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在隊伍最前面揮舞著砍山刀,刀下一片一片巨大的蕨葉被從中劈開,低矮的灌木和爬籐中被犁出一條路來。開路是老磨的絕活,祁烈就是為了這個把這個老兄弟重新找了回來,彭黎的鉤刀殺人再利,要在雲荒的林子裡賺錢活命,卻不是靠殺人的身手,而是找路。
馬幫的後面烏雲又追了上來,中午才下過一場大雨,伙計們渾身還是濕透的,眼看下一場雨就要來了。商博良拉著黑驪在隊伍的最後面壓陣,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雲層,知道他們已經難以在雨下下來之前找到避雨的地方。
這幾天的雨太大了,原有的道路全都變成了泥水地,祁烈只能憑著感覺找路。而且林子越來越密,已經不像在黑沼以南,那邊的林子多半都是高大的蕨樹,而這裡不但有大蕨,還有帶刺的灌木和渾身血紅色的地爬籐,這些雜草下半截都被泥水泡著,可是鑽出來的枝條要麼碧綠,要麼鮮紅,顏色艷麗動人,很多帶著有毒的刺。即使靠著老磨一把鋒利的砍山刀,他們每天能推進的路程不過是十裡路。而且很難確定在林子裡是不是走了直道,他們很少能看見陽光,難以確定方向。
離開黑水鋪已經是第五天了,一路上他們再沒見過一個人。
彭黎和祁烈帶著自己的牲口靠近商博良,他們三個現在儼然都是這馬幫的頭目了。彭黎找他討論,商博良也不推辭。他不熟悉雲州,可確實是極有經驗的旅人,說話不多,卻往往能夠一言中的,彭黎很賞識他的冷靜。
“再走兩三裡就必須歇了,火把已經不太夠,夜路不好走。”彭黎說。
“連著五天都沒有找到別的巫民鎮子,也看不見人,看起來倒不像是三峒之間有沖突的樣子。”商博良說。
“難說,”祁烈搖頭,“五天都看不見人,才是最糟的事情,這些巫民都干嗎去了?你能說他們不是去馴蛇煉蠱磨刀了?”“老祁,我們這麼往前,到底是要去哪裡?”彭黎問,“這巫民的鎮子,就這麼稀稀落落,幾天看不見一個?”祁烈的目光在老磨砍下來的蕨葉上逡巡:“我們避開了別的鎮子,鬼知道那裡現在住著什麼人,沒准兒我們趕踩進人家的鎮子裡,又看見幾十條大蛇游過來。我們要去的地方,只能是鬼神頭。”“鬼神頭?”商博良問。這還是祁烈第一次說到這個名字。
“就是蠱母所在的鎮子。可我沒有去過。”祁烈說,“我是聽以前的一個伙計,後來他去別的馬幫了,可還是走雲荒。他說有一次不小心摸進了蠱母所在的鎮子,叫做鬼神頭,說是這一帶最大的鎮子。又說裡面的巫民說蠱母和毒母蛇母有仇,所以不願和她們一起住在紫血峒,所以自己出來,帶著一幫追隨她的人建了新的鎮子,因為蠱術是鬼神之力,這些巫民又有蠱母這樣的大人物撐腰,就把鎮子起名為鬼神頭。”“如果是大鎮子,該不會輕易錯過。”彭黎說。
“看我們有沒有這個命,”祁烈搖頭,“這個鬼神頭,至今也只有我那個伙計說去過。去別的巫民鎮子,還有路標,巫民自己會擺石頭陣指路。不過這鬼神頭,去那裡是什麼路標都沒有的。說是蠱母怕毒母和蛇母找上門來打攪她修習蠱術,所以只有她最親信的一幫虎山峒巫民能夠進入,每個能進去的人都是憑著腦子好找路,裡面的人也很少出來,更不准任何人偷畫鬼神頭的地圖。這鎮子裡住了三母之一,在巫民心裡就神聖起來,位置是不能暴露給外人的。”“沒有路標,老祁你也沒去過?”商博良不禁有些擔心。
“是,不過只要是人走過的路,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好比路上有腳印,我們追著腳印走就好了。”祁烈瞇著眼睛,懶洋洋地說。
彭黎看了看自己腳下,皺著眉:“雨太大,人踩出來的路早都看不見了,哪裡有腳印?”“不是那種腳印,彭頭兒你想,巫民要從這裡去鬼神頭,他們會怎麼走?”“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知道地方,走就是了。”“不,他們跟我們一樣,得持一把砍山刀把路砍開。”祁烈指著一旁的蕨葉,“砍蕨就是他們不小心留下來的路標!”彭黎看著那些老磨新砍下來的蕨葉,迷惑不解,又順著祁烈的手指看向頭頂的大蕨樹。他的目光忽地銳利起來,凝視片刻,微微點頭。
“那裡被人砍過。”彭黎說。
商博良也看清了,大蕨離地一人半高的地方,一根粗壯的葉柄上卻沒有蕨葉,末端枯萎發黑了,隱隱約約卻可以看得出那斷口一半是平整的,就像是被刀砍過。不用心卻根本看不出來,這裡自然脫落的大蕨葉子無處不是。
祁烈用煙桿比了一個往下劈的動作:“蕨樹長得極快,那個地方幾個月前還只有人那麼高,一定是擋路的。我們想,那巫民勢必跟老磨一樣拿一把砍山刀開路,在蕨樹枝子上一刀砍開個缺口,再把葉子扳下去弄斷。我們尋著這些少了葉子的大蕨走。”商博良深吸一口氣,贊歎:“這樣的路標,不是老雲荒怎麼認得出來?”“可怎麼就知道這是去鬼神頭的路?不是去別的巫民鎮子的?”彭黎不放心。
“不會,如果是去別的鎮子,巫民肯定會留下更可靠的路標。而且,”祁烈神情裡透出不安來,“昨天夜裡忍著沒敢說,我們怕是已經迷路兩天了。”“迷路?”彭黎大驚。
“沒錯,這片林子我覺得是我從來沒走過的。我是靠著偶爾出太陽來找方向,我那個有命從鬼神頭回來的伙計只說這路是一直向東向北,沿著陰虎山的山腳轉。可是我一路摸過來,越來越認不出路來,以前我到的地方,從沒有這麼多這樣古怪的爬籐,要是我猜得沒錯,這裡是飲毒障。”“飲毒障?”商博良問。
“其實是片林子,據說林子裡滿地都生紅色的籐子,叫蛇骨籐,我猜就是這種籐子。巫民都說這種籐子的刺有毒,所以有的蛇沒毒,就來這片林子裡,把身子纏在蛇骨籐上,讓刺都扎進自己身體裡,這樣只要幾個月,那蛇就會慢慢轉作鮮紅,蛇骨籐的毒也都流進它的血裡。這些蛇雖然沒有真正的毒牙,可是滿身是毒,別的東西也就不敢吃它。所以是蛇取毒的地方,就叫飲毒障,這裡本該是最難走的路,沒有任何鎮子,即使巫民走路也要遠離這地方,可為什麼居然有人砍蕨開路?”祁烈轉頭看著彭黎和商博良兩個,“只能說是我們碰巧已經撞中了,這裡就是鬼神頭,蠱母築的新鎮子,她藏在這裡,便誰也不方便找她尋仇。”“那這裡不是蛇窩了?”蘇青湊了過來,臉色難看。
“說是這麼說,巫民也說這裡是蛇窩,可是我們一路上也沒看見多少蛇。而且你仔細想想,滿地爬籐,長蟲在這裡也不好活,長蟲是個纏樹的東西。蛇骨籐多半只是傳說,巫民的話也不得全信。你還真的信把身子纏在這籐上就能全身帶毒?”祁烈歪了歪嘴。
大雨毫無征兆的落了下來,豆大的雨點打在人身上都痛,打在蕨葉上則可以把嫩葉子打穿。說話的幾個人一仰頭,看見密密麻麻的雨點撲面而來,天空裡已經漆黑一片,隱隱有雲層滾動,像是水池裡洗入了濃墨,漆黑的墨跡隨著水流飛騰變化。
“媽的!又下起來了。”蘇青狠狠地說。
這裡幾乎不可能有避雨的地方,唯一能避雨的只有那些巨扇似的大蕨葉子。
“人要送死,鬼催上路啊。”祁烈望著天空裡,喃喃地說。
“彭幫頭,”他低頭回來看著彭黎,“別捨不得火把了,點起火來連夜趕路吧,一口氣找到鬼神頭。”“真能一口氣找到?”彭黎問。
“我能感覺到,能聞見那個味道。我們近了!很近了!”祁烈狠狠地抽動鼻子。
商博良看著他,覺得祁烈那雙黃少白多的眼睛裡透出了一股貪婪而急切的光,又像是野獸面對著可口卻危險的獵物,即將撲上之前的毅然決然。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有什麼在鬼神頭等著他們,他們現在也不願意想,至少鬼神頭那裡是個鎮子,有避雨、烤火的地方,繼續在這個雨林裡走下去,人們怕都要瘋了。
“點火!”彭黎下令。
祁烈用煙桿在大公騾屁股上用力一戳,騾子嘶叫著往前跑,祁烈高舉了火把,在蕨樹上尋找那些幾個月前被砍掉葉片留下的痕跡。伙計們拿油布披在頭上,拖著腳步跟他趕路。牲口的叫聲讓人悲惶仿佛腳下的是末路。
“嘿喲嘿,走山趟海光腳板勒,遇山踩個山窟窿勒,遇水就當洗泥腳勒,撞到天頂不回頭勒!嘿喲嘿!”祁烈嘶啞的大唱著歌,“老磨你那砍刀玩命的下嘿,找到活路讓彭頭兒出錢,給你去找最軟最滑的小娘子嘿。”也不知道是被逼無奈還是最軟最滑的小娘子這個空洞的許諾在起作用,老磨也跟著發狠地揮刀。隊伍前進的速度居然勝過了無雨的時候,伙計們感覺到一點點火星般的希望,隨時會被這冷雨澆滅,可是誰都不肯放棄。
“老祁這個走法,今夜要真的還找不到鬼神頭,我們怕是全要累死在這裡了。”商博良看著彭黎。
“隨他,跟著他走!”彭黎死死盯著祁烈的背影,在泥水裡拔著腳前行,“走路的人,會感覺到什麼時候快到頭了,要把最後一點力氣也使出來。就像打仗的人,能感覺到再加一把勁敵人就垮了,這時候領兵的便要自己帶人上去拼命!沒理由,就是感覺。”“感覺錯了就算了?”“那就是命不好。”彭黎低聲說。
天已經變得墨黑一片,那不是因為雨雲,而是已經入夜。可是雨還沒有停,雨流狂瀉而下,風咆哮著從蕨葉中穿過,令這些東陸人也懷疑是不是世上真的有雨神,而雨神正暴怒地肆虐,在雲層之上把數千萬鈞雨水砸向地面。騾馬們也畏懼起來,卻又不敢停下,人和牲口都是搏命一樣往前趕。
“繩子!用繩子把牲口連在一起!”商博良拉緊身上披的油布,對著蘇青咆哮。
“先得把前隊停下來!隊越拉越長了!”蘇青也對著他咆哮。
兩個人都不想這麼說話,可天地間都被暴風驟雨的聲音充斥,即使貼在耳邊說話,也必須咆哮才能讓對方明白。
他們已經忘記了在這場雨裡跋涉了多久。為首的幾個人還能死撐,剩下的人只是埋頭往前挪動腳步,他們沒有力氣說話了,人整個就是泡在水裡,全身酸痛不堪,腿肚子發瘋似的抖。可是沒有人抱怨,沒人敢停下,現在往前挪一步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現在停下,沒有同伴能救自己,因為同伴們也都是強弩之末。人的潛力在生死關頭終於顯露出來,馬幫漢子們的小腿已經被蛇骨籐的刺掛花了,尖刺裡輕微的毒也滲入了他們皮膚裡,雨水泡著,血不斷往下流,混進腳下的泥水裡。可他們不願意穿上可以保護小腿的牛皮長靴,蛇骨籐並沒有多大的毒性,傷口的痛楚還能讓人清醒,而沉重的長靴如果穿上,他們根本無法在這個泥濘的地面上走出多遠。
蘇青說得對,隊伍已經拉長到接近一裡了。大雨瓢潑,幾十匹牲口,隔得遠的甚至看不見前面人的背影,這麼走下去,遲早失散。如果不是彭黎含著牛角哨堅持走在最後,把掉隊的重新都壓著往前趕,這隊伍只怕還得拉得更長。
“他媽的!前面祁頭兒走瘋了!”蘇青大喊著罵,“商兄弟你往前趕,讓祁頭兒慢點,等等後面的兄弟,我往後面找彭頭兒,讓後面的兄弟跟上去。先停一下,點一點人頭。”“好!”商博良大聲地答應。
他和黑驪還能撐,這一人一馬在馬幫裡已經變做了不可思議的存在,即使在暴風雨中,商博良的黑馬也不驚恐。它變得異常警覺,馬眼裡閃爍著凶猛的光,沉重的打著響鼻注視周圍。商博良一加快,它立刻跟上。他們越過了二十多匹騾馬,終於追上了前面開路的老磨和祁烈。
“我砍你他媽的個飲毒障,我砍你他媽的個蛇骨籐,我叫你他媽的生來命不好,今天遇見老子,把你根也挖出來!”祁烈滿嘴都是惡毒的咒罵,和老磨一樣揮舞著一柄砍山刀往前突進。他開路的本事赫然不在老磨之下,只是那種玩命的勁頭令人驚恐,商博良愣了一下沒敢立刻靠上去,只覺得這個老行商真是瘋病發了。
而老磨到了最後關頭還是沒有祁烈那樣的凶狠。他已經油盡燈枯,滿嘴都是白沫,可還木然地揮舞砍山刀拼命往下砍去,一邊拖著腳步前行一邊悲哭,整個人像是傻了。
“老祁!老祁!”商博良知道不能等了,這兩個人隨時都會倒下去,沖上去從後面把祁烈連著兩臂死死抱住。
“放開!老子正砍得歡,你拉老子干什麼?”祁烈回頭一口口水吐向商博良。
商博良也不閃,口水吐在他衣領上,腥黃色,透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這是體力將近耗盡的征兆,外面是瓢潑大雨,身體裡卻開始脫水,口水便也干澀黏稠起來。
“老祁!這樣下去,你和老磨誰也挺不到鬼神頭。”商博良顧不得擦去口水,“慢一點,喘口氣,後面的兄弟已經跟不上了。”“不能喘!”祁烈居然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喘口氣,我們就死了。我跟你說過的,走雲荒,毒蛇口裡奪金珠。不能猶豫,錢是拿命換的。”他指著自己的小腿,那裡的傷口被水泡得發白,邊緣已經開始潰爛:“別以為蛇骨籐不毒,這東西的毒性只是起得慢,發作起來,渾身癱軟。但它的毒有個好處,發作起來一點不痛,舒服得像是躺在雲裡,慢慢睡著了就死了。”他狠狠地一抓商博良的衣襟:“可我還不想死!”商博良松開他。他轉過身,又是揮舞著砍山刀大步的往前。他們說話的功夫老磨已經又在蛇骨籐和灌木裡犁出了五尺長的路,商博良看見老磨木然的臉上掛著淚水,一股冷氣從心裡生出來,凍得心裡發痛。
恐懼從他心底裡幽幽地升起來,他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這些馬幫的漢子忽地都變做了陌生人。他們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為了什麼拼上了命賺錢,又為了什麼在覺得自己將死的時候還在揮舞砍山刀奮力前行。商博良忽然發現他把這些人也看得太簡單了,這些村俗的漢子心裡,也都各藏著一個鬼神,這鬼神和蠱的力量一樣,會叫他們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
祁烈和老磨揮舞砍山刀的勁頭,豈不正像那些撲向巨蟒的屍鬼。
商博良站在冷雨中,緩慢而用力的,打了一個寒戰。
一個馬幫漢子從商博良身邊走過,滿臉都是雨水,木然地帶著笑。商博良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他臉上那種古怪的笑,忽地一愣,上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這麼一拍,那個漢子順勢就向前撲倒,他臉朝下趴在泥濘裡,再也不做爬起來的努力。商博良上去拉起他,把他翻過來,看見那張滿是泥水的臉上帶著愜意地笑,就像是勞累了一天的人躺在最舒服的大床上,而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蛇骨籐的毒性終於開始發作。那漢子臨死之前感覺到的,想必就是祁烈所說睡在雲裡的快活。
商博良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做什麼。他把漢子的屍體往一旁推了推,牽過漢子手裡的牲口,跟上了祁烈和老磨。一個又一個的馬幫漢子從那個死去的同伴身邊經過,每個人都低頭趕路,沒有人扭頭多看一眼。
“老祁我們要死了。老祁我們要死了。”老磨木然地哭。
他已經跟不上祁烈的步伐了,祁烈沖在最前面,砍山刀發狠的斬向灌木群,不唱歌了,而是狂笑。
“老祁我們要死了……”老磨覺得最後一絲力量也在從他的身體裡緩緩離去,他甚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地坐在泥水裡。
“沒死呢!沒死呢!”祁烈忽地回頭咆哮起來,臉上滿是瘋子般的狂喜,“他媽的這不是路麼?他媽的這不就是路麼?你們腳下的就是踩著腳板心也痛的石頭路啊!”他使勁踩著腳下的泥水,水花四濺。
後面的漢子們忽而都驚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腳下不再是軟綿綿的泥水地裡,泥水之下又硬又平整,分明是石頭。商博良急忙蹲下,以手插入泥水裡,他平靜如止水的心裡也跳起一陣喜悅。確實是石路,而且不是天然的,整齊的石縫說明那是人工修砌的,只是年代久遠,石縫裡也長出了灌木和爬籐,加上泥水橫流,直沒到腿肚,把路面給遮蔽了。
整個馬幫沸騰起來。前面的幾個伙計一手從腰間拔刀,一手拔出刀鞘,高舉刀和刀鞘在空中交擊。這在戰場上是“大勝”的信號,而在這裡,能活下去便是真正的“大勝”。後面的伙計也都聽見了前面的歡呼伴著叮當作響的敲擊聲,沒有人疑惑,人們都知道前面的人找到了什麼,他們也一樣以刀敲擊刀鞘。這聲音一個接一個的傳出去,瓢潑大雨中足足傳了一裡,騾馬們都預感到了死裡逃生的喜悅,歡快地叫了起來。
隊伍最後的彭黎和蘇青也聽見了遠處雨幕中傳來的喧鬧和歡騰。只有這兩個人沒有什麼表示,只是沉默的對看了一眼。
“真的找到這裡了。”蘇青低聲說。
“出發前就說過,這件事九死一生,我們便要做十個人裡唯一活下來的那個!”彭黎遙望前方。
“是!”蘇青猛一低頭。
馬幫踏著泥水飛奔起來,祁烈和老磨兩柄砍山刀如同剪子似的在灌木叢中拓開僅夠一人一馬經過的通道。他們越是往前走,腳下的泥漿就越薄,古老的石頭路面漸漸顯露出來,草木也越來越稀疏。最後人們已經踏著一條被雨水洗得發亮的黝黑石道,大步向前狂奔。
雨還在下,周圍不再有大蕨和蛇骨籐的影子,濃厚的霧氣遮蔽了周圍的一切。人們只知道這是林子深處的一塊巨大空地,石道一直通向濃霧的中央。
“燈!燈!”祁烈大喊起來。
霧氣深處忽然出現了一點火光,隱隱約約,晃晃悠悠。它的光色在霧氣中是溫暖的橘黃,盡管那麼微弱,卻讓人像是飛蛾般恨不得撲過去。
祁烈雙手搭在肩上,高呼著:“扎西勒扎!扎西勒扎!”他往前飛跑而去,老磨愣了一下,也拋下砍山刀向前飛奔。所有的馬幫伙計像是著了魔似的,丟下騾馬的韁繩,爭先恐後地向著那點火光跑去。商博良想要喝止,已經來不及了,他別無選擇,從黑驪背上抽下長刀插在腰帶中,按刀緊緊跟隨在後。他一雙溫和如水的眼睛忽然變得犀利如電,緊緊盯著霧氣盡頭搖晃的那點火光。
持火的人靜靜地站在石道中央。
他手提著一盞燈,燈周圍罩著琉璃的薄片來抵擋風雨。那是一個巫民,健碩英武,他披著一件黑色的長斗篷,赤裸的胸膛上繪著五彩的圖騰,頭頂的銀箍周圍插滿山雞的羽毛。可沒有人能看得見他的臉,他的半臉籠罩在一只骷髏的面骨下,骷髏表面鎏銀,泛著淒冷的光。
所有伙計看見那鎏銀面骨,都驚得停下了腳步,沒有人會忘記那可怖的銀鹿頭。祁烈也呆在那裡,手按刀柄,急促地呼吸著,死死盯著那個沉默的巫民。最後彭黎也趕了上來,馬幫幾十條漢子和一個提燈的巫民對峙,曾和蛇群死戰的漢子們卻沒有一個敢撲上去,巫民也不畏懼他面前幾十個提著刀虎視眈眈的末路凶獸,絲毫也不挪動。
彭黎、祁烈、商博良三人並肩站在了巫民的對面。
巫民露出的下半張臉上忽地露出了一絲友好的笑容來,他躬下身子,用最正宗的東陸官話說:“扎西勒扎,歡迎我們遠道而來的朋友。”這是似乎一個年輕男子,可他的笑容竟然如此的迷人,即便頭上的頭骨面具也不能抹去他的嫵媚。這份不曾被期望的友好令伙計們的恐懼退去了一絲。
“扎西勒扎。”彭黎上前,“我們是……”“不必說,”巫民溫和地打斷了他,“我已經知道你們是誰。你們是誰也不重要。你們能活著來到這裡,那是蠱神保佑著你們,否則沒有外鄉人都走過飲毒障,那是蠱神為供奉他的人所設的保護。他允許你們來到這裡,你們便是尊貴的客人。”他轉過身,比了一個手勢,示意馬幫跟著他。
整個馬幫小心翼翼的跟著這個不明來歷的巫民走向霧氣的更深處。他們腳下的石道越來越開闊,再往前走路邊開始出現石刻的古老圖騰,它們足有兩人的高度,長著狗的臉,卻有著粗壯的身子和鷹一樣的雙翼,目光炯炯的直視前方。
“這是什麼?”彭黎低聲問。
“獅子,巫民說是守衛死魂的神。”祁烈粗喘著往前挪動腳步。
“獅子?”商博良呆了一下。
“這裡跟外面不通信息,沒見過獅子,卻傳說獅子是野獸中最威猛的東西,長的就是這個模樣,還說是太古時候神人傳下來圖案。大概是用狗和老鷹還有別的野獸湊出來的東西。”“有人!有人!”一個伙計壓著聲音喊。
路邊出現了更多的燈火,夾道排作兩排。道路兩邊像是一支隆重的歡迎隊伍,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每個提燈迎候的巫民都帶著鎏銀的頭骨面具,露出微笑,服飾華麗。他們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人都手握一把米粒灑在石道上。馬幫就踩著那些晶瑩的米粒驚歎著走過。
“這是巫民歡迎貴客的禮節。”蘇青低聲說。
“嗯。我也曾聽說。”商博良說。
“可他們為什麼要歡迎我們?”蘇青的聲音裡透著寒意。
石道前面終於出現了一座竹樓,竹樓下站著窈窕的少女。她們的肌膚像是小麥和蜂蜜的顏色,皮膚柔細,身體嬌軟,即便帶著可怖的面具,馬幫漢子們也忍不住一陣躁動。少女蹲下身用銀碗裡的水仔細擦拭馬幫漢子們的小腿,擦去泥垢和血污。被蛇骨籐尖刺劃傷的地方,疼痛迅速地退卻,泛起了一絲絲清涼來。那銀碗裡的無疑是解毒的藥水,看著那些身形嫵媚的巫女們蹲在自己腳下擦著自己一雙毛糙的粗腿,漢子們無不覺得飄上了雲端。
擦到老磨的時候,老磨兩眼一翻,失去了知覺。蘇青過去一把攬住他,試了試他的呼吸。
“沒事,累得暈過去了,若是再撐一陣子,必定是死在路上了。”他說。
漢子們被請上竹樓。上面地方開闊,早已敷設了織錦的坐墊。巫民不能生產織錦,才要從東陸行商手裡購買,這東西在巫民地方,本來是僅有大戶人家主人才能享用的。馬幫的漢子們自己販織錦,可捨得自己坐在織錦上的也不多,看著這麼奢華的款待,戰戰兢兢地不敢坐上去。
引路的那個巫民笑了,輕輕揮手,竹樓下奔上來的巫民少女們立刻攙扶著漢子們坐在墊子上。屋子中央生起了溫暖的火盆,巫女們給漢子們解下身上濕透的外衣,立刻又有人送上烘得暖暖的衣服來。
輪到商博良的時候,這個年輕人笑了笑,也順從的脫下上衣。他露出的胸膛結實寬闊,卻有猙獰的刀疤橫胸而過,曾經受傷的時候他的胸肌想必是幾乎被割斷了。
“像是戰場上受的傷啊。”彭黎坐在他身邊,漫不經心地說。
“以前也曾從過軍。”商博良淡淡地說。
他轉向身邊的祁烈,祁烈正默默地看著竹樓外的雨。雨中,一座頗有規模的城鎮若隱若現,高矮不一的竹樓架離地面,上面鋪著厚而密的竹葉遮雨,下面離開地面的潮濕。這在巫民的鎮子裡是最好的房子了,竹樓的窗口幾乎都亮著燈,在他們的位置看去,美麗而迷蒙。
“這麼險惡的林子裡,也有這樣的鎮子,安靜得讓人把什麼憂愁都忘了啊。”商博良低聲的贊歎,輕輕撫摸腰間那個從不離身的皮袋子。
“我終於活著踩到這塊地皮了。”祁烈喃喃地說,出神地看著外面。
商博良詫異地看著他,祁烈的話裡沒有死裡逃生的狂喜,卻有一絲淡而悠遠的欣慰,如同行過數千裡路,回到了故鄉,看見自小熟悉的流水時,輕輕地歎口氣。
“商兄弟,我撐不住了。”祁烈的臉色微微變了,不住地哆嗦,“你們自己當心吧。”他軟軟地倒在坐墊上。商博良拉起他,試了試他的呼吸,才發現他和老磨一樣,是力盡暈了過去。這個老雲荒最後開路的時候,遠比老磨更加拼命,商博良此時觸到他的身體,才感覺到他全身肌肉都虯結如鐵塊。這是用力過度全身痙攣的征兆,商博良急忙用手掌邊緣為他敲擊全身,怕他從此就癱瘓了,祁烈帶的伙計們也懂得這個道理,聚過來七手八腳的幫著按摩。
伙計們和巫民少女一起把祁烈抬了出去,商博良默默地站著,忽然想到雨裡高歌著開路的身影。真是執著,其實這個人早該在半路就倒下的,他遠比老磨更累,可他一直堅持到登上這個竹樓,深深看了一眼雨中的鬼神頭。
其實祁烈不是為了求生啊,他想,祁烈是真的想看一眼傳說中的鬼神頭。
引路的巫民拍了拍手,周圍的巫女和他一起把頭骨面具摘了下來。引路的人是個英俊的年輕男子,巫民少女也多大嫵媚。他們摘去那個面具之後,馬幫漢子們心裡又松懈了許多。
無論怎麼看,他們終於是來到了一個友好的地方。
“這面具是我們祖先的頭骨制成,希望沒有因此驚嚇了諸位。因為蠱神節即將結束,惡靈最猖狂的時候也是這時,祖先的靈魂會保佑我們不受惡靈的侵擾。只有回到家中,我們才會取下。”巫民男子說話溫和中正,彬彬有禮。只聽他說話,絕不會想到他是個巫民,而覺得是東陸大家族的少年。而他的神態恭敬卻威嚴,像是古老神殿裡走出的國王般,令人不敢對他有任何輕視。
“不知道您如何得知我們的身份的?”彭黎問。
“蛇王峒的人殺死了我們在黑水鋪的同胞,我們雖然憤怒,卻因為那裡都是蛇王峒的大蛇,不敢去討回血債。可是我們安插在蛇王峒的人說有一隊東陸的行商為我們的同胞報了仇,殺死了蛇王峒許多大蛇。當你們接近這裡的時候,我們已經發覺,派人悄悄查看,如果是敵人,是躲不過我們的吹箭的。而我們發現來的竟是為我們報了血仇的朋友,這是蠱神也不忍心傷害你們,所以指引了你們道路。”彭黎和商博良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意識到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蛇王峒和虎山峒,蛇和蠱,兩者之間正是輪流上演慘烈的復仇。
“也多虧你們選擇了來鬼神頭避難,蛇王峒的人據說正在四處搜尋你們。如果你們被盯上了,你們很難發覺,而後他們會在深夜帶著大蛇包圍你們的營地,那時候你們就太危險了。”男子又說。
伙計們都打了幾個寒戰,回想自己在林子裡跋涉的時候,只覺得無時無刻沒有一雙眼睛在林子深處悄悄窺伺著自己。
“到了這裡,便安全了,貴客們不必再擔心。飲毒障是蠱神設下的屏障,鬼神頭是他留給我們的家園,在這裡我們不必擔心蛇王峒。何況蠱母會保護我們所有人,蛇王峒的人終會為他們的暴行後悔的。”男人安慰,“我們很快就會派人送你們去畢缽羅,從這裡去畢缽羅的路,仍有一條是通暢的。”伙計們驚喜起來,想著能回到畢缽羅去,便可從帕帕爾河和錫甫河坐船,一路出海,直達衡玉。他們剛到畢缽羅的時候,討厭那西陸的城市,潮濕土俗,不如東陸大城來得舒服,可是現在想來,比起這片林子,畢缽羅就是天堂了。
“不知……可能在這裡交易?”一個走雲荒的老伙計猶豫著問,“我們帶了上好的織錦。”他不知是不是該說出來,彭黎在一旁,似乎完全沒有想提交易的事情。這些漢子剛剛逃出生天,卻忍不住又犯了商人貪利的心,想著這樣回去,命雖然揀了回來,虧本卻也是要命的。他們這些小商客搭彭黎的隊,自己也借了錢自己捎了點貨,不換成東西帶回宛州大城鎮裡去買,這次的鬼門關就白闖了,還要被人追債。
“我知道你們想要交易的龍膽和金鱗,這兩樣卻是蛇王峒才有的東西,這裡沒有。”男子微微一笑,“不過我們這裡雖然是出產很少的樹林,可未必只有龍膽和金鱗兩樣東西值錢。”他拍了拍手,似乎早有准備,紗衣赤腳的少女從竹樓下上來,捧著銀制的盒子。男子打開盒子,把裡面的東西給伙計們看。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那是些僵死的小蟲,每只不過兩只螞蟻大,身體泛著藍金色的微光。
“看著不起眼的東西,可有特別的用處。這是纏絲蠱的蠱蟲。”聽著男子這麼說,伙計們都驚得想要站起來。他們見識過蠱的可怕,而幾百上千條蠱蟲現在就在他們面前的盒子裡。
巫民男子和少女一同笑了起來,那些十六七歲的巫民少女笑得尤其嫵媚,笑起來目光婉轉,往馬幫漢子們這邊瞟來,春水一樣的瞳子無聲無息的勾人魂魄。
“蠱蟲確有極其可怕的,大蠱我們自己也害怕,可蠱也有種種的好處。”男子說,“纏絲蠱只有一個用處,就是若是把它搗碎,混在酒裡給女人喝下去。女人就會情難自禁,身邊若有男子,便覺得那男子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男人,恨不能摟在懷裡怕人搶了去。若是男人想和她做什麼,她更覺得是天神賜福,求都求不來,更何況拒絕?”男子說著,取了一只蠱蟲,用手指碾碎,灑進少女端上來的銀杯裡。杯子裡已經有酒,那些蟲粉粘了酒就化了進去,藍金色的粉末一融,卻沒有一絲顏色留下,還是一杯清澈的米酒。
伙計們已經有些心動,卻還有一個老商客猶豫著問:“這倒也不算太過稀罕,不就是春藥了麼?”巫民男子笑著擺擺手:“春藥會有味道,纏絲蠱卻沒有,春藥喝下去只是動了情欲,第二天女人醒悟過來,也猜得出是怎麼回事。纏絲蠱卻不一樣,喝下去,那女人只覺得這男人好,心甘情願許身給他,卻不是為了情欲。第二天纏絲蠱就退,女人不再那麼糊塗,可是前一晚覺得男人如何如何的好,這份情思總埋在心裡,不但不怨,還會想著念著。這怎麼是春藥能做到的呢?”男子舉起杯中的酒,以眼神示意旁邊一個明媚嬌小的巫民少女。巫民少女嫵媚地一笑,輕輕閉上眼睛,仰頭張嘴,粉紅色的舌頭伸出一點,像是要去舔掛在銀杯邊沿的一滴酒。
“我只要把這杯酒喂進這美麗女人的嘴裡,她再睜開眼,看到諸位中的哪一位,便覺得那人就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恨不得一輩子縮在你懷裡。就算我是她的哥哥,不願看見這事,也攔不得她,沒准那位就被她著急拉到自己的屋子裡去了。”男子環顧周圍。
那個巫民少女美得令人心顫,仰頭飲酒的動作又嫵媚得令漢子們心裡像是揣了個兔子,玩命地跳。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細軟的舌尖上,只覺得身上無比的燥熱,恨不得男子立刻把酒倒進那張花瓣似的唇裡,又恨不得他立刻拉了自己去少女面前,試試那酒有沒有效用。
男子的手卻凝滯在空中。片刻,他呵呵一笑,把滿滿一杯子酒自己飲下。
“身為這裡的主人,總不願看著妹妹追著諸位貴客去了東陸。”他謙和地躬身,似乎是對沒能達成漢子們的心願表示歉意,“這纏絲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換成男人喝,就像普通的酒一樣,絕無任何害處。”馬幫漢子們咽著口水,彼此尷尬地笑笑,知道剛才自己猴急的樣子都落在同伴的眼裡。可是心底裡對於那神異的纏絲蠱已經不再懷疑。
少女又捧上兩只盒子。這次男子不再打開,只是比了一個手勢說:“這裡面的東西,看著和纏絲蠱差不多,可是一樣是續命蠱,一樣是不眠蠱。用法都是一樣,效用不同。有老人衰弱欲死,給他服下續命蠱,可以續他半日的命,無論是多重的病,就算心跳剛剛停下,服下也仍然有效。雖然只能用一次,不過半日的時間,足夠最後和親人說幾句話了。不眠蠱服下則可以讓人連著五六日不需睡眠,依然可以精力充沛,翻山越嶺都不是難事。在我們這裡,往往要去很遠的地方,便會隨身帶著不眠蠱,碰上路不好或者有危險,就吞下不眠蠱連夜趕路。五六日可以走十幾天的路,只是之後會連續大睡兩三日。不過應急是再好不過的東西。”他把三只盒子都往前推去:“不知道這些東西,貴客們會不會有興趣?”商客們都是笑逐顏開,有幾個笑得臉都抽筋了。這些神異的蠱蟲,在他們眼裡已經是一堆堆高到屋頂的金銖,這三樣東西任一樣賣給東陸的豪商,就算價格再高,還不被一搶而空?“那麼為了感謝貴客們為我們報了血仇,這些東西就贈給諸位貴客。諸位貴客的東西我們不敢收,還可以帶回家鄉去。”巫民男子一擺手,慷慨得令人自覺矮了一頭。少女們捧著盒子送到了彭黎的坐前,周圍幾個伙計把腦袋探得和鴨脖子似的,湊上去想要看個真切。
彭黎低頭看著這份珍貴之極的大禮,良久沒有說話。他不說話,屋子裡的氣氛便冷了下來,伙計們也不敢喧嘩,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彭黎的身上。
“真是貴重的禮物,那我們就惶恐地收下了。”彭黎終於點了點頭。
伙計們長舒了一口氣。
“我聽說蠱母在鬼神頭,想要拜見一下,不知是否可以?”彭黎忽地抬頭,直視那個巫民男子的眼睛。
巫民男子避開了他的目光,笑著搖頭:“這些禮物,其實都是蠱母准備贈給諸位的。可是蠱母說過了,她不會見外人。”“我們不是外人,我們有一位兄弟,以前認識蠱母!”彭黎懇切地說。
巫民男子還是搖頭而笑:“蠱母說過,離開的人,便不能再回來。諸位離開了鬼神頭,便再也不要回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