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尼斯坐在高階追尋者評議會召開的會場中,皺眉傾聽著。
雖然這個偽教算是正式解散了,但領導著八百位難民的政治實體還是沿用這個名稱。
「我們並不是對提供給我們地方居住的矮人毫不感激。」韓德瑞克揮舞著遍佈疤痕的手,誇張地說道,「我們都很感激,這點我可以確定。正如同我們感激那些找回卡拉斯神錘,讓我們有機會居住在這裡的英雄一樣。」韓德瑞克對坦尼斯深深地一鞠躬,後者簡單地點頭回禮。「但我們不是矮人!」這番激情的告白引起了一陣低沉的讚賞聲,讓韓德瑞克花了好些時間靜候群眾安靜下來。
「我們人類本來就不應該居住在地底下的!」週遭立刻響起大聲的應和和鼓掌聲。
「我們以農維生。我們不能在山坡上耕種作物!我們所要的是像我們被迫放棄的家園一樣的土地。我認為那些害我們顛沛流離的傢伙應該要負責!」「他是指龍騎將嗎?」史東諷刺地低聲對坦尼斯說。「我很確定他們會很忠庥腥艘?湊宜?歉涸稹!?p>「這些笨蛋能夠僥倖活命就應該感謝了!」坦尼斯抱怨著。
「瞧!他們竟然反咬伊力斯坦一口,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一樣!」帕拉丁的牧師,同時也是這群難民的領袖,站起來回應韓德瑞克。
「因為我們需要新的家園,」伊力斯坦回答,低沉的聲音在洞窟中迴響著。「所以我建議派出一個使節團,前往美麗之城塔西斯。」坦尼斯以前就聽過伊力斯坦的計劃。他的思緒飄到一個月前,他和同伴們剛從德肯的墓穴將神錘帶回來時。
現在已服膺於宏非爾領導下的矮人領主們,已經開始準備面對北方邪惡勢力的入侵。這些矮人們並非真的畏懼這股勢力,畢竟他們的地底王國看來是滴水不漏的。他們也遵守坦尼斯帶回神錘時所給的承諾:讓帕克塔卡斯的難民們居住在南門,索巴丁地底王國的最南邊。
伊力斯坦把難民帶到索巴丁。他們努力試著要重建自己的生活,但這樣的安排對他們來說不盡如人意。
他們的安全當然無慮,但難民們原先大多是農民,很難忍受居住在矮人們的地底洞窟中。春天到了,他們可以在山坡上耕種,但收穫只夠餬口。人們想要居住在有著新鮮空氣和陽光的天空下。他們不想依賴矮人。
伊力斯坦想起了古老傳說中有著關於美麗塔西斯的敘述,以及在它的港口中出人的天鵝形的船隻。早在伊力斯坦剛提出來的時候,坦尼斯就坦言這些只不過是傳說。自從三百年前的大災變之後,安塞隆大陸這半邊便未曾有人聽說過任何關於塔西斯的消息了。因為矮人們在當時封鎖了索巴丁王國,也是唯一通過卡若理山脈的通道;有效地阻隔了南北之間的訊息傳遞。
坦尼斯憂心忡仲地眼見高階追尋者議會一面倒地投票支持伊力斯坦的提議。他們計劃派出一小隊人夫塔西斯,設法連絡上進港的船隻,乘上船,甚至買下一艘船來。
「誰要帶領這個小隊?」坦尼斯默默地問自己,雖然答案已經顯而易見。
每隻眼睛都投向他。坦尼斯還沒來得及開口,之前始終只是靜靜聽著、一聲不吭的雷斯林便走到議會前,他瞪著他們,眼睛閃著奇異的金光。
「你們這些蠢貨!」雷斯林說,他嘶啞的聲音中帶著怒意,「你們在做著蠢人才會有的美夢。要我說多少次?要我提醒你們星辰的預兆多少次?你們自己看見夜空中出現兩個空洞的時候有何感想?」議會的成員們變換著坐姿,還有幾個人交換著不耐煩的眼色。
雷斯林注意到這一點,繼續說,他的聲音中輕蔑的意味越來越明顯。
「的確,我也聽到了你們當中某些人的說法。這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常常會發生的,就像是樹葉從樹上掉落般。」幾個議會成員交換著意見,點著頭。雷斯林靜靜地看了幾分鐘,嘴角帶著輕蔑的笑意。然後,他再度開口,「我重複一次,你們都蠢到極點。被稱作黑暗之後的星座消失的原因是因為它已經降臨克萊恩。從白金碟上知道,代表帕拉丁的星座,也就是俗稱的英勇戰士,也來到克萊恩抵抗它的入侵。」雷斯林停下來。站在他面前的伊力斯坦就是帕拉丁的先知,許多人改信這位神扯。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週遭的人對他妖言惑眾的憤怒。神怎麼可能會親自參與人類的事務?難以置信!但被看作妖言惑眾對雷斯林而言根本就不會造成任何困擾。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記住我說的話!在『禱文』中有記載,黑暗之後將會帶來它的『尖嘯大軍』。這些尖嘯大軍就是惡龍!」雷斯林最後一句話帶著嘶嘶聲,就像佛林特說的一樣——「讓人毛骨悚然」。
「我們都知道了。」韓德瑞克不耐煩地打斷他。因為已過了他晚上習慣喝杯小酒的時間,這才讓大神官有勇氣開口。只是當雷斯林沙漏狀的眼眸像兩支黑箭刺穿他後,他很快地後悔了。「你——你要說什麼?」「和平早已不存在克萊恩的任何一角落上,」法師嘶啞地說著,揮舞著瘦削的手。「就算找到船,你們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不論你們到了哪裡,只要抬起頭看著夜空,你們就可以看見兩個毫無一絲光亮的空洞。不論你躲到哪裡,都會有惡龍追著你們!「雷斯林開始咳嗽,他的身體因喘息而扭曲起來,看來搖搖欲墜,他的孿生哥哥及時跑向前,用強壯的臂膀接住他。
卡拉蒙將雷斯林抱離會場後,看來似乎陰霾散盡。議會的成員搖搖頭,聲音微顫,苦中作樂地談著這些童話。要想像整個克萊恩都陷入戰火的樣子實在太不切實際了。就連安賽隆大陸這個部份的戰爭都已接近尾聲。龍騎將猛敏那已經被擊敗,龍人大軍也被擊退。
議會成員們伸著懶腰離開了議事廳,各自回到家中或酒店。
他們完全忘記詢問坦尼斯會不會帶領這個小隊。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他會。
坦尼斯表情凝重地和史東交換了個眼神,離開了洞穴。今晚輪到他守夜。雖然矮人們認為地底王國很安全,但坦尼斯和史東兩人始終堅持要在通往南門的外牆邊安置崗哨。他們太瞭解龍騎將,以致於在睡夢中也不敢對這值得『尊敬』的敵人掉以輕心。
坦尼斯靠著南門的外牆,神情若有所思。他的面前是一片蓋滿了白雪的草地。夜空十分冷冽平靜。他們身後是卡若理山脈——南門的唯一通道,事實上是一塊巨大的突起岩石。這是矮人們固若金湯的防衛系統之一,也是矮人王國在毀滅性的大災變和矮人門戰役之後,能夠鎖國將近三百年的最大功臣。
大門有六十尺寬,近三十尺高,強力的機械裝置控制它的開合。門的正中央幾乎有四十尺厚,除北門外,這可以說是全克萊恩最堅固的大門了。一旦關上,光從外表完全無法查覺出它和巖壁之間的差別,這也是古老的矮人工匠們鬼斧神工的傑作。
但自從人類進駐南門之後,這裡開始點起了火把;讓男人、女人和小孩能出去透透氣。對居住在地底的矮人而言,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弱點。
坦尼斯站在那裡,看著草原外的森林,感覺不到一絲的寧靜,史東、伊力斯坦和羅拉娜則加入了他。這三人本來正在討論著一些事情;顯然和他有關,卻突然沉默下來,讓人感到不舒服。
「你看起來很憂鬱。」羅拉娜輕聲對坦尼斯說,手放到他的手臂上。
「你相信雷斯林是對的,沒錯吧。坦塞勒——,坦尼斯?」她要講出他的人類名字仍有些結巴。但她心裡明白,他的精靈名字只會為他帶來痛苦。坦尼斯看著放在他手臂上的纖細小手,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掌合上去。
只不過幾個月前,這雙手還會讓他感到罪惡與掙扎,糾纏在與一個人類女子和一個兒時玩伴的愛情中。但如今羅拉娜的手讓他感到溫暖與平靜,雖然還是會令他心跳不已。他思索著這樣的反應,一邊回答她的問題。
「我從很久以前就學會相信雷斯林的忠告。」他說,同時也明白這會讓他們十分的失望。果然,史東的臉色陰沉下來,伊力斯坦皺著眉頭。
「我想這次他還是對的。我們贏了一場戰役,但距離全盤勝利還有很長的一段路。我們都知道,北方的索蘭尼亞正陷入猛烈的戰火中。我們可以輕易揣測出黑暗的勢力絕不會只以征服阿班尼西亞作為最後目標。」。,「但你只不過是在揣測!」伊力斯坦爭辯道。「別讓那名年輕法師身邊的黑暗氣息干擾了你的思考。他也許是對的,但我們沒有理由放棄希望和嘗試!塔西斯是個繁榮的海港——至少我們聽說的是如此。在哪裡我們一定可以打聽到其他地方的情形。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們一定能再找到某個與世無爭的樂園。」「聽伊力斯坦的,坦尼斯——」羅拉娜柔聲說。「他很有智慧。當我們的人民逃離奎靈諾斯的時候,他們不是盲目地逃難。
他們是逃往一個沒有戰爭的天堂。我的父親有個計劃,雖然他不敢公佈——「羅拉娜突然安靜下來,訝異著她一席話所造成的影響:坦尼斯甩開了她的手,直視著伊力斯坦,眼神中滿是憤怒。
「雷斯林說過,希望只不過是否定現實的表現。」坦尼斯冷冷地說著。
伊力斯坦帶著歉意地看著他,半精靈勉強一笑。「我向您道歉,伊力斯坦。我實在是太累了,請原諒我。你的建議很好,我們是該帶著希望前往塔西斯,而不該想那麼多。」伊力斯坦點點頭,轉身離開。「你要跟過來嗎,羅拉娜?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但在我將領導權交給議會之前,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馬上過來,伊力斯坦,」羅拉娜紅著臉說。「我——我想要和坦尼斯說說話。」伊力斯坦體諒地看著兩人,然後和史東一起沿著黑暗的小路回到南門。羅拉娜站在入口的地方,神情逐漸冷漠了下來,因為坦尼斯明顯地裝作沒看見她。
「你又怎麼了?」她最後終於開口。「聽起來你似乎正幫著雷斯林打擊我所見過最有智慧也最好的人!」「不要隨便批評雷斯林。」坦尼斯沙啞著、邊說邊將火把插進水桶中。火光在嘶嘶聲中熄滅。「事情不見得都像你們精靈認為的一樣只有黑與白。法師救了我們很多次。我開始相信他的推理——我承認我覺得這比盲目的信仰更容易使人相信!」「你們精靈?!」羅拉娜大叫。「你的口氣聽起來還真像個人類!坦塞勒斯,你體內留著的精靈血統比你願意承認的還要多!你以前說留鬍子不是為了掩飾你的血統,我相信你。但現在我不敢確定了。我身處在人類之中已經夠久,夠瞭解他們對精靈的看法了!我為我是精靈而感到驕傲。但你不是!你感到羞恥!為什麼?因為你愛上的那個人類女子,她叫什麼來著?奇蒂拉?「「閉嘴,羅拉娜!」坦尼斯大吼。他把一隻火把丟到地上,大步走向站在門口的精靈女子。「如果你想要討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和伊力斯坦呢?他也許是個帕拉丁的牧師,但他也是個男人——相信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我每天都只聽到你說——」他開始捏著嗓子學起她的聲音,「『伊力斯坦很有智慧』、『只要問伊力斯坦,他一定知道該怎麼做的』、『聽伊力斯坦的話,坦尼斯——」「你怎麼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羅拉娜頂了回去。「我敬愛伊力斯坦,我尊敬他。他是我所見過最體貼,也最有智慧的人。他樂於犧牲自己,一輩子都為了別人而活。但我所愛的只有一個,我只愛過一個人,雖然我開始懷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你在可怕的斯拉莫瑞裡曾說過,我的行為幼稚得像個小女孩,所以最好趕快長大。我已經長大了,半精靈坦尼斯。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我看過死亡,也目睹了無數的苦難。我從沒有如此害怕過!我學習如何戰鬥,如何去殺死我的敵人。每件事都讓我感到無比的難過與掙扎,直到麻木為止。但讓我更難過的是看見你依然保持著清澈的眼神。「「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聖人,羅拉娜。」坦尼斯靜靜地說著。
銀色和紅色的月亮升起,雖然不是滿月,但仍然亮到足以讓坦尼斯看見在羅拉娜的大眼中滾動著的淚水。他伸出了手想摟著她,但她退後了一步。
「你也許從不這樣認為。」她忿忿不平地說。「但你顯然有意要讓我們這樣想!」她對他伸出的手視若無睹,從牆上抓下一支火把,走進索巴丁王國的黑暗通道中。坦尼斯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晶蜜色的頭髮反射著火光,看著她婀娜多姿,有如故鄉白楊樹般的身影漸行漸遠。
坦尼斯站了一陣子,看著她的背影,搔著克萊恩上沒有其他精靈長得出的濃密紅鬍子。他思考著羅拉娜的最後幾句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奇蒂拉。想起她蓬鬆的黑色卷髮,她暴躁、剛愎自用的個性,和她健壯、肉感的、為了成為女劍客所鍛煉出來的身體。但這幅圖像隨即慢慢消失,被一雙清澈、冷靜的精靈雙眸所取代。
如雷般的聲響迴盪在群山中。移動巨大石門的機關開始啟動,讓石門慢慢地關閉起來。坦尼斯看著它關上,決定不要進去。
「關在墓穴裡。」他笑著想起史東的話,但他的心中同時也感到一股寒意。他靜靜地站了片刻,看著那扇沉重的石門攔阻在他和羅拉娜之間。石門發出一陣沉重的悶響,關了起來。這片山壁變得冰冷,毫無生物的氣息。
坦尼斯歎了一口氣,拉緊斗篷,向著森林走去。即使睡在雪地裡也比睡在地底下要好多了。前往塔西斯前必經的灰燼平原,此刻想必也被封在層層積雪下。
邊走邊想著日後的旅程,坦尼斯抬頭看著夜空。它閃著美麗的星光,但兩個空洞遮掩了原本無假的美麗,雷斯林所說的兩個失蹤的星座。
天空的空洞,我的心中也有著同樣的空洞。
在和羅拉娜的激烈爭執後,坦尼斯幾乎為可以開始接下來的旅程感到高興。每個人都同意要離開,他知道這群朋友們並不覺得在難民間能找到歸宿。
這趟旅程的準備工作讓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忙。他可以告訴自己不在乎羅拉娜躲著他。在旅程之初,天氣讓大伙都感到很愉快,幾乎有回到秋天的感覺。
陽光照耀著大地,驅趕一切寒意。只有雷斯林仍披著最厚重的斗蓬。剛開始橫越平原的北邊時,大夥兒都十分愉悅地彼此調侃著、喀鬧著,談著過去以往居住在索拉斯時的趣事。沒有人提起最近所經歷的種種黑暗、邪惡的事,彷彿在眼前光明的遠景之下,他們可以用意志力讓相同的事情不再發生。
夜晚,伊力斯坦總會在營火旁解說著他剛從隨身攜帶的白金碟上所學習的新知識。他的故事溫暖了空虛的心靈,也更堅定了他們的信念。即使是坦尼斯,花了一輩子所尋找的真實信仰如今出現眼前,他卻反而用更挑剔的態度檢證著;也開始覺得它確實值得相信。他試著想要相信它,但有件事阻礙了他,每當他望向羅拉娜的時候,他的內心便明白是什麼在阻擋著他。直到他解決自己內心的掙扎為止,他體內不停交戰著的人類與精靈的血統是不會讓他安靜下來的。
只有雷斯林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那些快樂的談笑、嬉鬧與營火旁的聊天都與他無關。法師整天都研讀著他的法術書。如果被打攪了,他會惡言相向。晚餐之後(他吃得很少),他會自己一個人坐著,看著夜空,那兩個空虛的空洞反射在他沙漏狀的眼眸中。
幾天之後,大伙的情緒就開始低落。太陽被雲朵遮住,寒冷的北風呼呼地吹著。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有一整天他們被暴風雪困在洞穴裡無法行動。雖然沒有人可以說出原因,但他們晚上派出加倍的守衛,威脅和壓力越來越明顯。河風擔心地看著留在身後的足跡。正如同佛林特所說的,一個瞎掉的溪谷矮人也可以跟蹤他們。威脅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彷彿有人隨時在他們的身邊側耳傾聽著。
但會是什麼人,會出現在這個幾近三百年沒有人跡的灰燼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