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3 付喪神卷 第5~6章 不思量
    現誇說采已是從前之事。其時聖上居於東門院之京極殿。三月二十日前後,乃櫻花滿開之時。上皇於寢殿日:南門櫻開極盛,其美無可言喻。此時南廂房內忽有詠歌之聲傳出,歌曰:離枝尤香是櫻花……上皇聞聲暗思:「誰人在此?」乃挑簾外望,因未見人,轉思:此何事體,說話者何人?命眾人遍查未獲。報稱遠近均無人。上皇甚覺意外,競生出畏懼之心:莫非神明所言?關白殿(關白.日本輔佐天皇的大臣,位高權重。「殿」相當於敬稱。)來見.上皇具言此事,關白殿奏日:「該處常有此事,不足為奇。」《今昔物語集》第二十七卷《於京極殿有詠古歌音語第二十八》一首先,不妨想像一下大唐這個國家。

    這個王朝從七世紀初至十世紀初,延續近三百年。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歷史中,若論最具大唐風采的,或者說大唐最盛的時期,毫無疑問是公元712年至756年的四十五年時間。

    這就是一般稱之為盛唐的時期。

    這是怎樣一個時期呢?此一時期,玄宗皇帝統治大唐,他與楊貴妃的悲劇性戀愛廣為人知。以李白、杜甫為首的才華橫溢的詩人們,拋金撒玉般寫下千古詩篇,也正是在此一時期。

    這一時期的都城長安,不妨說是行將離枝墜落的。爛熟期的果實。

    天寶二年(即公元743年)春天的一場盛宴,就彷彿象徵著這一點。

    地點在長安的興慶宮。時值牡丹花盛開之際。在宴會氣氛最熱烈的時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詩。

    醉醺醺地來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橫溢之才由筆端瀉出,即席揮就一首詩: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當時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龜年把這首即興詩當場演唱,楊貴妃在宮廷樂師的合奏下翩翩起舞。

    有幸觀瞻的人之中,還有當時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呂。後來發生安祿山之亂時,以絹將楊貴妃絞首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場。

    此時的長安,是一顆雖未離枝、甘香誘人卻離腐爛只差一步、果肉幾乎已溶化的果實。興慶宮之宴不妨說是這般長安的一場歡宴。

    那麼,本朝又是怎麼樣的呢?平安京的歷史中,是否有過與李白作詩、楊貴妃起舞的大唐盛宴相當的宴會呢?有過。

    村上天皇之時.在天德四年(即公元960年。)春天舉辦的宮內歌會就是這樣的一場盛事。

    什麼是歌會呢?所謂歌會,是皇宮裡舉辦的一種活動。是宮中的人分為左右兩方,雙方分別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較哪一方優勝的宮廷賽會。

    做法有多種多樣,不但注重競技性,娛樂、歡宴的色彩也很濃厚。

    是一種管弦歡歌、觥籌交錯的活動。

    從仁和元年(即公元885年。)至文治年間(即公元1185-1190年)的三百餘年,廣為人知的歌會舉行了四百七十二次,類似的活動還有三十次。在合計超過五百次的同類活動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舉辦的宮內歌會,無論其規模、格調、歷史意義,都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沒有儀式,本質上純粹是玩樂。

    但是,在平安京持續近四百年的歷史中,這一次是最為豪華、燦爛的宴會。

    猶如在枝頭沉甸甸地開放著的艷麗的大朵牡丹花……如同李白作詩、楊貴妃起舞的興慶宮之宴象徵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樣,天德四年的宮內歌會,也可以視為象徵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一個事件吧。

    具體是怎麼一回事呢?首先,主持這個活動的,是當時的天皇——村上天皇。

    時間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陽曆的四月二十八日。

    地點是宮內清涼殿。

    最先的契機,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舉行的詩會。分為左右方的男子,分別預備了詩文,比拚哪一方的詩、哪一方的文章更為優勝。

    這個活動刺激了宮內的女官們.於是她們說:「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該比和歌。」「總是只有男人們玩得盡興.我們也搞活動吧。」「那我們女子就來賽和歌吧。」可以想像,女官們中間進行了這樣的對話吧。

    村上天皇將這個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結合起來.興之所至,組織了這場活動。

    在歷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歡搞這種活動。他自己也吟詠和歌,在樂器方面,箏、笙、橫笛、篳篥等均極精通。他是這些音樂的秘曲傳承者。記載天皇逸事的書與管弦有關的,以《江談抄》、《禁秘抄》為首,還有《古事談》、《文機談》、《教訓抄》等,可謂不勝枚舉。

    就是這樣一位朝廷的最高權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裡搞一次空前的風流雅事。

    村上天皇在當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確定了左右方的「方人」。

    所謂「方人」,在這裡,是指作為歌會主體的女官們。

    方人不作和歌。

    而是委託和歌作者創作作品,然後在歌會時將這些作品交給講師朗誦。女官們自己則在旁助戰,為己方吶喊助威,喝彩取樂。

    這次的方人是宮內的女官們。以更衣為首,典侍、掌侍、內侍、命婦、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組十四名——一共選出二十八人。

    這項旨意傳達給左右方的頭領更衣時,是在三月二日。

    決定和歌題目、頒給每位參賽女宮,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們根據自己得到的題目去安排創作和歌.競賽當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預先準備的和歌一較高下。

    順帶提及,這是二十回合決勝負的比賽。事先便須定下各題所詠和歌之數。根據題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兩首,作三首、五首的情況也有。按對決的順序,各個題目與所要求的和歌數目,具體如下:霞,一首。

    鶯,二首。

    柳,一首。

    櫻,三首。

    迎春花,一首。

    籐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布谷鳥,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戀情,五首。

    有關春的和歌十首,有關夏的和歌五首,有關戀情的和歌五首——總共二十首。

    以左右方各預備二十首和歌來參賽計算,總共要創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們肯定興高采烈地討論各題目請哪位作者來負責創作吧。

    「請我吧……」「我做的戀情詩可謂驚天動地啦!」——和歌作者們向女官們推銷自己。

    「什麼地方有高手呢?」女官們和有關的人都會四處向熟人打聽。

    且不說過程了,最終選出了如下的歌人:左方為——朝忠卿(六首)。

    橘好古(一首)。

    少式命婦(一首)。

    源順(二首)。

    阪上望城(二首)。

    大中臣能宣(三首)。

    王生忠見(四首)。、本院侍從(一首)。

    右方為——中務(五首)。

    籐原元真(三首)。

    籐原博古(一首)。

    平兼盛(十一首)。

    左方為八名,右方為四名。

    其中,朝忠、順、元真、能宣、忠見、兼盛、中務等七人屬於三十六歌仙。

    歌人數目之所以少於賽歌之數,且左右方歌人人數不一,是由於並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許一人作多首和歌的緣故。

    歌會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現場才知道歌題,即興作歌,而是允許根據題目事前做好。

    左方的方人領隊,是宰相更衣源計子。

    右方的方人領隊,是按察更衣籐原正妃。

    裁判由左方的上達部、左大臣籐原實賴擔任。

    本應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來擔任雖然有失公平.但作為僅次於天皇的掌權者,由他來做裁判,也是個合適的人選吧。

    然後,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誦者,即講師。

    左方的講師是源延光。

    右方的講師則是源博雅。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們也分為左右方,其他「念人」也在這天選定。

    所謂「念人」,不像方人那樣要為本方爭勝.而是為雙方歡呼喝彩的人。

    這是一場集當時平安京傑出人才於一堂的活動,參加者有貴族、文化人、音樂人、藝術家等。

    於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時——這樣的一場歌會開始了。

    二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內,面對著庭院,盤腿坐在蒲團之上,將斟滿酒的琉璃杯端到嘴邊。

    酒是來自異國的酒。

    用葡萄釀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寬鬆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條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著琉璃杯,斟滿異國的酒。

    正是春去夏來之際。

    時間已是夜晚。

    晴明和博雅之間放著一盞燈,火焰的周圍飛舞著一兩隻小蟲子。

    庭院裡芳草萋萋。

    後來居上的夏草,長得比鵝腸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沒在夏草中,無法分辨。

    與其說是庭院,其實更像一塊野地。

    草木在晴明的庭院裡自由生長。青草和綠葉的氣味,飄蕩在夜色裡。

    博雅一邊深深地呼吸著混雜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氣.一邊喝著酒。

    庭院的深處有櫻花開著。

    是八重櫻。

    葉問密密麻麻地開滿淺桃紅色的花朵,把枝條都壓墜下。

    除此之外,對面有開著花的迎春花,遠處纏繞著老松樹的紫籐也垂下好幾串花朵。

    八重櫻、迎春花、紫籐本是夜間開放的,所以它們的顏色和形狀無法看得太分明。

    但是,花朵和葉子的氣味,比眼前所見予人更為深刻的印象。

    「哎,晴明……」博雅望著夜幕下的庭院開口道。

    「什麼事?」晴明應道,他的紅唇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並不是只有眼見之物才存在啊。」「你指的是什麼?」「比如說,紫籐就是。」「紫籐?」「雖然看不見它開在院子裡的什麼地方,但卻飄來令人心醉的香氣。」「嗯。」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你和我也是一樣嘛,晴明……」「哦?」「今天見面之前,我們處在不同的地方,對吧?雖然待在彼此看不見對方的地方,但一見面,我們就又在這裡喝上了。就算見不著對方,我們都確實存在著,對吧?」「嗯。」「就說紫籐,它的香味也是一樣。雖然眼睛沒有看見,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你想說什麼,博雅?」「就是說嘛,晴明,我覺得,所謂生命,也不過如此吧。」「生命?」「對呀。例如,院子裡長著草,對吧?」「嗯。」「但是,就以野萱草而言,我們看見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什麼意思?」「我們看見的,只是它的顏色、它的形狀而已。不是看見野萱草的生命。」「噢。」「我和你也是一樣。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樣,看著一個我所熟悉的、叫做晴明的男子的臉而已,我並沒有看見叫做晴明的那個生命本身。你也同樣,所看見的只是一個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樣和色彩。也不是看見我的生命本身。」「沒錯。」「明白嗎?」「然後呢?」「『然後』是什麼意思?」「接下來你得說『因此就怎麼樣怎麼樣』吧,博雅?」「沒怎麼樣,就是這樣而已。我只想說,儘管眼睛看不見,生命還是存在。」「博雅。你剛才說的話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陰陽師或者僧人,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也是極少數。」「是這樣嗎?」「就是這樣。明白嗎,博雅?你所說的,關係到咒的根本問題。」「還是咒?」博雅皺起眉頭。

    「是咒。」「等一等,晴明,我剛剛好不容易明白點,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會無影無蹤了。」「不用擔心,博雅,我會用你明白的方式說……」「真的?」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

    「嗯。」「好吧,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晴明,我會用心去聽,拜託你說得盡量簡短。」「應該的。那就從宇宙說起吧……」「什麼是宇宙?」宇,即天地、左右、前後——也就是說,是空間。

    宙.即過去、現在、未來——也就是說,是時間。

    將之合而為一,作為認識世界的詞彙,此時已為中華文明所擁有。

    「人為了理解存在於天地間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啊?!」「也就是說,人是運用咒的手段,來理解這個宇宙的事物。」「什、什麼?」「換個說法也行:宇宙是由於人看見它才存在的。」「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睛明。你不是說要說得讓我能懂嗎?」「那就來談談石頭吧。」「哦,談石頭吧。」「是石頭。」「石頭怎麼了?」「例如,有個地方有一塊石頭。」「噢,有一塊石頭。」「它還沒有取『石頭』的名字。也就是說,它還只是一塊又硬又圓、沒有名字的東西。」「但是,石頭不就是石頭嗎?」「不.那東西還沒有成為『石頭』。」「什麼?!」「人看見了它,給它取名為『石頭』——也就是說,給它下了『石頭』這個咒,石頭這東西才在這個宇宙裡出現。」「不明白。比如說,不管有沒有人給它取名,它從前就在那裡.以後也在那裡吧?」「對。」「既然如此,那東西是否在那裡,與咒之間,就沒有關係了嘛。」「然而.如果不是『那東西』,而是『石頭』,就不能說沒有關係了。」「不明白。」「那麼.那塊石頭到底是什麼?」「什麼?!」「石頭首先就是石頭。」「噢。」「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噢。」「那時石頭就成了武器。」「你想說什麼?」「它雖然只是塊石頭,但通過一個人拿它去打另一個人的行為.那塊石頭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舉過這個石頭的例子。你怎麼看?這樣的話,明白了嗎?」「明、明白……」博雅勉強點點頭。

    「跟那個例子一樣的道理。」「什麼道理一樣?」「就是說,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塊又圓又硬的東西,僅僅就是那個東西而已,它什麼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見了,被加上了『石頭』的名字。也就是說,有人給它下了『石頭』的咒,這世界上才出現了石頭這種存在——這樣說是可以的吧?」「不可以。」「什麼東西不可以?」「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沒打算蒙你。」「不,你有這個打算。」「好吧,那就來談談和歌也是一種咒吧。」「和歌?」「對。心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於是把它寫成和歌,抓來捆綁在語言上,終於弄清楚了。」「弄清楚什麼?」「就是原來我們在喜愛著誰那種感覺。有時候,人們必須在這種感覺上加上」和歌「這種咒,使之成為語言時.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所謂咒,是語言嗎?」「噢,算是吧。很接近。」「接近?」「雖然很接近,但語言本身並不是咒。」「那又是為什麼?」「因為語言只是承載咒的容器。」「什麼?!」「所謂咒,暫且先以神來比喻吧。咒,是奉獻給神的供品。所謂語言,就是承載這份供品的容器。」「我不明白,晴明。」「有了悲傷這個詞彙,人們才能將心中那樣一種感情.裝載在這個叫做悲傷的詞彙之中。悲傷這個詞彙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載了心中的那樣一種感情,這個世界才產生了稱為『悲傷』的咒。咒並不能單獨存在於這個世上。語言也好,行為也好,儀式也好,音樂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這些容器所裝載,這個世界才產生了咒。」「噢……」「比方說吧,心愛的人啊,我見不到你,每天都很傷心——這樣說的時候,你能從傷心那個詞彙中,僅取出傷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給人看嗎?」「……」「或者相反,不用語言、不用繪畫、不呼吸、不喘粗氣、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傷心』這東西傳達給別人嗎?」「……」「語言與咒,就是那麼一種關係。」「……」「也就是說,這和生命本身不能夠從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給他人是同樣的。」「……」「生命這東西,只有存在於你我呀、那邊的花草呀、蟲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見,才能呈現在這個宇宙之中。沒有這樣的容器,顯出『生命』本身、讓別人感覺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晴明微笑著說道。

    博雅顯得憤憤不平。

    「你看,還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子嗎?」「什麼那樣子?」「你一談咒,不出我所料,我就變得糊里糊塗的了。」「不.你很明白的。」「但是,我剛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經不知所蹤了。」「對不起。」「不必道歉。」「但是,博雅呀,我剛才吃了一驚呢。你不依賴複雜的理論、思考,就直截了當地抓住了事物的本來面目.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是極少有的啊。」「你這是誇我嗎?」「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哼哼……「放心了。」博雅盯著晴明的臉看,然後喃喃道:「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不過我覺得你像是真的在誇我。」「與其聽陰陽師的無聊戲言,不如聽你的笛子,心情更為舒暢吧……」「可是,晴明,去年也是這樣子,到了這個時節,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哪件事?」「就是前年舉辦歌會的事。」「對呀,那場歌會也是這個時節的事。」「三月三十日——那時候,也是櫻花盛開、紫籐和迎春花也開了……」「說來,就是玄象被盜的那年啊。」「那時候,為了取回被異國之鬼竊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還去了羅城門嗎。」「對。」「剛才你談到和歌什麼的,所以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見大人的事了。」「是那位吟誦『戀情未露』的忠見大人嗎?」tt你剛才說的事,讓我聯想到忠見大人。真叫人無可奈何啊。「「我剛才說的事?」「你不是說,和歌是咒嗎?」「是那個啊……」「歌會進行的時候,我也夠狼狽的……」呵、呵、呵……晴明見博雅撓頭,拚命抑制住笑聲。

    「博雅,你當時把和歌念壞了吧。」「請你別提那事。」「是你先提的呀。」「我怎麼就非提這事不可呢!」「這可別問我,博雅……」博雅揚起頭,望向昏暗的庭院深處,彷彿想起了仟麼事。

    「那個星光燦爛的晚上,我覺得已是夢中發生的遙遠的事情了。」「所謂宴會,過後再看的話,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覺得好像是發生在遙遠的從前的事。」「嗯。」博雅直率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般嘟噥道:「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啊.晴明。」三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宮內歌會開始於申時——下午四點左右。

    地點在清涼殿。

    自當日的清晨起,藏入所的雜役來到這裡,忙著佈置會場。

    清涼殿的西廂的七個房間一律掛新簾子,中央是聖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側放置屏風,有一張放東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們的坐位,在連接清涼殿和後涼殿的渡殿,設置了以左大臣籐原實賴和大納言源高明為首的、左右上達部的公卿們的席位。

    正式記錄中表明.聖上出現並於御椅就坐,是在申時。

    《御記》有記錄。

    首先是左右兩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謂盆景,是模擬水灣沙洲的盆景。

    盆景有兩種,分別是書案型盆景和籤筒型盆景。一是放置未朗誦和歌的盆景,另一個是放置已朗誦完畢的和歌的盆景。

    因為左右兩方各預備了書案型盆景和籤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個盆景。

    放在天皇面前的,是書案型盆景,雙方將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

    簽簡型盆景放已讀過的和歌,在此次天德四年的歌會中.籤筒型盆景放在兩方各自的旁邊。

    還有一點需特別指出,歌會時,左右兩方的衣飾顏色是分開的。

    左方著紅,右方著綠。

    甚至連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別。

    關於這一天的歌會,許多人或作了記錄,或寫在日記中。

    左大臣寫了歌會的裁判記錄。

    天皇命人寫下了正式記錄《御記》。

    藏人私人撰寫了天皇實錄《殿上日記》。

    另有數種以假名撰寫的《假名日記》。

    其實應該還有更多關於這次歌會的私人日記。記載之多正好反映了人們對這次活動所傾注的熱情。

    各人根據自己所見所聞寫下的記錄,多少各有差異,有時.某人接觸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沒有接觸的,所以有關這一天的諸多日記,共同反映了這一天的歌會。

    一位假名日記的作者,這樣記述了當日的盛況:左方,典侍著紅色櫻襲唐表,配紗羅的褶裳.命婦和藏人著紅色櫻襲,配上淡下濃之紫裳。焚香為崑崙方。右方,著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為侍從。

    日晴則歌會遲。左方既遲,右方先進盆景。盆景以沉木為山,以鏡為水,浮以沉木之舟。銀製河龜二.龜甲內夾色紙,上書和歌。花足以沉木製,金色。淺香木為座。覆以柳及鳥形之刺繡。墊淺縹綺……高貴華麗的情景彷彿歷歷在目。

    左方的典侍著紅色櫻襲唐衣,配紗羅的褶裳;命婦和藏人著紅色櫻襲唐衣,配上淡下濃的紫裳。而右方則一身青綠。

    左方的盆景台,是淺香材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載,不是用單一材料做成。

    與左方重視材質木紋及顏色相對,右方著重強調香木的珍貴。而且,材質的色調,右方以青色為主。

    左方盆景的遮蓋,花紋與底托相同,是蘇木紅的濃淡混合的花紋綾,繡有紫籐枝和五首草書的和歌。

    右方的遮蓋用與底托相同系統的青裾濃花紋綾,繡柳枝,也遵守花紋與色調的統一和對比。紫籐對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與本次歌會題目相關的刺繡,可謂用心良苦。

    這些盆景的底墊,左方為紫綺,右方為淺縹綺,這裡也維持了左紅右綠的色調。

    左右方的盆景以埋石為山,以鏡為水,這點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著銀鶴,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銀龜,旨趣各不相同。

    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銀鶴嘴銜迎春花枝條,花朵以黃金打造;與之相對,右方的銀龜夾著色紙,上書和歌。

    左右方都依據題意,將詠花的和歌夾在盆景的花木中,詠鳥的和歌銜於鳥嘴,詠戀情的和歌置於漁舟篝火。

    金、銀、紫檀,用當時最昂貴的材料,極工藝之精妙,再加靈動的巧思,製作了這樣的盆景。

    就這樣,日暮時分,點起篝火,享用著美酒佳餚,開始了歌會盛事。

    歌會最高潮時,發生了兩件事。

    其中之一與源博雅有關。

    博雅是右方的講師——也就是說,他被右方選為朗誦和歌的人。

    這時候,博雅居然弄錯了要朗誦的和歌。

    以鶯為題的和歌要朗誦兩首,但博雅跳過了一首,朗誦了下一個題目的和歌,是詠柳的。

    和歌競賽規定不允許重來。

    「失序者為負。」因為擔心次序弄亂,讀錯的、漏讀的,兩者均視為負。

    殿上日記有載:白玉缺,仍可磨。誇日之謂也。

    《詩經》上有這樣的話: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說話有錯誤,就無可挽回了。這話就像是說今天發生的事啊——博雅這樣評價道。

    博雅此時一定相當狼狽,直冒冷汗吧。

    另一件事,發生在歌會最後對決之時。

    左方壬生忠見的和歌,與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實力相當。

    連擔任裁判的籐原實賴也難分優劣。

    忠見所作的左方和歌為: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為: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題目是《戀情》。

    這是最後第二十首的較量。

    籐原實賴抱著胳膊沉吟之時,左方的朗誦者源延光又大聲念起來:「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於是.右方的朗誦者源博雅以蓋過源延光的音量吟誦己方作品:「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但是,無論怎麼使勁,依然難分高下。

    實賴為難之下,上奏天皇。

    「兩方所作和歌均極優秀,實非臣能斷言一方為勝、一方為負。」但是,聖上畢竟是聖上,不會說「那你就判雙方平手」這樣的話。

    「實賴呀,我明白你的意思。雙方的作品都很好。不過。即便這樣你也要分出勝負啊……」「俱為佳作,仍須裁定。」聖上說,你還是作個決定吧。

    擔任裁判的左大臣實賴被難住了,無奈之下,打算把裁決的職責讓給右方的大納言源高明。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源高明大納言一直彎著腰.臉上堆著慇勤的微笑.就是不吭聲。

    這期間,左右兩方的人此起彼伏高聲朗誦著本方的作品。

    實賴一直在窺探聖上屬意於哪一方,但卻一無所獲。

    一想到萬一自己的選擇與聖上的意願相左。他就無法拿主意了。

    但是,此時聖上正小聲嘀咕著什麼。實賴豎起耳朵偷聽,天皇似乎是在念叨著和歌。

    「悄吟著右方的和歌。」實賴自己記的裁判記錄上寫著。

    聖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隱現」句。

    源高明也聽見了。

    「天意在右啊。」高明向實賴悄語道:似乎聖上喜歡右方的和歌。

    於是,實賴終於下了決心,判右方獲勝。

    結局是——左方十二首獲勝。

    右方三首獲勝。

    平分秋色的五首。

    即便沒有源博雅讀錯兩首次序因而判負,左方仍獲大勝。

    比賽結束,盛大的宴會開始了。

    美酒佳餚,歡歌笑語,能夠擺弄樂器的人都一顯身手。

    某假名日記的作者寫道:夜深,勝負已定,乘興玩樂。眾人歡聚一堂,管弦之聲不絕。

    左方.左大臣彈箏,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輔吹笛。之後實利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右方.源大納言彈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篳篥,之後繁平彈箏,公正唱歌c笛子伴奏。

    博雅此時還彈了和琴。

    博雅的音樂才華出類拔萃,因為他作過《長慶子》的曲子,頗得女官們的好評。

    沒有不散的筵席。

    《殿上日記》這樣記述宴終的情景:東方既白.儀式結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宴會持續到黎明時分,天皇已回深宮。不久,大臣以下.眾人載歌載舞地離開了。

    就這樣,一場名留青史的歌會就結束了。

    不想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因為這一件事,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會.就更為深刻地銘記在歷史上了。

    左方進行最後一個回合的賽事的作者,與右方的平兼盛一爭高下的壬生忠見死了。

    忠見的「戀情未露」和歌,與兼盛的「深情隱現」和歌比拚勝負,失利之下遺憾萬分,鬱鬱不解,轉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見變成了鬼,夜夜出沒於宮內。

    四「所以說呀.晴明……」博雅邊飲酒邊說:「一到這個時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會和忠見大人。」雖已時隔兩年,但似乎博雅仍未能與過去的歲月拉開適當的距離。

    只有些微的風。

    夜色中,庭院的雜草開始輕輕搖曳。

    博雅貪婪地呼吸著充滿植物芬芳的大氣,淺斟慢飲。

    「竟然還有那樣的鬼啊……」博雅歎息。

    「鬼?」「忠見大人的事嘛。」「忠見大人嘛……」「聖上知道忠見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麼時候?也許是一年之後吧……」「他那種地位的人,對那些無聊事——像宮內鬧鬼那樣的事,在乎得很吧?」「『他』是誰?」「聖上啊。」「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說過,別管聖上叫『他』嗎『」「是嗎?」晴明無所謂地微笑著。

    最先因為壬生忠見的鬼魂而鬧事的,是那些工匠。

    五源博雅為壬生忠見鬼魂之事拜訪晴明,是在應和元年春天。

    也就是距天德四年那場宮內歌會約一年之後。

    像往常一樣,博雅和晴明在向著庭院的外廊內相對而坐。

    距八重櫻開放之期尚早。

    而庭院深處的山櫻已是花團錦簇,花壓枝低。

    淡桃紅色的花瓣,無風之時也一片片悄然墜落。

    一片飄落,尚未著地之時,男一片已離枝。

    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訪。博雅不帶隨從,獨自步行過來——他雖為朝臣,偶爾也有這樣率性的舉動。

    時值上午。正是院裡雜草葉尖凝著露珠,還沒有幹掉的時候。

    「不礙事吧?」博雅同晴明。

    「中午有一個客人來,在此之前有時間。」晴明望望博雅,後背往柱子上一靠,接著說:「有事的話,說來聽聽。」「忠見大人的怨靈出現在宮內,想必你已知道?」「就是壬生忠見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嗎?」博雅點點頭:「沒錯。」壬生忠見是壬生忠岑的兒子,後者作為《古今和歌集》的編者之一聞名遐邇,他作為歌人,死後被列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歷三年——從天德四年的歌會算起,七年前舉辦歌會時,忠見也為多個題目創作了和歌,兩次歌會之間的時期內.他還好幾次在其他歌會上推出作品。

    稱之為歌會專家有點難聽.但這樣的歌會人才,相應的名氣也不小吧。

    他年約三十出頭,是個小官,任攝津的大目,屬於地方職位。以官階而言,是從八位上。

    他沒有錢,上京參加歌會時,住在朱雀門的曲殿。所謂曲殿,是大門警衛睡覺的地方,說白了,就是門衛的值班室。

    他以暫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棲身在那裡。

    這一點。正好說明壬生忠見在京城裡連個把熟人也沒有,沒有人照應一下他的落腳點。

    金錢方面肯定也相當困窘。

    他一定是在攝津聽說了歌會的事,饑一頓飽一頓地趕到京城,推銷自己的和歌。

    對於像忠見這樣的低級官員,歌會正是難得的機會,讓他們獲得公卿大臣們的認可,爭取額外的收穫。

    壬生忠見的怨靈出現在宮內,是去年春天宮內舉辦歌會活動結束後不久的事。

    忠見自歌會結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

    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嚥,日見消瘦、衰弱。

    如果硬把食物塞進他的嘴裡,就會嘔吐。

    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點稀粥,還是馬上就吐出來。只有兩眼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人們紛傳.原因在於他的「戀情未露」和歌負於兼盛的「深情隱現」和歌,使他心氣難平而致病。

    兼盛和忠見年齡相差無幾,都是三十歲出頭。

    兼盛特地去探視此時的忠見。

    忠見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樣。

    兼盛到訪時,忠見正躺倒在鋪稻草的地板上。

    「戀情、未露……」他緩慢地欠起身,小聲吟誦著自己的和歌:「……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忠見的臉向著兼盛的方向,眼睛卻沒有看兼盛。

    看樣子他沒有換過衣物,也沒有洗過澡,身上散發出動物般的臭味。

    「他簡直是要變成鬼了。」據說兼盛從忠見處回來後,這樣說道。

    歌會後過了半個月,忠見死了。

    說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樣子。抱起他的遺體時,身子的重量還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不久,忠見的怨靈變成了鬼,出現在宮內。

    夜半三更之時,忠見之鬼便出現在舉辦歌會的清涼殿附近。

    「戀情未露……」他用沙啞、淒楚的聲音吟詠著自己的和歌。

    邊吟邊走過仙華門,穿過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忠見的鬼沒有幹什麼壞事。他出現、吟詩、輕飄飄地走過,然後消失。

    僅此而已。

    看見過的人不多。

    值夜的人偶爾看見罷了。

    害怕是害怕,但因為出現也不多,甚至某種程度上,這件事被當成了玩笑。

    「忠見今晚有何貴幹呀?」「是在苦吟新作吧。」在知情人中間,對忠見一事有默契:只要不傳到天皇耳邊就行。

    「結果,聖上最終還是知道了。」博雅說道。

    「好像的確是這樣。」晴明右手托腮,點點頭。

    「怎麼,你也知道了?」「是因為工匠們看見了,對吧?」「沒錯……」博雅點點頭。

    誰都知道,此時清涼殿來了很多工匠,在那裡幹活兒。

    因為打雷起火,燒著了清涼殿。這是去年秋天的事。

    修復工作從去年起就一直從早到晚地在宮內進行著。

    「可是.聖上急於把它修好……」約十天前起,好幾個工匠深夜仍未離去,要把能趕出來的功夫都用來趕工。

    現場燃著篝火,有時要趕工到深夜。

    那一次——據說在六天前的晚上,偶爾留下來的三名工匠看見了忠見。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聲音。

    開始以為是幻聽所致,再側耳傾聽,的確是人的聲音。

    一個男子用沙啞的聲音吟誦著:「戀情……」隨之.從僅修好一半的清涼殿陰暗處,出現了一個身上發著慘白磷光的人影。

    人影吟著和歌,緩緩地從黑暗中輕盈地走過來。

    人影好像完全沒有察覺三名工匠在場一樣,通過了那個地方。

    「……未露人已知……」人影邊吟邊轉向左邊。

    「本欲獨自暗相思……」折向紫宸殿方向後,消失了。

    身後只留下沉沉的黑夜。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個晚上。

    壬生忠見的怨靈變成鬼出現,夜夜吟誦著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這個說法傳到了天皇耳朵裡。

    「然後呢?」晴明問道。

    「聖上對此大為緊張呢。他下令讓……」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讓我去?」「對。」「我嘛.也見過忠見的怨靈幾次,但他是無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內的。

    讓他留著,現在這樣子,在某種情況下還是有用的。」「你這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因為整個宮內的氣脈,包括忠見在內,都很平穩。如果驅逐了無害的東西,以致破壞了穩定,反而有可能發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體呢。」「晴明,既然你這麼說,此話應不假。可是問題是聖上並不是那麼想的……」「他……」「喂喂,不是說過不要那樣稱呼了嗎?」「讓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裡去,在他耳邊小聲叮囑:別管忠見,就讓他那樣好啦——好嗎?」「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正當博雅說話之時,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從對面婀娜地走過來。

    她來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頭行禮說:「您約的客人到了。」「帶他過來。」晴明說完,那女子又低頭行禮.循來路離去。

    「那麼,我且退下吧……」博雅想站起來。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裡好了。因為這位來客所要求的事,與你剛才說的情況不無關係。」「這是怎麼回事『」「因為客人是壬生忠見的父親,壬生忠岑大人。」六壬生忠岑穿著陳舊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樣子。兩鬢雪白。看上去像一隻猿猴。

    晴明介紹了博雅之後,忠岑小聲說:「您是歌會時右方的講師吧。」王生忠岑曾做過泉大將籐原定國的隨從.為是貞親王歌會、寬平御時後宮歌會、亭子院歌會等創作過和歌。他作為歌人的實力獲得認可,被任命為《古今和歌集》的編選者之一。

    延喜五年(即公元905年)在平貞文歌會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春來吉野山誇朝影朦朧此作被選為《拾遺》的卷頭歌。

    同年,他為泉大將籐原定國的四十大壽獻屏風歌。又過了兩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從,吟誦了和歌,留下了有別於紀貫之的《假名序》。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會中,忠岑留下了不少與紀友則等人並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為大井川行幸獻上和歌之後,他就再沒有留下作品了。

    博雅當然知道這位歌人的大名。

    「是的,我擔任了講師。」博雅回應道。

    博雅的官位是三位,忠岑的官位是六位——這樣的身份差別,一般不可能同坐於廊內、正面相對,但在晴明的宅院裡,這樣相處變得理所當然。

    反而顯得博雅尊敬年長且已負歌人盛名的忠岑。

    「忠岑大人……」晴明將視線移向王生忠岑:「這位博雅大人也是為了同一件事過來的。」「哦,是為了忠見的事?」「是的。」晴明予以肯定。

    「那麼,博雅大人也知道聖上要下旨鎮住忠見之靈?」「是我帶這道聖旨來給晴明的。」聽博雅這麼說,忠岑歎了口氣。

    「唉.真是……」「您有什麼隱情嗎?」博雅問。

    「博雅,忠岑大人請求是否可將第二十首和歌的賽事,換一首和歌再比賽一次。

    忠岑大人說,這是鎮住忠見怨靈的最佳辦法。」「再比賽一次?」「當然是私下進行即可。如果兼盛大人答應的話,加上兼盛我們四人就行。裁判由晴明大人擔任,講師則與那一晚相同,是博雅大人……」「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博雅這一問,忠岑便深鞠一躬,說:「說實話.其實那首『戀情未露』和歌,並不是忠見所作。」「是代作嗎?」「是的。」忠岑點點頭。

    「但是,代作並不稀奇。迄今許多人的歌會之作,都是他人代作。僅此並不足以成為重賽的理由……」晴明說道c情況正如晴明所說,這一時期拿到歌會上的作品,未必都是作者本人的創作。

    許多歌人把別人吟詠的和歌當做自己的作品推出,這樣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認可的。

    「但是,說是代作,在此我卻要老實說出來,創作那首和歌的,其實是鬼。實在是很丟臉啊。」忠岑滿臉慚愧說道。

    「鬼?!」博雅不覺叫了一聲。

    「是鬼。而且不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見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見在歌會時吟誦的所有和歌,其實都是鬼吟誦的。」像是豁出去了,忠岑一口氣說完,這才打住。

    「全部……都是鬼?」博雅問。

    「是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事,」「說來話長。我初次遇鬼,是在寬平三年的春天……」「那麼說——」「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歲的時候。」忠岑喉間帶著痰音說起來。

    七我生於貧困的地方官之家……壬生忠岑開始敘述。

    因自幼便深切體會到貧困的滋味,從明白世事起,便有了進京謀求更高官位的心願。

    「卑微的小官真的很糟,不做到高級的宮位,不可能過上像樣的日子。」這是父親經常念叨的話。

    忠岑喜歡創作和歌。

    雖然不是高手,但好歹也算自幼能夠吟詠和歌。

    千方百計想要以創作和歌為進身之階,只要有歌會之類的機會,便到處找門路推銷自己的作品,然而都失敗了。

    只要有錢,便能托上更大的人情、門路.也能推銷自己的和歌,但他既沒有錢,也沒有門路、熟人。

    我降生在一個什麼家庭啊!忠岑甚至詛咒過父親的窩囊,但後來,他明白到自己並沒有創作和歌的才華。

    好歹能詠歌——然而畢竟只是還算不錯,卻實在不是歌會那樣的場合拿得出手的。

    不過,是否好歌,自己還是能明白。

    只要他聽過,就能判斷出那首和歌的高下,分得出是好歌還是壞歌。他察覺到這一點。

    因此,他也能估計自己的歌才大致在何種程度。

    「具備辨別和歌好壞的眼力和創作和歌,看來是兩回事啊。」忠岑歎道。

    那一年,忠岑來到京城推銷自己的和歌,但心願未酬,更痛感自己沒有創作和歌的才華。

    錢花光了,回鄉不成,他上了比壑山。

    跟和歌分手吧。只要能回故鄉,再也不進京了。

    再也不作和歌。

    他邊上山邊想,淚流滿面。

    當時是春天,是山櫻盛開的時節。山路上沿途開滿櫻花。

    花團錦簇壓枝低,花瓣在沒有風的時候也散落下來。

    滿山嫩綠之中,置身山櫻盛開的一角,彷彿被輕盈的白光所包圍。

    多美啊……自己除了和歌之外,別無他能。自己惟一的才能,又較之他人為劣。

    忠岑如此年輕便知道了自己的才具。

    雪白的櫻花,在忠岑眼裡呈現一派傷心之色。

    正當此時——他聽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彷彿是神的聲音。

    新芽嫩綠蔚成霞離枝尤香是櫻花好歌。

    而且,似曾相識。

    那麼.是在哪裡聽過?正尋思時,又聽見了吟詠同一首和歌的聲音。

    那麼……有人在吟誦這首和歌嗎?那聲音好像發自眼前盛開的櫻花.也似來自頭頂上的櫻花樹梢。

    但是,既沒有人攀上櫻樹,附近也沒有人跡。

    對了,是《萬葉集》吧……《萬葉集》的無名氏作品中,應有這首和歌。

    忠岑為了應和那個又傳過來的聲音,自己也吟誦起那首和歌。

    當那個聲音說:「新芽嫩綠蔚成霞——」忠岑便接上道:「離枝尤香是櫻花。」從樹幹上方傳來愉快的哈哈笑聲。

    可是,左看右看,都不見人影。

    難道是看不見身影、卻喜歡和歌的鬼嗎?難道是鬼對這山中盛開的櫻花美景一見忘情,情不自禁地脫口吟出了佳句?就算真的是鬼,忠岑也不覺得害怕。

    當時的事僅此而已。

    回到攝津國,幾天後的某個夜晚,忠岑正獨自苦吟。

    他想創作和歌。

    夜已深。

    但是.越是苦思冥想越不得要領。

    自己沒有這方面的才華——似乎自看透這點的那一刻起,他比之前更加難得好詞句。

    「入春——」忠岑試說出第一個詞組,感覺還不壞。

    其後應接上「惹愁思」呢,還是其他表達?他遲疑不決。

    「入春——」再次把同一詞組說出口時,一個聲音不知從何而來:「即念吉野美——」「吉野美?」忠岑剛一接口,馬上有一個聲音結句:「山繞飛霞心中現。」「入春即念吉野美.山繞飛霞心中現。」得一佳句。

    「是誰?」忠岑一出聲,那個聲音便道:「是我是我。」「你?」「是我。前不久,我們不是還在比壑山相會了嗎?」「那時候……」那聲音沒有答這個問題.又說道:「我為你作和歌怎麼樣?」「作和歌?」「對。你當時不是在想.自己沒有作和歌的才華嗎?」「照此說來,你不就是鬼嗎?」「對呀。我就是你們所說的鬼啦。不過,我也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鬼呀。」「啊……」「你知道《萬葉集》裡的那首和歌:『新芽嫩綠蔚成霞,離枝尤香是櫻花』嗎?」「當然知道。那天,在比壑山的櫻樹下,你吟誦的不就是這首和歌嗎?」「這首作者列為無名氏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鬼的聲音大了起來。

    「怎麼……」「我作的和歌流傳世上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兩首,而且都列為『作者不詳』。

    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啊。我實在是太惱火啦!」說著,鬼的聲音變得高起來。

    「怎麼能夠容忍這樣的事?!」嗚嗚!嗷嗷!鬼放聲痛哭。

    「我死後,因為執著於和歌,死不瞑目而變成了鬼啊!」即便是鬼,一見美麗的櫻花,就自然地將自己所作的和歌吟誦出來——那聲音,也就是鬼,說道。

    「你不想參加歌會?」「想倒是想。」「既然如此,你就讓我來寫和歌。我代你作,你可憑這些和歌參加歌會。」「行得通嗎?」「沒問題,因為是我作的。」鬼說道。

    鬼又勸忠岑:你好像想過不再作和歌了,對吧?不如接受我的提議,怎麼樣?讓我一顯身手吧。你以參加歌會為樂,我則以自己的作品在歌會上被朗誦為樂。這樣豈不兩全其美?遲疑再三,忠岑最終聽從了鬼的話。

    之後,每當傳來舉辦歌會的消息,鬼便找上門來。

    「我來啦。」鬼打招呼。

    「這次拿出什麼作品好呢?對了,這個怎麼樣?」鬼興高采烈地創作起來。

    一年如此,三年仍是如此……「最終,連兒子忠見也被鬼附了體,直至今天。」忠岑對晴明和博雅說。

    八「原來如此.情況已大致明白了。現在那鬼的情況怎麼樣?」聽完忠岑的敘述,晴明又問。

    「它和忠見一起來京城之後,直到現在,將近一年都杳無音信,不知道它在哪裡,在幹什麼。」忠岑回答。

    「是這樣……」「不過,事情至此還沒有結束。」「還有什麼事?」「請看一下這個好嗎?」忠岑從懷裡取出一張紙片,遞給晴明。

    晴明打開紙片,看裡面的內容。

    上面寫了一些字。

    像是和歌。

    一看紙片,晴明不禁稱奇:「哎呀。」「究竟是什麼?」從晴明身邊探頭窺視的博雅也不禁喊叫起來:「哇——」紙上寫的是這樣的和歌:眉宇之間隱深情人問是否我相思「晴明.這不是……」博雅說道,「……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樣嗎?」「的確一模一樣……」「怎麼會這樣呢?」「忠岑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晴明問。

    「那旱我編纂《古今和歌集》時,沒有收入集中的許多和歌作品之一。」「它為什麼會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樣呢?」「不是它與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樣,而是兼盛的和歌跟它一模一樣。」「也就是說,兼盛的和歌以此作為原歌,仿作了『深情隱現』的和歌。」「是的。」「擔任裁判的實賴大人或聖上知道這件事嗎?」「恐怕不會不知……」以某一和歌為原歌,模仿原歌男作——這種被稱為「摘取原歌」的手法,在當時是普遍的做法之一。

    但是,歌會時若出現這樣的和歌,無論多麼好,評價都很低。

    尤其是與對方的和歌難分高下時,如果一方的和歌是沒有原歌的新作,當然是新作獲勝。

    也就是說,以此看來,兼盛的和歌應輸給忠見的「戀情未露」和歌。

    然而,兼盛卻是勝者。

    「不過,這件事兼盛大人沒有責任。」忠岑說。

    如果有人應為此事受到指責,那就不是兼盛,而是擔任裁判的籐原實賴,或者是推崇兼盛之作的天皇。此事與他們的和歌修養有關,雖然裁決是根據天皇意志的,但是又不能對天皇說:你錯了。

    「事情就是這樣。」晴明抱起略膊,凝神閉目。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說道:「總之,我們三人先去見一次忠見大人,應該沒有錯的。」「我們來努力一把的話……」「成不成尚是未知之數呢。」「那麼該怎麼辦才好?」「究竟會怎麼樣,看今天晚上。忠岑大人且先觀賞一下京城裡的櫻花什麼的,請晚上再到這裡來。」「打擾了。」「博雅,你也可以吧?」「當然。」博雅答道。

    「那麼.忠岑大人,您走之前請把一個東西帶在身上。」晴明說道。

    「是什麼東西?」「是類似護符那樣的東西。只要有這件東西,你盡可放心地在京城裡走動。」晴明揚起頭,「啪啪」地擊三下掌,說道:「青蟲呀青蟲,把我的文具準備好。」隨即.剛才來報告忠岑來訪的女子,挽著唐衣的衣裾出現了。

    她的手上拿著硯盒、紙張。

    晴明自己研墨,然後取過紙筆,將紙舉起以使博雅和忠岑看不到,揮筆「刷刷」寫下幾個字。

    等墨汁干了,晴明把紙片折疊幾次。說道:「好,把它放在懷裡,放心觀賞櫻花吧。」忠岑一邊接過紙片,一邊問:「非得賞櫻不可嗎?」「也不是跟晚上的事全無關係,所以務必……」「明白了。」忠岑將折好的紙放入懷裡。「哎,博雅,到傍晚還有時間.趁著現在讓青蟲買酒回來吧。」「買酒?」「對,因為等待忠見大人的時候,會覺得冷。」晴明朗朗地說道。

    九紫宸殿前,四周被黑暗所籠罩。

    月亮高懸天上,灑下滿地青光。只有大門和建築物的背光處黑糊糊的。

    地上鋪了墊子,晴明、博雅、忠岑坐在墊子上。

    各人手中端著酒杯,飲酒。

    斟酒的是青蟲。

    「怎麼樣,博雅?幸好備了酒吧?」「對、對……」博雅表情勉強地點點頭。

    夜深入靜。

    工匠們今晚沒有一人留在清涼殿。

    聽說有忠見的亡靈出現,眾人都在天黑前走了。

    「忠見大人今晚會出來吧?」博雅同晴明。

    「會吧。」晴明端起酒杯。

    不久.從清涼殿方向冒出一個高亢的聲音:「戀情未露……」「來了……」晴明小聲說。

    「……人已知……」聲音緩緩地接近。

    不僅僅是聲音。某種動靜也隨著那聲音一起向紫宸殿方向移動過來。

    「晴明,是忠見大人……」博雅壓低聲音說。

    月光下出現了一個人影,發出朦朧的磷光.從清涼殿方向走過來。

    一步,兩步……左右腳緩緩地交替邁向前方——壬生忠見慢慢走來。

    「本欲獨自……」細弱的尾音長長地拖著。

    「忠見!」忠岑向兒子打招呼,但忠見的視線沒有任何變化,彷彿這邊空無一物。

    ——他只看得見自己。

    他只是走著。

    眼睛凝望著虛空。

    「……暗相思……」最後的聲音在月光下拖曳,彷彿蜘蛛絲細長地延伸,然後消失。

    在聲音消失的同時,忠見的模樣也消失了。

    博雅茫然呆立。

    「竟有那樣的鬼嗎,晴明……」博雅喃喃地歎息道。

    此時——「忠見……」紫宸殿前,掩面站在忠見消失之處的忠岑小聲呼喚著兒子的名字。

    「忠見,忠見呀……」聲音奇特。

    並不是之前忠岑的聲音。

    「忠見,忠見,你變成那個樣子了嗎?忠見啊……」他拾起頭來。

    雙眼在月光下閃爍。

    是淚光。

    忠岑在哭泣。

    「忠岑大人——」博雅想走過去,被晴明阻止。

    「等等,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你說什麼?」博雅僵住了,他細看原以為是忠岑的男子的臉。

    那男子嘴巴歪著,長牙突出,放聲痛哭著。

    「怎麼回事,晴明?這人究竟是誰?」「是附身於壬生忠岑大人、忠見大人兩代人的鬼嘛。現在,它以忠岑大人的身體為憑借,附身於忠岑大人。」「晴明,這是你幹的嗎?」「對。我把這鬼所詠的『新芽嫩綠』和歌寫在紙上,作為咒使用,讓忠岑大人拿著,喚它進來。鬼便附身於忠岑大人,一直來到這裡。」晴明來到忠岑跟前,向附身於忠岑的鬼問道:「歌會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事?」但是.鬼答不上來。

    鬼抱著頭說:「啊啊,忠見啊,對不起。是我把你弄成了那樣的鬼。

    弄得跟我一樣。「「發生了什麼事?」晴明接著問道。

    「那傢伙——忠見那傢伙,最後一首沒有讓我來作。他說要自己作,然後就作了……」「就是那首『戀情未露』的和歌嗎?」「對。忠見第一次拿自己作的歌參加歌會,然後輸掉。」「這樣一來就明白了。」「你明白了什麼,晴明?你們陰陽師懂得什麼?陰陽師能做的,就是這樣子把我們抓住、又放掉而已。那又怎麼樣呢?」「你喜愛忠見父子,對吧?」「當然喜愛。我就是喜愛他們。他們愛和歌懂和歌,但是.沒有作和歌的才華。

    所以,他們需要我。」「……」「我給他們創作歌會的和歌很快活。這次特別高興。如此奢華的宴會前所未聞。

    我也很樂意和他們一起作。哎,F回要作什麼和歌?」「我想問一下:是忠見大人說他自己想作和歌?」「對。他說無論如何也想作。就這次。所以我就說,你作吧,不妨一試。無論是怎樣的和歌,由我做點手腳,能贏下來……」「忠見拒絕了你的幫忙?」「對。忠見說,別多此一舉。我要以自己作和歌的實力來參賽……」「然後。那首和歌就與兼盛大人的和歌比拚第二十個回合了。」「對。我對忠見說了,我隨時可以讓你取勝。歌會那個晚上,我也在現場。我說,我會在場的,一定會在場。所以.無論什麼時候,如果你想借我的力量取勝.馬上站起來說『我想贏』就行。我還在。我留在現場了。忠見啊,為了告訴你這一點,我在講師的耳邊嘀咕了,使他弄錯了讀和歌的次序。你不覺得那事情不尋常嗎?通過那件事,你知道我在現場了吧?」「那是你幹的呀?」博雅的聲音變粗了。

    「對呀。就是我幹的……」「為什麼沒有實施?」晴明還是接著追問。

    「我原打算無論忠見想不想.都要讓他的和歌獲勝。可沒想到……」「沒想到什麼?」「兼盛提交的和歌,竟是我的作品!」「你的?」「眉宇之間隱深情.人間是否我相思。」「那不是兼盛大人所作和歌的原歌嗎?」「兼盛把它稍微變一下拿出來了。而且,他改過之後,竟比我的原作又好了幾分……」鬼的聲音顫抖著,將忠岑的腦袋左右搖晃。

    「我心亂如麻。不知讓哪一方獲勝為好。無奈之下,便撒手不管了。我逃走了,勝負就看天意吧。沒想到……」「『深情隱現』勝了……」「對。」「……」「然後,他竟然那樣就死了。我真糊塗,沒想到他是那樣固執的人。」「原來如此。」「晴明,你要把我怎麼樣?把我消滅嗎?」「不。」晴明伸手到忠岑的懷中,取出寫有和歌的紙片。

    忠岑神色哀傷地望著晴明。

    「消滅掉也無妨吧……」鬼小聲嘀咕道。

    他凝望著黑暗的虛空,好一會兒才淒涼地笑笑。

    「嘿。」像抽走了什麼東西似的,忠岑的表情復歸原樣。

    「晴明大人,這是怎麼了?發生過什麼事?我剛才是怎麼了?」「鬼附體啦。」「鬼?」「以後再詳細告訴你。都明白啦。」「忠見呢?」「忠見大人已經無可挽回了。這樣的怨靈不是我晴明之力所能應付的。由得他是最好的辦法——我向聖上稟報好了。」「晴明.鬼呢?」「走掉啦。」「走到哪裡?」「哦,去哪裡了呢?」晴明喃喃道。

    結束「竟有那樣的奇事!」廊內,博雅感慨良多地喝著酒。

    事過一年,匆匆春又來到。

    「哎,晴明,忠見大人今晚還出來嗎?」「應該會出來吧。」晴明的聲音顯得落寞。

    「不知怎麼了,突然想見見忠見大人。」「是啊。」晴明點點頭。

    「要去嗎?」「走吧。」「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提著酒瓶,晴明和博雅在夜風之中,向宮內走去。

    「忠見大人也要喝酒吧。」「是啊,他喝不喝呢?」二人邊走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月色好啊,晴明……」博雅冒出一句。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