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湖畔的許家大院,是個佔地很廣,氣派很大的莊院,可是看在江湖人的眼裡,有幾分異數。沒有護莊河,沒有圍牆,沒有吊橋,沒有柵門,有的是迎面一大片花木扶疏的園地。此刻是深秋,池中荷已盡,架上菊未殘。一盆一盆栽培得極為出色的菊花,奼紫、粉白、鵝黃,一朵朵、一簇簇、一叢叢,將偌大的花園,裝飾得錦繡一般。微風起處,清香淡淡。一個保鏢的鏢頭出身,而且現在又是獨霸一方的武林名人,居然有這樣一處優美中又帶有幾分淡雅的居處,真叫人想不到。
清晨,花園裡還是一片露重。就在花園進口處,迎面一堆假山之前,站著一個中年漢子,長衫飄拂,昂然屹立,手裡牽著一條巨獒。
花園裡老園丁一剛一轉過假山,巨獒一陣低吼,把他嚇得一跳,手裡的水桶上好盛滿一桶水,嘩啦一聲,潑個滿地。
那中年人微微笑道:「不要怕!它不會咬你。」
老園丁一抬頭看到那張微笑的臉,越發的嚇得一陣顫抖。那是一張蒼老的臉,但是,歲月流逝並沒有完全掩去當年的那份英挺之氣,可是如今卻讓那雙眼睛整個破壞了。
其實那已經不是一雙眼睛,是兩個癟下去而又深深的兩個洞。
老園丁好像有些話不成句:「請問……你……是……」
「去請你們主人出來見面。」
「請問大爺……你是……?」
「請你們主人出來,他自然知道我是誰。」
一陣呵呵笑聲,來自花園那一端的廳前,笑聲一落,有人聲如洪鐘地說道:「村僕不知貴客駕臨,得罪!得罪!」
中年瞎子站著沒有動,臉上依然帶著笑容:「許大哥你沒有想到是我吧!」
「確實有些意外。不過,要說意外應該是在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知道你到了清涼山,今天你來到這莫愁湖畔,就又不算意外了。」
「哦!昨天晚上你已經知道是我了?」
「昨天晚上聽到小女一說經過,我就料想到是你老弟大駕到了。只不過是……」
「只不過沒有想到我梁丙林雙眼俱瞎的人,居然能在深夜出現在清涼山是吧!」
「梁老弟!我只是奇怪你到了金陵,為什麼不直接來找老哥哥。」
「我要先摸清楚底細,我不能再有第二次上當。」
「梁老弟!你對我有誤會!」
「是嗎?是誤會嗎?」
「丙林老弟!今天你來了,不論是否誤會,一切都可以解決。請!請到莊內再說,至少我們十年沒有見面,不應該像仇人似的,站在這花園之內,對立僵持吧!」
「我們難道不是仇人嗎?我這一雙眼睛難道還算不得仇恨嗎?許傑!你如果以為我現在是個瞎子,就可以花言巧語,欺我看不見,或者三拳兩腿就可以把我解決掉,那你就錯了!
如果你不信,就以你那柄快刀,來跟我較量一下,看看你這個有眼睛的,到底強我多少。」
「丙林老弟!就算你把我許某人當作仇人,也得讓我把話說清楚。來!來!我扶你到屋裡去。」
許傑剛一走過來,晤地一聲怒吼,梁丙林手裡牽的那只巨獒,人立而起,如果不是牽在手裡的鏈條拉得緊,早已經撲過去。
梁丙林叱喝著說道:「小虎!坐下。」
真像是小老虎似的巨獒,乖乖的坐在身旁,一動不動。
梁丙林像是對自己孩子訓誡一樣,認真地數說著:「小虎!你也不看清楚地方,許家大院也容得你撒野逞能的嗎?人家許大爺有名的快刀,一刀出手,你的狗命就沒有了。」
許傑尷尬地問道:「丙林老弟!你這隻狗,好像很能聽懂你的話。」
「對極了,許大哥!這是我十年來,最大的收穫,我發覺有時候畜牧比人要可愛得多,忠心耿耿,唯命是從,不像某些人,表面上情深義重,節骨眼上,一分錢不值,看到這種人,我就越發地覺得畜牲的可愛!」
「老弟!你的話中有刺。」
梁丙林臉上笑容一收,厲聲叱道:「許老大!我梁某人今天不是來跟你鬥嘴皮子的,十年老賬,今天應該算算了。」
「老弟,賬是要算的,難道你就不能進到屋裡坐一會兒,算賬以前,讓我把話說清楚。」
「不行!沒有什麼好說的。而且,我特地起早趕來,就是為了爭取這一段時間,因為,待一會兒你有一位仇人,要來找你拚命,我不願意攪和到你們的恩怨裡去。」
「老弟!你這就說對了,只要你稍等半月,讓我將這一件事了結,回頭我們怎麼樣都好談,因為,拿你現在的情形來講,我應該是虧欠你的。」
「許老大!你又錯了!老天寬容,給了十年時間,你卻沒有好好的把握,就憑你這幾句話,證明你十年來,沒有一點進步。」
「哦!老弟!你指的是哪方面?」
「各方面。自大、無知,你還以為你那一刀快斬,真可以唬人?告訴你,恐怕連我這條狗你都唬不住。」
「住口,梁丙林!不要給臉不要臉,我念在你千里迢迢而來,而且又是一個瞎子,我對你客氣,對你禮遇,你就張狂起來,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執刀的屠夫,我是案板上的肉?
十年前,你以為老大我欠了你的情,呸!我看你不但是瞎了眼睛,而且瞎了心。你有什麼能耐,擺下道來,我許某人接著就是了。」
梁丙林靜靜地站在那裡,聽著許傑吼出來的每一個字,最後,他終於笑了。
「許老大!我十年艱苦的歲月,要聽的就是這句話。」
他松下右手的皮帶,叮嚀著那只巨獒:「小虎!乖乖在這裡等著,不要亂跑。」
然後,他拿起左手所持的彎手杖,右手一拔,唰地一聲,應聲出鞘的是一柄窄長雪亮、略帶弧形的彎刀,左手刀鞘一撇,那只叫「小虎」的巨獒,立即衝上去銜在口裡。只見他雙手緊握著刀柄,雙腳分開,不了不八,雙膝微曲,刀尖下垂,指著地上,他十分沉靜地叫道:「許老大,我要的是你的一隻右耳、一條右臂。」
一刀快斬許傑是以一柄快刀聞名闖萬的,但是,此刻他的臉色凝重。
梁丙林的刀尖,在地上劃了一個弧,尖停處,正好碰到一個飯碗大小的鵝卵石。驀地只見他一挑刀尖,鵝卵石直飛而起,剛一越過一人高,梁丙林霍地一個虎跳,雙手握刀一翻,只見寒光一閃,他大嘿一聲,刀起處,那個鵝卵石應刃而破,削成兩半,飛去老遠。
梁丙林收刀斂勢,恢復到原來的姿態,刀尖下垂,指著地上,人在那裡氣定神閒。
這樣一個小動作,是夠令人吃驚的,梁丙林眼盲心靈,聽風知警,刀法快、刀法怪、而且刀法准,一個盲人能有這樣的功夫,除了下了苦功之外,一定還有一位高明的師父。
許傑緩緩地說道:「梁老弟!你是在向我示威!」
梁丙林冷冷地答道:「可以這麼說。」
「可借此刻我沒有帶刀。」
「一刀快斬的威名到哪裡去了?你怕了嗎?」
「你知道我十年最大的收穫,就是養氣的功夫,你激不倒我。」
「許老大!你千萬不要打算把事情拖過去,我開出來的賬單,你要照單全付,你應該知道事情是拖不過去的。」
「我不會吝嗇我的一隻耳朵、一條右臂,我是不忍心傷害到你的性命。」
「好!說得好,有豪氣,快去拿刀來。」
「我的刀,會有人送來,在刀送來之前,我要請問你幾句話。」
「你還是在拖!」
「你放心!正如你所說的,這件事是拖不過去的。」
「好吧!那你快問。」
「梁老弟!你這握刀的姿勢,出刀的身形步法,是中原武林所僅見……」
「不要賣弄你在刀法上的常識。」
「我是請問你的師承,我敢說他不是中原人士。」
「這不是無聊嗎?一場拚鬥就在呼吸之間,你說這些是要表示什麼呢?」
「不表示什麼,只是要證明某一些事情而已。如果你能告訴我,給我一個證實,可以解決懸了很久的疑團,與你我都有關係。」
「我不能答覆你這個問題。」
「你能,而且你也應該。」
「你忘了我是傷了一雙眼睛,成了瞎子之後,才遇上救命授藝的恩人。」梁丙林咆哮了。
「你可以聽出他說話的聲音。」
「跟你我一樣,口音很雜,聽不出來。」
「十年相處,你可以默察他的生活習慣。」
「十年時間,除了教我的武藝,教我練習耳朵分辨一切細微的聲音,沒有跟我說過一句別的話。」
「一句別的話都沒有?」
「有!半年前跟我分手,他告訴我,你住在金陵。」
「好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個故事。」
梁丙林仰天一陣大笑,然後帶著淒厲的叫聲說道:「許老大!我熬了十年廢寢忘食的苦,如今仇人當面,讓我來聽你的故事?」
他向前走了兩步,兩隻手緊握著刀柄,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你不拿刀,怨不得我。」
話音一落,彈腿一撲,雪亮的刀,劃出一道弧,只聽得嘶啦一聲,許傑的外套,正在右胸之前,劃開一道長口子。
認位之準,出手之快,令人咋舌。
梁丙林的刀尖仍然斜指在地上,叱喝道:「許老大!你再不拿刀,下一個刀創,就不是你的衣裳了。」
一刀快斬許傑說道:「既然如此,我總不能讓你失望。」
他一招手,很快從屋裡飛奔出來一個人,雙手捧著許傑那柄奇形刀,嗆嘟出鞘,寒氣逼人。
一刀快斬許傑的刀法,最令人驚服的就是在於「快斬」這兩個字,出刀之快,使人無法防範,而這個「斬」字,是形容出刀之狠。凡是挨上許傑快斬的人,大抵都是「一刀」之下,斬去手腳。
但是,一刀快斬許傑雖然以快捷怪異狠毒著稱,他畢竟是傳統刀法變化而來。所謂「單刀好使,左手難藏」。如今面對的梁丙林雙手握刀,完全不是傳統刀法,兩個使刀的高手過招,看來勝負就在呼吸之間。
一刀快斬許傑將刀抱在左手,認真地說道:「梁老弟!我的本意是要將事情真像說明白之後,你認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如今,你要堅持先在兵刃上見高低,這兵對交鋒之後,不論是你死或者是我亡,都會是一件憾事。」
梁丙林根本不再講話,他雙手緊握著刀,一步一步慢慢逼上前,他的刀尖拖在地上,一種沙沙的聲音,令人汗毛豎立。
一刀快斬許傑抱刀依舊,只是右手已經搭上了刀柄,這一瞬間的結果,就是濺血五步,伏屍一人。
許家大院的清晨,整個空氣似乎都凝結住,使人窒息,使人喘不過氣來。
突然,一陣清脆的馬蹄聲,踩碎了這令人難耐的凝固滯重。很快地馬車就衝進了許家大院,車把式座位上坐著兩位姑娘,其中一人一聲尖叫:「爹!」
真是有如巫峽猿啼,扣人心弦。
一刀快斬右手微微一動,說時遲,只聽見一聲「呀」的怪叫,梁丙林彎刀從地上一翻,一旋身,刀從頭上劃著半月長弧,準確無比的斬向許傑的右肩。
這一刀太突然,而且太快,進步、旋身、翻刀、揮斬,一氣呵成,如同閃電。而許傑就在這一瞬間的遲疑,刀遠沒有交到右手,對方的刀鋒已至。
驀地一道黑影,唰地抽到,幾乎是與梁丙林的彎刀,同時到達許傑的面前。只聽得「錚」然一聲作響,一點黑影飛去老遠,梁丙林的刀鋒也因此帶偏了兩寸,許傑就在這個呼吸的空間,抱刀側滾,翻到假山左側。
就在這個時候,一身紫花布衣的戈易靈姑娘,俏生生地站在梁丙林對面不遠,手裡是從許言姑娘奪過來的馬鞭,已經被削斷了三分之一。
梁丙林持刀姿勢未動,他側著臉問道:「是昨天夜裡在清涼山的那位戈姑娘嗎?」
戈易靈點點頭說道:「是我!聽許姑娘說,尊駕是來尋仇的,對不起!剛才我是出於一點自私……」
梁內林慢慢轉過身來。戈易靈大驚:「尊駕你是……」
「是個瞎子。」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沒有關係,我以前也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由於我交了一個不重交情的朋友,才使得我一雙眼睛失明。」
「那真是遺憾。」
「既然姑娘覺得這是一件遺憾,我就要向姑娘提出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請姑娘今天暫時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問題非常簡單,姑娘和我今天來到莫愁湖畔,目的就只有一個,刀頭飲血,快意怨仇。可是你我的目標只有一個,我請姑娘讓我一個先著。」
「尊駕的意思是讓你先報仇?」
「十年黑暗歲月,十面的面壁苦修,姑娘總不至於讓我終生含恨吧!」
「對不起!十年的苦難,恐怕我要超過尊駕,有道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大,這一點我是不能遵命的。方纔那一鞭,就是出於這一點點私心……」
戈易靈言猶未了,一刀快斬許傑縱聲哈哈大笑。他大踏步走過來,朗聲說道:「你們兩人把我許某人當作什麼?待宰的羔羊是嗎?」
梁丙林沉聲說道:「是不是待宰的羔羊,兵刃上見過真章,自有分曉」
一刀快斬許傑收斂笑聲,懇聲說道:「梁老弟!方纔我說過,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說完一個故事,到時候,你再作任何決定,我許某人決心一條命來奉陪。如果我要是存心使壞,許家大院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梁老弟!你看不見,但是,那位姓戈的姑娘可以看得見。」
他說著話,回身一揮手,從許家大院的屋頂上,突然出現五、六十個人,每個人的手上都托著一張弩,對準著站在花園裡的人。
梁丙林沉下臉問道:「戈姑娘!他們有埋伏。」
戈易靈姑娘怒叱一聲:「真是卑鄙!」
梁丙林雙手握刀,又向前邁步。
一刀快斬許傑十分冷靜地說道:「我們許家大院這種弩,是真正的硬弩,能夠在五十步之內,穿透兩層牛皮製成的甲。而且,每一張弩可以在一次撥動機紐之後,連發十支箭,我知道,這五六十張弩,一齊連發,在場的人,包括我在內,恐怕都難逃不傷。但是,這些埋伏並不是我安排的,而是我的護莊家丁,怕我吃虧,自作主張。」
梁丙林不屑地說道:「許老大!你以為這樣的詭辯,能使人相信嗎?」
一刀快斬許傑笑笑說道:「你們二位最好相信。」
「你是威脅我們?」
「我是提醒二位,五、六十張硬弩,即使傷不到二位,恐怕二位所想的報仇,恐怕就很難如願了。不過,為了表示我不是二位所想的那麼卑鄙,我叫小女將這五、六十張硬弩完全揮退,我只希望換得你梁老弟的一個允諾,同時又希望換得戈姑娘的一分忍耐,請聽完我說的一個故事。」
「許老大!你是在用詭計嗎?」
「如果你真的對自己有信心,又何在乎我使什麼詭計?」
「戈姑娘!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梁丙林顯然是有了活絡之意。
戈易靈緩緩地說了一句話:「只要不是無關要旨的胡扯,我願意聽。」
一刀快斬許傑招招手,叫女兒許言到他身旁,將懷抱著的奇形刀,交給許言,鄭重地說了一句:「讓他們走遠些,包括你在內。」
許言姑娘滿臉委屈又帶有幾分不安,她深深地望著戈易靈姑娘.欲言還止。
戈易靈歎了一口氣說道:「撤走這些強弓硬弩,我開始有些相信你所說的那許多話,至少,我同情你的用心,在某種情形之下,你的心情是和我一樣的,我能瞭解。」
許言沒有說一句話,抱著奇形刀,走進到屋裡,屋頂上的弓弩手,也都走得一個不剩。
一刀快斬許傑自己倚著一塊假山石坐下來,但是,他卻說:「我不請二位坐下,更不請二位到屋裡面去坐,因為人只要一坐下,就不容易猝然出手發動攻勢。」
梁內林雙手拄著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戈易靈卻倚在車轅旁,一雙眼睛盯著許傑。
一刀快斬許傑仰著頭,似乎是在回憶往事。
「十多年前,金陵的威遠縹局是南北十三省叫得出字號的,總鏢頭戈平以一柄七孔喪門劍,和千杯不醉的酒量,確實為威遠鏢局帶來風光無限的幾年。但是,有一年,吳江織造要保一批紅貨到北方去,當然,就找上了威遠鏢局總鏢頭什麼叫紅貨?」
「這話出自戈平女兒之嘴,豈不是個笑話?」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了?」
「因為你姓戈。」
「姓戈的多的是,憑什麼就肯定我是戈平的女兒?那只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你隨時隨地都在注意著戈平全家的事,因為你要斬草除根。」
「戈姑娘!你不聽故事了嗎?」
「我問你,是不是要設法斬草除根?」
一刀快斬許傑笑笑說道:「姑娘!其實你應該先聽完故事,有時候,太過性急是會壞事的。」
梁雨林側著耳朵一直在聽,突然大叫:「許老大!你果然有詐。」
言猶未了,只聽得砰、砰、砰接連三響,分從三個方向響起震耳的炮聲,隨著炮聲,分從三面電射而出一團黑忽忽的東西,臨頭散開,竟是三面網,罩將下來。
梁丙林剛一揮動手中的彎刀,劃破兩張網,無奈那飛落而下的網,沾身就有倒刺,連衣帶肉一齊鉤住,只要一動,疼痛萬分。事實上,三張網還有人分從三面收繩子,將戈易靈和梁丙林像兩條魚一樣,緊緊地包在網子裡。
梁丙林笑了,笑得很大聲,但是,笑聲裡不難聽得出有著一分淒涼。
「梁老弟!你笑什麼?」
「我笑我自己眼盲心也盲,居然能相信一個絲毫沒有信義的人。」
「戈姑娘!你呢?」
「我只覺得奇怪。」
「奇怪?奇怪什麼?」
「奇怪像你這樣奸詐的人,怎麼會有一個率真的女兒。」
一刀快斬許傑悠然自得地笑道:「你們都錯了!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懂得自保,我一刀快斬能在金陵這個地盤上活下去而且活得有聲有色,我有我的自保之道。」
梁丙林說道:「許老大!一開始我就對你說過,老天對你不薄,給了你十年的時間,可惜的是你不長進,你一點也不長進,十年,被你輕易的浪費掉了。你以為保持你這份奸詐,就是你的自保之道?告訴你……」
梁丙林朗聲接道:「像你這樣下去,要想躺在床上壽終正寢,恐怕你是夢想了。」
「梁丙林!你不要激怒我。」
「你不是說你有十年養氣的功夫嗎?」
「梁丙林!我不欠你什麼,如果你一味的激怒我,除了你的眼睛瞎,你還會成為啞巴。」
「是嗎?是你要用刀子割我的舌頭是嗎?」
「梁丙林!當年不是我許某人剜掉你的眼睛,今天我也不想割去你的舌頭,我們之間,並沒有你所說的那麼深仇大恨。今日之事,方纔我說過,是我許某人自保的方法之一,我要活下去,我就不允許你拿著刀在許家大院耀武揚威。你放心!我也不會要你的命,只是你這十年的苦功,恐怕還得讓你白費了。」
他說到此處,揮手高叫一聲:「收網!」
但是,這三張重疊覆蓋,連頭都包住的大網,卻沒有動靜。
許傑「咦」了一聲,心頭一動,一墊腳,沖天拔起,落身到假山之上。這時候操縱這三張網的繩子,非但沒有收緊,反而鬆弛下來。
從堂屋轉角,緩緩地出來兩個人。
一刀快斬許傑大驚:「丫頭!你是……」
許言姑娘身後跟著一個人,此刻接著說道:「許大爺!對不起,令愛現在是我的人質。
只要你許大爺照著我的話做,我保證令愛毫髮無傷。要不然,刺進令愛心臟的,就正是你許大爺這柄奇形刀尖。」
許言姑娘臉上有一種很古怪的表情,低低地說道:「爹!女兒對不起你!」
一刀快斬許傑冷靜地搖搖頭道:「丫頭!你放心!他絕不敢動你一根汗毛。」
許傑氣勢仍然很盛:「朋友!你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不是最重要的,你應該問我打算幹什麼?」
「你……」
「許大爺!你千萬不要再打其他的主意。你只要動一動任何歪主意,你的寶貝女兒就是利刀穿心的下場。」
「你到底要幹什麼?」
「很簡單,叫人將這二張網割開。」
「你到底是跟誰一夥的?」
「我跟我自己一夥的。」
「那你為什麼要淌這灘渾水?」
「武林中的老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許大爺!別囉嗦!你現在是下風,還是少節外生枝,照我的話去做,拖時間對一個缺乏耐心的人,是不利的。」
一刀快斬許傑的臉色十分難看,他揮手叫來人,其實就在這個時候,網繩沒有收緊,梁丙林已經揮動手中的彎刀,將三層網繩割開一個大洞,鉤在身上的倒刺,也很快地摘下來。
倒是戈易靈整個人都被倒刺困住,等到來人割開網繩,渾身衣服,都被鉤成大洞小洞。
一刀快斬許傑一直悶在那裡,這時候他開口說話了:「朋友!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
「有!我還有一件事情。」
「朋友!看你年紀輕輕的,不要把篷扯得太滿。」
「對不起!這件事是非辦不可。」
「哦,說過,你現在是上風,請說吧。」
「請那位梁大爺、戈姑娘暫時都不要生氣,就在原地坐下,委屈二位,暫時聽我的安排。」
梁丙林問道:「尊駕昨天晚上曾經出現在清涼山?」
「曾經有那麼一會兒!」
「尊駕的尊姓大名可否見告。」
「十足的無名小卒。」
「聽尊駕說話的聲音,似乎有些發音不便,是蒙了臉的嗎?」
「梁大爺真高明,我沒有蒙臉,但是我戴了人皮面具。」
「啊!此地有人認識你?」
「嗯!可以說沒有。梁大爺!你用不著盤問我,請你坐著歇著,我跟許大爺還有話講。」
一刀快斬許傑此刻一肚子悶氣。「有話請說吧!」
「你許大爺不是有一段故事要講嗎?那就講吧!」
「啊!」
「許多事就是因為沒有講明白,誤會越結越深。」
「好!我倒要謝謝你安排了這樣的機會。」
「長話短說,揀要緊的說。」
「還是從十年前那批紅貨說起。戈姑娘!你問紅貨是什麼,是一箱子珠寶,價值五十萬金。老實說,威遠鏢局曾經保過比這更多的金銀,但是,這麼多珠寶則是第一次,按說像這樣的寶貴紅貨,應該由總鏢頭親自出馬,但是,戈總鏢頭卻指定由我來保這趟鏢。」
「那是看重你一刀快斬的功力。」
「戈姑娘!令尊是不是看重我,回頭你就知道。」許傑的語氣,開始帶有一分憤懣和激動。「紅貨最好是走暗鏢,我把這箱珠寶分裝在五十個倭瓜裡面……」
「那是什麼意思?」
「戈姑娘!那是令尊總鏢頭的意思,將倭瓜挖空,填進珠寶,而且是總鏢頭親自動手,然後將五十個倭瓜交給我,讓我扮成菜販,明的是一車倭瓜,實際上是一車珠寶。令尊說,這一趟暗鏢保下來之後,我的獎賞可以夠我活下半輩子。」
「這也沒有錯啊!」
「錯了!大大的錯了!我們戈許兩家的怨仇,就從此而起。連帶著今天持刀要命的梁老弟,也牽扯在內。」
「許老大!如果是自己的罪過,千萬不要推給旁人。」
「我唯一的女兒,落在人家手裡當人質,我還能推什麼?」一刀快斬臉色激動得通紅。
「我押著一輛破舊的馬車,裝載著五十個倭瓜。在啟程之前,我請了一位好友,與我同行,因為我怕萬一有了意外,一個人勢單力孤,有個幫手總是好的。」
梁丙林忽然插口說道:「許老大!當初你邀我的時候,只是說你有一趟北京之行,沿途寂寞,邀我作個伴。」
「為了安全,我只有騙你。」
「可是你卻沒有辦法騙得別人。」
「是的!我奇怪,我一直都在奇怪,為什麼這樣一件秘密的暗鏢,江湖上會有那麼多人知道?後來我才知道,戈姑娘!你知道是誰透露出去的嗎?令尊戈總鏢頭。」
「你血口噴人!」
「戈姑娘!你且別急,慢慢聽下去。我和梁老弟押著一車倭瓜北上,第一次就在瓜州碰到了劫鏢的人,憑著我一刀快斬和梁老弟的一柄獨門單手吳鉤那時候梁老弟不是使刀的。」
梁丙林接口說道:「輕易地擊退了劫匪,那時候我已知道一車倭瓜,絕不是普通倭瓜。
但是,既然你不講,我就索性不問,我要看看你到底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如果那時節你賭氣離開了,又何至於為了一車倭瓜,傷了你的眼睛,傷了你我之間的和氣。想想真是不值。」
「不是一車倭瓜,是一車珠寶。」
「倭瓜!一車爛倭瓜!」
「不是說倭瓜裡面裝了珠寶嗎?」
「戈姑娘!這就是我要在你身上討回公道的真正關鍵!
我們離開了瓜州……」
「一定要走這條路線嗎?」
「沒有預定路線,想怎麼走,就怎麼走,這是掩飾行蹤的方法之一。走仙女廟萬載,改走運河水路,就在這裡出了事。四個高手,轉攻我們兩個人,我們傷了對方兩個,可是,梁老弟受了重創,倭瓜也被劫走了。」
「啊!你該怎麼辦?」
「追鏢!保縹的人丟了鏢,還有什麼可選擇的。」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將鏢追回來。」
人在捨命相拼的時候,是擋不住的,我追上了劫鏢的人,也追上了倭瓜。劫鏢的對我吐了一口唾沫,氣憤憤地走了,撇下一地倭瓜。
「鏢總算是追回來了!」
「什麼鏢?是倭瓜!一堆爛倭瓜。」
「我不懂你說的。」
「你不懂,當年你爹懂,真的珠寶他早已運到到了北京,那才是真正的暗鏢,我這一堆倭瓜是幌子,明是暗鏢,實際上是個餌,我被你爹要成了傻瓜。」
「至少你應該再回來看看我。」梁丙林沉聲發話。
「我回來了,你人不見了,留在地上的是一灘血。我不敢想你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當時,我確實有無限的歉疚之意。」
「不要在這時候說好聽的,那樣解決不了問題。」
「沒有,我從沒有想到什麼是好聽的,什麼是不好聽,要是揀好聽,也不必等到今天。
當時我只覺得什麼是恩,什麼是仇;什麼叫苦,什麼叫樂。眼前就是運河滔滔的水,跳下去倒是一了百了。」
「你跳下去了,今天後悔歉疚的是我。」
「你說這話,是太不瞭解我。一刀一劍,殺得血肉橫飛,在我這種人來說,家常便飯,所謂刀頭舔血過日子。如果要我一個人想不開,跳水自盡,我實在沒有這種勇氣,我打從那裡走回程,回到鏢局,我只有一個念頭,要憑著手中奇形刀,向戈總鏢頭討回公道。」
戈易靈的手心開始出汗。
「我爹殺敗了你,因此你越發地痛恨我爹。」
「沒有,如果真的殺敗了我,怪我習藝不精。可是等我回到鏢局,總鏢頭根本沒有再回來,就從北邊捎回來一封信,說是從此歸隱,派人將家眷接去,不知去向。倒是給我留下一筆金錢,這一點他倒是實踐了他的諾言。」
「從此以後,你就恨到底了。」
「這一口氣可以憋死人的,我不能不恨。」
「於是,你就殺了我的全家!」
「殺全家?我一直在打聽你爹住在何處,打聽不到,今天你來了,我以為可以從你身上算算這筆老賬,我為什麼要殺你全家,至少這還談不上滅門之恨。」
戈易靈怔怔地沒有說話,突然有人在假山背後說道:「爹的故事講完了嗎?」
一刀快斬許傑彷彿也是從往事中一驚而覺。
「丫頭!那渾賬小子呢?」
「走了!就在你們說得最入神的時候,悄悄地走了。」
「這傢伙是什麼樣的人?莫名其妙地來插一腳,莫名其妙地抽身就走。」
許言姑娘低著頭說道:「他說,他還要來許家大院,那要等梁叔叔諒解了爹當年的不得已,而戈姑娘也知道爹不是殺他全家的人,許家大院變成許家農莊,他隨時回來……」
許傑一怔,罵道:「連個姓名都沒有,他回來算老幾?」
梁丙林淡淡地說道:「回來做你許老大的乘龍快婿。」
許傑又是一怔,立即朝著許言問道:「丫頭!這可是你串通好了的?」
許言此刻恢復了她的刁蠻與爽朗:「爹!你的硬弩用了,鉤網也撒過了,差一點就是沒有用上你的奇形刀,你用所有的方法,都是越描越黑。我知道爹不是那樣毫無心肝的壞人,可是我幫不上忙,這時候他出現了……」
「於是你們就合演了這場戲?」
「他沒有絲毫惡意。」
「沒有惡意?他為什麼用人皮面具蒙著臉?為什麼連姓名都不留?為什麼一抽身就走得那麼利落?」
「許老大!將許家大院改成許家農莊,他不就回來了嗎?等他叫你老丈人的時候,難道還不能知他姓名麼?」
一刀快斬許傑張大了嘴,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許老大!我看不見你,但是,我可以猜想到你的樣子很滑稽。怎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許傑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問道:「兄弟!你是原諒了我?
你願意住到許家農莊來,你願意讓我們父女以有生之年,對你補過?」
「許老大!世間事,莫非都是注定的,我不願意說原諒二字,那是我十年苦難的歲月,所不能抵償的。但是,我不原諒你又如何?殺死你?或者也剜掉你的眼睛,讓你和我一樣的痛苦?那樣對我又有何補益?那樣我的侄女將來是否要誓報父仇?」
一刀快斬許傑噙著淚水,只說得一句:「兄弟!我……」
下面哽咽住了。
梁丙林仍然是十分平靜地說道:「一個人心裡有了恨,生活太苦了,我恨了十年,我也苦了十年。如今,我一旦將恨從心裡除了,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做『心安』二字。」
許傑含著淚笑道:「兄弟!我肚子裡沒有你那麼多墨水,我說不上來,你的意思我都懂得。」
梁內林說道:「其實我也不懂,倒是方纔那個年輕人,給我太多的啟示。一個不相干的人,倒能夠為我們排解,而我們自己卻是偏偏死捏著一點不放,豈不是愚不可及嗎?」
許傑連忙接著說道:「是的!是的!只可惜這小子是什麼來路我們都不知道,就這麼溜掉了。」
「急什麼,他不是跟丫頭說,他會回來的嗎?」
「我們總不能盡站在外面這樣談下去吧!請吧!還有……戈姑娘!你呢?」戈易靈臉上有一分淒涼的表情,說道:「我只是感到很抱歉!」
「你沒有抱歉的地方。」
「我是代表先父抱歉。不過,我和許姑娘一樣,對自己的父親,有堅定的信心,我相信父親不是那樣奸詐而不顧旁人生死的人。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是在真像沒大白以前,我真的為父親的所為,感到抱歉。」
許言姑娘撲過來,拉住戈易靈的雙手。
「戈姐!留在許家農莊住幾天可好?」
戈易靈撫摸著許言的手,搖搖頭說道:「血仇在身,我是一天也不能停留的。許家農莊這麼美的環境,我一定會回來的,回來的時候,再向你道賀。」
「那你現在要到何處?」
「現在我也拿不定主意。天地之大,至少在目前,我不曉得應該何去何從?」
許言走到馬車旁邊,將韁繩解下來,交到戈易靈的手裡,然後,默默地擁抱著戈易靈,半晌才說道:「長途跋涉,用它代步吧!戈姐!珍重!」
戈易靈伸手為許言抹去淚痕,輕輕地說一聲:「謝謝你!也祝福你!」
她上了馬車,抖動韁繩,得得的蹄聲,逐漸遠去。這時候正是日高三竿,照耀得莫愁湖水波粼粼,反映一片光芒,戈易靈的心頭卻難得有這樣的開朗和平和,一聲嬌叱,將平靜的莫愁湖,撇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