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婆婆讓自己沉緬在回憶裡,緩緩地說道:「一次踏青回來,馳馬踏翻了道旁的一排鮮花,在我想叫人丟下幾錢銀子,算我買下也就是了,誰知道有人抱不平,認為銀錢是小事,道理不可缺。街巷馳馬已是不當,踢翻東西更是欠妥,在賠錢之先,應該下馬致歉。」
石中成尷尬地笑笑說道:「我不知道那時節為什麼會如此受管閒事。其實,我正離開師尊不久,剛剛入道江湖,師尊訓勉:少管閒事,多作調人,真是言猶在耳,我就忘了一個乾淨。」
駱非自笑道:「石伯伯!因為你管了閒事,才能獲得良緣。」
冷月問道:「這叫做不打不相識是嗎?以天婆婆當時的脾氣,恐怕這種指責是要惹起急端的。」
天婆婆說道:「大概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有人當著面教訓我。」
冷月說道:「那是一定會生氣的。」
天婆婆搖搖頭說道:「沒有。我只是覺得好奇,為什麼會有人管這種不干己的事?憑什麼能管別人的事?當時你石伯伯答得真好,天下事天下人管,路見不平,自然要挺身而出。
至於說憑什麼,憑著是一個『理』宇,外加一雙向掌,一柄長劍。」
石中成苦笑道:「我說的遭透了。」
天婆婆依然搖著頭說道:「你說得真好,你讓我知道,一個『理』宇是任何人都要遵守的,沒有人可以逍遙於『理』外。但是,你那種咄咄逼人的態度,叫人覺得有理也不見得就應該那樣。」
石中成說道:「雖然事隔幾十年,我還要為我的態度表示歉意。」
天婆婆笑笑沒有理會,繼續說道:「結果只有一個,在武功上比較個高低。我用手中的馬鞭跟你石伯伯斗了二十餘招。」
石中成立即接著說道:「我輸了!」
天婆婆說道:「我贏得也不高明,因為用馬鞭斗長劍,似乎我是吃了虧,實際上我那馬鞭不是普通馬鞭,可軟可硬,軟的時候可以當套繩,硬的時候,可以當鐵鞭。以四尺多長的馬鞭,斗三尺左右的劍,有利的是我。常言道是:『一寸長、一分強;一寸短、一分險。』再加上我的馬鞭內可以放毒。」
冷月不覺脫口啊了一聲。
天婆婆說道:「你們沒有想到,那時候我就會用毒吧!我告訴你們,用毒是我的家傳,先嚴當年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毒王』,毒王的女兒舉手投足之間,用毒是得心應手的事。
二十招過去,我贏不了而且還有輸的跡象,於是,我自然地放了毒。」
石中成說道:「如秋!事過幾十年了,一定要說得那麼詳細嗎?」
天婆婆說道:「樹從根起,事有因果。既然關係到他們,說詳細一些又有何礙。我當時是贏了,可是我的內心輸得十分徹底,我服了一個人,那就是你們的石伯伯。」
石中成連聲說道:「慚愧!慚愧!」
駱非白也說道:「石伯伯!應該說恭喜!恭喜!」
石中成笑道:「小子!雖然你說得有幾分調侃,我還是接受你的恭喜,因為我做夢沒有想到會得到你們石伯母的青睞。啊!那一段歲月,是十分美好的,我們是葛鮑雙修,神仙不羨。我們不僅是生活得快樂幸福,而且我們彼此激勵切磋之下,武功有了飛躍的進益。我們雙雙遊歷江湖,也會過不少高人……」
天婆婆說道:「千手如來的名號,就從那時候傳遍了武林。可是,福與禍,往往只是一線之隔。正是我們過得幸福的時候,我們的女兒小秋也已經善體人意了,這時候我們遇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叫駱芝山。」
駱非白聞言大驚問道:「天婆婆!請問……」
「他是河南上蔡的駱芝山。」
「他……對不起!他就是我爹。我很小就隨師習藝,幾乎記不清爹娘的音容,但是家裡的情形我知道很清楚。我爹……他老人家……」
石中成搖手止住他說下去,說道:「做子女的不可以評論自己的父母,你爹不是個壞人,如果說他有什麼缺點,那就是野心太大,心胸太過狹窄,如果結下一點仇恨,必須報復。老實說,這也算不得什麼缺點,人非聖賢,誰能十全十美?所以你不必將這件事掛在心上。」
天婆婆說道:「令尊駱芝山勸我們一件事,那就是憑我們的人緣和功力,可以謀圖武林霸業,在南北黑白兩道十大門派之外,自立門戶,不出二十年,就可以臣服武林,他有一句話說動了我,那就是:除了武功之外,就憑毒王的女兒,便可以使天下武林懾服。」
駱非白痛苦地說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呢?難道他自己有野心?」
石中成感歎道:「對了!他有一份長遠的打算,他期望武林霸業的型式是南駱北石,相互呼應。他的計劃沒有說出來,遭受到我強烈的反對。對我來說,我只希望有一個溫暖和樂的家,就如同當時那樣,我已經十分滿足,我覺得談什麼武林霸業,那不是真正習武的人,應有的想法。」
天婆婆歎唱一聲,幽幽地說道:「那就是我們爭執的開始,我記得你的一句話,你說任憑毒技如何蓋世無雙,終有克制之道,世間上還沒有聽說過以毒服人的道理。這句話引起了我的意氣用事,因為我以為一個人的生命受到控制的時候,自然只有拱手臣服,結果我們賠了一個諾言,我盡量鑽研毒技,你全力鑽研解毒之方……」
石中成小心翼翼地說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天婆婆點點頭表示同意,但是她義說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但是有一樣不能過去的,便是人的記憶,我不能忘記這十幾年歲月的歷程的點點滴滴,特別是恩恩怨怨。」
石中成默然,但是很快他就舉杯說道:「如秋!我敬你,我為我過去的愚蠢而深表歉疚,但願你能讓我補償,離開這清江小築,回到昔日的鄉居。」
天婆婆淡淡地笑了一笑說道:「你體要把事情想得那麼輕鬆美好,恐怕有不容許我們如此如願以償的。」
「誰?有誰會這樣呢?」
「戈易靈!」
「啊!」冷月和駱非白固然是意外的驚嚇住了,就是千手如來石中成也為這意外的事情而瞪大了眼睛。
石中成終於問道:「不是她本人吧。」
天婆婆說道:「當然不是,她本人在我這裡,我用針灸打穴,艾葉炙熏,幫助她全身經脈活絡,功力遽增一倍以上,預計今天午夜之後,我就可以完成。」
冷月和駱非白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頭,也為戈易靈的際遇而高興,但是他們又疑問:為什麼天婆婆要這麼說呢?是故作驚人之語嗎?
天婆婆從身上取出一個玉蟬,說道:「二十年前,這個玉蟬的主人,曾經對我有惠。二十年後這隻玉蟬在戈易靈的身上發現,因此,我為她治病,我為她針灸,但是,我也因此惹來了一個極大的麻煩。」
「如秋!告訴我們,從現在起,任何麻煩,我應該有理由分擔。」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分擔。」
「為什麼?如秋!難道我沒有那份誠意?」
「當然你有。我不希望任何人分擔,那是因為這個麻煩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將戈易靈送出去,交給要她的人;另一個便是我死……」
「如秋!請你不要嚇我!」
「告訴你這兩個結果,我是選擇了後者,因為,以我的年紀來講,死已經不是可怕的事,但是如果我在這樣的年紀,忘恩負義,至多不過苟活幾年,那就太不值得了。」
「如秋!我明白你的個性,你的決定我不能來改變,我只是請你,將事情的內情,給我說一說。」
冷月和駱非白心清緊張極了,他們斷斷沒有料到天婆婆要為戈易靈的安危,準備付出自己的生命。想到當初走進清江小築,罵她絕情殘忍,沒有想到她是如此重義氣,講恩情,真是謬以千里了。她們想著想著,不禁汗流泱背,惶恐已極,冷月囁嚅地說道:「天婆婆!能告訴我們,這個人是誰嗎?他跟戈易靈姑娘到底有什麼仇恨?」
駱非白也說道:「天婆婆!合我們眾人之力,一定可以解決這個難題。」
天婆婆點點頭說道:「雖然不能像你說的那樣有把握,至少可以支撐過一段時間,我是說假如我們合力與他對抗的話。但是,我不願意這樣,因為牽制到眾多的人,讓更多的人流血,是我斷斷不以為然的。」
冷月急著說道:「難道就讓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欺侮。」
天婆婆糾正地說道:「不是欺侮,而是諾言,而且,你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因為,你們今天晚上都要離開清江小築。」
「為什麼?天婆婆!你要趕我們走嗎?」
「不是趕你們走,而是交給你們一個任務。戈易靈如果知道這件事,她一定不肯走,她如果留在此地,一切就成了白費氣力。冷月、駱非白,你二人一定要騙戈易靈在午夜之後,離開此地,中成攜帶著小飛虹,為你們沿途照料……」
千手如來石中成微微笑道:「如秋!請你不要指使我,我是不會離開清江小築的,除非你也離開。」
天婆婆緩緩地說道:「十餘年的分離,乍見面又要鬧意見嗎?」
「是的!十餘年的分離,十餘年的苦思與懷念,那是人間至悲至慘的慘事,因此,乍見面就要我平心靜氣的死別,如秋!我辦不到,我真的辦不到。我絕不會妨礙你的任何決定,我只有一個請求讓我陪著你一起死,如果你真的會死的話。我想,在這個世間裡,我是唯一有這個權利請求與你同生共死的人。」
小飛虹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撲到天婆婆的懷裡,叫道:「外婆!」
這一聲「外婆」叫得淒厲如巫峽猿啼,天婆婆緊緊摟住小飛虹,半晌無語,最後長歎一聲說道:「孩子!我的小心肝!
外婆和一般人一樣,並不願意死,但是,當你面臨著『不選擇死,就會忘恩負義』的時候,我還能選擇什麼呢?」
小飛虹纏著不依,跳腳說道:「我不管!我不懂!我只曉得要外婆和我們一塊回去。」
石中成伸手拍拍小飛虹說道:「丫頭!不要煩外婆,外婆會和我們一塊回去的。」
天婆婆苦笑道:「何必用欺騙呢?」
石中成正色間道:「如秋!你是否有什麼困難瞞著我,否則你沒有理由束手就縛。我只是直接的在想,如果對方來的人多,駱非白和冷月,還有午夜以後的戈易靈,另外天山草原之鷹,都是年輕一代的好手。如果對方武功高強,我們兩個老的聯手起來,再強的對手也可以周旋,為什麼?為什麼你只為自己定下兩條路可去呢?」
天婆婆沉吟一會兒,說道:「合我們兩人之力,可能爭個勝負各半,但是,我不願意這麼做。換句話說,即使今天我們有絕對把握一定可以贏得對方,我不打算選這條路。」
「為什麼?如秋!你不能將戈易靈雙手送出,這個我懂,因為,那不是我輩為人的原則。可是,除此之外我們沒有理由束手待斃啊!」
「有!我有一個重要的理由。」
「我能知道嗎?」
「我不能把對方當作敵人來對付。」
「為什麼?」
「因為我欠他的,就如同我欠那個玉蟬的主人一樣,因此,在這兩者之間,我只有犧牲自己。」
「如果戈易靈姑娘不是你帶到這清江小築呢?」
「中成!不要想用騙術,對方盯戈易靈盯得很早,直到現在,才親自出馬,騙不了對方。再說,我們也不能用騙來了事。」
「對方是何許人?」
「朱火黃。」
「啊!笑面屠夫!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但是,他一直都在塞外,幾乎與中原武林,毫不相干,為什麼會與戈家扯上恩怨呢?」
「他們之間的恩怨,我並不清楚。」
「如秋!原諒我有兩點疑問,我要直說。」
「你盡量地問。在你問到之前,我要告訴你,當然也要讓小飛虹知道,如果沒有這件事,我高興在清江小築見到你,我會回到舊居,補足我失去的十餘年家居樂趣。你知道我的心情如此,所以,不要有顧忌,儘管問。」
「第一,笑面屠夫朱火黃雖然惡名昭彰,他並不是一個武功高強的人,這也是他所以不涉足中原的原因,老實說,不要說你,就憑我一個人,足夠對付他而有餘。」
「那是五年前,五年後的朱火黃受到高人的指點,武功突然進步,簡直高不可測。」
「如秋!五年後的朱火黃你見過?」
「沒有。但是,我的消息很靈通。」
「就算他的武功高深,不是我們所能敵,至少我們能拼,為什麼束手待斃?」
「我說過,我不願意與他為敵。我坦白地說,笑面屠夫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也不是我的敵人,我只是實現承諾。」
「一個性命的承諾嗎?」
天婆婆默然。石中成追問了一句:「如秋!我不相信你和朱火黃這等人,會有性命交關的承諾。」
天婆婆忽然抬起頭來,說道:「本來是小酌幾杯,以示慶祝歡聚,卻被這件事攪失了胃口,現在就是讓你們吃喝,恐怕你們也沒有這種心情了,這樣吧!我們換一個地方喝茶。」
人家沒有異議,隨著天婆婆離開大廳,穿過一片很大的院落,繞到右手邊一座依山傍池建築的閣亭,一色原木架構,在樸拙中脫俗超群。
晌午,沒有風,陽光給人帶來一股溫暖。大家進得閣來,閣裡沒有桌椅,只是有十來個蒲團,五七張矮茶几,茶几上放著一杯熱騰騰、香噴噴的茶。
天婆婆盤足坐在蒲團上,十分自然,十分熟練。微笑向著眾人說道:「在清江小築,這裡是我逗留得最多的地方。我常常在這裡打坐,求得心的平靜,當年爭霸武林的念頭,在這裡已經煙消雲散了。」
石中成黯然了,他在心裡想:「三年野店生涯,就怕得不到如秋的諒解,早知她的心情如此,早些前來,何至於落到今日這等情形。」
天婆婆接著說道:「其實真正消失我爭霸武林的野心,還是在建造這座澄心閣之前。有一次我隻身深入大漠,為了尋找一味藥材配製毒藥,結果,三天的行程,我失掉了坐騎,吃完了乾糧,喝乾了飲水,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我自忖,無論我如何奔走,在我失去神智之前,我逃不出大漠。」
石中成緊張了,小飛虹偎倚在外婆身上,眼睛睜得眨也不眨一下。駱非白和冷月幾乎屏住了呼吸。
天婆婆很平靜的接著說道:「當時,我沒打算我會活著離開大漠,我只是在盤算,應該選擇在什麼地方等死,不至於讓野狼和兀鷹將我屍體吃了。但是,我這樣盲目的尋找,十分錯誤,徒然提早消耗掉剩餘的體力,就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我終於昏倒了。」
石中成眼睛酸酸地,關心的淚水,忍不住就要奪眶而出。
天婆婆彷彿在敘述一件別人的故事,十分平靜地接著說下去。
「後來我醒來了,一陣清涼,甦醒了我,昏暈的眼光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湊到嘴邊的水壺,一種自然的需求,我張口喝了幾口,直到水壺被拿開,我才看清楚在我的面前站著一個人。他告訴我,他叫朱火黃。」
「啊!」冷月首先叫起來。
駱非白沉著地說道:「原來朱火黃對天婆婆有救命之恩。
當然,救命之恩是夠重的,但是,作為一個武林人,江湖客,救人一命,是件極普通的事,朱火黃沒有理由挾持這一點要挾。」
天婆婆搖搖頭說道:「朱火黃是個殺人魔王,他幾曾動了救人的念頭?他救醒我是有他的目的。」
石中成忍不住說道:「如秋!他不會趁人之危吧!」
天婆婆露出一絲苦笑說道:「朱火黃當時救醒我之後,又拿出肉粑乳茶,讓我飽餐一頓,讓我完全恢復體力,然後,他告訴我兩句話:第一句話,說他朱火黃生平只會殺人,從來不會救人,今天的意外,那是因為他發現我很美,是他生平僅見的第一個美女。第二句話,他要佔有我。」
石中成的雙手骨節咯咯作響,他的眼睛裡噴著怒火。
天婆婆繼續說道:「朱火黃並且告訴我,要我心甘情願,他要用強,早在發現我昏迷的時候,就可以予取予求。但是,他覺得要我自願才是一件美好的事。我嚇住了,老實說,朱火黃的惡名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告訴他,我感激他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他對我的讚美,我感激他不趁人之危。雖然我的感激是真誠的,我卻不能用我的貞操來作為報答他的條件,因為,我不但已婚,而且已經身為人母。貞操對於女人來說,重於生命。如果他救了我的生命,而奪取我的貞操,他非但不是我的恩人,而是我畢生最大的仇敵。」
冷月急切地問道:「天婆婆!像朱火黃這種人會因此而激怒他的。」
駱非白說道:「天婆婆!你可以用毒制住他。」
天婆婆說道:「朱火黃當時並沒有因為我的話而激怒他,我也不能對他用毒,因為用毒也是笑面屠夫的一項專長。」
駱非白問道:「天婆婆!當時的僵局是如何打開的呢?」
天婆婆說道:「沒有僵局,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他站在那裡笑了笑,說了一句:既然貞操對你那麼重要,那就算了吧。他丟下一壺水、一袋乾糧,並且留下一匹他備用的馬,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
石中成搖著頭直說道:「這真是怪事!不可思議的怪事。」
天婆婆臉色一沉,說道:「中成!你有不信之意?」
石中成一驚而覺,連忙說道:「如秋!我能不相信你的話嗎?我只是奇怪,笑面屠夫朱火黃為何會轉變成為通情達理的好人。」
天婆婆說道:「笑面屠夫不會轉變,他要是轉變了,那就應該叫他笑面彌勒。那一次為什麼會寬容大度,一時我也怔住了。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我才想起大聲叫喊了幾句話,我說,往後有任何事,只要有效勞的地方,無不全力以赴。處在一種莫名感激的心情下,這幾句話說得非常認真。」
「他聽到了嗎?」
「他連頭也沒有回一下,頃刻消失在大漠裡。在我來說,不論是否聽到了,都是我的諾言。今天笑面屠夫派人萬里追蹤找到了戈易靈,最後,他自己出馬,眼看著就要來到清江小築,他向我提出要求,將戈易靈交給他,我該怎麼辦呢?」
石中成低頭沉思,半晌無語。
冷月的心頭,亂得像是一團亂絲,理不出個頭緒。
駱非白的心裡另有感觸,如果不是他爹駱芝山說動天婆婆戰霸武林,一切問題都不會發生,又何致於有今天這樣的痛苦問題!
天婆婆恢復了她的冷靜,含著一份十分安詳的微笑,慢聲細語地說道:「該說的,我沒有絲毫保留。我向我的丈夫表達了當年錯誤的悔意,我向冷月你們說明戈易靈不是擄來的前因後果。我希望你們的印象裡,是過去的荊如秋,不是現在的天婆婆,驕縱任情容或還有,絕情殘忍尚不至於。」
冷月和駱非白慌忙雙雙站起來,惶然不安地叫道:「天婆婆!」
天婆婆微笑如常,輕柔地說道:「如果你們能體察我的心意,今天午夜,編一個最好的理由,將戈易靈送出清江小築,如若你們還有什麼不同的意見,對不起得很,我要立即送你們離開,至於戈易靈,我自然會有辦法送她離去。」
冷月還要講話。天婆婆的笑容收斂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冷月!我的話在清江小築是無上權威的。」
駱非白連忙拉了冷月一把,恭謹地說道:「我和冷月遵照天婆婆的指示,也就是了。」
天婆婆又恢復了微笑,微微頷首說道:「這樣才對。至於你……中成……」
千手如來石中成在旁邊一直沒有講話,這時候他才抬起頭來,平靜地說道:「如秋!我聽你的吩咐。」
天婆婆注視著他,良久,才緩緩地說道:「中成!雖然我們分離了許久,我們仍然是夫妻。你看我的頭上也有了白髮,你呢,自然也是老了。你,不會跟我說謊話吧?」
「你不是要我攜帶小飛虹午夜離去嗎?我們一定會午夜離去。我尋找了你十餘年,又在塞北野店守了三年、難道就為了要跟你爭執嗎?當然不是。」
小飛虹吵著叫道:「外婆!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真的不要。」
天婆婆撫著小飛虹的頭,一句話也不說。
石中成帶著責備的口氣說道:「丫頭!不要去煩外婆,讓我們去祈禱上蒼,保佑外婆平安無事,將來帶著小飛虹在故鄉過快活的日子。」
天婆婆的眼光,巡視著每一個人,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到石中成面前,極其認真地說道:「中成!少年夫妻老來伴,很抱歉,一切都由於我的任性,少年夫妻太短,老來更沒有成伴,這一切都要得到你的諒解。」
「如秋!盡說這些客套話做什麼呢?」
「雖然你們都說走,但是我的心裡總是放心不下,現在我要鄭重拜託你,你是長輩,他們應該聽你的。戈易靈和小飛虹一定要平安離開清江小築。她們兩個人任何一個出了毛病,將來我們夫妻不好見面,就是今生不相見,陰曹地府你也無法向我交代。中成!你一定要答應我。」
石中成再也忍不住哭了,老淚縱橫,那是十分淒楚的。
他含淚說道:「如秋!我是騙了你,午夜離去,我會立即回來,因為,你有困難,我不留在你身邊,我算什麼呢?如秋!我求求你,讓我留在此地,我決不妨礙你任何事,只是表示我們夫妻一點共患難的情分,只此一點,我求你……」
天婆婆歎了一口氣,突然,她神情一震,傾耳聽去,只聽到遠遠的有鼓聲,緩慢快速不一,一聲比一聲聽得清楚。
天婆婆一直很用心的在聽,幾乎是一尊石像,一動不動。鼓聲一直在敲,忽然又響起尖銳的竹哨聲,似乎是有韻律。
天婆婆黯然說道:「好了!現在一切爭執都成為過去。午夜之行,已經無法實現,笑面屠夫朱火黃一行來了五個人,稍時便要來到清江小築。」
駱非白忍不住說道:「天婆婆!既然我們沒有辦法躲讓……」
天婆婆立即說道:「有人帶你們去一個地方,你們的責任是護衛戈易靈,一切事情過去之後,自然有人引導你們離開。還有小飛虹,中成!這是石家的一條命根,你不要和我再爭什麼,你能維護小飛虹的安全,就是盡到夫妻最深的情分。」
「如秋!」
「不要再說什麼,老天能讓我們十餘年後重逢,已經待我們夫妻不薄,我們再多要求什麼,那是奢望,逾分的奢望,就是一種罪過。現在我是在求你,中成!別再和我爭執,成嗎?」
話說到此處,已經無可再說。無論是如何悲憤,畢竟他們都是有理性的人。自己的安危沒有人會在意,但是牽涉到別人,沒有人會躲避責任。
天婆婆恢復了笑容,臉上充滿了煥發的光彩,彷彿是代表著她充滿了信心。
千手如來石中成攜著小飛虹,帶領著駱非白和冷月,站在澄心閣的門口,神情肅穆而莊嚴,朝著天婆婆荊如秋說道:「如秋!我們與其說接受你的安排,倒不如說相信你的智慧,相信你一定能用最好的方法將朱火黃打發走。」
天婆婆微微笑笑說道:「能相信我就好。」
石中成接著說道:「但是,我在最後只有一個請求,如果你不能避免用武,別讓我們在無知中袖手旁觀。還有,如果你不能避免死亡,別忘了我是你生死兩不離的伴侶。」
天婆婆沒有再說話,只是含著笑容,目送侍女帶著他們一行離開了澄心閣。
然後她自己站在澄心閣裡,面對著遠空,凝目停立,良久沒有一點動靜,直到侍女在澄心閣外輕輕敲了一下門,她才回過神來,淡淡地問了一句:「來了嗎?」
侍女回答說:「馬爺阻擋了一陣,彼此沒有翻臉,現在正在渡河。」
天婆婆點點頭,又交待一聲:「更衣!」
澄心間還有一個裡間,那是天婆婆休憩之處。在這裡,天婆婆換了一寬大曳地的長袍,黑色的絲絨,只有右肩綴著一顆亮晶晶的星星,攔腰繫著一根銀色嵌有寶石的腰帶。一身白色服裝,點綴著一二處銀光晶瑩,襯托得十分雍容華貴。
侍女在前面帶路,緩緩回到大廳。
大廳已經很快地煥然一新,分成賓主兩邊,陳設著桌椅,大廳當中陳擺著一盆巨大的紅梅盆栽,婀娜多姿,伸展有致,而且紅梅怒放。
從大廳進口處,鋪設著紅毯,一直鋪到紅梅盆栽之前。
此時,客廳的格子門是敞開著的,天婆婆在侍女陪同之下,走出門外,正好朱火黃一行五人來到了大廳院落之中。歲月對於朱火黃似乎沒有多少影響,他依然那樣高大挺拔,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只是比當年頦下多了濃黑的虯鬚,配上他那濃眉大眼,剽悍之神情,讓人感受強烈。老羊毛桶子攔腰紮著板腰帶,腰帶上排列插著一十八把飛刀,鮮紅的綢穗,和露在外面雪白的羊毛,形成強烈的對比。
下身牛皮褲,牛皮靴,手裡握著一根馬鞭。
在他的後面,並排分列跟著四個人,從他們不同的裝束來看,分不出是什麼身份。
天婆婆含笑相迎說道:「沒有想到能在這清江小築,迎候朱大當家的,真是榮幸極了。
請進!」
笑面屠夫朱火黃腳步停了一下,臉上依然繃得緊緊的,有人說,他這「笑面屠夫」的綽號由來,是因為他在縱情大笑的時刻,就是他動了殺心的時刻。他對天婆婆一點頭,說道:
「別叫我朱大當家的,我朱火黃一輩子獨來獨往,當不了誰的家。別看我今天帶來四個人,他們都是別人的人,要來湊熱鬧,並不是我的跟班夥計。」
天婆婆一直含著微笑,沒有說話。
笑面屠夫朱火黃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這樣吧!沒有稱呼也不好說話,乾脆直接了當,你就叫我的名宇朱火黃,要不然你叫我的綽號屠夫,也沒有什麼關係。」
天婆婆微微笑道:「那倒不敢,再說也不是我清江小築待客之道。既然如此,我就稱呼一聲朱大哥。」
朱火黃眉鋒一皺,說道:「隨你的便,我還是叫你大婆婆。說老實話,你這個稱呼也不恰當,因為你還沒有老到可以稱婆婆的年齡。」
天婆婆沒有表示意見,只是退後兩步,伸手讓客,道聲「請進!」
朱火黃大步跨進大廳,四下環視一番,嗯了一聲點點頭說道:「人家說,你天婆婆的武功毒技是第一等的,還有你對於生活的安排也是第一號的。你的武功毒技如何,我還沒有領教過,但是,你的生活安排,看來真正是第一等的。你瞧!就看這間大廳,簡簡單單,可是叫人看起來舒暢。」
天婆婆道謝,舉手讓客入座。
客位上又多增了四個座位,朱火黃朝當中一坐,也不謙讓,開門見山就說道:「天婆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天婆婆微笑說道:「朱大哥!你的來意我已經略知一二。」
朱火黃眉鋒又皺成了小山,說道:「哦!你都已經知道了,你的消息還真靈通吶!」
天婆婆平靜地說道:「清江小築雖然並不攪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但是一旦有事關係到自己,也不能盡裝糊塗。要不然清江小築能保得這份安靜麼?」
朱火黃雙手拍了一下,說道:「說得真好!怪不得人家都說你是第一等人物!」
天婆婆微笑說道:「那是朱大哥的抬舉,雖然如此,我還相信朱大哥的話是真的,否則,你也不會千里迢迢,跑這趟清江小築。」
「好!說得好!捧了自己也捧了別人。怪不得我那幾個朋友跟到了倒馬關,就要我來了。」
「朱大哥方才說是獨來獨往的。」
「問得好!不過有幾個志向相同的人找上了我,算不得同夥,只不過是利害相關罷了。」
天婆婆一招手,從大廳後面八個傳婢端著菜餚,分別放置在西邊桌子上,四個冷盤,色香味俱全,盤龍的銀酒壺,一式盤龍的銀酒杯,倒在杯子裡面的是琥珀般的酒,香氣撲鼻。
朱火黃又是一皺眉頭說道:「天婆婆!我們不是來吃酒的,老實說,我們並不是到清江小築來作客人的。」
天婆婆微笑道:「我方纔已經說過,對於朱大哥的來意,我略知一二。」
「那你就應該知道,我不是你清江小築的友人。」
「但是,朱大哥也不是清江小築的敵人。」
「不要把話說得太早。」
「我是就自己來說的,我,沒有把朱大哥當作敵人。因為,朱大哥對我有一段恩惠。」
「哦!」朱火黃瞪大了眼睛。顯然他帶有幾分詫異。「大婆婆!你是在說笑話?」
「我說這種笑話,目的何在呢?」
「老實說,你這種話我轉三個彎也想不通。我朱火黃一生都是樹立仇敵,連真正的朋友都沒有一個,你別忘了,人家背地叫我屠夫,我哪裡會有恩惠給人?」
「屠夫只要放下屠刀,一照樣可以成佛!」
「天婆婆!你不要再轉著彎說話,如果你不是說笑話,就請你說真話。」
天婆婆舉起酒杯,說道:「我先以最誠懇的心意敬朱大哥和各位一杯。」
朱火黃也擎起了酒杯,可是其他四個人卻坐著不動。朱火黃對他們看了一眼,忽然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說道:「他們是怕你酒中有毒,因為他們知道你的毒技是第一等的。沒出息!」
他罵了一聲之後,一仰頭乾了一杯,並且連連嘖著嘴讚美說道:「好酒!好酒!」
天婆婆倒是很誠懇地說道:「謝謝朱大哥對我的信任。」
說著話也乾了一杯。朱火黃一點也不為意地又乾了一杯,說道:「我這輩子從不信任別人,我只信任自己,我相信還沒有人敢在我面前下毒。」
天婆婆微笑著沒有再說話。
朱火黃連乾三杯以後,朝著天婆婆問道:「現在你可以說了吧!我倒很希望聽一聽,什麼時候我朱火黃也有恩惠與人。」
天婆婆說道:「好多年以前,朱大哥是否從大漠救過一個婦人?」
朱火黃又皺起眉頭。
「好多年以前,有一個婦人,隻身在大漠之中尋找一味東西配藥。因為她從來沒有生活在大漠裡的經驗,她無知而盲目,結果,她失掉了馬匹,吃完了乾糧,喝完了飲水,昏倒在大漠裡,性命就在呼吸之間。」
朱火黃依然皺著眉鋒,搖著頭。
「就在這個婦人昏過去的時候,朱大哥你路過,發現了這個婦人,你給她飲水,給她乾糧,最後給她馬匹,讓她活著離開大漠。」
朱火黃沒有表情。
「朱大哥!你曾經說這個婦人是你生平所見到的美女,你說,你要佔有她。」
朱火黃舒開眉鋒問道:「結果我並沒有,是嗎?」
天婆婆點點頭說道:「是的!這個婦人告訴你,她有丈夫而且還有孩子,她說你救了她的生命,她感激你,如果你要奪去她的貞操,她寧願將你救得的生命,交還給你。結果,你毫不遲疑地走了。」
「我好像做過這樣莫名其妙的事!」
「不是莫名其妙的事,而是一件至高的恩德。你不但救了人的生命,而且保全了人的貞操,沒有人能做出比這件事更叫人感激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婦人……」
「就是我。」
朱火黃眼睛盯著天婆婆看了很久,那是一種恣意而不禮貌的眼光,然後收回眼光,喝了一杯酒說道:「大概是有那麼回事,因為你的容貌使我回想到我曾經記憶過一個時期,我認識一個很美的女人。如果……」
他自顧斟著酒,又自顧乾了一杯,毫無表情地說道:「如果那個女人真的就是你,那也沒有什麼。老實說,我那天有些反常,要是平常的朱火黃,絕對放不過你。那是你走運,不是我朱某人什麼恩惠。」
天婆婆說道:「朱大哥,你率直的說話,我相信是真的。
但是,並不因此減少我對你的感激。當時,你走得頭也不回,我對著你的背影,說了一句話。」
「你說了什麼話?」
「我說往後如果有任何事,需要我效勞的地方,我無不全力以赴。」
「你是這樣說的嗎?我可沒有聽到。」
「朱大哥!你可能沒有聽到,可是,對我來說,不但是你聽到了,而且天下人都聽到了。」
「我不懂你說這話的意思。」
「一個人自己說出的話,就是千金不移的諾言,這是做人的最起碼的德行,何況我是對一個有恩惠的人。所以,朱大哥!你說你並沒有聽到,在我來說,聽到和沒有聽到,都是一樣,都是我的諾言。」
朱火黃皺了皺眉鋒說道:「我還是弄不懂你說話的意思。
就算是我對你有那一段莫名其妙的恩惠,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呢?」
天婆婆嚴肅地說道:「朱大哥!這與你此行的目的有關。」
朱火黃「哦」了一聲,透著奇怪的眼光問道:「你轉了半天彎子,問題的關鍵是在這裡。」
「是的。」
「天婆婆!你說你知道我到這裡來的目的,你明說罷,我來為的是什麼?」
「為了戈平唯一的後裔,也就是他唯一的女兒,戈易靈姑娘。」
朱火黃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說道:「你可真的知道。」
「我說過,清江小築不攪入江湖恩怨,但是一旦與清江小築有關係的事,我不能裝糊塗。」
「戈易靈在你這裡嗎?」
「在。如果她不在這裡,我實在用不著費這麼大的周折,甚至於要說明多少年前的往事。」
「看樣子你很坦率。」
「瞞不了你朱大哥。再說我也不能瞞你。」
「這麼說來你是打算把戈易靈交給我了。」
「我不能將戈易靈交給你。」
朱火黃的笑容濃了。
天婆婆說道:「曾經聽到人家說,朱大哥有笑容的時候,心中就有了殺意。」
朱火黃說道:「你說你不打算把戈易靈交給我,你知道你這句話說明了什麼?說明了你是我的敵人。」
「我從不把朱大哥當作敵人。」
「那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哦!我知道了,戈平曾經對你有恩惠?你對他有承諾?」
「我從沒有見過戈平。」
「戈易靈對你有恩惠?」
「她小小的年紀,越發地談不上。不過她身上有一個信物,這個信物的主人,我曾經對她有信諾。我親口對她說,只要見到她的信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什麼信物?」
「一個玉蟬。」
朱火黃突然縱聲大笑起來,他的右手正抓住酒壺,笑聲一落,那把銀酒壺被他抓成稀爛的廢物,壺中的美酒,淋了滿桌。
天婆婆平靜地看著朱火黃在施展威力,也在等待著他的發作,沒有說一句話。
朱火黃在捏爛了酒壺之後,笑聲停止了,笑容收斂了,他突然一下子又變得十分安詳。
他慢慢將爛酒壺放下,再伸手接過傳婢送過來的手巾,慢慢地擦著手上的酒,顯然,他惜著擦手的動作,壓抑自己的情緒,調整自己的心情。良久,他將手巾放下,沉重地問道:「用玉蟬作信物的人,是個女人?」
「是位出家人。」
朱火黃似乎渾身一震,粗聲粗氣地問道:「我只是問她是男是女?」
「是位比丘尼。」
「啊!」朱火黃彷彿一下子又洩了氣。「你跟她怎麼認識的?她為什麼要給戈易靈信物。」
「朱大哥!和認識你的情形差不多。」
「她對你有救命之恩?」
「可以這麼說,也是一次採藥的機會,我在深山之中發現了一株千年的老山參,對我們採藥的人來說,這是罕見的珍品,我疏忽一點,大凡世間天生的珍品,都有奇禽異獸保護,像這樣千年老山參,自然也不例外。等我發覺兩條赤火鏈向我襲擊的時候,為時已晚。」
「兩條區區的赤火煉,難不倒毒王的女兒。」
「我也是這麼想,結果大謬。這兩條赤火鏈堅硬如鋼,我沒有捏死它,也沒有摔斷它,終於我被咬了一口。」
「難道這一口咬傷了你不成?」
「毒發散得很快,一切中毒後的處置都來不及,我的雙眼發黑,四肢痙攣,呼吸不暢,性命就在這樣一瞬間進入垂危。」
「結果那個尼姑救了你。」
「等我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前站著一位年老的比丘尼。」
「她叫什麼名字?」
「她沒有告訴我她的法號,她只是說一切都是個『緣』字,她叫我不必謝她,如果不是一個『緣』字,她不會在山裡遇見我。」
「為什麼又有這隻玉蟬夾雜在當中呢?」
「我休養了三天,除了送飯給我吃,見不到她的面。第四天她送我上路,我求她告訴我關於她的法號,她沒有理會。我只記得在她的灰衣胸前,掛了一隻玉蟬,因為這隻玉蟬無論是雕刻的手藝、玉的色澤,給我的印象太深。當時我在心裡暗暗告訴自己,日後再看到這隻玉蟬,就是我報答救命之恩的對象,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現在這隻玉蟬發現在戈易靈的身上。」
「哦!你要在戈易靈身上報恩。」
「可以這麼說吧!在我發現戈易靈的時候,她正在生病,我的四個手下,笨拙如豬,幾乎誤會了我的意思。現在戈易靈的病好了,我正在為她打通經脈,準備送她離開。」
「你繼續講下去。」
「因此,我不能把戈易靈交給你,我不能做一個不守信的人。」
「天婆婆!你已經背棄信諾了。」
「我知道,朱大哥是指我對你而言的。」
「你說,你曾經對我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一切的事,雖然你的話沒有讓我聽到,對你來說,這諾言是一樣的。現在你卻沒有遵守。」
「朱大哥!你指責很對。戈易靈發現在先,你朱大哥登門要人在後,我決定了這先後的次序。」
笑面屠失朱火黃臉上綻開了笑容,說道:「天婆婆!你成心要做我的敵人。」
天婆婆平靜地說道:「我決不會做朱大哥的敵人,我已經為我自己做了最適當的安排。」
朱火黃笑笑說道:「你已經沒有機會為你自己安排了。」
天婆婆笑道:「我的安排是別人無法阻攔的,因為我為自己安排了一個『死』。而且,這個『死』必須是出自朱大哥之手。因為當年你在大漠救了我的性命,如今我不能為你實踐諾言,我把性命交還給你。」
「你!」
朱火黃沒有想到天婆婆會作這樣的選擇,一時意外,卻為之怔住了。
停了半晌,朱火黃突然站起身來,慢慢走近天婆婆,伸開右手,箕張五指,抓向天婆婆的咽喉。
天婆婆一直是那麼地望著那隻大手的來臨,沒有閃開,沒有恐懼,平靜得像是一尊石雕的像。
笑面屠夫朱火黃的手在快要挨近觸及天婆婆咽喉的時候,他停住了。他的眼睛盯著天婆婆,問道:「天婆婆!你為什麼不閃躲?你為什麼不反抗?以你的功力,足可以和我拼上半日,你為什麼不放手跟我一搏?」
天婆婆說道:「我說過,你救了我一命,如今你要殺死我,只不過是收回你所救的一命,如此而已。我無需要躲,更無需要跟你拚個死活。」
朱火黃搖著頭說道:「我懂你的道理,在我朱火黃的世界裡,你要我的命,我就要你的命,我比你強,你就聽我的;你比我強,我至少要跟你拼到底。可是,像你現在這樣……
我真的不懂,我第一次碰到這種情形。老實說,叫我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娃娃,賠上自己的命,這是多麼叫人想不透的道理。再說,為了我當年一時莫名其妙放了你一馬,你甘願用自己性命賠償,這簡直是荒唐透頂的事嘛!」
天婆婆說道:「一點也不荒唐。在我的做人道理上,受人點滴,當報湧泉,何況是救命的大恩。」
朱火黃一直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天婆婆又說道:「一個人做人但求得心安,如果我為求得活命,既不顧當年的諾言,又忘掉救命的恩惠,和你力拼到底,即使我勝了,我可以活下去,我不會心安的。一個不能心安的人,活著是一種痛苦!」
笑面屠夫未火黃一臉的怪表情,說道:「算了!算了!你那套道理,我聽不懂,我也不想懂,因為,你那一大套道理,在我朱火黃的世界,永遠用不到。對不起,算我白跑了一趟。告辭!告辭!」
他說著話,一揮手帶著那四個人離去。
天婆婆當時倒呆了一下,說實在的,天婆婆說什麼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她想要說幾句感謝的話,或者說幾句讚揚的話,她卻說不上來,而且也覺得無論是感激,或者是讚揚,都不是最適當的表達,老實說,如果真正要說當時天婆婆心裡的感受,毋寧說她感到有幾分歉疚……
就在天婆婆如此呆立在大廳上,目送朱火黃一行走出大廳的時候,朱火黃忽然立定腳步,回身說道:「天婆婆!我今天也覺得自己有些怪。不過這樣倒乾淨利落,你呢,從今起別再把大漠救人那一段記在心上,深山採參的事,也算你有了交代。往後,我再碰上戈易靈,那純粹是我們之間的事,與你天婆婆無涉。或者我再碰上你天婆婆,我倒希望跟你較量一下,特別是你的毒技。再見!」
他大踏步走出大廳,就聽到後面有人叫道:「笑面屠夫!你等一等。」
朱火黃聞聲回頭,只見大廳後面出來一群人:千手如來石中成、駱非白、冷月和戈易靈。
而叫朱火黃「等一等」的正是戈易靈姑娘。
天婆婆臉色一沉,問道:「你們怎麼都出來了?還有你她指著戈易靈,表現內心的不悅,問道:『你怎麼起來了?這都是誰的主意?』千手如來石中成搶上前一步,連忙說道:『如秋!戈易靈姑娘經脈活絡,功行周天,所以是我提早將她身上銀針拔去的。』天婆婆臉色如鐵,冷哼一聲說道:『我就知道一定只有你才能這麼做。你可知道你這樣做的後果麼?你的年齡、你的江湖歷練,你都應該知道這樣做是多麼愚蠢!』石中成一時竟說不上話來,漲得滿臉通紅。
戈易靈這時候搶出來,跪在天婆婆的腳前,仰著頭說道:『天婆婆!千萬不要生氣,一切都應該怪我,如果我再延緩一下出來,相信天婆婆不會生這麼大的氣。可是,當朱火黃自己說出,他與天婆婆之間恩怨,告一段落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出來了。』她沒有等到天婆婆說話,霍地站起身來,轉身向前走了兩步,朗聲說道:『朱火黃!我請你暫留一下,是要讓你知道一項事實,那就是:你今天的運氣太好。』笑面屠夫朱火黃站在那裡沒有答話。
戈易靈依然朗聲說道:『你今天在清江小築,擺足了威風,那是因為有兩份恩情,縛住了天婆婆的手腳。我到今天才知道什麼叫做「受人點滴,當報湧泉」,你可知道,清江小築隔著溪流,就不准有閒雜人等喧嘩,如何能容得你這樣的囂張!』朱火黃皺著眉峰,頗不以為意的問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戈易靈說道:『我要告訴你的,如果不是天婆婆甘心接受委屈,別說你在這裡耍威風,恐怕你要全身而退也不可得,所以我說你的運氣好,但是好運氣不能一直跟著你。』朱火黃說道:『你就是戈平的女兒戈易靈?』天婆婆這時候立即插口說道:『朱大哥!你方才說過,爾後再碰上戈易靈,這「爾後」
二字,至少不是指的今天,對嗎?』
笑面屠夫朱火黃微笑點點頭說道:『我朱火黃一生不懂得什麼信守承諾,不過,正如這個丫頭所說的,今天我驚擾了清江小築,對於你天婆婆我有一份歉意。』他轉而對戈易靈厲聲說道:『如果你真是戈平的女兒,你就有膽量到塞外邊陲來找我。』戈易靈應聲說道:『我會很快地就來,但願你能記得我是戈平的女兒。』朱火黃大踏步地走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重,沿著大廳一直到門外,沿途落腳的水磨青磚,都裂成粉末。
戈易靈眼見著朱火黃走得遠了,才轉身回來又長跪在天婆婆面前,叩著頭說道:『請恕晚輩放肆。』天婆婆揮手說道:『起來!你不必自責,我很能瞭解你的心情,一則你覺得我為你受了委屈,過意不去,再則看來你與朱火黃有怨,他固然在找你,你同樣的在找他,這都是人情之常。其實,真正說來,運氣好不是朱火黃,而是我們。』她緩緩走回大廳,邊走邊說道:『如果以朱火黃的平素為人,他今天可以毀掉整個清江小築,沒有一個人可以倖存。』千手如來石中成慚愧地說道:『如秋!我真的很抱歉。我只覺得朱火黃太猖狂了……』天婆婆說道:『他是應該猖狂的,中成!你不要以為我是高估了對方。朱火黃捏爛銀酒壺,沒有什麼了不起,讓我起疑心的是隨他前來的四個人。』千手如來石中成顯然有些詫異。
既然是跟著笑面屠夫而來,難道他們的武功還會超過他不成?但是,石中成沒有提出疑問,他不願意在這些問題上,再和天婆婆有不同的意見。
天婆婆說道:『朱火黃是獨來獨往的人,雖然有幾個手下,那只是手下而已,絕不像這四個人,既不是主僕、又不是朋友,關係令人費疑!還有……』天婆婆低頭思忖了一下說道:『這四個人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不是他們不說,而是他們不會說。』大家都怔住了。天婆婆接著說道:『因為他們不會說漢語,他們是倭人。從他們身上所攜帶的兵刃,佩帶不適,舉止不便,說明那都是做做樣子的,倭人擅長用刀,他們沒有一個帶刀,這就是掩飾,騙人耳目,而他們真正武器是在他們的腰際皮囊之中。』駱非白忍不住問:『請問天婆婆是暗器嗎?』天婆婆搖搖頭說道:『不是暗器,是火器。』什麼叫做火器?是用來縱火的嗎?在場的人都感到茫然,因為如果是用硫磺硝石,那是江湖上最下三流的東西,然則,什麼是火器?
天婆婆解釋著說道:『因為我也用過類似的東西,用來散播毒煙。不過,如果對方是倭人,問題就不簡單了。據說倭人對於這類火器,是學自我們,而如今超越了我們。一個拳頭大小的黑鐵罐子,可以讓我們現場的人都受傷,聽起來好像是神話,實際上確有其事。』大家都默然了。如果這件事真的是事實,武林之中要起極大的變化,一刀一劍練到化境,終究還是血肉之軀,照這樣講,轟然一聲,十年二十年的苦修苦練,就立刻化為泡影,那還有什麼高低強弱?
天婆婆神情凝重地說道:『我只是有一點想不透,為什麼朱火黃會和倭人串連?這不是他平日做人態度。』戈易靈說道:『這個問題晚輩知道,利害關係可以使人分離,利害關係也可以使人結合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是先父的仇人,報仇使他們採取了一致的行動。』天婆婆沒有說話。
千手如來石中成在旁問道:。戈姑娘!你認識朱火黃?」
「不認識。」
「那這仇恨二字……?」
「那是他的令弟,或者是令兄說的。」戈易靈指著駱非白。「我脫離了十年苦難歲月,第一個碰到的人就是自稱河南上蔡的駱非青,他給我開了四個人的名字,他們是,金陵的一刀快斬許傑、太原的劍出鬼愁鄭天壽、高唐的雙尾蠍牛奇、最後一個便是關外的笑面屠夫朱火黃。他說,要找出滅門血仇的仇家,就在這四個人身上。」
「那倭人又是怎麼回事?」
「在這一路訪察當中,我又發現有一個倭人夾雜在內,這個人叫多喜龜大郎。」
天婆婆這時候說話了。
「戈易靈!我不認識你,我捨命救你,是因為重視自己的千金一諾。」
「天婆婆的大恩大德,晚輩終身不忘。」
「按說,笑面屠夫朱火黃離開清江小築,我就可以放手不管這件事,但是,不知怎麼的,我告訴自己,我放不下手。現在,我要問你一件事,戈易靈!你從江南跑到塞外,歷經萬苦千辛,目的只是在尋找一個沒有確定的仇家,如果你發覺從頭到尾,這都是個騙局呢?」
「騙局?」
戈易靈的眼睛瞪得老大,她不知道天婆婆所說的騙局,究竟是何所指?
天婆婆說道:「任何一個設計完善的騙局,都是有漏洞的,百密難免一疏。我對於戈易靈的身世,可以說是完全不知道,但是僅僅就她零星的敘述,我就發現其中漏洞百出,我斷定這是個騙局。」
戈易靈一時間不知如何說才好,她不知道天婆婆所說的騙局,究竟何所指?海慧寺的十年,本身就是個騙局嗎?河南上蔡駱非青是個騙局嗎?如果是,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天婆婆歎息的說道:「錯綜複雜的人際恩怨,造成了你虞我詐的欺騙世界,我們沒有那份能耐,全去管它,但是,如果事到臨頭,自是不能不管。」
她招呼大家又回到澄心閣,此時已近黃昏,一天的時光,就這樣在紛擾中過去。澄心閣四周點燃了羊角風燈,比起日間,又增添了一分幽靜。
天婆婆說道:「戈易靈!把你的故事說一遍,我不敢說你是當局者迷,至少我可以比你保持更多的冷靜,為你做個參贊。報仇的本身,本來就不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如果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尋找仇家,不但荒謬,而且危險!對一個像你這樣年齡的女孩兒家,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負擔。從春暖花開的江南,來到這遠離人煙的倒馬關,如果這是有人特意為你設計的,這個人的心腸未兔太狠了些。」
駱非白忽然說道:「戈姑娘,你是在怎麼一種情形下和我弟弟見面的呢?雖然我已經不復記憶我弟弟駱非青的模樣,但是,如果對一位素不相識的姑娘,撒下這樣天大的謊言,他的醜陋可以想見!」
天婆婆笑笑說道:「手足情深,不能自己了是不是?其實,如果這是個大騙局,一切事情的是與非,都要等到真像大白的時刻,才能確定,你不必太過激動。」
戈易靈的神情,在黯淡中有一分頹喪,她低下頭,沉思良久,才振作精神,從海慧寺的十年監禁說起。那一點一滴的往事:她如何在絕望中,被留在海慧寺,又如何體察老方丈的用心良苦用裝瘋來保持清白,又如何每晚夜深人靜,接受老方丈傳授武功,講習文事。十年,整整暗無天日,骯髒亂臭,非人生活的十年,那是血與淚所綴成的生命。
戈易靈慢慢地道來,冷月第一個忍不住流下眼淚,駱非白歎息,千手如來石中成悲傷,小飛虹緊偎在天婆婆身旁,眼光裡流露著畏懼與驚疑,她小小的心靈,真的不能接受人間尚有如此事情。
十年歲月過去了,並沒有帶給戈易靈好運,老方丈的無辜被害,然後孤伶伶開始另一段的路程。然後……
澄心閣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戈易靈娓娓訴說,一直說到病滯倒馬關……
天婆婆歎了一口氣,說道:「正如我所預料的,這是一個拙劣的騙局。在這個騙局的後面,一定有一個策劃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露面,露面的極有可能都是中了騙局的人,包括姑娘所接觸的這許多人。」
戈易靈一雙彷徨無依的眼睛,望著天婆婆。
天婆婆接著說道:「我說這是一個拙劣的騙局,是因為其中漏洞大多,例如說,令尊戈總鏢頭明知大禍臨頭,將自己獨生女兒托付給一個方外之人,是不是有束手待斃的打算?」
「以戈總鏢頭的人望、武功,如此甘願引頸受戮,太過違反常情,也就是豈有此理乎?
還有,河南上蔡戈總鏢頭全家被殺,這樣滅門慘案,而被殺的又是譽滿江湖的戈總鏢頭,為何江湖上沒有人知道?」
戈易靈不禁問道:「天婆婆!駱非青對一個不相識的人,為什麼要撒這麼大的謊?」
天婆婆笑了笑:「駱非青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又為什麼要說一個無關己身的事呢?河南上蔡不是一個偏僻的地區,戈平總鏢頭不是一個無名之輩,滅門血案不是一件小事,海慧寺座落深山,消息閉塞倒也情有可原,像金陵的一刀快斬、太原的劍出鬼愁、高唐的雙尾蠍,都是江湖人物,豈可如此毫不知情?最重要的一點,駱非青為什麼安排這四個不太好惹的人物,讓你去尋仇?」
戈易靈對於這一點,也早有疑竇在心,但是,她找不出一個理由證明駱非青有心陷害於她。
這時候駱非白心情沉重極了,他站起來說道:「天婆婆!我要……要告辭了!」
天婆婆望著他問道:「看樣子你是要回河南上蔡?」
駱非白赧然說道:「方纔天婆婆已經說過,說我手足之情,令我不能自持,其實我是感到羞恥……」
天婆婆搖搖頭說道:「戈易靈並不認識駱非青,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當著她自稱是河南上蔡的駱家子弟。任何事不要過早定論。」
石中成這時候接著說道:「任何騙局,背後都有一個大陰謀,如果這是個騙局,它的陰謀在哪裡?」
天婆婆笑笑說道:「我們慢慢會發覺到的。」
石中成一時為之瞠然,天婆婆微笑說道:「我說的『我們』是包括你在內的。中成!當我們發覺到這樣大的騙局,說什麼我們也做不到撒手不管。如果這件事做了對江湖上有一些好處,也算我為當年的狂妄無知,彌補一些過失吧!中成!
但願有你同行!」
千手如來石中成止不住興奮地說道:「如秋!太好了!我會永遠和你站在一起的。」
戈易靈此時深深行禮道謝,天婆婆攔住她說道:「你不必謝,如果是個騙局,你不過是其中受騙人之一,但願我所想的都是不切實際,否則,人心險惡如此,真叫人心寒……」
這時候突然有幾聲鳥鳴,深夜又是邊塞的早春,這鳥鳴是多麼的不合時宜。但是,天婆婆的臉色因此而沉重了,她對一位侍婢揮揮手,少時,澄心間外也響起了鳥鳴之聲。
天婆婆笑著向大家說道:「我以為最快也應該到明天,沒想到他們等不及,連夜回來。
看樣子清江小築有一個不平安的夜了。」
戈易靈連忙問道:「是笑面屠夫朱火黃回來了嗎?」
天婆婆搖搖頭說道:「朱火黃殘暴嗜殺,說話倒是說一不二,他不至於出爾反爾,來的是那四個不曾開口的。」
「啊!」在場的人幾乎同聲驚呼,因為大家都會想到大婆婆說的那些隨身攜帶的皮囊裡,藏有可以使人粉身碎骨的「黑罐子」。
天婆婆立即察覺到大家的心情,她安慰著說道:「是不是我方才把話說得誇張了些,其實我是指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之下,確是如此。不過如果我們有周詳的準備,情形義另當別論了。走吧!清江小築雖然不是什麼名廬勝景,若有一些損壞,也是挺煞風景的。」
她望了望大家,毅然用手牽著小飛虹,走向澄心閣外,這個動作給大家很大的信心與鼓舞。
外面星月無光,一片漆黑。大家站在一道土堤之上,看到溪流中一燈搖晃,天婆婆說道:「馬原處理得很好,讓他們志得意滿地渡過溪水,人在得意洋洋的時候,戒備心理就會降低了。現在我們讓開正面,由一個人上前擋他們一陣,也讓他們認識認識中原武林不可輕侮。」
天婆婆話音一落,戈易靈和駱非白雙雙上前一步。
天婆婆笑道:「原則上是要擒得活口,必要時也要出劍傷人。戈姑娘!你那柄得自海慧寺的木劍,主要是戒殺無辜,為了紀念那位為你喪失性命的老方丈,能夠不流血、不殺生,還是不主動出手為是。」
駱非白抱拳躬身說道:「天婆婆可有什麼交待?」
天婆婆說道:「如果對方真是我所料的倭人,要注意他們的出刀快速與凶狠。至於他們要施用火藥罐子的時候,你要尋機光閃避,我這裡也會有人接應你。」
她用手一指,只見土堤一側,雁行排列著八名侍婢,每個人手裡拿著一面盾牌。
天婆婆指著盾牌說道:「這種盾牌用籐編製,裡外再蒙上兩層熟牛皮,外面再塗上十層桐油,滾上松香。等閒刀劍砍它不動,利箭也射它不透,不過對付爆炸的火藥,沒有試過。」
駱非白挺身說道:「如果對方真的要使用火藥罐子,我盡量及早閃開也就是了。」
天婆婆和其他一行,走到涼亭之下,藉著一堵岩石作掩蔽。只有冷月站在駱非自身後沒有動。
駱非白說道:「冷月!天婆婆的話,連戈姑娘都要遵照,你為什麼不隨大家一起過去呢?」
冷月委屈地低下頭,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跟戈姑娘相比。」
駱非白立即察覺到說錯了話,連忙上前一步,拉著冷月的手,低聲說道:「冷月!你的關心,我心裡明白,但是天婆婆的話,在這裡就是無上的權威,我的意思是說,沒有人可以例外。冷月!你放心,我會小心謹慎來應付的。告訴你,我的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打算,離開清江小築之後,我要你和我一起前往河南上蔡……」
「到河南上蔡做什麼?」
「天婆婆不是說這是一個有計劃的大騙局嗎?我覺得,如果這是個騙局,在河南上蔡應該可以找到問題的關鍵。」
「我……我不能離開戈姑娘!」
「別忘了,這次到上蔡,是要見見我爹娘呢!」
冷月的頭低得幾乎貼到了胸。
駱非白輕輕推了推她說道:「去罷!在一個大伙裡,別做例外人。」
他目送著冷月緩緩離開土堤,不覺自己鬆了口氣。但是,待他一轉過身來,他的心情立即又提升起來,他看到有四個人排成一列,相距大約兩三步之間,並排朝著土堤上走過來,漆黑的夜裡,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容貌,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每個人的手裡所握的一柄倭刀,閃閃地耀動寒光。
駱非白等他們走近土堤,才輕鬆地問道:「你們之中有人能說漢語的嗎?」
四個人頓時停下腳步。駱非白接著又問道:「如果你們不會說漢語,至少應該聽得懂。」
四個人站著沒有動。駱非白說道:「那麼現在你們就聽著,清江小築不得閒人私闖。看在你們無知,寬恕你們這遭,立即退回到對岸,要不然,你們就要受到應得的處罰。」
駱非白的說話聲音並不大,但是,在這樣寂靜的夜裡,語調鏗鏘,入耳有力。他說話的時候,空著雙手,一副不在意的神情,雖然是在夜晚,也能讓人感受得到。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形成了一個僵持的局面。
駱非白提高了聲調,說道:「現在我開始數一到十,當我數到十的時候,你們再不離開,就休怪清江小築不留情面。一、二、三、四……」
突然一聲怪叫「呀」地一聲長吼,一條人影從土堤下面一個虎跳,寒光一閃,人到刀到,長刀劈向駱非白左腰。
駱非白高叫一聲:「來得好!」
腳下雙足一個絞動,身形左旋,就在這一旋之際,懸掛在腰際的寶劍,應聲出鞘,青芒暴漲,一揮而出,喝聲「去吧!」當時就聽得「嗆啷啷」一陣金鐵交鳴,濺起一抹火花,來人手中的倭刀,離柄不到兩寸的地方,被削成兩截。
駱非白成心挫挫對方氣焰,不閃不讓,硬接一招。
駱非白手中寶劍並非神兵古刃,而對方倭刀則是上等精鋼,如此一觸即折,那是內力的差別,而且出劍那瞬間的全神貫注,功力高強,立即分明。
對方倭刀削斷之後,怔了一下,二次跨步騰身,撲上前來,右手多了一柄七八寸長的短攘子,作勢橫穿,直取腰眼。
駱非白冷笑一聲,逕自還劍入鞘,覷得近處,倏地閃電一個旋身,左腳飛踢,右腳跟進一腳高挑,只聽得叭噠、撲通,來人手中的攘子踢飛到三五丈開外,腰眼上又挨了一腳,渾身一麻,像是倒了半截塔,摔在地上,一下也不能動彈。
駱非白氣定神閒地說道:「你們這點功夫,實在不夠格為非作歹。快些抬走,我還是不為已甚,若要遲疑或者執迷不悟,下次再也不會留情。」
剩下的三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動靜,突然,三個人幾乎是同時一揚手,駱非白知道那話兒來了,彈腿一個倒縱,凌空拔出七八尺,就在這個空隙,從兩邊飛快閃出八名侍婢,八面塗有桐油松香的熟牛皮籐牌,堆成一堵牆,正好擋住正面,將駱非白護在盾牌之後。
然而,幾乎與籐牌陣堆砌起來的同時,響起三聲爆炸,都在那三個人身前不遠,並沒有擲送過來。火光熄滅了,砂石也平息了,卻從對方響起了呻吟之聲。
天婆婆這時候走過來了,吩咐「掌燈」。
片刻工夫,八盞羊角風燈高挑,將上堤上下照得光如白晝。大家一齊走過來一看,土堤之下,平地炸成三個淺淺的土坑,三個人倒在土坑旁的血泊裡,有人斷了胳膀,有人斷了大腿,有人血流滿面,血肉模糊。看得人觸目心驚,使人不禁想到:如果這三枚火藥鐵罐子投到盾牌之近前,這八張熟牛皮做的盾牌,是否經得起如此一炸,冷月臉色蒼白地站在駱非白的身旁,拍著胸口說道:「太險了!如果他們用力投過來,那……」
可是,使得大家奇怪的,為什麼三個人沒有把這火藥鐵罐子投擲過來,以他們的臂力,他們可以投得很遠,為什麼他們沒有能夠投擲過來,反而落在身前,炸傷了自己?難道小飛虹眼尖,指著叫道:「外婆!你看!」
在一個完好的右臂上,插了一柄飛刀,準確無比地貫穿在「曲池」之上。
天婆婆歎息了一聲,輕輕說道:「是馬原!」
遠遠地在燈影暗處,有人應聲:「屬下在。」
天婆婆哦了一聲說道:「回頭一併請你也到澄心閣來。」
她在八盞羊角風燈的簇擁之下,來到斷刀閉穴的那個人的跟前,果然是白天曾經跟隨笑面屠夫未火黃來過清江小築的人。此刻腰眼被點,岔住氣,痛得汗水滿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駱非白過去在對方後心輕輕踹了了一腳,對方長長地喘回一口氣,一個翻身盤腿坐起來,骨碌碌轉動著一雙眼睛,不停地掀動那兩道八字眉。
天婆婆說道:「你不必裝佯,我知道你們都是多喜龜太郎的人,而且你們都會說漢話。
我問你,多喜現在何處」?
那人轉動著眼睛,跟本沒有回答。
駱非白上待過去出手,天婆婆搖頭說道:「不必!」她回手把過來戈易靈姑娘,指著說道:「多喜派你們前來的任務,就是要收拾戈易靈姑娘的性命,現在戈姑娘就在你面前,看看你可有這份能耐,取得她的性命!」
戈易靈姑娘是何等善解人意,她立即笑盈盈地走到那人面前,摹地一伸手,扣住那人的右腕,腳尖飛起,一件小小的黑罐子,被踢飛兩三丈開外,轟然一聲,震得附近群山回應。
戈易靈姑娘松下手,微笑說道:「如果再要偷襲,你們那三個同伴,就是榜樣。」
天婆婆接著說道:「你可以估量得出,憑你們四個人的力量,仗著身上那幾個火藥罐子,分明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多喜為什麼要叫你們送死?顯然是拿你們頂缸試探,你們受了欺騙……」
她剛說到此處,霍然雙手一揮,喝道:「大家散開!」
大家聞聲知警,翻身倒縱,各人還沒有穩定身形,又聽到轟隆一聲悶響,那人自己引爆了身上僅存的一個火藥罐子,炸得血肉橫飛,情狀極慘。
天婆婆歎息道:「想不到他竟然是一條壯烈的漢子!」
石中成說道:「倭人尚武,有所謂武土道,殘暴蠻橫,一味愚忠,毫無可取,他這樣死,就個人言,行為壯烈,就他對多喜龜太郎而言,愚昧之至。」
天婆婆說道:「人已經死了,也就不必再去批評他。」
她交待馬原派人將四個屍體掩埋掉,她自己偕同大伙回到澄心閣,招呼大家坐定之後,緩緩地說道:「按理說呢,我有這樣的機會,報答了玉蟬主人的一分恩情,又重逢了分別多年的親人,我可以心滿意足地真正隱去,一則懺悔我以往的謬誤言行,一則安享餘年,等待凋謝,人生本來就是這樣,終究要走到盡頭。」
她的聲音提高了,頭也微微昂起。
「現在我突然覺得我不能這麼做,當我發覺戈易靈受騙之後,我就一直懷疑這其中是有一項陰謀,而且是一項很大的陰謀,說不定要為世人帶來一場浩劫,我如果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倒也罷了,如今我接觸到了,而且看到徵候,覷破了跡象,我就不能不管。……」
千手如來石中成忍不住說道:「如秋!我似乎越難能瞭解到你。」
天婆婆微笑說道:「瞭解一個人,真正認識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即令是夫妻,也不盡然就能知心,我想你最奇怪的是我為什麼居然會有一種以世人的安危為念的想法!這大概就是一個人做錯了事之後,一旦真正醒悟回頭,應有的現象。如果當年我沒有統制武林的荒謬,也就可能沒有今天我以世人安危為念的心理。為什麼人家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道理就在這裡。」
她自嘲地笑笑,繼續說道:「說這些道理做什麼!天下事天下人來管,這就是最好的理由。如果各位接受我的意見,現在我就要做一個分工,然後各奔前程。」
她用眼光徵詢大家的意見,每個人也都用真摯而熱切的眼光,回答著她。她滿意地笑了,她說:「戈易靈自然要去關外赴朱火黃的約,在你和他彼此之間的恩怨上,多少可以獲得一些線索。我所說的線索不只是你的滅門冤仇,能夠進一步得到一些東西,也是我們所需要的。」
冷月此時站起來恭謹地說道:「啟稟天婆婆……」
天婆婆攔住她說道:「我知道,你是奉命跟隨戈易靈的,不要緊的,我將來會替你說明白。你還是和駱非白雙雙往河南上蔡……」
「天婆婆!」
「用不著害羞。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可賀之事。你們到上蔡駱家大院,拜見爹娘公婆,是人倫之常。不過,上蔡有許多事情,值得你們去打聽。還有……」
她用眼光掃到澄心閣的門旁,說道:「馬原!」
「屬下在。」
「對於馬原,我有很大的歉疚。同時我要在這裡鄭重宣佈,馬原絕不是清江小築的傭人,這位翱翔大漠草原之鷹,之所以在清江小築擔任護衛,那是由於一句諾言。」
「屬下在聽吩咐。」
天婆婆歎息了一口氣說道:「你不希望我提及那一段往事,其實,話無不可對人言,我輩做人,就是求一個光明磊落。當年我一心要稱霸武林,極力召集人馬,第一個碰到的就是馬原。我們約法三章,只要他敗在我手下,他終身聽命於我,同樣的,如果我敗在他手下,我要在大漠草原上做他一輩子的奴隸。結果我贏了,馬原就帶著他的一幫人馬,成了清江小築的護法。我既沒有能夠稱霸武林,馬原也就一直滯留在倒馬關,不能到大漠草原去馳騁,關於這一點,我是有無比的歉疚。」
「屬下是自願的。」
「馬原的一諾千金,說明他是一個武林君子。因此,我要鄭重托付,請馬原隨同戈易靈去到關外。」
「戈姑娘的武功比屬下要高出許多。」
「不然!你對關外邊塞的情形,比她熟得多,再說,你的江湖歷練,正是戈易靈的弱點,有你隨同一行,我放心,我對玉蟬的主人,也有一個交待。」
「屬下……」
「我說過,你馬原是武林君子,胸襟坦蕩,還有什麼顧慮。再說你的年齡,足可以成為戈易靈的父執輩,她叫你一聲馬叔叔,也不為過。」
戈易靈立刻恭恭敬敬行禮,叫聲:「馬叔叔!」
這位稱雄大漠草原的人物,一時間眼眶盈淚,說不上話來。
天婆婆欣慰地說道:「很好!有馬原同行,戈易靈去找笑面屠夫,至少在安全上,我放心了。至於我們……」
她將眼光停在千手如來石中成的身上。石中成連忙說道:「如秋!我一切都聽你的,你能決心獻身武林,以出世之身,做入世之事,難道我還留戀於逍遙舊居那一點私心不成!老實說,此生能與你同行,千山萬壑,是所願矣!」
天婆婆站起身來,牽著小飛虹的手,吩咐「備酒」,她含笑說道:「今日之聚,是十分難得的,而今日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相聚,所以,此刻不能無酒。」
酒宴自然是擺在大廳之上,天婆婆攜著小飛虹的手,率領著家人,從澄心閣走向大廳。
Π褰O≒p聳鋇醬Χ劑磷諾蘋穡疢接P叛贗玖裊a酗翱萺祀ㄚnD鷸挐t萊挽V暇故親約閡皇紙疇2鵠吹幕掛朢冽蝯r岫壁aュ給椏蟛茪p荒嚴胂瘛?
來到大廳,八支兒臂粗細的紅蠟燭,加上原有燈火,照得通明。天婆婆舉杯之後,說道:「清江小築的人,一如我在一樣,一切按規矩行事。我去無定所,因為我們夫婦此行的目的,是要找一個關鍵性的人物,倭人多喜龜太郎。」
戈易靈姑娘連忙問道:「請問天婆婆,如果我們各有所獲,如何能找到你呢?」
天婆婆說道:「但願你們都能有所收穫,讓我們將所獲,湊在一起,就不難勾繪出一幅藍圖,我們的辛勞,也就不致白費了。至於我們相會的地方,後面再說。你……」
指著駱非白交待。
「回到河南上蔡,算是省親。因此,千萬不要忘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親,我敢說,上蔡之行,你會有許多困擾與艱難,以你的智慧和武功,再加上冷月的相助,相信你可逢凶化吉的。」
她又對戈易靈說道:「雖然有馬原同行,但是,笑面屠夫大狠、太毒、也太強悍,你要小心,今後的行上,多聽聽馬原的意見。」
戈易靈站起來恭謹地應聲「是」。
天婆婆忽然皺著眉頭說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應該不應該此時此地說出來。」
她望著戈易靈點點頭。
「今後,你似乎不必處處時時都想到自己是個身負滅門之恨的孤雛!我突然覺得,萬一滅門之禍只是一個傳說呢?」
「啊!」
「當然我只是一個奇怪的想法,我覺得名震一時的戈總鏢頭,突然隱去已經是叫人難以接受,而且自己預知要受滅門之禍,以他的身份武功,絕不至於如此。唉!江湖上事情,稀奇古怪,無日無之,我也只有猜想而已。戈易靈!你那柄木劍是十分有意義的,如今我告訴你這個假想,也無非是減輕你的仇恨之心而已。心中長存一分祥和,路上就會減少一分坎坷。」
戈易靈神情莊嚴,垂手敬聆。
天婆婆自嘲地笑道:「以我這樣的人,曾經要用毒來控制武林,如今一變而勸人心中要長存一分詳和,可笑嗎?其實這是說明,善惡在於人一念之間,可以為惡的人,何嘗不可以為善?」
她又擎起酒杯,邀飲大家。
「話說得太多了,說了許多與我身份不配的話,可見得言多必失,確是真理。最後,我要請各位記住:今年的八月中秋,我期待著各位同在南湖煙雨樓頭,舉杯邀月,共度佳節。」
南湖煙雨,真是一個好約會。但是,今天在場的人是否能夠人人如期履約,人生的聚散無常,誰又有預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