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明寺——槐樹蒼綠,一天比一天濃郁。
起初,樹梢隱約可見點點新芽,繼而膨起、綻放,待放眼望去,已蔓延成一大片淡綠了。
今年,春天比往常來得早。
溫煦的陽光,灑落中庭。
空海和逸勢,佇立在中庭淺綠樹陰下。
「真是佩服哪,空海。」逸勢望著眼前的牡丹花說。
「明明葉子還沒長出,花苞倒膨成這樣子——」逸勢所說的,是空海平素經常以手掌罩蓋的那株牡丹花。
牡丹枝莖上,膨現一個又大又漂亮的花苞。
「是你讓這花長成這樣的。」「嗯,也可以這樣說吧。」空海淡淡地回應。
逸勢將目光移向空海,說:「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這個人。以前就覺得你有些莫測高深,來到長安,這種感覺更強了——」接著又說:「你啊,比起我們那個日本國,似乎更適合待在唐國。」「是嗎?」「四天前那晚上,也是這樣。面對那只黑貓,你毫無懼色,還能沉著應付。」「不,其實那時相當危險。多虧丹翁大人前來援助。」「我可看不出來。至少,若我們不在現場,光你一人的話,一定可以對抗那傢伙。」逸勢毫不吝惜地稱讚。
那夜之後,隔日、再一日,眾人連著兩天返回棉田,開挖丹翁所指點的數處地方,總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貼有胡文咒語,背後刻著「靈」、「宿」、「動」三字。
手腳部位也經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動。拆解破壞這些陶俑後,內現大量頭髮。
柳宗元帶走了一尊陶俑的頭、手、腳、軀體等部位。
為了謹慎起見,柳宗元留下兩名衛士。
「讓他們暫時監視著棉田。萬一發生什麼事,馬上告訴我。」臨走前,他對徐文強這樣說。
「那以後,不知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大概不會再出事了吧。」「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現的到底是什麼啊?是貓?還「是人。」「人能化為貓嗎?」「不。」空海搖搖頭,「是人在暗中操弄貓,有時也能讓自己看起來就是貓。」「是人嗎?」「大概是吧。」「不過,暗中操弄貓的人,他到底想幹什麼呢?」「我怎麼會知道。」「可是,你不是一直覺得,劉雲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強棉田事件有關連嗎?」「是啊。」「兩者之間的關連,我大概猜想得到。因為劉雲樵宅邸的那只妖貓,也出現在那片棉田——」「唔。」「不過,你跟妖貓提到了楊貴妃的事。難道貴妃的事也跟貓扯上關係了?」「沒錯。」「為什麼你認為他們有牽扯?」「你還不明白嗎?」「嗯。」「想想看嘛。」「完全摸不著邊際。」「那麼,你先想想,在劉雲樵宅邸出現的妖怪,曾說過什麼話——」「什麼嘛。妖怪說了一堆,我答不出來。」「譬如,妖物不是這樣說過嗎?要用絹布勒死你——」「喔。」「白樂天在馬嵬驛也說過,貴妃是遭人用絹布勒死的。」「哦。」「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劉雲樵之妻,變身為老婦之後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調詞》嗎?」「嗯……」逸勢沉思了片刻。
逸勢當然知道,《清平調詞》是為貴妃而作的。
說起來,正因為得知此事,空海才決定一探馬嵬驛的。
「事情果真如此?」「沒錯。」「可是,到底誰搬出了貴妃遺體?是那隻貓干的嗎?」「這我也不知道。」「我想起來了,空海。石棺的棺蓋內面,不是沾滿血跡抓痕嗎?到底是誰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跡,像是已下葬的貴妃突然甦醒,拚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撓抓棺蓋所留下來的。」「既然你這麼想,事情大概也就是這樣吧。」「空海,你別答得愛理不理的。關於那件事,你有什麼看法?」「我跟你想的一樣。」「現在回想起,還是讓人不寒而慄。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貴妃那樣從地棺裡醒過來,我會變成什麼德性?大概也會掙扎亂抓個不停,在二度斷氣前就發瘋了吧一一」逸勢似乎正在想像自己從地底石棺中悠悠醒來的情景,聳著肩,微微弓起背來。
「空海,柳宗元大人說,有信要麻煩你看,那也跟此事有關?矮晁衡大人的信嗎?」「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聲說道。
大猴身後的男子,朝著空海和逸勢慇勤行禮。
「在下韓愈。」空海與逸勢也回禮,報上自己姓名。
「我來迎接客人——」韓愈高度警戒的視線,須臾不離空海。
「我這就帶兩位到柳宗元處。不過,先有一事相告。」「什麼事?」「關於晁衡的信。」韓愈說畢,臉色籠上一層陰影。
「怎麼了?」空海問。
韓愈惟恐有人偷聽似地,眼光網下巡視。
沓無人跡。
即使如此,韓愈依然不放心,停頓了好一下子才開口。
「老實說,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誰偷走了。」為了說出這句話,韓愈彷彿耗盡了肺中空氣。一說完,急忙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真的嗎?」逸勢問。
「是的,千真萬確。」韓愈明確地回答。
【二】木製車輪嚙咬泥地、碎石的震動聲響,從腰際傳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勢坐在馬車上。
馬車可容納四人,每邊對坐二人。空海和逸勢並肩而坐,對面馬車外面,垂掛著布幔,隔絕了由外窺視車內動靜的可能。
「抵達目的地之前,抱歉恕難多說些什麼——」換句話說,馬車朝目的地前進,先往東,再往西,就等於往「像是永樂坊。」逸勢自顧自地說道。
不久,馬車停住了。
「兩位請下車!」韓愈說。
兩人走出車外,此處是有著半圓屋簷樣式的土牆所圍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見人影。
數棵槐樹聳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叢、池塘,點綴其間。臨池有株巨柳,長長的枝條垂掛水面。
真是宏偉的宅邸啊——逸勢用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這邊請——」說畢,韓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與逸勢緊隨在後。
一行人穿過宅邸入口,來到內宅。
依然不見人影。
繼續穿越設有爐灶鍋鑊的房間,再往裡面走——「就是這邊……」韓愈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扇門。
「空海先生和逸勢先生已經帶到。」韓愈出聲朝門內招呼。
「請,快請進來。」旁內傳來熟悉的柳宗元聲音。
【三】窗在右,柳宗元面桌而坐。
空海和逸勢坐在柳宗元對面。
韓愈也圍桌坐著,迎面看過去,窗在空海和逸勢的左方。
桌上有茶,盤內盛裝甜點。
有杏脯,以及數種胡國點心——「此地是友人住家。經我無理請托,特意空了出來。他當然不知道我要與誰會面,也不曉得我今天會到這兒來——」柳宗元說畢。目光望著空海和逸勢。
「用這種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哪裡。」「這麼做,是為了保密。」「您倒不用顧慮我們兩人。聽說徐文強的棉田,後來似乎沒什麼動靜。」「每天都有回報,但沒什麼異樣。」「棉田陶俑的事,您報告上級了嗎?」「是的。我已親口稟告王大人了——」「王大人怎麼說?」「他交代,暫時別對外透露。士兵、金吾衛官員也都要保密一」「總有一天,這事還是會傳開來,成為街頭巷議的。」「我也這麼想。」「王大人現在有何打算?」「等適當時機,再把種種事情稟告皇上——」「種種事情,您指的是?」「貴妃之墓被盜挖、劉雲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龍寺鳳鳴和尚守護在劉雲樵身邊等等。」「劉雲樵那邊,沒發生什麼事吧。」「約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說的也是。」空海和柳宗元,你來我往,淡然地交談著。
切入正題之前,柳宗元一邊和空海對話,一邊在腦子裡歸納所要提出的內容。
不,與其說這樣,還不如說他只不過想再度確認,自己是否有全盤托出的覺悟。
「話說回來,關於晁衡大人那封信——」話還沒說完,柳宗元深深歎了一口氣。
「聽說被偷走了。」「是的。」「知道是誰偷走的嗎?」「不知道。」柳宗元輕輕地搖了搖頭,「寒舍庫房中,恰堪收藏機密文書,今早卻發現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飛了。」「原來如此。」「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韓愈在內,僅有極少數人知情,且藏信地點,只有我本人知道。」「不過,還是被人偷走了?」「沒錯——」「會否有人潛入庫房,順手牽羊連信也帶走了?」「庫房裡還擱著值錢東西,竊賊卻沒下手。」「這麼說來,果然——」「打一開始,賊人可能便已鎖定晁衡大人那封信。」「可有竊賊線索?」空海追問,柳宗元靜靜地搖頭。
「沒有。」「總之,也就是說,那封信對某人似乎很重要。」「是的。」「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就像我所說的,無法讀懂。因為是用倭國文字所寫。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卻以倭國語法寫成。若非倭國之人,當然讀不出所以然。」「請教過懂倭語之人嗎?」「沒有。」柳宗元又搖了搖頭,「因我覺得隨意讓人得知內容並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記載與楊貴妃之死相關的種種事情——」「這話怎說?」「給了我這封信的人這麼說的。」「給你這封信的人?」「關於這點,現在不便透露。把這封信的事告訴外國人,我也猶豫了一陣子。」柳宗元望著空海,繼續說道:「我從白居易那兒,聽到不少貴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遺體不在墓裡。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經知曉此事。正因為如此,我才想跟你討論晁衡的信——」「結果,事到臨頭,信卻被偷走了。」「是的。」柳宗元點頭說道:「不過,有件事還沒對你說。」「關於給你這封信的人嗎?」「不,是別件事。」「什麼事?」「先前所提過的劉雲樵事件。」「你說的是?」「我也耳聞,劉雲樵宅邸出現一隻奇怪的貓,竟然能預言先皇之駕崩。關於此事,我們瞞著皇上多方訪查,終於有了眉目。」柳宗元突然中斷說話,定睛凝視空海。
「請繼續說下去。」「老實說,劉雲樵未必與貴妃之死完全無關。」「是嗎?」「說有關,指的並非劉雲樵本人和貴妃有牽連。」「怎麼說?」「與貴妃有關的人,其實是劉雲樵的祖父——劉榮樵。」「劉榮樵?」「是的。劉榮樵曾以近衛軍身份,護衛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亂,逃到蜀地。」「原來如此。」「據說,他是馬嵬驛叛軍核心份子之一。殺了貴妃兄長楊國忠,用長矛剌舉其首級,同時還逼迫玄宗皇帝處決楊貴妃的叛軍,劉榮樵也列名其中。據說,以長矛刺舉貴妃之姐韓國夫人首級的人,正是他——」「哎——」「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是自居易——」「關於玄宗皇帝和楊貴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調查。關於這兩人,他所知甚多。」「這麼說來,端倪隱約可見——」「是的。如今長安鬧得滿城風雨,似乎全與貴妃有關。」說畢,柳宗元總算察覺了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準備了茶水,卻只顧說話——」柳宗元拿起茶罐,準備泡茶。
「還是讓我來效勞吧。」韓愈起身,從柳宗元手中接過茶罐,將茶葉放入各人的茶碗裡,並以熱水澆注。
茶水稍稍涼卻,緩緩滲出茶色來。
逸勢喝了一兩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進嘴裡。
空海只以雙唇輕輕碰觸了一下茶碗。
【四】「話說,那封信——」眼見大家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啟話端。
「是的。」「似乎是晁衡大人寫給李大人的。」「是李白翁吧。」「沒錯。」「晁衡為何要寫信給李白翁?」「空海先生應該也知道,兩人頗有交情。」「當然。李白為晁衡所寫的吊詩,我曾拜讀過。」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呂,於天寶十二年(七五三)返回日本。
深受玄宗皇帝賞識的仲麻呂,曾數度上書請願返回日本,卻不被允許。
最終准許仲麻呂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風雨,結果船又飄回唐土。
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誤信他已喪命於暴風雨,曾留下題為《哭晁卿衡》的詩作: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安倍仲麻呂親筆寫給李白的。
「唔——」逸勢出聲說話,「空海,真是遺憾哪。若是那樣的信,說什麼也要一睹為快——」逸勢不勝唏噓地說。
「話又說回來,空海先生,且不論內容為何,那封信的開頭,以及類似題記的字,我倒還記得一二——」「你讀懂了?」「不,信上所寫多為吾國文字,我才記得的。」「所以,寫得出來嗎?」空海問。
「嗯,大概可以。」「那就拜託你了。」「不過——」柳宗元雙手放在胸上,做出確認的動作。
他似乎沒準備紙筆。
「若是筆墨,我這兒有。」空海從懷裡掏出筆、墨。
接著,又拿出紙張,放到桌上。
「喔,那就可以寫了。」柳宗元從空海手中接過文具,攤開紙張。
筆沾墨汁,忖想片刻之後,柳宗元開始動筆。
沙沙的運筆聲中,一連串漢字出現在紙上。
寫出來的雖是漢字,卻非漢文,而是大和語。
是以漢字為發音符號的萬葉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這些了。」柳宗元將寫好的紙張反轉過來,遞交給對面的空海和逸勢。
空海和逸勢凝神細看。
「喔——」「這是——」空海和逸勢同時輕聲叫了出來。
「空海,這可是件大事啊。」「嗯。」空海雙眼炯炯發光,仔細端詳柳宗元所寫的文字。
「這上面的意思是什麼?」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湊了過去。
「此處所說的,竟是楊貴妃將被帶往倭國的事。」「什麼?」柳宗元驚嚇得屏住氣息。
其內容記載如下: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國遣唐使安倍仲麻呂,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國。
【五】安倍仲麻呂——十七歲時,仲麻呂以留學生身份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入唐,時為公元七一七年。
彼時正當玄宗皇帝主政時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燦爛綻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呂入唐後不久,先是自』稱「朝臣仲滿」,而後改唐名為「朝衡」。「朝」以古字書寫,便成為「晁」,昕以有時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記,關於李白所寫的詩,即是用「晁」這個字。
此處舊事重提,仲麻呂系安倍船守之子,七O一年生於倭國。
同一年,李白也誕生於唐土。正如空海和白樂天年齡相近,李白和仲麻呂是同年出生的。
與仲麻呂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備真備、僧侶玄防等人。
入唐後,仲麻呂先至培養官吏的學校——太學研讀。其後,通過科舉考試,及第成為進士。這位以當時唐人眼光來看是渺小極東島國的倭人,後來出任春宮坊司經局校書,隨侍皇太子身邊。
當時,大唐帝國具有上述那般的國際視野。無論漢人或倭人、胡人,只要才能出眾,均能出任唐國重要官職。當時的科舉制度,雖有賄賂、走後門的惡質歪風,卻也具有擢拔人才的優點。
其後,仲麻呂受玄宗任命為左拾遺,繼之又為左補闕。左拾遺、左補闕的官銜,是以天子隨從諫官身份,隨時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與皇上交談。
安倍仲麻呂以其才華和人品,深得玄宗寵愛。
對仲麻呂而言,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廣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時,仲麻呂曾上奏玄宗,懇求讓自己隨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許。玄宗反而拔擢他為衛尉少卿。這是從三品官,在外國人當中,仲麻呂可說是晉陞至最高官銜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籐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準備返日時,仲麻呂再度上書,向玄宗請願返日。此次終於獲得恩准,可以踏上歸途了。
當時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鑒真也受邀隨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時,仲麻呂已經五十三歲。
經常往來的友人,也是大詩人的王維,此時曾為詩相贈。
此即有名的《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萬里若乘空。
向國惟看日,歸帆但信風。
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
五言律詩,以偶數句押韻。「積水」意指海上,「滄海」則為神仙居住之島所在的大海。
當時大唐國以為,神仙所居住的蓬萊國,就是日本國。
傳說圖畫所描繪的蓬萊國,是馱負在沉浮於海面的巨龜背上——「鰲身」意指巨龜軀體。
當時王維年五十五歲。
回歸日本國那天終於到來,仲麻呂於船隻出發前,曾吟詠那首有名的思鄉和歌:這首和歌曾經漢譯。
往昔的長安,也就是現在的西安,立有原文連同譯文的刻碑。
碑文左側是漢譯詩文,右側則刻有李白詩作。
漢譯詩文如下:翹首望東天.神馳奈良邊。
三笠山頂上.想又皎月圓。
然而,好不容易才啟程出發,仲麻呂卻因海難而重返唐土。
如果再詳探內情,當時出發的遣唐使船共有四艘。
清河與仲麻呂搭乘第一艘,該船於七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平安抵達沖繩。其後,在航向奄美大島途中遭遇暴風雨,船隻竟漂流到今日越南。
於是,仲麻呂再度回到長安,受命玄宗皇帝繼續出仕。
安史之亂爆發時,五十五歲的仲麻呂,人在長安,隨侍玄宗皇帝與楊貴妃。
叛亂起於天寶十四年(七五五)。
一般認為,玄宗皇帝與楊貴妃逃離長安,走避蜀地時,安倍仲麻呂當為隨從人員之一。
前面已提過,玄宗逃往蜀地途中,途經馬嵬驛時,隨扈官兵謀反,玄宗不得不親自下令賜死楊貴妃。
如果仲麻呂與玄宗同行逃難,這些事他應該親眼目睹。
亂事平息後,玄宗由蜀地返回長安,仲麻呂出任左散騎常侍。
玄宗死後,肅宗上元年間,他遠赴現今河內,出任鎮南都護。
七六六年,鎮南改名安南,仲麻呂出任安南節度使。
翌年,他卸職返回長安。三年後的代宗大歷五年元月,亦即七七。年,仲麻呂病逝長安。享年六十九歲。
那時,玄宗、楊貴妃、李白皆已撒手入寰。
史書如此記載。
只不過——關於楊貴妃生死,後世留下眾說紛紜的傳聞。
傳說最多的是,楊貴妃——楊玉環這名女子並未死於馬嵬驛,而是遠遁至蓬萊國。
蓬萊國,指的就是日本國。這說法委實令人難以採信。不過,日本存有數處楊貴妃之墓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一位於山口縣向津具半島,面臨油谷灣的二尊院內。
墳墓以石塔建造,塔形為五輪。
此墳墓由來如下:據說,死於馬嵬驛的楊貴妃,實際上是替身,貴妃本人則平安抵達日本。
又據說,貴妃流亡日本的計劃,主謀為玄宗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另一則是在馬嵬驛主導叛亂,對貴妃來說是敵方的陳玄禮。
高力士是奉玄宗之命,執行賜死楊貴妃的當事者;陳玄禮則以叛亂主謀之身份,負責驗屍。當時兩人若密謀,保住貴妃性命,協助逃往遠方,倒也不無可能。
換句話說,傳言指稱,馬嵬驛造反主謀陳玄禮,因同情將死的楊貴妃而放她一條生路。
陳玄禮與高力士共謀,殺死侍女作為替身,好讓楊貴妃逃離。
正因搭載楊貴妃屍首的轎子,為高力士所運送,且由陳玄禮勘驗,密謀才得竟全功。不過,真相是否如此,便不得而知了。
另有一說,當時在幕後活動的人是安祿山。
史書記載,安祿lJJ比楊貴妃年長,卻是楊貴妃養子,兩人實際存有暖昧關係。
自玄宗的年齡觀之,他必然無法滿足年輕楊貴妃閨房之需。現實上,當時後宮眾妃偷誘男色之事,確曾發生。然而,即使楊貴妃與安祿山有這層關係,在當時那種狀況下,欲營救貴妃一命,似乎不太可能。
再回頭來談油谷灣傳說吧。
話說楊貴妃搭乘的大船,囤積不少食糧,自現今的上海附近出航日本。
據說,該船航行之後,東漂西蕩來到油谷當地。
傳說叛亂敉平後,玄宗念念不忘楊貴妃,於是派遣方士東渡,贈予貴妃二尊佛像。楊貴妃也搞下金簪,托付方士回贈玄宗。自己則滯留日本直到駕命歸天。
這是楊貴妃東渡油谷的傳說細節。
順帶一提,向津具半島安佐地方,曾出土有柄細形銅劍。此一有柄銅劍,顯示當地與唐士有所往來。因此,便被視為貴妃東渡的證物。不過,依筆者之見,這種證據十分薄弱。
總之,久津二尊院有一石塔,被視為楊貴妃之墓。塔形為五輪塔,據說是鐮倉時代所建造。以石塔為中心,外有十五、六座的五輪塔相繞。據說,這些外圍五輪塔是貴妃侍從的墳墓。
此外,京都泉湧寺也有一尊菩薩像。
此菩薩像被供奉在觀音堂內,名為「楊貴妃觀音」。
先前已提及,書冊記載,玄宗曾派遣方士搜尋楊貴妃,方士千里迢迢抵達蓬萊國,並將玄宗托付的二尊佛像寄存貴妃身邊。
根據另一說法,其中一尊就是泉湧寺的楊貴妃觀音。
然而,泉湧寺的寺傳記載,與此略有出入。
該尊菩薩頭頂戴妃冠、單手持白花,是玄宗傷痛貴妃之死所造。
天正七年(一五七九),泉湧寺僧人湛海留學唐土(明國)將其攜回。
《都名所圖會》記載:觀音堂之本尊聖觀音,系玄宗皇帝與楊貴妃別離,臨摹追憶貴妃形貌所作。補陀山之匾額同出此帝親筆。
令人興味十足的是,據說,這座泉湧寺為空海所創建。
《都名所圖會》又記載:該寺為弘法大師開山立基,其後文德帝御宇齊衡三年,左大臣緒嗣公再建,成為天台宗,稱名「仙遊寺」。意指此山為仙人雲遊之地也。
在熱田神宮也有怪誕傳聞。
據說,楊貴妃實為神宮祭神賞賜玄宗之物。
玄宗皇帝平定中國四百餘州I之後.亟思出手拿下日本國。祭神得知此事,將傾國傾城的楊貴妃送進唐土,藉以紊國亂世。
因此,當安史之亂起,楊貴妃雖已遂願而死得其所,其魂魄卻飛返蓬萊國,隱身蟄居熱田。
其後,平息叛亂返回長安的玄宗,派遣方士楊通幽,尋覓楊貴妃魂魄棲息之所,最後打聽到棲息於日本蓬萊山。
方士與貴妃魂魄相會後,返回唐土稟告玄宗,玄宗悲不可抑,病情加重而死——以上是傳說內容。
傳說梗概見諸《仙傳拾遺》、《曉風書》。
奉秦始皇之命,走訪蓬萊仙山,尋覓長生仙丹的徐福,也曾來到熱田神宮。
《東海瓊華集》記載,徐福曾說:「此處即為蓬萊宮。,,根據熱田神宮寺志記載,楊貴妃墳塚原位於主殿西北,後移往清水社附近,最終因故將墳塚掩埋。
熱田神宮另有一名為「春敲門」的門扉。
朱鳥元年(六八六),該門建於本殿東側,貞享三年(一六八六),因熱田神宮整修而移往東參道,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三月遭空襲燒燬。
當時於事前拆下的「春敲門」匾額,倖免於難。而春敲門實與楊貴妃別館同名。
如上所述,日本各地,殘存不少楊貴妃遺跡或遺物。
相同傳說,也流傳於中國。
據《楊貴妃傳說故事》所載,楊貴妃有一侍女張氏,深受貴妃寵愛。
據說張氏自願穿上貴妃服,替貴妃受死。
張氏舞藝精湛,貌似楊貴妃。曾與楊貴妃共舞,備受貴妃與玄宗皇帝疼愛。
由於敬愛玄宗皇帝、楊貴妃,她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回報恩寵。
如此機會來了。安祿山之亂興起,安祿山部眾攻入皇宮。
安祿山要挾將貴妃逐出宮並處死。當時,張氏願替貴妃受死,她挺身而出說道:「讓我代貴妃娘娘受死吧!」說畢,張氏穿著楊貴妃之服,於安祿山面前受刑。
貴妃之墓所埋,正是張氏屍骸。
貴妃本人則一身民家打扮,先逃至四川,後搭船抵日。
當時日本天皇為女帝孝謙天皇。
以遣唐使身份滯唐的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呂,為貴妃引見孝謙天皇。此事記載於上述之書。
據說,楊玉環當時為證明自己是楊貴妃,曾在宮裡舞了一闕「霓裳羽衣曲」。
這些傳說為何流傳至今?一大理由乃出自白樂天的《長恨歌》。
此故事背景發生於八O五年——當時白樂天的《長恨歌》尚未登場。
實際上,空海返日後的八。六年,此篇長詩才問世。
此一《長恨歌》內容,無疑是日本諸多傳說的背景。
奉玄宗皇帝之命,尋覓楊貴妃香消玉殞的魂魄,有一方士干裡遠至蓬萊宮,終於與貴妃相逢,此為長詩最膾炙人口的章節: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慇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烏,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貴妃摘下頭上金簪,一分為二,其一托付方士返回長安面交玄宗。日本諸多楊貴妃的傳聞,即以此詩發想編纂。
雖然日本書上記載,白樂天以此傳說創作《長恨歌》,不過,相反說法似乎更具說服力。既然傳說故事中觸及《長恨歌》,即表示貴妃東渡日本的傳說、創作於《長恨歌》之後當較為可信。
只不過——既為日本傳說源頭,那《長恨歌》的創作背景又出自何處呢?繼續述說楊貴妃傳說之前,在此可以提出的史實,是上皇玄宗返回長安之後,曾遷移楊貴妃之墓的事實。
我們先來看看史實,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有如下記載:玄宗返回長安,曾命人秘密改葬,但下葬所在不明。
中央公論社《世界之歷史》第四卷(唐與印度)也曾提及楊貴妃之墓:七五七年歲末十二月,上皇玄宗撇下馬嵬路邊埋葬的貴妃,戀戀不捨重返長安。當時雖經勸諫,上皇仍悄悄令宦官改葬貴妃。貴妃豐滿玉體已成骸骨,唯有織錦香囊仍留原狀。宦官將之攜回,玄宗目睹貴妃隨身香囊遺物,因思念而淚湧如決堤。
這些記載出處,皆以《舊唐書》中《楊貴妃傳》或北宋司馬光編纂的《資治通鑒》為本。
頓帶一提,《舊唐書》中《楊貴妃傳》,有如下記載:上皇密令中使改葬於他所,初瘞時,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
香囊,意指香包,袋內裝有形形色色的香木碎片。
《楊貴妃傳說故事》作者,對於改葬作了以下記載:「沒有證據顯示,已下葬的貴妃之墓,曾遭人挖掘再修復。有關貴妃葬於其他場所一事,為何不進一步詳細為文?」實際上,《舊唐書》、《新唐書》都強調留下了香囊,對於遺骨是否仍在,幾乎未曾觸及。
於是日後才會出現,馬嵬驛之墓似乎只是「衣冠塚」之說。
「正史並未清楚記載,或許因為貴妃尚未離開人間。」《楊貴妃傳說故事》作者曾如此評論。
書上別處中也提及貴妃屍體,雖一度被埋葬了,但也可能因為戰亂而失蹤。
據說奉命挖墓改葬的宦官們,不敢將實情稟告玄宗。
另有一說,一名士兵在重新處置貴妃屍體時,尋得貴妃遺留的一隻鞋子,並將其攜回家中,該鞋仍殘餘獨特的香氣。
此說法與中國道家屍解升天之際,只留衣服及鞋子,軀體則自墳中消失之說,有共通之點。
總之,在大批記載有關楊貴妃之死的史實文獻中,有不少文獻主張楊貴妃在馬嵬驛之後仍倖存,此事確實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