尋找她。所以我是不會把它給人的。」少年話語平靜,卻毫無變更的餘地。

    「尋找她?她在哪?」「她……本是那珠中的一個魅靈,日夜與我作伴,卻被宮中法師所傷。她消散時,曾與我說……她去找一個地方……凝聚出一個真正的身體……變得真正的人……那時,我們就能重新相見。」風婷暢歎息了一聲:「是這樣麼?」她起身來到窗前,望向月亮,又緩緩開口。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也許只是一個謊言?」「什麼?」「女人有時是這樣……她說一個謊……卻只是不想你更傷心……」少年呆了一呆,卻說:「不,我不信。」他心中揪痛,覺得血液也正被抽去,渾身的力量只緊緊握在「我不信」那三個字上。他不能去想,如果她從來也不可能再復生,已經永遠的消散,那他的追尋卻是為了什麼。

    「那麼,你天下拋卻了不要,也要去找她?」「天下本來也不是我的,我的任何一位兄弟,都比我更適合做皇帝。我若為帝,只怕更會世上大亂,我只想去做我能做到的事。」「若是永遠也找不著呢?」牧雲笙搖搖頭:「我知道,她一定在那裡等我。」「小傻子,她只說『世上最美的地方』,可這天下之大,哪有什麼公論最美之處,分明是她也並不知曉這樣的所在,隨口說了,好使你有個念想,不至於太傷心。」「她不會騙我。我曾不知那地方在哪?但我相信,我一看到它時,便立時會明白,就是那裡。」少年執著望著燭光。

    風婷暢沒了嬉鬧神色,沉默許久,點點頭:「我明白了。」她將手探入衣襟,取出項上掛著的晶瑩墜兒。牧雲笙看見,那是一片玉製的葉子,青翠欲滴,恍如初從枝頭擷下。

    「這不是玉,而是玉珧,是寧州的一種植物,珧花本來就嬌弱高潔,一點污塵就會讓它死去。一萬株珧花中只有一株能開花,一萬株珧花中又只有一株可能開出玉珧。但玉珧花一旦開放,花葉就再也不會朽壞,就任是風吹雨打,刀砍火燒都不能損她的光澤於分毫。我沒有幸見到玉珧的花瓣,這裡只是一片玉珧的葉子,已是世間罕物。是我的師父傳下來的。它卻可以當作葉笛來吹奏,聲音悠揚,與大地生靈共鳴,有心之人,縱然千里遠處,也能感應。這本是我們風派鶴雪傳遞信號所用,只是……現在風派鶴雪只剩我一個人……縱然吹奏,也再無人回應了。」她不再戲謔之時,面容沉靜,氣度嫣然,牧雲笙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些歡躍笑容背後,卻似總隱藏著不想為人所察覺的痛楚。

    「我也盼著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尋找到她。你救我一命,我也自然應報答。你有事時吹奏這玉珧葉,我便會趕來的。」風婷暢欲離開,卻又回頭:「只是……那世上美的極致,卻是太虛渺了。你身邊已有癡情單純的女孩子,一個女子若越美麗,就越不甘心平凡,就像一個賭徒越是有錢,就越是想下重注。她雖不美麗,也毫不知你的帝王身份,卻是不論你貧富貴賤,都真正能陪你一生一世的人。」她望向窗外,少年順她的目光望去,只見蘋煙坐在門前樹根上,執樹枝在地上,不知默默寫著什麼。

    風婷暢道:「你們人族的眼力卻遠不及我們羽族了,你可知她所寫何字?」少年搖搖頭。

    女孩一笑:「以後讓她自己告訴你吧。」她開門展翅,轉眼消失在深色天穹之中。

    14「皇上」被刺殺了,山中大亂,大家趁機逃離,只除了在山口處從林中潛行了一段,避開哨卡。之後便如鳥出囚籠,盡情奔跑起來。

    此時戰亂頻生,不僅右金軍南下,各郡郡守諸侯間也爭戰併吞,路上儘是城中向山郊村落逃難的人群,攜家帶口,包袱滿車,而路匪也趁機大肆出動,一路上路邊常可見被推落坡下的屍首和被翻撿過的雜亂行李,蘋煙害怕,一路緊緊抓著牧雲笙。可他們孤身破衣又沒有大件行李,倒也沒有路匪盯上他們。

    來到蘋煙家所在的山村,蘋煙領著少年向她家中走去,少年卻發現蘋煙好像並沒有歸家的喜悅,卻反而越接近家,越是心緒低沉。

    一處田畔的木屋泥牆,便是蘋煙出生之地了。蘋煙在院口止步,探頭向裡張望,院中有一女人正在洗菜,生得粗壯。蘋煙走上前,怯怯的打量許久,才叫一聲:「姐……」那女子抬起頭來,大聲道:「你是誰啊?」「我……我是小五……」「小五……」那女子站起身來,把菜往木盆中一摜,濺起水花。「你回來做什麼?」「我……是這位公子贖了我。我現在……外面戰亂,我想帶公子回來暫避。」那女子打量一身破衣的牧雲笙,冷哼一聲,回頭大叫:「娘,小五也回來了。」蘋煙一家人對蘋煙的漠視超出了牧雲笙的想像。她從小被賣出當童養媳,離家五年多,就好像是一條出門散步的狗回到家中,沒有任何人表現出一點激動或歡喜。她們幾個姐妹仿如陌路,蘋煙都認不清她的大姐二姐,她們之間也沒有幾句話好說。蘋煙家八個女兒除了最小的老八都已嫁出去,其中二姐三姐嫁得尚好,嫁去了鎮上,現在兵亂,也都帶著夫兒跑回了家中,但二姐夫是鎮上殺豬匠,三姐夫是巡更的,這好歹都是山村中人羨慕的「正經人家」,這次回來,也都帶回來若干錢米,老爹老娘也就樂於接待了,可這蘋煙回來,卻只帶回一個破衣衫的流浪少年,更有傳聞說她是棄了丈夫和人跑了。二人又沒能帶來一分錢,她的爹娘恨不得一腳把她踢出門去,狗還能看家呢,回來個女兒,除了多添個搶飯的,還能有什麼用處?木屋中早住滿了。蘋煙娘對她說,便和你這夫君先在那廢豬棚中住一住吧。說罷捧著碗呼嚕著離去,也不說招呼先吃點什麼。原來這家從來就是有飯大家搶,搶不著的餓死活該。蘋煙從小也是這麼過來的,這回重拾往日時光,挽起袖子對牧雲笙,你等一等,我去與你拿吃的來。

    她衝入大屋中,立時引來罵聲一片,姐姐們一罵,姐夫們便上來推搡,蘋煙忍著一言不發,只死死的抓住了鍋勺,搶了一碗紅勺飯,卻被老娘嫌添的太多,上來一巴掌,抓著她的手拔回半碗。「搶,搶什麼搶!長到多大還是這幅死德性,全無用處光會吃飯拖累爹娘,你怎的也跑回來?還帶了個不知什麼樣人,被婆家趕出來了吧,怎不去找條河跳了,倒也乾淨?還在這現眼做什麼?」蘋煙紅腫著臉走出門來,望著手中那糊糊飯,想怎麼也是不該給牧雲笙吃的,可又還有什麼呢。心一酸,眼淚才潑落落的掉下來,全掉進碗裡。

    牧雲笙上前拉了她的手,說:「走吧,他們不要你,我要你便是了。」蘋煙抱住牧雲笙痛哭:「是蘋煙不好,連一口米飯也找不來,讓你受氣受餓。」牧雲笙心痛,抱著她道:「是我不好。連一個身邊的女子都照顧不了,我不該再讓你受氣受餓才是。」她老娘衝出來道:「小五,你吃完趕快給我滾回你婆家去,再看你帶著個野漢子亂跑,我們家丟不起這個人,你爹在裡面磨刀要砍你,你還是快滾吧!」蘋煙氣得嗚咽道:「我是這位公子用了許多銀錢贖出來的,你們一頭豬仔五斗米便把我賣了,那算是什麼婆家,把人當牲口使!」「你現在混個出息來啦,銀錢在哪裡?你二姐三姐的官人回來,提了肉買了布的來孝敬,你卻就帶回來兩張嘴,要跟了漢子跑便跑遠些,還好意思回來吃我們的飯,你那漢子咋養不了你,還跟著女子跑回來吃,真不害臊……」蘋煙老娘手指戳點,唾沫橫飛。

    牧雲笙一聲冷笑,拉過蘋煙的手:「她嫁的人家好不好,你們將來便知,只是今天你們趕她走,將來也莫怪她再不認得你們。」他緊握了蘋煙的手,大步而去,蘋煙雙眼含淚,望著少年,卻是滿腔欣喜。聽到他今天這樣的話,哪怕將來跟了他一輩子行乞流浪,也心甘無怨了。

    他們走出村子,在山中露縮,蘋煙不忍少年挨餓,去偷了幾個苞米來,燒與他吃。卻只是自己不肯吃,望著少年吃,卻自己也不餓了似的。少年看著手中苞米,歎息了一聲:「當年宴席吃小半倒棄了大半,珍餚奇味猶嫌不足。原來物事的珍貴,只在來得容易還是艱難。」他又定要蘋煙也吃些,蘋煙卻只吃了小半個,把剩下的小心裹入火灰中,備著晚上再吃。牧雲笙看得心痛,笑道:「你儘管全吃了,我去尋晚飯來。」蘋煙笑道,「你貴人家出身,哪裡懂得這些山野生計,你儘管歇著,只要我蘋煙還能動能爬,也定不能讓你受餓受累。」少年歎道:「蘋煙,你跟在我身邊,卻只怕危難重重,若是另尋生活,或許還有口飽飯吃。」蘋煙瞪大眼道:「咦?你不是說要娶我為妻?嫁夫歸夫,我這輩子哪也不去,可跟定你了。」看少年默然,忙又笑道:「傻瓜,誰要你真娶我了,說笑而已,你既然花錢贖了我,我便是你的奴婢,將來你定會娶個大府人家的千金,就像戲文評書中那樣,我知道的……現在只是上天暫時降的磨練,你將來終是還要回到天上去的……」她不由眼圈一紅。

    15他們夾裹在逃難人潮中,向北行去。

    「你要向北走,究竟是要去哪呢?」「我要去找一個地方,卻只有看見了,才知道是那裡。」「可是若一直向北走,只怕要走到大海邊上了。」少年點點頭:「蘋煙,我要走的路太遠了,你還是不要跟著我了,我幫你另尋地方安頓吧。」蘋煙正想說什麼,後面一陣大亂,人哭馬號,原來是一股敗軍逃下來了,推開難民,奪路而逃。敗軍催馬狂奔,撞倒百姓,路中一片慘叫。

    牧雲笙拉了蘋煙爬上路邊山坡,那裡早躲了許多人,路邊還有敗軍在搶掠,看有逃得慢的,上前拉住包袱,若是敢爭奪時,揮手一刀,方纔還尖叫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蘋煙嚇得發抖,走不動步。牧雲笙扶著她向高處而去。

    「小笙兒……我們會死嗎?」蘋煙的聲音顫抖著。

    牧雲笙握住包袱中的菱紋劍:「不要怕……有我在。」「可是……小笙兒……你千萬不要為我和那些兵鬥,如果他們真得追來,我跑不動……你也要先走……」蘋煙低下頭。

    牧雲笙心中一痛,唯有抱住她瘦弱的身子,默默無語。

    錢財在此刻已經全然沒有了用處,只會招來殺身之禍。而逃難的路上,即使有錢也換不到糧米,幾十萬逃難的流民把路上的樹皮都給啃光了。牧雲笙的包袱中,那僅剩的幾張餅成了稀世之寶,只有在深夜或人稀時才敢取出來食用,不然為了食物而不惜殺人的人四處可見,那些以前只知埋頭耕作抬頭望天的純樸農夫,在面臨死亡時也都變成野獸一般。

    蘋煙的腳步越來越緩慢,因為飢渴,他們本想沿著河走,可是河邊人太多了,隨時都能看見爭鬥與被殺的人,強盜也不時出沒。兩位少年只好走在人煙稀少的荒野,可連找些水都困難了。

    該向何處去呢?他們一直在向北走,可牧雲笙也不知道為何要一直向北,那裡真得有他要尋找的地方嗎?蘋煙默默跟隨著他,從來不置疑要去哪兒,哪怕自己已經虛弱得走不動路,但為了跟隨他,她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站起來前行的。這少女這樣的簡單執著,牧雲笙有時卻羨慕她——至少,她不會像自己這樣地傍惶。

    遠處有一個倒斃的人,群鴉正圍繞著他。他的包袱中是否會有些糧食?牧雲笙很快打消了去查看的念頭,因為烏鴉和野狗已經開始用餐了,很快什麼可吃的都不會剩下,只有白骨。

    又走了一天,最後的餅子也吃完了,蘋煙並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喊一聲辛苦。可她蒼白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她很可能無法再支撐下去了。「你走吧。」深夜,少女倚著他的肩,突然說。牧雲笙以為她早已睡著了,原來她也不能入眠。少女不再說話,這可怕的沉默表示,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拖累少年。

    牧雲笙知道,他連背她走的力氣也沒有。一個人也許還有可能活下去的,但那就必須看著她死亡,在烏鴉與野狗圍到她的身邊之前趕快轉身逃走。如果不看到那個慘景,少女的笑容也許還能永遠留在他心裡?可是那樣做的話,也許比親手殺一個人還要痛苦。

    「等到明天吧,明天,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會有辦法。」牧雲笙這樣說著,他希望少女能有信念支持到天亮,雖然,他並不知道辦法在哪裡。

    野狗在他們周圍徘徊,等待著。牧雲笙抱著少女越來越冰冷的身體,突然感到無比的害怕。他猛搖著少女的肩:「醒一醒,醒一醒,和我說說話!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少女睜開眼,微微一笑。這樣的話,如果是早一些聽到,該是多麼的幸福啊。是不是只有在她將逝去的時候,他才會這樣表露感情?他像個無助的孩子,她可真想愛撫著他,照顧著他,可是不行了。上天為什麼把人造得這麼卑微,得連想愛一個人都沒有力量,沒有時間。

    「不能……不能閉上眼睛……」少女想著,「不能離開他……他會害怕……他會孤單……」「和我說說話吧……」她強支著不讓自己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什麼都行……」牧雲笙緊緊抱住她,卻張不開口,越是想說些什麼,就越是心亂如麻。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去海邊。」「海邊……」牧雲笙抱著少女,望向幽暗的天際,「海邊……」他不知道那裡有什麼,他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目的地,一個最遠的終點。也許,她就會在路上等著他。

    「海邊……會有大船。」「船麼?開去哪裡?」「去……海外的一個國度……」「那裡很美?」「是的……那裡沒有戰爭,也不會有人挨餓。」「世界上,是不會有這樣的地方的……除非,那裡沒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會有苦難的。」「是的,那裡沒有人,那裡陽光普照,土地是金色的,遍地碧綠的草木,果蔬長得飛快……」「你騙人的,沒有那樣的地方……」「不騙你……你跟我到了海邊,我就帶你去那裡。」少女沉默著,頭漸漸低下。

    「蘋煙……蘋煙你聽得見麼?你不相信我麼?」少年握著她越來越涼的手。

    少女緊閉著眼睛,慢慢吐著微弱的聲音:「我相信……我會……一直跟隨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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