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月,明帝宣詔,將二皇子牧雲陸冊立為太子。
正這時,宛州反王牧雲欒大舉進攻。自穆如世家流放後,朝中除兵法出眾的牧雲陸,再無能與牧雲欒抗衡的大將。前方連連告急,新立為太子的牧雲陸只好立刻率軍出征。
但更大的驚迅傳來,北方右金族在擊潰端朝北陸軍,殺死皇長子牧雲寒後,開始於瀚寧邊境森林日夜伐木,運至天拓大江邊造船準備南渡進攻中州。領軍者是右金二王子碩風和葉。
北有右金,西有西端,兩面受敵。明帝日夜憂慮,唯恐數百年江山毀於他手,憂鬱成疾,重病不起。中都盛傳,明帝牧雲勤將活不過這個冬天。
2將近新年,中都一片大雪。雪似乎把聲音也壓得沉靜了,偌大繁華的都城忽然十分安靜寂寥。明帝牧雲勤於昏沉中醒來,忽覺精神好了些,命常待將他扶到殿門外,於樓欄上看京城雪景。
他回頭四顧,問道:「我諸位兒郎何在?」常侍急遣人去召宮中眾皇子,頓時后妃侍官百餘人,擁著皇子們湧至和源殿下,明帝見眾皇子年少,有些尚自顧玩雪不已,歎道:「可惜我最愛的皇兒,卻早戰死瀚洲戰場。」忽然問:「瀚州可曾下雪?」常侍搖頭說不知。明帝想起長子牧雲寒,心痛不已,呼道:「我死後,我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奪我瀚州故土,奠寒兒於長寞山祖廟者,方算是我牧雲氏之帝!」言畢跌倒,眾人忙扶入宮中,數時辰後,明帝牧雲勤於大雪狂飄中崩逝,年五十三歲。
3寒風大雪中,整個天啟城皆縞素一片。
牧雲笙站在園中,望著風捲紙灰向天,雲噴狂雪覆地,交織成密密的一片,他什麼也聽不道,沒有人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麼。這世上的一切事,都與他無關。
他卻伸出手去,以指為筆,憑空畫著什麼。滿城惶亂、一片號哭之聲時,他卻在與世隔絕的園中,冷寂如冰的屋內,不食不眠地整整一天。當他畫完那幅《天啟狂雪圖》,望著那滿紙冰霜,又抬頭四顧,雪花從窗外噴灑進來,週遭不聞人語步聲,彷彿世上只剩他一人一般。他週身冰冷,丟下筆去,推開屋門,天地陰霾,狂雪撲面。他閉上眼睛,淚水方才流了下來。
4此時,千里之外的衡雲關,宛州叛軍正借明帝駕崩端軍軍心混亂之機,十幾萬人輪換強攻城池。血戰二十天,城中戰剩不到五千人。太子牧雲陸幾天未睡,難進吃喝,已是強撐站立。城外殺聲震天,牧雲陸知道自己這一倒下去,城防立潰,一切皆休。
眾副將前來,請求護他從關後山嶺小路突圍。他們都道:「太子回到中都,還有整個中州可以運籌帷握,今日若戰死這裡,豈不是壞了大端的江山?」牧雲陸仰天大笑道,「中都?此刻只怕沒人願我回去!」他指向戰陣,「叛軍早繞到關後,四面城已圍住,如何逃生?」他拔劍高呼:「我牧雲家死於戰陣之上,死得其所。千古帝業,就留給後人相爭吧!」他終是戰死不退。
5新年初二,中都城中毫無新春氣氛,街上靜悄無人。偶有兵馬匆匆行過,踏破白雪。
這時傳來了衡玉關破的消息,太子牧雲陸及城中將士,全部戰死。
6太華殿內陰鬱灰暗,再無當年煌煌氣象,只有兩個影子如幽靈站立,傳來輕悄嗡語。
大司馬杭克敏道:「二皇子若死,誰為新帝,先帝在世時早有遺詔,我當依詔行事,怎能為私利而另選帝君?你休得再言!」長史南枯箕冷笑出宮,密召眾將道:「杭克敏迂如朽木。各位輔國功業,在此一舉。」於是皇后一黨眾臣起事誅殺杭克敏,迎立皇后之子十一皇子牧雲合戈為帝。
天色方明,百官聚在太華殿前,待新皇牧雲合戈第一次早朝,並行三拜九叩大禮。至於禮樂大典,卻是於紛亂之際免去了。南枯箕主持早朝,皇后南枯明儀晉封太后坐於牧雲合戈身後。合戈不過五歲,望著殿外人群十分惶恐,還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7牧雲笙靜坐園中,聽著登基大典的禮鼓。心想這宿命終是破了。他心中彷彿卸下重擔,丟下筆,向園外走去,一路思忖人生悲喜。渾渾噩噩,走過宮中,彷彿他還是當年每天這樣行走。宮中眾人見了,卻嚇得魂不附體。這六皇子不是病死已久,怎麼此時步行宮中,真是白日見異。
牧雲笙只想去見一見新登基者是誰。他信步走向太和殿,唬得百千衛士圍在兩邊,不知如何是好。牧雲笙卻只如不見一般,走上台階。百官一片驚嘩。
南枯箕心想,世上哪裡有鬼,這是活人無疑,這六皇子若是回來爭位,卻為何孤身一人,想必是癡症又犯了。我殺了那許多人,不在乎多殺一個。於是立目大喝:「六殿下,見了新陛下,如何不跪?」牧雲笙卻只是站在那裡,出神地望著牧雲合戈。
合戈年幼,被強令坐在皇位上,正無措間,忽見牧雲笙站在下面,喜得跳下龍座,直奔過去:「六哥哥好久不見,你去哪了?我們去玩吧。」南枯箕大喝一聲,合戈嚇了一跳,噤在那裡,頓時哭出聲來。牧雲笙上前舉袖為他擦拭眼淚,太后明儀卻過來一把抱過合戈,重放回龍座上。
牧雲笙想著自己小時,隨皇后之女瑛兒去雍華殿中看方出生的小合戈,那時小嬰兒是那麼可愛,眼睛癡望這世界,純淨得不能染一點塵灰,而皇后是那樣美麗可親,總是和聲柔笑。現在她坐在上面,面色冰冷,而這小合戈,也並不知有無數人為他丟了性命。他將來長大,還會知道太華殿前曾有的血跡嗎?南枯箕來到牧雲笙面前,低低說:「殿下,大勢已成,你還是順時而行的好。」牧雲笙心中一動,他眼中不見南枯箕,只默默念:「大勢已成……大勢已成……原來天命是錯的,一切都改變了……那麼,盼兮也可以和我一起了……」他一旦專注思索起來,又不覺早忘卻週遭事情,自顧轉身向殿外走去,於跪伏的百官眾目睽睽中走過。南枯箕又氣又怒,可大殿之上,卻也不能發作。牧雲笙走出殿門,看殿外那巨大廣場上還跪伏著近千官員,黑壓壓一片,伏在自己腳下。他歎了一聲,轉頭而去。
8暗殿之中,長史南枯箕正與掌握京師兵權的龍驤將軍虞心忌商議:「右金反部已盡得北陸,不日必將南下。當速召各郡守率軍勤王。」虞心忌搖頭笑道:「各地兵馬雖號稱五十萬,但軍心不齊,少經戰事,且各懷觀望之心。以我之見,不如與右金密談盟約,允其在北陸稱王。右金為遊牧之族,不能定居,縱然搶掠,不能佔我疆土。倒是其他牧雲氏割據皇族才是威脅。」南枯箕道:「萬萬不可,北陸乃大端宗室發祥之地,一旦割與右金,千古罵名。」虞心忌大笑道:「看來這罵名你是不肯讓你外甥皇帝來擔了,那麼我自然再找另一個皇帝來擔便是。」南枯箕大驚,便要拔劍,早被虞心忌一劍砍翻。發出哨箭,四面兵士殺入府來,各騎軍早按預先謀劃衝入各府,捉拿皇后一黨,再見數月之前天啟血雨腥風。南枯一族千萬算盡,終為塵泥。
虞心忌領軍帶劍上殿,太后南枯明儀抱著小合戈瑟瑟發抖蜷在龍座之上道:「將軍,你當初舉兵擁我母子入主金殿,今又率兵來驅,這是何故?」虞心忌歎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最該坐在這金殿上之人已經死了,剩下的想坐此龍位之人,均該殺之。只不過今日輪到你們而已……」他轉過身去,一揮手,兵士們一擁而上,太后明儀與合戈抱頭尖叫,被拉下龍椅,亂劍刺死。
血慢慢從白玉階上淌了下來,待屍首被拖出殿去,虞心忌這才轉過身來,面向空空的龍位。
「虞心忌是不忠之人麼?」他對著龍椅問道,愴然跪倒,「太子!你英魂若在,請回殿上坐!」他猛地連連重叩首,頭破血流,染紅玉陛。但寶座無言,雕龍不嘯。
***9牧雲笙被軟禁在自己曾經的寢殿中,渾然不知外面江山又要換了主人。他只是在等待去與盼兮相見的時間。《天啟全景卷》,也只仍缺中心東華皇城,無法補上,只恨不得長出翅膀飛上天去,一覽皇城全景。
這日正在宮中枯坐,面對白紙,胡亂塗抹,心中煩燥。忽聽殿外人聲,起身看時。殿門洞開,撲進來一群士兵,推了他便走,直來到太華殿上。那裡殿內殿外竟又早聚了文武無數。
牧雲笙被推到殿前,他心想著,這次又是哪位兄弟做了皇帝,又要向誰叩拜?卻忽然聽常侍太德上前高聲道:「恭賀六皇子殿下!先皇留有密詔,雲太子殿下若有變故,不能繼位主政,則由六皇子牧雲笙繼承大統。現皇后一黨已誅,請殿下即刻上座登基,江山萬載,福澤永固,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殿內殿外,近千文武官員一齊跪下。
牧雲笙呆立在那裡,望著跪倒在腳下的整個帝國。
原來一切並不曾改變,預言還是實現了,長皇子戰死北陸、二皇子與關同亡、連六歲的十一弟也死了,所有可能在他前面登基的人都死了,擁護他們的人也全族誅滅,他腳下踏著無數人的血,只為了那個預言。一切都不能改變。
少年呆呆跌坐在位置上,恍如木雕。
稱帝大典草草的結束了,沒有鼓樂,沒有儀歌,三拜九叩之後,百官如鳥獸散去,一切似乎並無變化。大端朝的百姓們,要很久以後才會知道又換了皇帝,或者有些永遠也不會知道,也並不關心。
10第二日清晨。牧雲笙正熟睡,忽聽常侍太德來喚:「陛下該上早朝了。」少年猛然驚起,想起昨天稱帝的事情,突然覺得世事滑稽,不由放聲大笑。
他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穿件皺巴錦袍,就要上殿。常侍太德忙一把拉住:「陛下,您愛穿什麼就穿什麼,反正虞將軍生氣了,殺的只是小人的頭。不過小人們全被殺光了,就再沒人侍候著陛下了,陛下還是胡亂穿件龍袍作作樣子吧。」牧雲笙一腳把他踹開,罵著:「呸,難道我這皇袍倒成了為你穿的了?我倒要看看我這皇帝當得是管用不管用,來人啊,把他拉出去給我砍了。」常侍太德愣了愣,向周圍看看。周圍的侍官全是他的下屬,也全愣在那,沒一個動彈的。又看牧雲笙眼中全無殺機。他心中有了數,跪下喊:「陛下開恩,小人知錯了,陛下饒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把頭叩的山響,卻是一點不傷皮肉。這也是練出來的巧勁。
他一邊求饒,一邊偷伸了手拉牧雲笙的袍角。牧雲笙心中明白,搖搖頭道:「一點也不好玩。你求什麼饒,你就不能演演抗命力爭的,說一番當皇帝儀容不整何以整治天下的道理,表示寧死也要捍衛禮典的決心?沒準我就升你當太傅了。」常侍太德一拍腦袋:「是啊,小人還是笨了。不過現在日頭已升出來了,百官們還在殿上等著呢。這遊戲,陛下留著去和忠臣良將們玩吧。」牧雲笙套上龍袍,發現倉促之間,這龍袍竟然還不是新做的,而是用的父皇的,穿在身上有些大了。忽然心中一酸,幾乎就要流下淚來,忽然道:「為我梳洗,我偏要精精神神地去當這個皇上。」少年皇帝拾掇衣冠,束緊袍帶,快步行風隨龍起,臉龐迎初升之日光,壓著一腔慷慨之氣,大步走上殿來。百官本來躬腰籠袖打著呵欠,準備應付了事,一看這少年的神采,不由全端正了身軀。司典官本來眼皮打架早飯沒吃底氣全無準備嘟嚷一聲「皇上來了」便罷,突然看見少年皇帝大步而來,後面旌旗冠蓋飛揚,金甲武士奔跑相隨,忽然間覺得又回到了大端朝還傲臨四海的時候。憋了數年的一口氣突然從心底衝上來,閃雷般大喊了一聲:「陛下駕到!」自已覺得分外之暢快。百官忙齊齊跪倒,不自覺全提高了嗓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龍驤將軍虞心忌按劍站在百官之前,看著這少年走上殿來,面色仍是冷傲,眼神中卻倒有了幾分讚許似的。
牧雲笙站到寶座前,愣了一愣,輕拂了拂椅面,才坐了上去,緊握雙拳,抑止著心中的亂流,半天默不出聲。
百官們也只好都那麼跪著,偷偷相窺。虞心忌卻已自站了起來,轉身向百官揚手道:「諸位平身。」百官們便紛紛站起。司典官皺起眉頭,敢怒卻不敢言。牧雲笙倒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虞心忌,像是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似的。
卻有一些官員還不肯站起,只等牧雲笙的旨意。虞心忌笑對其中一位說道:「老太尉,你卻怎麼站不起來了?」那太尉薛或罵道:「我只聽陛下的旨意,你卻如何敢號令百官?」虞心忌道:「您是個忠臣,只可惜現在忠臣應該上陣為國效命,捨身疆場。老太尉您的兵在何處呢?」薜或氣得鬍子顫抖:「我的大軍勇將,全拚死在和西端軍的戰場了。卻便宜了你這竊國之徒。」虞心忌冷笑站至他的面前道:「那你為何不也去死呢?」向下喊道:「給他一匹馬一把刀,讓他出城去上陣殺敵吧。」薜或暴怒而起:「我先殺了你這狗賊。」方才躍起,立時被虞心忌侍衛一箭從後射穿脖頸,從前方喉處穿出,栽僕於地。百官驚倒。
殿下跑來軍士將薜或的屍身拖走,在大殿上留下一道血痕。虞心忌才轉身望牧雲笙道:「陛下受驚了。請繼續上朝吧。」牧雲笙目睹一個大臣就這麼在殿上被殺,只覺得腹中翻湧,極想嘔吐。但那血跡卻也點燃了他骨子深處的另一些東西,也許是牧雲氏的血中天性。他冷笑道:「將軍以後再莫要在金殿之上殺人了,因為殺來殺去,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輪到自己的。」虞心忌頓時變了臉色,眾大臣全驚惶地望著虞心忌手按的寶劍,生怕這少年皇帝成為史上第一天登基就隕命的第一人。
虞心忌的目光凶狠霸道,牧雲笙也不迴避他的目光,和他對視著,心想道:「要殺便殺吧。瞪我又有什麼用。」這麼想時,嘴邊倒露出嘲諷笑意。
虞心忌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陛下說得極是,我們金殿之上這些人,誰也保不準自己什麼時候死,死得多難看。大家各從天命便是。」他大步走上玉階,諸官全嘩然變色。虞心忌來到寶座之前,肘支在龍案上,像是老朋友間說話似的,輕聲對牧雲笙道:「陛下可知昨天龍位上這個人是怎麼死的?」牧雲笙強平氣息道:「因為不聽你的話麼?」虞心忌搖搖頭:「因為他不配做皇帝。我虞心忌要對得起大端的江山,就要選一個真正能平服天下的人才對。」牧雲笙長吁一口氣,道:「那將軍你找錯了,最不知如何做皇帝的就是我了。」虞心忌搖頭道:「皇帝有很多種作法,有的本無才幹,卻什麼事都要自己抓在手裡,活活累死;有的猜疑懼眾,生怕手下臣將太有本事太有報負,生生害死眾多忠良;有的放權與重臣,自己享樂逍遙。」牧雲笙問:「那閣下希望我是哪一種呢?」虞心忌說:「這些都不是好皇帝,其實一個好皇帝,無非就是要會識人。能分得清忠奸是非,自然就可安享天下。」「那……將軍可是位忠臣麼?」牧雲笙嘲諷地望著虞心忌。
「是不是忠臣,不是臣子自己說了算的。天天惟命是從,高喊皇權尊貴,磕無數響頭的,不一定是忠臣。直言犯上,貌似無禮,君命有所不受的,也不一定是奸臣。一個皇帝能看得出這些,才算是初得帝王之道了。」牧雲笙望著他,突然想起盼兮所言:人心百變,也不過愛慾癡仇四字。看穿這四字,便看穿了人心。
他點點頭:「虞將軍的確個忠臣。只不過你會死得很慘。」虞心忌卻突然臉色立變,下殿正衣冠叩首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不知為何故這仗劍朝野的虞心忌卻突然對這少年皇帝敬畏了起來,也都跟著一齊跪倒,再次高呼萬歲。
牧雲笙卻覺得,這呼聲只像是無數人在狂聲怪笑。
11「陛下,按前法禮典,請設承平為年號。」那早擬好的詔書終於遞到了牧雲笙的案前,「承平?」少年冷笑著,「天下分明未平,這年號,不如就定為未平吧。」典官嚇了一跳,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不符禮制的年號。殿中眾臣也面面相窺。
「就這麼定了。」少年冷笑著,把那詔書上的承平二字塗了,直接在一旁寫上「未平」二字,蓋上玉璽。
百官皆搖頭,殿中一片歎息聲。這皇上果然當得荒唐。
虞心忌卻並不在乎此事,他手中已捧好了第二道詔書。此刻他慢慢走上前,把它放在案上。
他什麼話也沒說,但少年分明能看出,那詔書如有千斤沉。
那是將北陸瀚州萬里沃土割讓給右金族的詔書。
他舉起玉璽,他忽然想起了父皇臨終時的話:「我死後,我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奪我瀚州故土,奠寒兒於長寞山祖廟者,方算是我牧雲氏之帝!」「這詔書不能發。」少年握緊玉璽。
虞心忌笑道:「陛下可是在逞強爭面子?北陸我們已經戰死了數十萬將士,我們現在連各州的反賊也無力征討,去哪裡再征發大軍北伐?先帝連年四方征討,各州的戰火只是越燒越旺,國力已經耗盡了,饑民四起作亂,唯有此一詔,可以暫贏來喘息之機。陛下不發這詔令,我也只好自已借玉璽一用了。」他上來就要拿那詔書和玉璽。牧雲笙緩緩道:「住手。」虞心忌縮回手去,只盯著牧雲笙。
少年望著那詔書,大笑一聲。高舉手,重重地把玉璽蓋在了詔書上。
12那策封北陸王的詔令被一路護送千里,登上了北陸瀚土。
右金族首領碩風達終於得償所願,得大端承認封為北陸王,號令北陸諸族。聽旨之日,他奪過使者手中金印,也不跪拜,轉頭面對族人,大笑三聲道:「我右金族,終於不再是大端朝的奴屬了。我們是自由之民了!北陸萬里草原,任由馳騁!」四野歡聲雷動。
一旁卻有一人不笑,那是右金二王子碩風和葉,他柱劍搖頭歎道:「父王的志向為何如此的狹隘。什麼北陸草原任由馳騁?大風起時,當橫掃天下!」他此話一出,四野皆驚。草原上狂風捲嘯,彷彿正為他的雄心迎和。
碩風和葉接著大聲道:「端朝數十萬精銳敗在北陸,中州正是空虛之時,若是放過這機會,以東陸之富庶,不出三年,其便可重整大軍而來,那時什麼北陸封王,不過是一紙笑話!」但各氏族首領中,有大半認為南下絕不可能獲勝。十日後召開的金帳大會之上,十七個大氏族之中只有四個支持碩風和葉。
已是的北陸王碩風達點點頭說:「既如此,南征之事,且容再議。」碩風和葉心中憤悶,拔劍高喊:「願隨我殺出個天下者便去,願在這裡吃喝等死者便安坐吧。」碩風達怒喝道:「小兒不得無禮!」碩風和葉冷笑道:「當年您也是草原上的英雄,但現在您老了,開始不敢在風雪下出征,喜歡裹著棉袍躲在帳中飲酒。今日我率兵南下,就再也不回北陸了。若是我敗了,我就讓人把我的頭帶回來,然後您再獻去給大端皇帝作賠罪。但若是我勝了,我便是東陸之主,而且我還要一統三陸九州,做天下之帝王,那時您這個北陸王也要向我稱臣,不然我就會回師北陸,掃平你等!」他跪倒在地,叩拜三次,然後拔劍割斷左手小指,丟入其父碩風達的酒杯:「從今日起,你再沒有我這個兒子,我也再沒有你這個父親,因為沒有人能阻住我一統天下的雄心!」他轉身上馬而去,一班忠於他的武將緊緊跟隨。碩風達大怒而起,取過弓箭,拉滿瞄準碩風和葉的背心,卻終於沒有射出去。
終於,看見兒子遠去,他愴然長歎一聲,把弓丟於腳下,微微有些蹌踉:「看來我真的是老了,想射箭時,眼也朦了,手也抖了……這天下,留給年輕人去吧。」那些天,碩風和葉袒著上身,舉著長刀,佩著帶血的頭盔,遊走於狂歡的各營落唱喝道:「醉者生,醒者死。醉者為奴而生,醒者奮戰而死!願為奴者儘管飲酒,願死者隨我來!」幾乎所有的年輕男子都圍繞他歡呼,於是碩風和葉領右金最精銳軍馬中忠誠於自己的一半,鐵騎七萬,渡天拓大江南下!13牧雲笙將他的佩飾金環掛在屋外,又在下面掛了一張小小的寫滿古怪字符的紙片。風吹來紙片搖動,發出奇異的聲音。
雖然已是皇帝,他卻又搬回自己的小園木屋中,沉迷於研究天地與星辰的奧秘。而虞心忌也不再讓他去上朝,所有事正好也不向他通報。這兩年來,他按盼兮告訴他的方法,利用那世間本源之力,去使萬物的結構變化,從而產生種種奇異的效果。
所發生的一切使他入迷,也更加堅信女孩所說的話:真正的術法大師,並不是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而是知道風雨雷電為何而生,黑夜白晝因何輪轉。只有知道了天地生成造化的本源,才真正明白「術」並不是魔法,而是化育萬物的真理之所在。
他是如此渴望著去瞭解更多的天地,如果盼兮告訴他的都是真的,那麼必然還有許多奇跡,正在不為人所知的地方發生著。他心中充滿改變這世界的念頭,卻不是通過戰爭與權術。少年明白,是自己該出發的時候了。他要去尋找到盼兮。與其在這皇城中做個奴隸般的皇帝,不如去闖自己真正的天下。
他終於無法完成那一幅畫,雖然他用過的色彩染盡了林園。少年抬頭向天空望去,他忽然愣住,這一瞬,他知道自己已經看見了那張無邊的畫紙,以往盼兮與他所說的世間種種奧秘,在心胸中如百川激盪,猛然融匯成大海,從此天高地闊,自在波瀾。
少年知道,是離開這個囚籠的時候了。
想逃出皇宮並不容易,以他現在的力量,還無法從重重侍衛和御用術師們的監視下逃脫,只有在這幻彩的森林中,他才能掩藏自己的行動。於是少年有了一個看起來更瘋狂的想法。
在掛出金環十數天後,這天牧雲笙出門,他終於欣喜的看見,一隻金色的甲蟲正緊緊掛在金環上,得意的啃吃著。
盼兮曾經和他說過,這世上有一種甲蟲名喚貪金,擅於挖掘,以石中的金質為食。他要的是就是它。
牧雲笙將金環帶回屋中,那貪金要吃不要命,只顧緊緊的抱著金環不放。牧雲笙將它捉取放在小紙籠中,將金環以術法溶了,澆在地面。那溶金流象小蛇一般在地上扭動爬行,看見地縫,閃電般的鑽了進去。
他再放出貪金,那貪金立刻撲到地縫前,急速向下掘去,瞬間沒影了,只留下一個小洞。
牧雲笙將他的一點意志貫入了那金液小蛇中,使它會在地下來回遊走,而貪金也會不斷追趕,直到在地下掘出可容人通過的孔道。這些法術頗費心神,他倒下睡去,只等明天來查看結果。
可盼兮也曾提醒過他,世間奧妙無窮,沒有人敢言能掌握一切變數,所有的法術,都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少年在夢中,心神不寧,總是聽見女孩在耳邊如此叮囑。他猛然驚醒,已是第二天清晨。
少年向地面看去,不由嚇了一跳。
像是地震般的,從床邊到門口偌大一塊地面沒了蹤影,變成一個大洞,斜向下去。雖然這正是少年想要的,但他卻沒想到,一隻小蟲竟能有這麼大的本事,若是將來有人用它來挖掘城牆,那這世間的城池豈不都是白建了。
不過世間萬物總有相生相剋,這樣的小蟲只怕也定有制約的辦法,少年這樣寬慰自己,舉了火把,沿斜坡慢慢向地下走去。
越向下走,他就越不安,行了幾十丈後,那地洞更大更寬,還分出許多新孔,這樣一隻小蟲,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能耐?黑暗中他凝神細聽,那些孔洞深處傳來沙沙聲響,像是雨聲一般。少年心奇,這會是什麼聲音?可不像一隻甲蟲弄出來的。
一個孔洞中忽的聲音大作,像溪流暴漲,突然間孔口噴出無數貪金蟲,像金瀑狂奔一般瀉流在地,瞬間鋪滿整個地面,許多還從少年腳上爬了過去。然後像水珠沒入沼澤一般,又全鑽入另一邊的土中不見了,那邊的土層上只是又密佈了無數小洞。
正這時,那甲蟲湧出的孔洞中,又呼的鑽出一物,身上也遍佈金色鱗片,落地倒彷彿一個小球急速滾動著,從另一邊掘土鑽進,挖出一個新的孔洞來。
牧雲笙有些明白了,這金甲蟲召來了它全族沒準想在這裡落戶,可把什麼以它們為食的異獸也招來了,所以這一夜地下才孔道縱橫,幸虧自己醒得早,不然再一會兒,只怕房子也要塌了。
之後的許多天,貪金蟲們瘋狂開鑿著它們的地下宮殿,牧雲笙用術法引導著它們,漸向宮城的外圍掘去。
但這一天,牧雲笙卻發現,所有的貪金都聚在洞的盡頭不動了。它們靜靜停著,形成了一面巨牆。
這使少年十分的驚異,貪金為什麼懂得停在同一個平面上不再掘進,而且這牆平整的連人族工匠可以都建不出來。
他手一揮,向牆面灑出一片光塵。甲蟲們向四面奔湧開來,像風吹開沙塵,露出那光滑的牆面。
牧雲笙藉著光芒走上前,驚異於他所看見的一切。
那裡,是一面鐵鑄的巨牆。
這才是甲蟲們停止向前的原因,為什麼會有一面鐵牆擋在這裡?這是什麼時候築成的?難道就是為了囚住他?牧雲笙驅使貪金族們向下方挖去,一種不安的預感籠罩著他。如果這是為了防止地道所設置的,那麼……難道這鐵箱也是有底的麼。
甲蟲們的挖掘很快又停止了,最不想看到的事還是出現了,牧雲笙的腳踩在了鐵鑄的地面上。
他呆呆的站著,心中惶亂與絕望交織,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難道一切都是徒勞的?他永遠不可能逃離這裡,既使死去,他的白骨也會被永遠留在這裡,沒有人來,與世隔絕,直到千年萬年後。
少年臉上卻露出了冷傲的笑意,他不相信,他決不相信有人可以囚住他。他要離開,沒有人可以阻擋。
鐵牆上寫滿了密密滿滿的符號,少年在計算著,想用普通光與火的法術割開鐵牆都需要極強的能量,少年無法收集這樣的力量,也沒有任何的術法書籍現成符咒可以學習,他只有一個辦法,自己創造所要的的法術。
近一個月過去了,符號從牆上寫到了地上,又從地下一直延伸到了屋中,再到牆上,窗上,室外,而被抹去修改的部分,更比寫出的多上十倍,終於那一天,少年檢查了所有的算式,吁一口氣:「試一試吧。」他把筆扔到了那些字符中間。
筆落地處,光芒開始散開,在字符組成的長卷中急速的向前湧去,穿過窗口,進入地下,照亮了層層孔道,最終在鐵牆上鋪散開來,當所有算式字符都被點燃的時候,這個法術完成了它的內部自洽,啟動了。
整個大地就是一聲巨響,那光芒從園中直射出來,光環急速展開,向整個皇城撲去。
連少年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呆站了一會兒,慢慢抬起手,看見自己袖上,手指上,結著的透明冰霜。
整個皇城像是冬天突然來臨一般,所有宮闕、樹木、人獸、都被籠罩在冰雪之中。
正在宮中洗浴的某位太妃,呆呆的望著澡盆中水面結成的冰,突然發出尖利的大叫:「來人啊,好~~~~~冷~~~~~~!」牧雲笙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迅速向地下奔去。「希望法術成功了,不然就再也走不成了。」地下幾乎變成了冰雪堆積的王國,少年連奔連滑衝到鐵牆前,跌倒在地。
他抬起頭,望著眼前的情景。
法術的藍輝還沒有散去,光芒中那鐵牆彷彿依然如故,堅實而立。
少年慢慢走到牆前,伸指在牆上輕輕一點。
砰的一聲,藍色光塵飛濺,鐵牆象粉末堆成一樣轟然崩塌了。
而牆外,什麼也沒有。
沒有泥土,沒有岩石,沒有光線,牆外是一片虛空。少年把手伸出牆外,什麼也沒有摸到。
他又拾起一個小石塊扔了出去,小石塊消失在黑暗中,許久也沒有聽到聲音。
這鐵牆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在地下?它外面又是什麼?但他已沒有選擇。
找出自己製成的那一雙可使人身輕如鴻毛的銀色羽翎,將它們插在雙足之上,少年縱身跳入了黑暗之中。
14牧雲笙直落下去,墜了也不知多深,卻突然腳下一冰,他跌入了水中。
那竟是條湍急的地下河,他被水沖著一路向前,卻聽耳邊一種聲響越來越大,如萬馬奔騰。
牧雲笙正疑惑,那聲音已充斥整個地下,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勢也越發湍急。他忽然想到什麼,心說:「不好!」這同時身子已被拋了出去,河水彷彿消失了,他直墜向下。
在空中他看見,下方一片碧藍的光蕩漾著,不見邊際,光芒在四周峭壁上映出巨大的藍色波紋,像石壁上流動的浪,也映亮了他身邊那巨大的瀑布,它足有幾千尺高,怒吼注入下方那片光芒,那像是一個水晶般的巨湖,卻有極亮的星辰沉在湖心,映亮了整個地下。自己的身邊,無數水滴正一同下落著,像是懸浮在他的周圍,也折射著幽藍的光芒,像是千萬明珠,浮於天上。
那片碧藍撲面而來,牧雲笙直墜向湖中。
但足插銀色羽翎的他,像一片羽毛般,緩緩落在湖面,像落在了一塊柔軟綿床上,那水面將他托住了。
自己的腳下,湖心中透出巨大的光芒,他能清楚地看到腳下碧藍的水中,魚兒自由來去,那些魚竟然也是透明的,有金黃有碧綠,如彩晶綴於水中。這湖不知有多深,那湖中光芒的來源,在一片朦朧之中,卻是一直看不清。
這時腳下有一團晶光游來,他細一看,竟是一條透明大魚,有兩人般長,身體一伸一縮,張著大嘴直衝而來。牧雲笙嚇得拔腿就跑,水上水下開始競速。
他此時身輕如羽,腳點水面,每次可輕輕躍出數丈,可那魚扭動著身體,幾下便趕上了牧雲笙,來到他的腳下,猛地躍出水面,牧雲笙覺得水花撲面,四周升起透明的壁,便身在魚腹之中,隔著透明的魚身,還能看見大魚落回水中。
可是大魚連水帶人一起吞下,牧雲笙在魚腹中如在注滿水的袋中,極力掙扎,險將溺死之時,水位卻下降了。原來大魚緩緩將水吐了出去,牧雲笙長出一口氣,軟倒在這透明囚籠之中。魚腮的扇動傳來緩緩的氣流,他在魚腹中,卻也可以呼吸。
大魚直向湖心而去,眼見離那湖心的光源越來越近,卻突然又折個方向,向前游去。
卻突然四周都有這樣大魚移來,牧雲笙發現自己已置身魚群之中。可更讓他驚喊出來的是——那每條魚腹中竟都有一個人!但那些人卻並不像是死去了,他們是活的!而且他們還跪坐在魚身裡,望著前方。
牧雲笙驚疑不已,魚群卻游近了一處岸邊。這岸並不是真正的湖岸,卻像是浮在湖上的陸地,因為湖水仍從岸下流過。魚群們游至岸前,便噗噗地把腹中人吐了出去。他們穩穩地落在岸上,開始說笑。
可是牧雲笙這條卻並不吐出他,只在岸邊徘徊著。牧雲笙想他是還不知道駕馭這魚的方法,眼見那魚又要游向岸下了,牧雲笙急得向魚腹猛踹一腳,那魚噗地把他吐進了湖中。但牧雲笙很快便浮上了水面。
那群人已向陸地的深處走去。牧雲笙小心跟在後頭,聽他們說話,也是東陸言語,只稍稍有些口音。
「聽見那聲怪響了嗎?聽說有人把南面崖上那個出口給掘開了,上面終於又要有人下來了。」「聽說打那出口被封,三百年沒有人掘開過了,現在上面什麼樣,牧雲族的逆賊還統治著東陸麼?還是早換了朝代?」「不論如何,這出口掘開,總不是好事。我們的安寧日子怕是要到頭了。陛下正在召集軍隊,準備作戰。」「我們為何要死守在地下呢?我們回地上去不好麼?」「出口都被從地上封死了,就算是被地上人掘開的那一個,也是從瀑布而下,只有來路沒有去路。再說那地上太多人口,人一多心就異,戰亂頻生,何必回去呢?」「可是我們在這地下,更深處也有河絡國為敵,幾百年來也沒斷過戰事呢。」沒有了湖水的光線,岸上變得漸漸黑暗了。但這些人卻不點火把,像是在黑暗中也能自在視物似的。
牧雲笙卻看不見腳下,磕磕絆絆,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了。爬上一個坡,忽然眼前現出奇景,他不由驚叫一聲。
幾根極高的光柱從黑暗空中一直連通地下,使眼前的大地有如月光映照。原來那竟是從上方垂下的水柱,無窮無盡,注入湖泊之中。那水瀑之巨大,直徑定有十幾丈,如果走到近前,那大地一定在隆隆顫抖。這地面被許多閃亮的藍色河流所分割著,脈脈流動,遠方有一座龐大的宮殿,彷彿玉石砌成,映在湖光水影之中。
15卻有大批人圍在城牆前,各自帶盔甲。正聽台前一錦服王冠的老者說話。
那老者大聲喊:「自我國國土被牧雲逆族所掠,至今三百餘年了,我等躲於地下,日夜不敢忘復國大業,那牧雲逆族害怕我等殺出地面,便用鐵汁堅石封起所有出口,還驅使河絡族來與我們廝殺。但數百年來,我大晟卻仍然人丁興旺,氣象日隆。如今,南面崖上我國故皇城處出口被掘開,想必是牧雲賊黨又要大舉進犯,我等要從速準備……」忽然遠方有人大喊:「河絡!河絡族渡湖了。」長者大驚,一揮手,「看來他們是約定好了,眾軍將與我趕至湖邊堅守!」人群轟然向湖邊湧去。
牧雲笙也想去看個究竟,他足有翎翼,跑得飛快,雖繞彎避開人群,仍是先趕到了湖邊。
少年抬眼望去,只見那湖中漂著密密層層像是巨大堅果似的東西,漂近岸邊,那堅殼迸開,裡面就彈出一物事,落在地上,卻像是一巨大蜘蛛,有一人多高,上面還隱約坐了個小人兒。那些小人身形只有人族一半高,一頭紅髮,一雙大眼倒像佔去了臉的一半,好似畫中的精怪小鬼。那便是傳說中居於地下的河絡族了。
而那些巨蜘蛛,卻不像是真得巨蟲,而是由河絡們操縱著的。牧雲笙曾聽說,河絡族會拼起支架,然後用一種叫惜風的又似植物又似動物的怪東西栽植其上,惜風就會按骨架生長成河絡們需要的形狀,或多足蟲、或高大巨獸、或是長著眼耳的車輛,這些東西被稱為將風。看來這些巨蟲,也是將風的一種吧。
河絡族正驅動這些巨蛛將風與晟國的守軍交戰,用綁著銳利刀鋒的前足將他們刺倒。又或是噴出白線,將他們粘住捆翻在地。
而晟國軍似乎也與這等怪蛛軍交戰多次,並不慌亂,在地面布下道道火牆,在火牆後向蛛軍射出火箭,那巨蛛果然紛紛燃燒起來,雖然它們帶著火仍能行動,蛛上乘的小人兒卻先受不了了,怪叫著跳下蛛去,滾打著身上的火苗。
忽然又有另一些巨蟲湧上前來,這回卻像是些巨蟻,行動比巨蛛們要慢許多,拖著巨大的肚子,近至火牆,猛地噴出水去,上百條水柱頓時將火牆衝開。巨蛛軍一擁而入。晟軍第一道防線開始崩潰,紛紛退上山坡,準備第二道防線。
卻突然背後傳來響箭示警之聲。牧雲笙回過頭去,見那座冰瓊般的美麗城殿之中,竟然也騰起了火光。他顧不上看這面廝殺,又奔向宮城而去。
來到城邊,果然見晶石樓台前怪影重重,一支怪蛛軍不知何時已侵入城中,亂衝亂跳,有些爬上石壁宮牆。城中民眾四下逃散,哭聲震天。
牧雲笙憑著足上雪羽,一點地身子躍起,輕輕落在一幢平房頂上,再一躍,抓住了一箭樓的欄杆,他身子輕得沒有半兩重,輕輕一翻,就已站在箭樓之上。
卻見連中心宮殿之中,也已有怪蛛侵入,從高處看下,就如鬧了蟲災,數百蛛影在樓宇間爬來爬去,追逐晟人。他心急如焚,卻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覺得背後什麼一動,他一回頭,嚇得大叫。不知何時一巨蛛已經爬上箭樓,正攀在欄杆之外,揮舞黑長大足。他嚇得直接一躍,就從箭樓上跳了下去。身子正輕飄在空中,那箭樓上巨蛛趕至欄邊,猛地噴出蛛絲。牧雲笙只覺得一下被又粘又韌的筋繩纏住,拉回向箭樓。回頭見那巨蛛的怪頭越來越近,嚇得在空中亂踢不止。
那巨蛛伸出前足將他一把挾住。蛛背上探出一個小腦袋,用人族話問道:「你為什麼可以跳到那麼高,像是沒有重量似的?莫非你是個羽族?」牧雲笙掙扎著:「我若是羽族,你們便不殺麼?」那河絡道:「我們與羽族是並沒有什麼冤仇的,只是這些人族下到地下,佔了我們的領土,我們才要將其趕走。」牧雲笙被挾得喘不過氣來,只道:「地下……這麼大,你們分……他們一點……也沒有什麼……」「哼,若是人族繁衍起來,這地下也不夠他們住哩。」那河絡道,「你是羽族,我不殺你,快點逃命去吧。」他操縱那蛛前肢一放,牧雲笙又飄落下去。卻突然聽到空中箭嘯,數支弩箭射上城樓,穿過了那巨蛛身體,蛛背上的河絡也尖叫一聲,摔落下城樓。但他背上卻纏了一條蛛絲,藉著它緩緩落地。牧雲笙一看,他的身材只有自己一半高,奔跑得卻極快,一轉眼便消失在街角了。
牧雲笙從屋頂上向中心皇宮望去,見幾隻巨蟻正在宮城頂上噴吐火焰,但這宮城卻是晶石所鑄,燒不毀的,只是那些人族士兵在火焰下逃散。
突然傳來女子尖叫,一個怪東西從皇宮中猛地跳了出來,縱在空中能有七八丈高,方落地又一縱而起,倒像是個巨大跳蚤。但跳蚤足間卻挾著一個女子,掙扎尖叫。牧雲笙一驚追去,奔過重重房頂,追近那巨蚤,它一彈而起時,牧雲笙也一縱而起,抓住那巨蚤的足肢,翻上蚤身,只看見蚤背上一張河絡驚訝的臉。他一拳過去,那河絡伸手來擋,巨蚤失了控制,啪地撞上箭樓,跌落地上。
牧雲笙落地卻覺毫無衝力,立刻站起來去看那女子如何,卻見她被擋在蚤足之後也無大礙,正要拉她出來,那河絡跳了過來。原來這河絡族個子雖只有人族一半,卻腳力極好,一跳便縱到一人半高,揮刀劈下。牧雲笙一躲,河絡這一刀落了空,那女子卻突然飛起一腳,踢得那河絡直飛出去,撞在牆上。
他摔在地上,爬起來東西南北還不辨就開始用了人族的話大罵:「你們這些高個賊,不肯早些交出傳國玉璽來,居然還敢還手。」女子冷笑:「交出給你們,也一樣免不了戰事。」「自然!」那河絡道,「玉璽我們要拿走,但我們先祖受大端牧雲氏皇族所托,要滅了你們的國,便許我們回地面建城。今日正是機會。」「牧雲氏?」牧雲笙心中暗驚。這時四周,又有河絡族操縱著怪蟲攀爬而來,準備撲向他們。少年眼見危急,喊:「我便是當今端朝皇帝,你若真與我祖先有約,卻來同我見證。」一旁少女吃驚的轉頭看他。那河絡也上下打量他,笑起來:「你是端朝皇帝?那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我想逃出皇宮……不小心鑿穿上面的牆落下來的。」河絡向頭頂看看:「那把晟國封在地下的鐵壁是你弄穿的?我還以為是上面派人來檢查進度,才趕緊大舉進攻呢……聽說新立的那個未平皇帝倒真是你這般年紀……可你有玉璽麼?拿來我看。」少年正想說話,那河絡卻自己搖頭晃腦道:「我這腦筋,定是剛才撞在牆上受了損傷。你們是托我們來奪傳國玉璽的,自然是沒有。」「傳國玉璽?」牧雲笙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端朝的玉璽是三百年前立國時所刻,並不是從前朝奪來的。而東陸皇朝卻有一顆世代所傳了千年的玉璽,據說是當年第一位平定天下一統九州的皇帝取了世上唯一的天降玉石所鑄,世代王朝,諸家勢力、均以奪得此傳國玉璽為獲得天下的象徵。也據傳這從天墜下的玉石中有神奇光蘊,可以安定四方,庇佑皇朝。於是成為英雄霸主並爭之物。
那千年傳國玉璽,自然是被這流亡的晟朝帶來了地下。所以自己的先祖才托了河絡族奪取。
那河絡又說:「你說你是未平皇帝牧雲笙,卻沒有玉璽。不過我卻有個法子,我早聽說這未平皇帝別的什麼不會,就是一手畫天下聞名,你畫上幾筆,若是我鑒得是未平真跡,便相信你是那牧雲笙。」少年心中暗笑,想:河絡族也懂賞畫?他從腰間錦囊中取出心愛的隨身銀狼毫。四顧道:「可是無墨無紙硯啊?」「你們人族就是事多,紙張一碰就碎一燒就毀,我們河絡族用灼熱炭刀在岩石上作畫,那才是萬世不朽呢。你入鄉隨俗吧。」那河絡一揮手,巨蛛們噴出蛛液,剎時把一面牆塗抹得白如雪,平如鏡。又道:「把那女人的血,用來作墨!」牧雲笙驚叫:「不可……」卻早有巨蛛噴出白絲將女子裹住,懸起在半空,又伸前肢刀鋒在女子腿上割了一道。少女一聲慘叫,血涔涔而下,河絡摘了頭盔,上前接了血道:「你若不畫快些,她便死了。」牧雲笙急橫下心,眼一閉,使筆蘸了血,在牆上急繪起來。卻是雪地一枝梅,寥寥幾筆,便已畫成,此時盔中血還接不到小半。
忽聽眾人驚叫,原來白牆之上,畫中那七八朵鮮紅梅花卻突然綻蕊破蕾,掙出牆面,撲撲撲撲地在白牆上綻開了起來。
那河絡大呼道:「變……變成真梅花了?這是什麼法術?」少年說:「你現在相信我是牧雲笙了?」河絡忙道:「信了信了。」他一揮手,女子被放了下來,又有蛛液噴到她腿上,瞬間把傷口裹好。河絡卻上來打量少年手中筆道:「你這筆當真是寶物,我用我的心愛寶劍和你換好不好?」少年搖頭:「你要盡量拿去,但先放過這女子和這些地下國民。」那河絡卻跳開一步:「等等,可是你們當初要我們滅晟朝,許給我們在地面上的土地,現在好不容易要成功,又要我們放過他們?若這樣,就還要答應我們三個條件。」牧雲笙問:「什麼?」那河絡道:「我們要在地面越州清余嶺原河絡族發源地一帶山中建地上城,我們居山中,人族居平原,互不侵犯。」牧雲笙點點頭道:「可以。」河絡道:「第二點,我要你封我為地下王,執印統治天下河絡部族。」牧雲笙心想:我冊封你沒有問題,卻不知其他河絡部族服不服你呢。笑道:「也可以。」河絡道:「第三點,你們牧雲氏世代從越州征發我們河絡族去北陸殤州建城,與誇父族作戰。那些河絡不堪苦役反了,你們又派人剿殺,我們要你們允許我們河絡在殤州地下立國,再不服役。」牧雲笙想想:「也可。」那河絡歡呼道:「萬歲萬歲萬萬歲!你是君主,一言既出,可不要反悔!」牧雲笙笑道:「只要我還是君主一日,我定然信守諾言。」那河絡道:「那我與你歃血為盟,我是河絡速莫國國主帆拉凱色,現與端朝皇帝牧雲笙定下盟誓,家邦興亡,在此一言。」他抽出所佩短劍,割破手指,將血滴於劍上,那短劍上立時就泛出光華波紋來。
見牧雲笙好奇,河絡王帆拉凱色笑道:「今天也讓你見見我們河絡族的寶貝。你可知世上有十二把名劍,今天你便見到其中的未明劍了。」牧雲笙當然聽說過十二名劍的傳說。那是世間流傳著天下最好的劍的排行。
其中第十二把叫菱紋劍:據說可用劍風殺人。劍一揮,十幾尺外的樹木也迎風而斷。
第十一把為未明劍:可吸收劍下死者的魂魄,殺人越多劍上越利氣纏繞,揮劍就有惡魂衝出,索取人命。
第十位是厭火劍:羽族所鑄,聽說劍輕軟的象羽毛一樣,可以飛出取人首級再飛回你手中。
第九把為影鱗劍:這把劍據說封著一個前世大英雄的魂魄,你湊近劍身,能看到劍上流動著一個狂怒的影子,心中聽到呼嘯的怒吼。
第八把蒼雲古齒劍:是古時一個叫天驅的武士團的宗主之劍,這些天驅武士平時潛伏於四方,個個都是身懷絕技,而此劍一出,就可以號令他們。
第七把裂風劍:聽說可以用來指揮風雲雷電。
第六把承影劍:據說是亂世之劍。以前帝王所佩,但若是帝王執之,則天下大亂,若是臣子執之,則可能弒君亂國。
第五把龍淵劍:據說是開啟龍淵之劍,可世上真有一個叫龍淵的地方嗎?沒人知道它在哪。
第四把純鈞劍:這把劍好像沒有別的好處,就是鑄劍的材料不一般,再無第二把。沒有鋒芒,連豆腐也切不動,只是專制天下所有的劍器,聽說好像很多名劍都是被這把劍毀了的。
第三把光授劍。據說是天神用來驅趕星辰的劍。
第二把啟玄劍,聽說是天地還沒有就有它了,那也不知道是誰造的,別的劍只能殺人,這把劍可以使萬物重生。
第一把:拓天劍。傳說中開天闢地的劍,不過也只是傳說中,並沒有人真正找到過它。
這前三名的寶劍都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神器,所以真正流傳過於世間的只有後面九柄而已。
而眼前的未明劍,豈不就是排名十一位的那把可吸魂索命的河絡族名劍麼。
河絡王帆拉凱色正得意說著:「我們河絡鑄劍,以飲血魂印為極致,真正的好劍,劍師都要將自己的血注入劍中,而若是刺入敵人身體,就會把敵人的魂和血一齊吸入劍中,決不會滴淌血跡,這樣越是經臨戰陣,劍就越利,而死在劍下的敵人越強,劍中的戰魂就越厲,可以震撼敵手。北陸右金二王子碩風和葉那把著名的血色劍,就是河絡劍師所鑄,,它劍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勇士的魂魄了,但卻決比不上我這一把未明。」他將未明遞給牧雲笙,牧雲笙看這刀柄密密鑲滿細碎鑽石,極是華麗,刀身卻是純黑色,寬處微顯粗糙,不知是何種材質鑄成。細看時,能看到刃鋒四周有隱隱的銳氣流動,想必還未碰到刀身,那銳氣就能割金斷石了。
他伸手指輕輕在那股銳氣邊緣一觸,果然手指就被割破了,連疼痛也沒有。他學帆拉凱色將血滴到劍身,劍身便如乾渴土地一般將那血吸去了,那血印泛開處,黑色卻突然向四周退去,現出明鏡一般的劍身,光華四射。
「果然是未明。」牧雲笙讚道。
「我們的血都滴入劍中,這劍便是盟約的見證了。他日有人反悔,必死於此劍下。」帆拉凱色說:「現在我們是盟邦了,這劍送與你。」牧雲笙手中並無信物,只好將那畫筆回贈給帆拉凱色。卻憂心的說:「我雖然和你立約,可我這皇帝也不知還能當多久。」帆拉凱色跳上巨蛛道:「放心,我每日在地下都夜觀星象,你還有好幾百年君主可做呢。速派人把冊封詔書與大印送來。諸將,退兵!」一河絡巨蛛騎士吹起號角,那些蛛蟻騎士向城外退去。
牧雲笙還愣在那裡。
那一旁女子緩緩站起身來,卻只是呆望著他:「你……你真得是牧雲笙?當今端朝的皇帝?」牧雲笙苦笑:「什麼皇帝,端朝都變得什麼樣了。我不是也逃到地下來了?」女子走近他,望著他手中的劍:「這帆拉凱色一直吹他的劍,究竟有什麼好?」牧雲笙遞給她看道:「的確是天下至寶,這工藝決不是……」突然女子奪過劍,手腕一翻,那冰涼的刃便壓在了少年的頸上。
「你這是做什麼?」少年冷冷問。
這時周圍有許多晟國士兵奔了來,望見少女,卻突然全部跪倒在地:「陛下受驚了,屬下救駕來遲,罪該萬死!」「陛下?」少年啞然而笑,「你也是陛下?」少女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沒想到兩朝三百年爭奪天下的世仇,今天我們兩卻是這樣相見?」「三百年是我們從你們手中奪的天下……不過現在這天下也又風雨飄搖之中,都不是你我所能掌控,我們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卻還在這爭什麼?」「同病相憐?」少女默念這幾個詞,冷哼一聲,手上卻將劍壓的更加緊,少年覺得那冰冷一直鑽入血脈,,一陣陣的眩暈,耳中只聽到劍中百千血魂哭號之聲。他明白這劍根本不用割破自己肌膚,只憑劍中厲魂就能捲去自己的性命。
「陛下,此人是誰?」有將官抬頭起來問道。
少女微揚下頜,舉目挑視著少年:「是啊?你是誰呢?是全天下都要向你跪拜?還是你做我的囚徒?」16牧雲笙坐在那晶石所砌的殿中,望著四周晃動著的水影,耳邊能聽見清亮不絕的泉水聲。這宮城之中處處都是水,而所有光線,也都從水中來。那些池中瀑中發亮的晶石,取代了所有火燭。
所眼前的紗簾置擺,卻不像是在某位帝王的寢宮,倒像是公主的繡殿。那些晶亮吊飾,泉邊綺蘭,無不是小女子情調。
看著眼前擺著的紙筆,他搖頭苦笑:「我本來以為你要我簽什麼讓天下的詔書呢,沒想到……」「少廢話!」女子從榻上坐起,揚著未明劍,「專心點!」隨後立刻恢復了甜美的笑容,重新把劍藏到身後,左手輕執羅扇拍著胸前,斜倚在長榻上:「你要是把朕畫得不傳神,這幅畫要是不能流傳三千年,你就是世上第一個淹死在金魚缸裡的皇帝!」少年平息靜氣,緩緩提筆。他專心入畫時,便忘了世上其它的紛爭利害。眼前女子,也只看她目中靈韻面上紋肌,而再不管她是否會在畫好後便殺了自己。
他呆著著這少女,看她臉上隱去了殺意與威勢後,儼然還是一清水般的女孩子家。眼中晶亮望著自己,不去想家國厲害,滿心只盼著只把最美的韶華長留。
突然他眼中浮現起另外一張面容來,耳中分明聽見那個清靈的聲音:「小笙兒,你會成為世上最偉大的畫師的……」「這樣也好啊,對於我這樣愛美如命的人兒來說,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時的樣子,這是多麼幸福。你也只會永遠記住我最美麗的時候。」少年喃喃念著,心中無限悵然。猛得放下畫筆,卻是一筆也畫不出來了。
女子從榻上坐起,望著少年神情,卻沒有怒揮寶劍,只是走近問:「你怎麼了?」少年滿腹的衷腸無從訴說,只是呆呆望著湖光水影出神。
女子緩緩踱到殿中池邊,「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雖然我在地下,並並非不聞世間的事情。」她望著假山流瀑,輕輕問,「告訴我……她的美,是什麼樣……」少年癡坐許久,才緩緩開口:「若我畫你,必畫煦暖春色,踏青和歌,用淡黃淺綠,描綵衣豐顏。但我畫她……卻用不出任何一種顏色,唯有水清墨暈,一點點泛開,像……像雪落梅枝,所有的鮮艷,都孕在苞中,像白鹿躍過雪地,只見風痕,不見實影。」女子沉默許久,才悠悠長歎:「我明白了……真希望能親眼看到她。」「我答應過她,要三年之後,在世上最美的地方,與她相見。」少年凝望水紋,「她一定會在那裡……等我。」他忽抬眼望向女子:「所以恕我不能在這裡久留了。天下將來屬誰尚未可知,但我這條命,此刻卻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情。」女子臉上突然恢復了那帝王的冷漠:「你以為你想把命帶走,就可以做到嗎?」她揚劍指向少年,少年卻也抬起了手。手中畫筆的幾滴緋紅甩出,飛落到她的紗袍上,卻突然急速泛開。女孩皇帝眼看著自己的衣裙變成了堅硬的石雕一般,她被裹在這殼中再也無法動彈。
少年走上前,慢慢取過她手中的未明劍。少女急得滿面通紅喊:「我若喊衛士來,你就會被亂刀砍死當場。」少年望向她的眼睛,笑著:「你不會的,就像我也不會殺你。那三百年的恩仇,對我們來說,重如山嶽,但若一轉念時,卻也輕若煙雲。」他轉身向外走,女子卻喊:「等等。」少年站住時,她輕輕說:「把我也帶走吧。」17地下巨大光湖之畔,兩人緩緩行著。
「謝謝你帶我經過河絡族的地界。三百年來,他們守護著留向地面的出口,我們一直被困在這湖邊和崖前,我們的國土只有這地下方圓的十數里,國民不過千餘。」女子笑著,「我其實明白的很,連皇族血脈都衰微到要我女子來作帝王,靠這村莊般的國度,談什麼復國重得天下呢?」她低下頭:「我只想走,想逃出去。我不要做什麼村莊裡的帝王,我要去看看地上的樣子,看看真正的天下。」牧雲笙微笑著:「這回是兩個逃跑的皇帝了。」「所以那天你說我們同病相憐,真把我的心扎得好痛。至少你有掙脫宿命的勇氣,我卻沒有。」「可你打算去哪兒呢?你還是不要跟著我,會很危險的。」少年說。「這未明劍,你拿著防身吧。」「不用你說,我也一定要自己去闖一番天下的。這未明劍是天下英雄都想得到之物,你卻肯將之與我……」女子歎一聲,「你既有贈劍之誼……我卻無以回贈……我以帝王之諾,將來你若向我求一樣東西,除了天下,我都可以給你。」少年一笑:「你也不過是個手中空空的帝王,不過我先謝過了。」女孩也笑著,「好了,見到陽光的那一刻,我們就要分道揚鑣了。最後的時刻,你就沒有什麼要問我嗎?」「啊……什麼……」「唉,」女孩子輕歎了一聲,轉過臉去。忽又急轉回看著少年:「你就不問問我的名字?」「啊……是的……」少年臉一紅,「你叫什麼?」「昀璁……姬昀璁……就是發光的玉石。」女孩笑著,「將來見到我時,可別叫不出來哦。你敢忘了,我就讓你變成世上第一個被玉璽砸死的皇帝。」她向前奔去,回頭喊道:「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副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