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空空古長青是何等機靈人物?當時一見祁靈臉上飛紅,半晌吶吶不能成言,便知道祁靈必有難言之隱,如果是說話時無心疏漏,豈能如此尷尬不能成言?老偷兒立即臉色一變,笑呵呵的說道:「祁老弟!一牽扯到姑娘們的事,你們年輕人,難免就要羞人答答,說不出話來。」
祁靈當初說不上話,就是不知是否應該說出,而左右為難。另一方面,更怕的是引起二老在其他方面的誤會,沒有想到妙手空空果然如此一說,越發使得祁靈臉上發燒,不知如何說明才好。
回春聖手在旁邊笑著說道:「老偷兒!你要盡找祁小友打趣!年輕人臉皮嫩,經不起你老偷兒瘋言瘋語的。據我看來,祁小友並非有意隱瞞,想必當初與那位姑娘互有約定,不能任意對人透露。武林之中,一諾千金,祁小友這點難言之隱,你這老偷兒還不能體諒麼?」
妙手空空笑嘻嘻地望著祁靈,說道:「老兄弟!我老古和你是說著玩話,我若是不知道你的為人,還能和你在一塊喝酒麼?」
說著又向回春聖手點點頭,說道:「這個姓魯的女娃兒,也真是奇怪,既怕洩露了秘密住址,又何必招惹我們老兄弟,要比的是那門子高下?」
祁靈一面靜靜的聽著,一面心裡對回春聖手有著無限的感激。照回春聖手方纔的說法,他也早已經發覺了祁靈說話的漏洞。不過,他顧及祁靈的面嫩,沒有說穿罷了。
由這件事,祁靈對眼前這兩位老人,有了個不同的比較,若論起俠肝義膽的胸襟,回春聖手和妙手空空,都是別無二致,可是要比較起性情的涵養,回春聖手是慈祥的老人,而妙手空空卻仍舊有著年輕人那股霹靂火的味道。
妙手空空打了一陣哈哈之後,忽然轉面又對祁靈說道:「祁老弟!你身中劇毒,縱然三月無妨。但是,你可曾想到,身懷毒創前去比武,既有嫌受挾於人,更有些討解藥的意味麼?」
祁靈當時臉上又是一紅,提到身受毒創,他就忍不住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羞愧,和無以抑壓的憤怒,不管怎麼解釋,這總是一次難堪的失手。當時祁靈說道:「不瞞老哥哥,小弟此次追到幕阜山麓,就是為了這件事。」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我老古真的老糊塗了!即使你老弟不說,我也應該猜想得到,何況你還說過?千年靈芝一滴玉液,萬毒俱消,尤其眼前還有一位江湖郎中。此時不除去體內藏毒,難道還真的等到你老弟和那女娃兒見面的時候,向她哀求乞討不成?」
妙手空空伸手一拍回春聖手的肩頭,笑道:「逯老兒,現成的一筆生意,你老兒還不趕快將千年靈芝拿出來,給老兄弟治病,難道你還要望、問、聞、切麼?」
回春聖手聞言一愕,立即指著妙手空空笑道:「老偷兒!你又搗什麼鬼?千年靈芝再不馬上拿出來,小心老朽要搜贓。」
妙手空空大笑而起,一牽回春聖手的長袍,說道:「逯老兒!拿賊拿贓,你看看這是什麼?」
回春聖手聞言一怔,但是,立即他就曉得這是怎樣一回事。
站起身來,直搖頭地說道:「老偷兒!我領教了你這位大名鼎鼎的關外神偷妙手空空絕技。」
原來不知何時,妙手空空已經將這株千年靈芝,不聲不響地,放在回春聖手所坐的椅子上,還用回春聖手的長袍下襟,蓋個密不透風。祁靈坐在一旁,也為這位關外神偷的妙技,心裡折服不已,深覺得這「妙手空空」四個字,是當之無愧的。
回春聖手順手拿起千年靈芝,輕輕地托在手掌上,送到燈前,仔細地端詳了一會。一陣無以名之的清香,似有如無的沁人心脾。逯雨田看了一陣之後,對妙手空空歎道:「老偷兒,你這次順手牽羊,也不知道積了多少功德。這等天生靈物,設若當初毀在幕阜山麓,那真是武林之中,無可挽回的損失。」
妙手空空仍舊是笑嘻嘻地說道:「好了!好了!逯老兒別盡向我老古臉上貼金。留毒在身,如同家中養虎,你老兒還等什麼?還不盡快的替我老兄弟治療毒創,等他則甚?」
回春聖手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千年靈芝,從身畔取來那只時刻不離的小藥囊,在燈下打開之後,取出一柄玲瓏可愛,暗蘊潤澤,通體作乳色的小刀,和一把烏油油,紫溜溜的小竹夾子,在手裡揚了一揚,說道:「並不是老朽誇口,這株千年靈芝如果不是落在老朽之手,到頭來,也是暴殄天物,稀世奇珍,變得一無所用。」
妙手空空接著說道:「逯老兒!別賣關於,八成是千年靈芝有幾點忌諱,瞧你手上那把小刀和夾子,我老古就料個幾分,說出來聽聽,也好讓人長長見識。」
回春聖手點頭稱讚道:「老偷兒!不愧是老江湖,認得清,看得準,千年靈芝的忌諱不多,但是一經觸犯,便告枯萎而死,那就是不能沾到金銀鋼鐵之類的東西,若要想獲得一滴靈芝玉液,妄自動用普通刀劍,刺破靈芝,不但玉液不可得,而且要使這株千年罕見的奇珍,毀之於當時。」
說到此地,回春聖手示意著手中的玉刀和竹夾子,繼續著說道:「玉刀竹夾,刺破靈芝,流得一滴玉液,以玉瓶盛之,才能有神效,否則……」
祁靈坐在一旁,已經有半晌沒有講話,此時突然插嘴說道:「逯老!請恕我無禮插話,這千年靈芝的忌諱,除去逯老之外,還有多少人知道?」
回春聖手微笑搖頭半晌才說道:「知道這件事的人,武林之中,並非沒有,但是,說來老朽有誇口之嫌,知道的人,為數確是不多,至多也不過一、二人而已。」
妙手空空止不住嚷道:「逯老兒!亂誇海口,往自己臉上貼金,當著祁老弟,也不覺得難為情。」
回春聖手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道:「老偷兒!你休要嚷嚷,常言道是隔行如隔山,你老偷兒闖蕩江湖數十年,見多識廣,聽聞淵博,可是在老朽未說明之前,你可知道千年靈芝有這項忌諱?」
妙手空空臉上一紅,抓起酒壺,胡亂地喝了一大口,支吾著說道:「老兒!我老古算得什麼?你不要拿我老古作譬喻,就算是隔行如隔山,你們學醫的這一行,天下也不知道有凡幾,我老古不相信只有一、二人可以知道。」
回春聖手點頭說道:「老偷兒!你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
這千年靈芝雖是醫藥上的聖品,功能起死回生,但是,畢竟是千年罕見的天生奇珍,一般人連聽聞都未曾有過,遑論及其他,老朽行醫數十載,也只是今日一見,而這靈芝忌諱,也是先師在日,偶然談及,所以老朽才敢斷言,能知道這千年靈芝忌諱的人,武林之中,雖然不是絕無,卻也是僅有的幾個人。」
回春聖手一口氣說到此地,祁靈坐在那裡,先點點頭,然後指著擺在桌上的千年靈芝說道:「逯老明察秋毫,請看看這本靈芝之上,有否傷痕,或有枯萎之象。」
回春聖手聞言一驚,果然依言對桌上的千年靈芝,仔細地察看一番,然後說道:「這本千年靈芝,主枝確有傷痕。」
妙手空空搶著說道:「對了!在金鉤老陸的莊上,那姓叢的小妞兒,曾經用以救了少林寺老和尚性命。逯老兒快看看,這點傷痕是否鐵器所傷,要是普通刀劍所傷,這本靈芝只怕等於是廢物了。要不然,逯老兒只怕是……」
回春聖手笑著說道:「老偷兒!大概你是不服老朽方纔那番話。但請放心,逯雨田的話,尚不致當場出醜,我已經看得清楚,這千年靈芝的傷痕,已然逐漸彌合,斷然不是鐵器所傷。」
祁靈顯然有些沉不住氣,緊接說道:「如果這本靈芝,僅有叢姑娘這一個傷痕,當時金鉤老陸的莊上,群雄俱在,且又有大敵當前,叢姑娘她急忙之中,能獲得玉刀竹夾玉瓶麼?」
祁靈說到此地,覺得自己的口氣,跡近質詢,頓時又改變口吻,緩和地說道:「逯老能否解釋此點令人難解之處,以增祁靈見識。」
妙手空空一聽祁靈如此一問,立即撫掌大笑,說道:「逯老兒!姓叢的小妞兒不能像你這個郎中,隨身帶著有玉刀竹夾這些零碎,這件事夠你老兒說的了。」
回春聖手微笑依然,靜靜地望著桌上的千年靈芝,霍然抬起頭來,望著祁靈和妙手空空說道:「叢姑娘倉促之間,未有玉刀竹夾,確為實情。但是,依老朽看來,姑娘深諳個中三昧,斷然沒有用普通鐵器,傷及靈芝絲毫。」
妙手空空搶著說道:「她究竟用什麼方法獲得這滴玉液,救活少林寺的老和尚?」
回春聖手說道:「只要能諳個中三昧,這方法一項,便無法難人,如果老朽當場,定然用指尖輕輕劃破一絲,讓一滴靈芝玉液,直接流人本因大師口中,此事便迎刃而解。」
祁靈神情誠懇地問道:「逯老!請恕晚輩再三追問,有缺禮數,這千年靈芝之忌諱,既如逯老方纔所言,當今武林之中,能知曉者,也不過寥寥可數幾人,叢姑娘為一武林後輩,必然出自師承,才獲此罕聞之學,請問逯老,當今武林,醫道名手,除去逯老之外,尚有何人?逯老能否相告?」
妙手空空點頭恍然大悟,連聲說道:「祁老弟!敢情你問了半天,繞了半天的彎子,用意是在這裡呀!」
祁靈紅著臉說道:「小弟本想直問,怕的是自己所料不實,徒然讓逯老費神。」
回春聖手點點頭,說道:「祁小友!你是要找叢姑娘去,是麼?」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老兄弟!你和叢小妞兒,既然是情誼深厚,同至幕阜山,為何又讓她單身先你而走?這中間一定有著不少曲折迂迴。老兄弟!我老古就愛管個閒事,你說來聽聽,說不定我老古還能幫上一點小忙。」
祁靈依然紅著臉,吶吶地說道:「小弟和她並非同去幕阜山麓。」
回春聖手嗯了一聲說道:「祁小友莫非與這位叢姑娘有何不快之處,致生口角,老偷兒他雖然久在關外,對於中原武林,卻是瞭若指掌,而且他又閒得無事,說不定可以幫你一個大忙。」
妙手空空連忙接著說道:「我老古愛管閒事是實,只怕目前這個忙,還幫不上。祁老弟方纔之意,分明要打聽叢小妞兒的下落,打算從她熟諳醫道,這方面著手。這些江湖郎中,還是你逯老兒熟悉,要先找線索,才是道理。」
祁靈便將自己前往南嶽的經過,說了一遍,一直說到楓林山莊,解劍橋畔,叢幕白姑娘含怒而去。復又說起黃蓋湖畔乍遇穆仁,長安驛中,夜傳消息。
這段經過,祁靈一絲不瞞的敘說了一遍。
說到最後,祁靈鄭重地說道:「小弟意欲追尋叢慕白姑娘,並非基於一點私情,而是求得心安。叢姑娘一身血海深仇,至今不知仇家為誰,如此茫茫人海,何處找尋?如今我可以斷定,當年血染三峽,移禍華山劍派的,一定是萬巧劍客魯半班,我能知道這項消息,卻不能告知叢姑娘,衷心之難安,逯老和老哥哥,亦能想見。」
妙手空空和回春聖手,都沉重的點頭。
祁靈接著又說道:「至於叢姑娘對我的一番深情……」
說到此處,祁靈又吶吶地說不下去。
妙手空空此刻倒是沒有嘻笑,皺著眉頭,問道:「老兄弟既然如此,何不追到南嶽,見過紫蓋隱儒,豈不就易於獲得這小妞兒的下落了麼?」
回春聖手也說道:「祁小友為何就根據千年靈芝這一點醫藥見解,捨去南嶽不尋,反而追尋另一個不可捉摸的線索?」
祁靈沉吟著說道:「說來這也是一點我私見,當年離開南嶽之時,叢姑娘的武功,較之今日,相差遠甚。」
回春聖手點頭說道:「短短月餘,若能功力大進,藥力相助是其原因之一,於是祁小友就從這名醫高人這方面去尋找了。」
祁靈說道:「若論一般醫治創傷,紫蓋隱儒武林高人,豈有不知之理,叢姑娘能獲得傳授,自是意中之事。但是,涉及其中專精之處,不是醫道高人,焉能如此?」
妙手空空擊掌歎道:「對了!方才祁老弟說到,在黃蓋湖畔,那小妞兒一眼便看出毒創的種類,而且對於千年靈芝,又是內行已極,沒有受過高人傳授,她那裡能夠如此博學?」
祁靈說道:「逯老行醫武林數十年,對於武林之中,醫道高人,必然知之甚多,就逯老記憶所及,當今武林,除去逯老尚有何人精諳醫道,且又精通武功?」
回春聖手沉吟半晌,搖頭說道:「這『精』之一字標準,太難斷定,如果僅就既諳醫道,又通武功的情形而言,南北一十三省,可數之人,頗不在少數。但是,若說到醫道武功,均是高人一等,此等人又令人一時想之不起。」
妙手空空說道:「逯老兒!除了你這位江湖郎中,難道就沒有再高過你的人麼?」
回春聖手忽然笑呵呵的說道:「老偷兒!我可沒有說自己是人間獨一,武林無雙啊!」
說到這裡,回春聖手突又一拍桌子,說道:「有了!老朽想到一人,如果此人仍在世間,叢姑娘能得他一月傳授,何愁武功不為之大加進益?醫道何愁不為之精湛?」
祁靈聞言大喜,連忙說道:「逯老知道這位高人是誰?」
回春聖手沒有立即回答祁靈的問話,卻先向祁靈說道:「祁小友是否還記得你那位穆仁兄的面容麼?」
祁靈一時會不過意來,只好說道:「穆仁臉色焦黃,其貌不揚,臉上還有一搭硃砂痣,年紀看去約有二十五、六歲,那是叢姑娘故意假裝的容貌。」
回春聖手點頭說道:「對極了!叢姑娘雖然老朽未謀一面,但是,老朽可以斷言,她是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和穆仁一定有著截然不同的容貌,武林中易容化裝能躲過老朽的眼神,那只有一個人。」
回春聖手言猶未了,妙手空空搶著說道:「逯老兒!你是說千面狐狸靳一原?」
回春聖手點頭說道:「除了千面狐狸,誰還有這麼大的能耐?能在短短的一個多月之內,使叢姑娘的武功,陡然增加如許火候,而且使叢姑娘精諳醫道,熟知易容之術。」
祁靈一聽也不覺搶著問道:「逯老!這千面狐狸是何許人?」
回春聖手自然聽得出祁靈言下之意,這「狐狸」二字,極為難聽,一個立身正大,存心光明之人,豈會用這種匪號?叢慕白投身於這種人門下,豈非自陷泥淖麼?祁靈想到這些,能不為之急於形色?回春聖手沉緩地說道:「千面狐狸靳一原早在五、六十年前,是江湖上無惡不作的大魔頭,黑白兩道,聞名生畏,他不僅一身功力高深,而且悟性極強,與人交手,不出百招;便能暗習別人武功精髓,用以對敵。」
妙手空空也接著說道:「千面狐狸一手醫道,不用作救人濟世,卻專門用在鑽研毒物,配製毒器,他的暗器中人之後,除了他的解藥,便毫無可救。」
祁靈聽了這兩段話,臉上顏色遽變,坐在那裡渾身止不住一陣發自內心的冷顫。
回春聖手又接著說道:「千面狐狸滿腹經綸,不僅醫道高明,而且擅長易容之術,千面狐狸之名,便由此而起,若論醫道高明,千面狐狸若能立志行醫,老朽這回春聖手之名,非他莫屬。
若論易容之術,由叢姑娘而穆仁,就可小見一斑。人是聰明絕頂,心是毒辣無邊,這個人在黑道上而言,是近百年來,少見的奇才。」
祁靈心頭沉重萬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以心安,假若叢慕白姑娘果然投入千面狐狸門下,何異於一匹素絹,沉澱染缸之中,雖然不是祁靈使之而然;但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道義良心,祁靈自然無法消除心頭重負。
所以,祁靈沒有等到回春聖手說完,便搶著說道:「逯老!
你覺得叢姑娘是出於千面狐狸靳一原的調教麼?」
妙手空空點頭說道:「論醫道,論易容,乃至論及那小妞兒的武功,千面狐狸的成份,是佔著多數。」
回春聖手卻搖手說道;「祁小友!你不必心急,老朽這下半段尚未說完。」
妙手空空瞪眼說道:「逯老兒之意,即使千面老狐狸仍在人間,莫非已經改邪歸正放下屠刀了麼?」
說著又搖頭說道:「如果是真有其事,那是太令人難以置信,老狐狸能夠苦海回頭,洗手向善,那真為一大奇跡。」
回春聖手說道:「老偷兒!你久耽關外,竟然對中原武林,少作留心,你忘了廿餘年以前,千面狐狸突然隱跡武林的事麼?」
妙手空空微哂說道:「二十餘年以前,老狐狸突然失蹤,我老古何嘗沒有聽聞。逯老兒!
不是老古故意駁你,老狐狸若是活到今天,至少也有百餘歲,二十餘年以前,他突然隱跡不見,不許他命竭壽終,業已死去麼?」
回春聖手望著祁靈,搖搖頭說道:「老偷兒!沒有聽到另一段傳聞,你若是聽到另一段傳聞,你便相信千面狐狸確已洗手江湖,歸老山林。」
祁靈搶著說道:「逯老!究竟是那一段傳聞?可否說來以長晚輩見識?」
回春聖手呵呵笑道:「當然!老朽若不說出來,你祁靈豈不是要急煞麼?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小友一句話,如果叢姑娘真的偶然列入千面狐狸門下,那是奇跡,也是幸運。」
祁靈默默地坐在一旁,他相信逯雨田不會說假話。但是,像方才說的千面狐狸那種為人;他能改邪向善麼?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呀!
回春聖手此時卻是長長地歎一口氣,緩緩地說道:「人的為善為惡,往往都是一念之間,像千面狐狸靳一原這種人,若說他能悔過向善,說來確是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往往一件重大的轉變,卻是由於一件不能忍受的挫折所以使然。」
妙手空空哦了一聲,然後說道:「照你老兒的說法,老狐狸是受了某種重大的挫折,而使之灰心懶意,才洗手收山的麼?」
回春聖手點頭說道:「如果老朽所聽到的傳說是真,千年狐狸確是由於此事,而灰心江湖。」
說到正題,妙手空空也和祁靈一樣,靜靜的坐在一旁,來聽回春聖手說出這一段武林往事,而且跡近秘聞。
回春聖手首先對妙手空空笑道:「老偷兒對江湖掌故,向是如數家珍。但是,有些事我這江湖郎中,沾著行醫治病的便宜,往往知道一些別人不常易知的傳聞。」
妙手空空哈哈笑道;「逯老兒!快說吧!我老古不是那樣狹量,來吃你這一記飛醋。我老古又不是包打聽,況且多年沒有走動中原,孤陋寡聞,已不是丟人的事。
回春聖手遂說道:「二十年前,老朽為人醫治眼傷,束手無策,無意聽到有人說道,千面狐狸也是因為雙眼成殘,而洗手歸隱。」
祁靈當時為之一驚,說道:「照逯老和古老哥哥說來,千面狐狸武功超絕,獨步武林,這是何人能傷他的雙眼,致令他成殘廢?」
大凡武林中高手,縱然遇上另一高手,不敵身亡,常有此事,若說被人傷及雙眼,而尚留性命,則少聽聞,故而祁靈震驚何人竟能傷得千面狐狸之雙眼?回春聖手接著說道:「若論當今武林高人,僅就武功一項,能制服千面狐狸的,不是無人,祁小友令師,神州丐道老前輩一身絕藝當可超出千面狐狸一籌。但是,若要傷及千面狐狸的雙眼,那是跡近不能。」
祁靈點點頭,他也深知道,武林中稍有名氣的人,都講究寧碎不全寧死不辱的。何況千面狐狸這等大名頭的人,那究竟是誰傷了千面狐狸的雙眼?回春聖手說道:「千面狐狸的雙眼,是傷在自己一個徒弟的手上。」
這一句話甫一出口,不僅祁靈意外的一驚,就連妙手空空也為之大感意外,這真是一個聳人聽聞的傳聞。
回春聖手略有歎息之意,深沉地說道:「千面狐狸生平不傳門人,不知於何時,突然收了一位門徒,據說這門人機智靈活,心腸狠毒,一如乃師。大約深得衣缽之後,不知何故,突下毒手,傷害千面狐狸的雙眼。」
回春聖手說到此地,似乎也為那人這種狠毒的手段,感到心寒,獨自搖搖頭歎息了一會,才又接著說道:「按說當時千面狐狸要下手還擊,只要一舉手之間,那個忤逆的門人,斷然難逃生命,因為千面狐狸不僅一身功力,已臻化境,而且渾身俱是毒器,舉手抬腳,見血封喉。但是,千面狐狸當時沒有還手,任令那忤逆門人從容逃去。」
祁靈聽說到此地,愈覺得事情神奇,武林之中,真是無奇不有,出人意料。
妙手空空卻在一旁,不住地點點頭,說道:「因果循環,天理報應,老狐狸一生,也不知道傷害了多少人,到頭來,難免自食其果。」
回春聖手卻接著說道:「想必這千面狐狸也感覺到自己得到報應,突然無比灰心,從此歸隱深山,埋名不聞於世。」
祁靈在聽完這一段神奇而又令人警惕的故事之後,他又想到一個問題,他忍不住皺起眉頭問道:「逯老!千面狐狸靳一原被徒弟傷害雙眼,隱姓埋名,只是因為雙目已盲,不能一如往昔,任意行兇。但是,何以見得他是洗面革心,去惡向善?」
回春聖手點頭說道:「祁小友此問極是有理,但是千面狐狸在當時,他能饒過忤逆的門人,他分明已有不忍之心。而且,像這種極聰明的人,一旦覺悟,便是昨死今生,據說還有過不少的武林好手,遇到過千面狐狸,曾經獲得他高明的醫術,救活性命。」
妙手空空此時也點頭說道:「老狐狸居然能救人,這的確是以前所沒有的事,看來他確是改變了。」
祁靈忽然站起身來,問道:「逯老!你知道這千面狐狸,他現在住居於何處?」
回春聖手說道:「安徽境內,有一座高山,名曰蔓山,又曰天柱。崇山峻嶺,極少人煙,千面狐狸曾經數次被人發現在天柱山之麓,想必隱居在天柱山內。」
祁靈聞言,站在那裡躊躇不定,沉思不語,彷彿是拿不定主意。
妙手空空見狀呵呵笑道:「小兄弟!你莫非是要前往天柱山,尋找千面狐狸,追查叢姑娘的下落麼?」
祁靈點點頭,低頭說道:「老哥哥!祁靈生平不願意負人,叢姑娘對小弟仁盡義至,而我負人良多……」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老兄弟多情種子,不負佳人,我老古豈有不贊同之理。不過,依我老古之意,天柱山暫緩前往。」
妙手空空前兩句話,說得祁靈臉上飛紅,後兩句話,祁靈又為之訝然不置。
回春聖手點頭接著說道:「老偷兒心細如髮,料事如神,說的極有道理。」
妙手空空望著祁靈說道:「我說祁老弟是多情種子,那是因為老弟只急於找叢姑娘,忘記了你此行的大事。南嶽衡山和東嶽泰山,才是你急於應該前去的地方,至於天柱山,稍緩以後再去,並不誤事,縱然你此刻趕到天柱山,見到了老狐狸,也未盡然就能知道叢妞兒的下落,你說是不是?」
祁靈被妙手空空古長青這一頓話,說得滿臉通紅。
祁靈自然記得此行主要任務,是往南嶽謁見紫蓋隱儒,說明北嶽秀士的內情,好讓這一對夫婦,破鏡重圓,再還要趕回泰山如期謁見恩師,回覆師命。這兩件事都是大事,祁靈為何竟一時忘記,而要急於趕往天柱山?祁靈不是那種輕忽師命的人,而是一時情急,感到對叢姑娘內存疚意,便急而要去會見伊人,說明心意。
可見男女之情,一經墜入,每每便忘卻身外一切,聰明忠厚如祁靈者,亦難免於意外也。
回春聖手此時含笑說道:「祁小友!只要知道可尋之處,只要此心不渝,日久自有重逢再見之日,此時不必為此事煩神。來!
來!待老朽先以一滴靈芝玉液,清除小友體內餘毒,再定爾後行程。」
妙手空空也笑道:「小兄弟休怪我老古說話太重,存芥蒂於心。」
祁靈連忙道:「老哥哥金玉良言,不啻暮鼓晨鐘,小弟感之不盡,豈有芥蒂於心。」
回春聖手笑道:「老偷兒幾時也學會了客套酸文,別耽擱時間,一切等得事後再談。」
說著便凝神注視,凝視著眼前的千年靈芝,用右手的玉刀,略作比劃之後,便轉面向祁靈說道:「祁小友!一滴玉液人腹,不僅可以祛除餘毒,更能增進功力,益壽延年。小友此刻可先行趺坐於床上,稍作調息導引之功,等到靈芝玉液入口,頓時功效立見。」
祁靈依言趺坐床上,暗行功力,回春聖手又從藥囊拿出一個小白玉盞兒,遞到妙手空空的手裡,笑著說道:「老偷兒!九月飛霜,露水不易得。但是,能得一小盞山泉,比起一般河井之水,又要合用多多。」
妙手空空伸手接過小白玉盞,笑道:「為了老兄弟的事,你老兒這個差遣,我老古只有應命了。」
轉身走過房門,展身直上屋頂,轉向郊外奔去,回春聖手這才拿起紫竹夾子,輕輕地夾住千年靈芝,再用玉刀照著方才比劃的位置,暗用陰勁,點刺下去,頓時將千年靈芝刺破一道小口,立即就有乳白色的玉液,珠湧而出。
回春聖手不稍怠慢,右手玉刀一翻,接住流出來的玉液,約莫等到流出豌豆大小一滴,回春聖手這才用玉刀趁勢一括,將那一滴玉液括在刀上,左手又趕緊用竹夾將千年靈芝創口夾住。
這幾個小動作,都是極其輕而快,回春聖手想到叢慕白姑娘,在紛亂之中,能取得一滴靈芝玉液,救了少林寺的本因老和尚,而沒有傷及靈芝本身,這點小動作,已經足使人驚佩,因而聯想到那位未曾謀面的傳奇人物,如今雙目俱瞽的千面狐狸靳一原,該又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想到這裡,回春聖手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地自語地說道:「若能使此人雙目復明,未嘗不是武林之福。」
言猶未了,門外人影一閃,妙手空空捧白玉盞,飄身房內笑道;「逯老兒在自言自語,說些什麼?」
回春聖手臉上一紅,當時微笑未曾作答,只是接過妙手空空找來的山泉,將靈芝玉液傾在盞中。他雖然沒有回答妙手空空的問話,方才心裡那一個念頭,卻由此深植不移,有了一個決定。
千年靈芝一滴玉液滴在大半盞冷冽的山泉之中,半盞山泉頓作乳白色,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充溢室內,連妙手空空方纔那一陣狂飲,所留下的酒味,都為之蕩然無存。
回春聖手端著這一小盞靈芝玉液,走到床前,祁靈微微睜開眼睛,進射出感激的光芒,正待張口說話。回春聖手搖搖頭說道:「不必說話,盡快的喝下去,運用師門吐納調息心法,運行周天,小友內力深厚,定然受益無窮。」
祁靈依言一飲而盡,頓時引接上業已提動的真氣,不到頃刻時分,進入天人會合,返虛入渾的境地。
這一大周天運行結果,祁靈一睜開眼睛,但見陽光滿室,日高三丈。剛一翻身下床,便覺察到神和心泰,真氣充溢,而且口有餘香,雖然祁靈還不知道這一滴千年靈芝,究竟對他有多大益處,但是,就憑此刻真氣充沛,元神充足的現象看來,確是有異於平常的情形。
祁靈方自一思忖之際,忽然想到回春聖手逯雨田和妙手空空古長青,這兩位老友何處去了?正是心裡一動,轉眼便看到桌子上壓著一張紙,上面書寫著兩行大字:「北嶽歸來再見!
前往南嶽再見!」
前面一行字,寫得鐵劃銀鉤,筆力蒼勁,看來是回春聖手的大筆。後面一行,寫得龍飛鳳舞,縱橫不羈,分明是妙手空空的留言。
祁靈知道回春聖手前往北嶽,是為北嶽秀士療毒治療。妙手空空要往南嶽,卻是為何?
祁靈也知道這兩位武林高人,必然都有深謀遠慮的打算,妙手空空既然說南嶽再見,必定有所為,好在自己也即日起程前往南嶽,相見時,自有分曉。不過,兩位老友為了祁靈治療創毒,忙了一夜,臨行未能道謝言別。祁靈心裡難免耿耿不安。
祁靈收起字條,輕輕說道:「後會有期。」便離開店家,啟程上道,直赴南嶽衡山。
南下衡山,路程不遠,祁靈一路上也不願意多生枝節,他希望早日到達南嶽,見過紫蓋隱儒之後,他要以剩下來的時間,趕一趟天柱山,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理由,覺得叢慕白姑娘,已經回到千面狐狸身邊。
可是,等他越過洞庭,穿過衡陽、翻岳麓、過涓水,到達衡山之麓,祁靈腳步自然地沉重下來,站在南嶽之麓,眺望紫蓋峰,祁靈把原本滿腔急於要見到紫蓋隱儒的心,慢慢地冷卻下來。
當初不辭而別,如今再度重來,不知道如何開口,固然是一件尷尬的事。但是,北嶽秀士冀求破鏡重圓的意思,如何表達,更是祁靈煞費心機,此行任務,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成功則皆大歡喜,失敗則不僅無以對恩師與北嶽秀士,且耽誤一對神仙眷屬的重修舊好,豈不是罪莫大焉?祁靈站在人山之徑,眺望凝思,良久不得結論,只是緩緩而行,漫步沿山徑而上。如此信步而上,不覺已是數越峻嶺,幾折險峰。
此時,日已正中,秋陽乏力,山中陣風呼嘯,濕霧未消,儼然有冬日初陽未暖,寒風凜冽侵入之勢,祁靈衣薄生寒,忽然豪氣大起,一提神功,振袂疾起,直朝紫蓋峰翠柳谷奔去。
祁靈如此一陣急劇奔馳,功行四達,寒意毫無,轉眼間紫蓋峰業已在望,而翠柳谷卻無綠意迎人,只剩下一片疏黃,垂絲千萬綹。二次重臨此地,祁靈真有感慨萬千,不由自主的慢下腳步,長噓當歎,凝視不前。
正是祁靈如此一停下身形之際,忽然眼前不遠,約在十餘丈左右的地方,正是翠柳谷的邊沿,有一條人影一幌。
這條人影身法太快,如此一閃之間,宛如一縷輕煙,在翠柳谷邊緣,稍露即逝,如果不是祁靈的眼快,也不過只當他是風吹落葉而已。可是,此刻祁靈雖然沒有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卻看出了那是一個身穿青衫的人,則毫無疑問。
在南嶽紫蓋峰,翠柳谷前,突如其來這樣一個人,而且又是身形如此神速,不容祁靈有懷疑之處,除了紫蓋隱儒,尚有何人?既然紫蓋隱儒現身,必定早已發現了祁靈的行蹤,當時祁靈再也不敢任意施展身形,只朗聲說道:「晚輩祁靈,二次前來翠柳谷前,負荊領罪,拜見老前輩。」
祁靈言猶未了,只聽得翠柳谷的邊緣,輕輕地有人笑了一聲,就在笑聲未落之前,一人悠然有如一隻大鳥,從翠柳枝頭,彈然而起,復又一落而下,直飄到祁靈面前不遠的一塊岩石上站住,朗朗地笑道:「你是拜見我的麼?」
祁靈一看眼前這人,當時不禁臉上一紅,臊個渾身發熱,原來站在眼前的,那裡是什麼紫蓋隱儒,卻是一個未曾相識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年齡只有二十上下,容貌清秀,兩道劍眉,斜飛人鬢,一雙星眼,顧盼有神,身上的青衫,瞧不出是什麼質地,襟擺鑲著猩紅闊邊,站在那裡迎風飄然。
祁靈始而一驚,繼而臉上一紅,兩道眉頭鎖起,朗聲問道:「尊駕何人?」
那英俊瀟灑的年輕人,微微一笑,說道:「我叫魯沂,方纔你不是叫我麼?」
祁靈想到自己方才稱呼人家為「老前輩」,不由地臉上又是一紅,尷尬地說道:「在下一時眼誤,錯認尊駕。」
說著當時拱拱手,便轉身一旁向翠柳谷內走去,魯沂輕輕笑了一聲,身形一閃,攔住祁靈的去路。祁靈這時候才真正看清楚了魯沂,在這一閃之際的功力,輕盈已極,而且身形美妙,就憑這一著輕功,已經說明魯沂的功力,不在他之下。
祁靈退後一步,沉聲說道:「尊駕如此攔住在下去路,意欲何為?」
魯沂輕輕地笑道:「南嶽深山,靜寂無人,你到此地有何貴幹?」
祁靈一聽他彬彬有禮的問來,而且談吐頗為不俗,便應聲說道:「在下前來拜見一位武林前輩。」
魯沂星目回轉,略一思忖,說道:「紫蓋峰,翠柳谷,沒有別人在此隱居,你莫非是前來謁見紫蓋隱儒的?」
祁靈不禁為之一愕,紫蓋隱儒隱居翠柳谷內,武林之中,鮮有人能知道,這魯沂是何許人?他為何知道得如此詳細?祁靈如此微微一怔,魯沂卻又接著哈哈笑道:「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位負心薄倖,自命不凡,莫名其妙的祁靈,你還來到衡山這紫蓋峰前作什麼?」
魯沂如此極其尖刻的一罵,把祁靈罵個滿頭霧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瞪大著眼睛看著魯沂,說道:「魯兄!你為何如此破口傷人,你我萍水相逢,毫無積怨,祁靈不願無端啟釁,尊駕可否說明理由,一開祁靈茅塞。」
祁靈如此心平氣和,婉言相問,滿以為對方一定可以平心靜氣地解說明白,說不定其中是一件誤會。
可是,魯沂卻反而臉色愈加嚴厲,沉聲罵道:「花言巧語,人面獸心,你也配和我稱兄道弟麼?」
祁靈如此連連被他痛責,也不由地心頭火起,厲聲說道:「祁靈有何不當行為,尊駕儘管明言,只要有悖天理,有背人情,祁靈立即伏劍橫屍,流血當面,如若尊駕不問真偽,不分青白,如此一味辱罵,休怪祁靈涵養不夠,開罪於尊駕。」
祁靈如此嚴顏厲色,理直氣壯一說,頓時眼前氣勢一變,大有山雨欲來之勢,眼看著這魯沂若再有辱罵之言詞,立即就是一場兵刃相見的場面。
魯沂站在對面,一見祁靈如此一動真氣,當時眼睛一轉,立即又鄙夷地笑了一笑,接著說道:「如果你能言行一致,倒還不失為是一個男子漢。我且問你,你是否認識一叢慕白姑娘?」
祁靈一聽「叢慕白」三個字,宛如平地焦雷,連忙搶著問道:「叢姑娘她現在何處?魯兄!
你是在何處見到叢姑娘?」
魯沂沒有理會祁靈的問話,只是鄙夷地笑道:「你是否有意作弄過叢姑娘的感情?你是否污辱過叢姑娘師徒間之情份?你是否……」
祁靈沒等魯沂說下去,便厲聲叫道:「住嘴!住嘴!你不能如此任意侮辱我。」
魯沂一見祁靈已經引逗得五神暴躁,大失常情,似乎感覺到有些滿意。但是,他仍然鄙夷地說道:「我侮辱你?你回答我方纔所問的問題看看,你說,你敢照直說。」
祁靈此時靈智大失,心神紛亂,當時只變得神情黯然的說道:「那是誤會!那是一次巧合的誤會。」
魯沂冷笑說道:「誤會兩個字,就可以了結一切麼?」
祁靈忽然神情一振,眼神盯著魯沂,說道:「你在何處見到過叢姑娘?她和你說些什麼?
你能說出叢姑娘的下落,祁靈願承擔一切罪名。」
魯沂冷笑說道:「你要見叢姑娘麼?且隨我來。」
說著話,轉身一拔,好俊的身法,只見他微一晃肩之際,橫飛三丈有餘,正好落在翠柳谷前,祁靈此時已無心顧到魯沂是如何施展身形奔去的,只是隨在魯沂的身後,直撲翠柳谷。
祁靈剛一落下身形,頓時目瞪口呆,一時怔住說不出話來。
原來在翠柳谷前,魯沂的身邊,正躺著一位素衣如雪的姑娘,兩眼緊閉,雙眉微蹙,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那正是祁靈日夜縈懷,耿耿在心的叢慕白姑娘。
魯沂指著地上叢姑娘,冷冷地說道:「這就是你所要見到的叢姑娘。」
祁靈這才心神一凜,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不由地搶上前去,高叫道:「叢姊姊!……」
祁靈前撲的身形,剛剛起步,這呼聲未了,突然「呼」的一陣勁風,迎面直撞過來,事出倉促,祁靈一時未曾料到,閃避不及,只好一收身形,雙足駐樁,兩手上翻,迎著胸前硬擋一著。
當時只聽得蓬地一震,祁靈被震得身形搖晃,樁步浮動,只見對面魯沂站在那裡,怒目橫視,叱道:「你敢冒瀆叢姑娘?我就要你出醜當場。」
祁靈硬接一掌之後,心裡反倒定靜不少,把剛才那一陣煩躁與衝動,漸漸冷靜下來,他的心裡在默想著兩件事。
其一,這位突如其來的魯沂,是何許人?他與紫蓋隱儒,以及叢慕白姑娘,有何關連?而且魯沂一身功力,極為不凡。方才一掌硬接,雖然祁靈是事出倉促,沒有準備,但是,他能震得祁靈樁步浮動,這份功力,已經不在祁靈之下。
其二,叢慕白姑娘為何突然出現在南嶽?又為何躺在翠柳谷前?祁靈如此冷靜一想,對於魯沂方才突施一掌,便沒有放在心上,靜靜地站在那裡,平聲問道:「叢姑娘為何如此模樣,可容在下一問麼?」
魯沂冷笑說道:「讓你明白之後,看你如何自處?」
說著從身上取出一幅絹布,抖手擲向祁靈,祁靈伸手接過這一幅絹布,只見上面寫著滿幅字跡,而且龍飛風舞,筆力挺秀。上面寫的是:「字留慕白知悉:汝離去後,為師深自省察,祁靈之所以不辭而別,必然有所誤會之處,如果為師所料不差,罪在為師,而不在旁人。
嗚呼!本擬靜居深山,不涉塵世,未料命不由人,累及一對姻緣,內疚難安,乃出而遠遊,何處青山不埋骨?師徒情份,將或至此而終,善自為之。」
祁靈看完了這一幅絹布上,紫蓋隱儒所留的字,心裡也不禁為之沉重萬分,想必是自己當初不辭而別,叢慕白姑娘也隨之出走,紫蓋隱儒思忖之餘,已經料到關鍵所在。紫蓋隱儒本是在情感上,飽嘗痛苦的人,自然能想到叢慕白姑娘的內心痛楚,推己及人,歸而自咎。
於是,她含歉意出走,在紫蓋隱儒的心裡,也許是認為,她如果不是易釵為弁,就不會引起這一場情海風波。
但是,祁靈心在沉重之餘,他仍然不曉得叢慕白姑娘為何躺在那裡,是身負重傷,抑或是另有病痛。
魯沂見祁靈看完了絹布上的留字,便冷冷地說道:「你已經明白自己的罪過沒有?」
祁靈一經恢復冷靜,靈智復明,對於魯沂的話,已經引不起怒火,當時只沉靜地說道:
「請問魯兄!叢姑娘為何如此模樣?能否告知在下。」
魯沂滿臉表情彷彿異常悲憤的說道:「叢姑娘回得紫蓋峰,目睹紫蓋隱儒留示,一時悲憤失常,懸巖失足,險至粉身碎骨,若不是我適時趕至,叢姑娘早就魂歸黃泉,香消玉殞,這不都是你一人的罪過麼?」
祁靈聞言心頭為之一震,但是,表面上仍舊是沉靜異常。接著問道:「魯兄你為何來到紫蓋峰?你為何知道其中情形詳細如是?」
魯沂大概沒有想到祁靈此時此地,突然問起他這樣一個問題,當時也為之一愕,臉上也為之一紅,但是立即就恢復怒容滿面,厲聲叱道:「你如此顧左右而言他,便可以抹去你的罪行麼?」
祁靈此時心裡已有所得,便泰然說道:「魯兄是一局外人,諒也無法知道其中曲折,叢姑娘究竟是病是傷,待在下治好叢姑娘以後,一切罪名由叢姑娘說來,在下自然俯首認罪。」
說著便舉步上前,要察看叢姑娘情形,魯沂忽然一言不發,右手駢指如戟,運用如閃電,逕取祁靈前胸各大穴道。
祁靈一吸胸,原式不動,不閃不躲,右手連刁帶纏,左手疾拍一招「驚濤拍岸」,推向魯沂的左肩。一守一攻,不僅快速非常,而且配合得天衣無縫。
魯沂一挫右腕,一側身,美妙無比的閃開祁靈一擊,緊接著雙手齊翻,一連拍出數掌,每出一掌,都是毒辣異常,專攻祁靈致命穴道。祁靈此時也展開全身功力,搶攻緊守,分毫不讓。一時間,掌風呼呼,勁道四溢,兩個年輕的好手,一轉眼對拆了三十餘招,彼此不相上下,難分高低。
祁靈覺得魯沂的掌法並無特別奧妙之處,為何捨棄兵刃不用,而專攻雙掌,因為在魯沂的肩頭,露出一小截劍把,劍身藏在青衫之內,背在背上。按理說,像魯沂這等功力的人,劍法應該比掌法要高明。
正是祁靈如此暗自懷疑之餘,突然魯沂霍地雙掌左右一分,力演一招「大鵬亮翅」,剛一逼開祁靈的掌風,便縮身一掠,退後五尺,站在那裡說道:「住手!」
祁靈一頓身形,雙掌環抱胸前,凝神注視著魯沂,朗聲說道:「你早就應該說明其中詳情,何必如此破臉相向?」
魯沂微微冷笑,飄然走上前兩步,他站的地方,正好是叢慕白姑娘橫躺的地方。祁靈忽然有一個奇妙的感覺,每看到魯沂冷笑無言的時候,他那一張俊美的面孔,便使人感覺到有一股陰森森的煞氣,破壞了他原有的英俊和瀟灑。此時一見魯沂走近叢慕白姑娘身邊,心裡突然有一種慄然之意,便連忙也跨上前兩步。
魯沂冷笑點點頭說道:「我此時已無興趣和你動手,叢姑娘暈厥過久,我要帶她移往別處醫治。」
祁靈一聽立即上前欺身,朗聲笑道:「黔驢技窮,圖窮匕見,我就料到你有此一著,你還想逃去麼?」
說著話,右手疾探上前,猛抓魯沂左肩,此時兩人相隔甚近,一探手之間,便可抓住對方身體,如此近身相搏,而且祁靈這一招又是出手極快,魯沂要想躲閃,似乎已屬不能。
眼看著魯沂的一個左肩,就要落進祁靈掌下,忽然魯沂不退反進,左肩微微一塌,爭取了一瞬的時間,右手食中兩指,駢指直戳祁靈前胸「七坎」。如此以攻為守,雖然是鋌而走險,卻是貼身近鬥,最厲害的一種打法,如此雙方各以分毫一瞬的時間,權衡輕重,決定進退。
祁靈抓的魯沂左肩,得手之下,也不過皮綻骨折,可是魯沂一指之下,只要點中「七坎」
大穴,祁靈當時就要咳血入肺,倒地不起。
所以,祁靈當時一見魯沂不顧左肩,搶身進招,便知道他是準備以一條左臂,換自己的殘廢終生,甚至於當場死於非命,幾乎是與魯沂進身的同時,右手改抓為拍,五指勁拍魯沂腦後對口,左手曲指如鉤,硬撮魯沂點來的兩指,腳下左腿式作頂天立地,右腿直飛,踢出一式「獨挑華山」,挑向魯沂左腰眼。
祁靈這一連兩掌一腳,呵成一氣的三招,凌厲快速,乾淨俐落。
魯沂自然不是弱者,躬身縮手,旋腿挫腰,好不容易把祁靈這一掄攻勢,消除過去,已經輪不到有還手的機會。
祁靈搶得這一著機先,絲毫不放鬆,一口氣連攻六掌,踢出三腳。
眼前這樣大的場地,雙方都不顯意長展身手,偏偏一步也不肯讓腳,就在方圓不到數尺的地方,轉眼拆招十餘著,而且雙方都是以毫髮之差,取決性命於呼吸之間。
尤其魯沂此刻業已落於下風,極少能還手,他也不肯閃身退讓,而是竭盡全力,就在那一小塊地方,躲閃騰挪,間或還要攻出一兩招辣著。
兩個人的身手,都是當今一流功力,如此貼身遞招,不僅驚險萬狀,而且令人眼花撩亂,精彩絕倫。但是,在這樣驚險萬狀當中,如果有人旁觀,一定可以發現一個原因,雙方所以如此各不相識,偏要貼身近鬥,那是為了在兩人之間,地上躺了一個叢慕白姑娘。
很顯然地,兩個人都不願意多退一步,而讓給對方有可趁之機,而移動叢慕白姑娘。
兩人出手愈來愈慢,而出一招,都是凝神貫注,全力施為,較之原先那種疾如閃電的攻招卻勢,完全不同。
忽然,魯沂一挫身腰,穩坐樁步,右手內圈外翻,呼地向外硬推一掌,祁靈微微一側身,右手橫敲,疾施一式「閒數落花」,敲向魯沂的右臂「曲池」,就在祁靈避招攻著的瞬間,魯沂樁步不動,左手卻趁機下掠,飛快地在叢慕白姑娘身上,連擊兩掌。
這情形一落到祁靈眼裡,怒火騰然而起,煞氣頓生,右手收招不攻,疾探腰間,取出七星紫虹,一抖而起,紫芒大盛,挺劍上前。唰、唰、唰,一連三劍,逼得魯沂步步後退,翠柳谷前,砂石齊飛,饒是魯沂身手如何了得,祁靈如此全力三劍,頓時落得險象叢生,危機百出,在閃躲騰挪之餘,只有步步後退。
祁靈那裡還肯容他逃去,一面全力揮劍,極力搶攻,一面痛叱道:「無恥惡賊!早就知你不懷好意,今天要讓你逃走,我算不得神州丐道的門人。」
雖然祁靈說話分神,影響功力,但是,他此時確是動了真氣,全力使劍,而且,七星紫虹又是利物神兵,威勢不同凡響。
一時間只見劍光宛如紫光亂閃,劍氣宛如勁風四溢,整個將魯沂罩在劍光之內。
但是,最奇怪的是,魯沂處在如此危機當頭,而且有些手足無措之際,他卻沒有拔出寶劍的意思,只是一味的在祁靈劍光之內,極力閃躲騰挪。
正在這時候,忽然祁靈身後,一聲嬌叱,極其嚴厲的叫道:「住手!住手!」
祁靈一聽這一聲嬌叱,當時為之一怔,劍式一收,擰身迴旋,七星紫虹護住前胸面門要穴,凝神看時,原來是叢慕白姑娘站在當面,叢姑娘玉面鐵青,柳眉倒豎,對著祁靈厲聲說道:「祁靈!手仗利器神兵,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也算得光明正大的行徑麼?」
祁靈自認識叢慕白姑娘以來,雖然時間不長,相見時間不多,但是,叢姑娘留在祁靈的心裡印象,極為深刻,他在自己記憶所及之中,從未見過叢姑娘如此厲顏發怒的情形,此時一見叢姑娘如此勃然大怒,當時心情一愕,只叫一聲:「叢姊姊!
……」
下面的話,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叢慕白彷彿沒有聽到祁靈的叫喚,掉頭向魯沂問道:
「你們為何在此動手?你又為何不拔劍還手呢?」
叢慕白問話的語氣,極為凌厲,但是,剛一問完這兩句話,立即又緩下語氣,接著說道:
「魯兄弟!你認識他麼?」
這一聲「魯兄弟」,聽到祁靈耳裡,何異是晴天霹靂,平地焦雷,他心裡止不住在暗自忖道:「怎麼?叢姊姊和他熟悉麼?」
再抬頭看時,魯沂正含著微笑,對叢慕白說道:「叢姊姊!
他不就是那位存心薄倖,沒肝沒心,累及令師含憤遠走,累及姊姊險墜斷巖的祁靈麼?
我一看他對你如此輕薄無禮,我就認出了他的真面目。」
祁靈本是思慮起伏,千頭萬緒,此時一聽魯沂如此說他,不由地一凜,心裡頓時想到「這是陰謀,這是挑撥!」想到這裡,當時脫口厲喝道:「魯沂!你無恥已極!你敢血口噴人,我就叫你血流五步……」
言猶未了,叢慕白嗔目叱道:「你敢!你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力麼?」
祁靈沒有想到叢慕白會一變如此,幾與他印象中的叢姊姊,幾乎完全是兩個人,禁不住心頭一冷,顫聲說道:「叢姊姊!我有話要和你說。」
叢慕白冷笑了一下,昂頭不理,轉而又向魯沂問道:「他要怎樣?你說下去。」
魯沂望著祁靈說道:「小弟看不慣他那種輕薄行為,嚴言申斥,他便反目出手,揮劍以對,若不是叢姊姊及時醒來,只怕此刻,翠柳谷前已經是腥風血雨,慘事已成。」
祁靈此時心神已亂,呆呆地站在那裡,想盡了心思,也想不透眼前的情形,是怎樣一回事,所以對於魯沂的說話,完全沒有在意,根本沒有聽清是說些什麼?叢慕白此時冷冷地望著祁靈,半晌沒有說話,祁靈本是沉思不得,此時被叢慕白如此凝神一看,不由地從心裡感到一陣冷意,他只感覺到叢姑娘的眼神裡,有一種奇異的光芒,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叢慕白半晌之後,寒冷如冰的說道:「祁靈!我當初看錯了人,想不到你原本竟是如此人面獸心……」
祁靈沒有想到,會有人罵他「人面獸心」,而且罵他的人,又是他如今衷心敬佩,也是他內心感到無限歉意的人。這一句斥罵,只罵得祁靈滿心冰冷,無限淒涼,說不出有多少委屈,傷心無限地叫了一聲:「叢姊姊!」
叢慕白冷冰冰地笑了一聲,說道:「你還有臉叫我姊姊麼?我若是不念在你師父與我恩師,為武林同道,今天這紫蓋峰頭,就是你歸宿之所。」
叢慕白最後這幾句話,說得嚴厲已極,字字如刀。
魯沂卻一旁迎合著說道:「叢姊姊!你服藥初癒,何苦生此大氣?如要殺掉此人,以洩姊姊之憤,小弟自應代勞,絕不令姊姊失望。」
叢慕白注視著祁靈半晌,搖搖頭說道:「不必!我已經說過,今天我饒他一次。」
轉而又向祁靈說道:「告訴你,自今以後,你休要再碰上我,從此敵友關係分明,休怪我對你手下無情。」
說完了這幾句話,轉身向魯沂說道:「魯弟弟!我們走!」
魯沂對祁靈笑了一笑,這一笑之際,彷彿有無限的得意,這才掉身和叢慕白雙雙拔空而起,直奔峰左,轉眼蹤跡俱無,人影不見。
祁靈站在那裡,目送他們二人如此飄然而去,癡然而立,半晌不知所以然。
此時,日已偏西,白雲如絮,風聲如濤,翠柳谷垂絲千縷,紫蓋峰怪石千尋,這一切一切的情景,都是一如往昔,沒有絲毫改變。可是,祁靈此刻的心情看來,真是如同夢境,除了說他是夢境之外,沒有任何原因和理由,可以說明方纔所發生的事情,是那麼突然,甚至於是那麼荒誕無稽,令人無法想像。
祁靈站在那裡,忘記了自己此行的任務,也忘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說不上是傷心,也說不上是悲憤,只是感到無比的茫然,茫然!心頭一陣空蕩蕩地,周圍也是空蕩蕩地……
不知道站在這裡過了多久,突然,有人一聲高叫:「祁老兄弟!你是怎麼的了?」
祁靈被這一下聲如霹靂的高叫,震得耳朵裡嗡嗡亂響,但是也震得心神一凜,眼神一收,回眸來時,不知何時已經是弦月清光,疏星點點,天色湛藍,月光銀白,分明是入夜很久的時分。
月光下,對面站著一個人,光禿禿的頭,油光光的臉,光毛扳的皮衣,矮登登,胖呵呵的老頭子,那正是名震武林,神乎其技的關外神偷,妙手空空古長青古老兒。
妙手空空笑嘻嘻地站在祁靈對面,呵呵地說道:「我老古說的南嶽再見,想不到見到你老弟,竟是那麼失神落魄的樣子,叫你兩三聲,你都毫無所知,要不是我老古還有幾分嗓音,只怕這時候,你老弟還是神遊太虛幻境呢!老兄弟!你到底是怎麼啦?」
妙手空空一見面嘩啦啦就是一陣連珠箭似的,說了一大陣,祁靈站在那裡,心頭百味齊集,已經不知怎麼說明白才好,如今一聽妙手空空如此一問,把一個滿心悲憤,無限委屈的武林小俠祁靈,頓時引起一陣抑止不住的激動,剛叫得一聲:「老哥哥!」
就忍不住撇掉手中的七星紫虹,撲到妙手空空的身上,痛哭失聲,把一個老練江湖,久歷風險的古長青,也弄得張口結舌,手足無措起來。
在武林之中,講究的是:「男兒流血不流淚」,像祁靈這樣縱橫武林,俠肝義膽的少年豪俠,居然會如此痛哭失聲,自然使這位名震關外的神偷,感到意外,而為之愕然了。
但是,有道是:人不到傷心不流淚,妙手空空想不到祁靈究竟為了何事,會如此傷心落淚,而至不能自己。
其實祁靈心頭所遭受的創痛,那豈是妙手空空所一時能想透的。
其一、祁靈自認生平光明磊落,坦誠對人,雖然當初對叢慕白姑娘,錯生誤會,但是,一經明白底細之後,立即悔意無邊,恨不能立即向叢姑娘懺悔永生。而且,即使當時對叢姑娘心存誤會,也沒有怨恨詛咒過她,想不到今天竟被叢姑娘,聽信讒言,不容他有辯白的餘地,竟而罵之為「人面獸心」,天下事豈有比這個還更能令人傷心?其二、叢慕白當初溫嫻婉淑,雅麗端莊,祁靈才對之心折而儀慕,想不到如今一變竟是如此橫不講理,囂張跋扈,是非不明,黑白不分,錯認人到如此地步,祁靈也就不得不為自已含悲了。
妙手空空畢竟是久經世故的老江湖,雖然他對於祁靈的如此痛哭失聲,感到驚愕,但是,他此時卻不聞不問,讓祁靈伏在身上,盡情的哭了一陣,直到祁靈發洩了內心的悲憤和委屈之後,才伸手扶起祁靈。
月光下,但見祁靈淚眼婆娑,滿臉怨意,祁靈伸手展袖,揩乾了眼淚之後,才黯然地問道:「老哥哥!你怎麼到現在才來啊!」
祁靈之意,如果妙手空空如果能早來一步,說不定當場對於祁靈的委屈,能稍作說明和辯護,至少不讓叢慕白誤會乃至於糟蹋他到如此地步。
妙手空空一聽祁靈怪他,卻忍不住呵呵笑道:「老兄弟!我老古來得不遲啊!不過方才順手做了一宗買賣,耽擱了一點時間,要不然也會來得早些。老兄弟!你究竟為了何事,如此值得傷心落淚?」
祁靈想到自己方才痛哭失聲的情形,不禁為之臉上一紅,羞愧頓生,吶吶說不成話,妙手空空點點頭說道:「老兄弟!若遇到武林強敵,即使流血橫屍,相信你老兄弟也不會無端流淚,依我老古看來,你是上了女人的當,是麼?」
妙手空空兩道骨碌碌的眼神,真似看透了祁靈的心底。一語道破,祁靈越發的羞愧無已,當時長歎了一口氣,黯然地說道:「小弟不怕老哥哥恥笑,這一段事情,真是小弟生平僅遇,令人不知所以,心神憔悴,說出來,老哥哥一定會訕笑小弟無能……」
於是,祁靈便將自己進入紫蓋峰的經過,如何遇見魯沂,如何發現叢慕白,如何讀到紫蓋隱儒的留示,又如何與魯沂動手,叢慕白如何突然醒來,如何痛斥自己……從頭到尾,一字不遺地敘述了一遍。
祁靈一面在說,一面在留神妙手空空的神情。可是,妙手空空從頭到尾沒有一點嘻笑的態度,幾乎是全神貫注,留心傾聽。有時候,還閉上眼睛,彷彿在細細地揣摩祁靈所說的話中意味。
祁靈一口氣說完了這一段事的經過,便向妙手空空說道:「老哥哥!小弟生平待人以誠……」
妙手空空伸手攔住祁靈說下去,忽然睜開眼睛,望著祁靈,皺著一雙眉頭,問道:「老兄弟!你對於此事,事後冷靜想來,可有所得麼?」
祁靈沉吟了一會,說道:「這個姓魯的與小弟生平不識,為何如此讒言陷人?而叢慕白深明大義,為人嫻淑,為何突變如是?這兩點實在是可疑。但是,當時小弟受人誤解,心神已亂,想不出一個頭緒來,老哥哥對於此事,可有何高見麼?」
妙手空空翻了一翻他那雙光芒逼人的眼睛,搔了搔光禿禿的頭頂,說道:「我老古老是覺得這一切都不像是事出偶然,而是像有預謀。」
祁靈大吃一驚,連忙接著說道:「預謀?是誰有預謀?是魯沂?抑或是叢慕白?他們預謀的目的,究竟為何?」
妙手空空搖搖頭,放開聲音,呵呵的笑道:「老兄弟!你大約是心頭積憤太多,靈智受蔽,沒有用心仔細揣摩,我老古雖然不能說出他們究竟預謀為了何事,但是,我們把才纔那一段經過,仔細推敲,就不難發現有許多可疑之處。老兄弟!我們把這些可疑之處,慢慢集攏,稍加分析,這情形就不難有了一個大概。」
妙手空空如此慢條斯理,笑呵呵地說來,祁靈一陣臉紅之餘,心裡對於這位老哥哥,有了無比的敬佩,祁靈自問機智不惡,對於事理,到目瞭然,可是如今為了叢慕白這件事,使他大失常態了。
祁靈回身拾起七星紫虹,和妙手空空相對坐在一塊石頭上,靜靜地望著妙手空空,傾聽著他的高論。
妙手空空瞑目沉思了一會,掏出腰際的旱煙袋,打著火石,點著草繩,叭叭地吸了幾口,吐雲吞霧自得其樂一番,然後說道:「叢慕白這小妞兒,自我老古在幕阜山陸天成的莊上,發現她以後,雖沒有看清面目,但是,那一身功力留給我老古印象極深。老兄弟!說一句你不高興聽的話,這小妞兒目前這一身武功,絕不在你之下,說不定還要高出你一籌。」
祁靈聽了暗暗點頭,從黃蓋湖畔認識穆仁起,就發覺她的武功,確實要比自己稍高一籌,至少應變的功夫,要較之自己高明。
妙手空空接著說道:「像叢慕白這等功力,豈能在看到紫蓋隱儒留字之後,會暈頭失足,墜下懸巖?太不合乎情理,除非是她有意自絕。但是,有意自絕之人,豈能為魯沂這娃兒半空中救住?這簡直是荒誕不稽之談。何況紫蓋隱儒這一紙留書,並沒有值得叢慕白傷心到投巖自絕的事,這件事大大地可疑。」
祁靈連忙說道:「若依老哥哥之意,這句話是魯沂有意撒謊?既是魯沂撒謊,為何叢慕白不予拆穿?難道叢慕白也串通說謊的麼?如果是她串通說謊,用意又為何?」
妙手空空叭叭地吸著旱煙,一面不住地搖頭,說道:「老兄弟!你不要慌!我們先找出可疑之點,然後再來推論其他。」
祁靈點點頭,不再疑問。
妙手空空接著說道:「叢慕白不僅功力高強,而且我們也深知她精諳醫道,她豈能一暈竟躺在地上許久時間?如果照你老弟方才說的情形看來,魯沂拍她兩掌,分明是解開叢慕白的穴道,使她適時醒來,而看到你持劍逼人,蠻不講理的狠勁。但是,可疑之點又在此地。」
妙手空空望著祁靈,祁靈此時也點頭說道:「是了!論功力,魯沂應不及叢慕白,如何能上手點中叢慕白的穴道?這是可疑之處。」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老兄弟!只要你心靈不為情字所蒙,你會比我老古發現更多的可疑之點。」
祁靈剛剛褪紅的臉,此刻又是紅雲滿頰。妙手空空接著說道:「這一點有兩件事可以證明,其一、魯沂是存心有陰謀,其二、叢慕白這妞兒大有將計就計的模樣,他們不是串通的,而是各行其事。」
祁靈此時也歎道:「這又是黃雀在後故技了,那……」
妙手空空沒等祁靈說完,便接口說道:「老兄弟!我們暫不定論他們究竟為什麼,且先多找可疑之處。」
祁靈想了一下,說道:「魯沂的陰謀,想必為叢慕白識破,才會將計就計,如此說來,她對我那樣惡言厲色的斥責,也是故意做給魯沂看的了?」
妙手空空拍掌笑道:「事情已經小部份有了眉目,試想叢慕白既為紫蓋隱儒收歸門下十餘年,設若個性如此暴戾不堪,紫蓋隱儒這等高人,豈能相容如此之人?老兄弟!方纔你若是能夠如此推想,你這英雄淚,大概就不會流出來了。」
祁靈紅著臉說道:「老哥哥休要取笑,小弟方才確是未曾想到這點,其實只要再一推想,叢慕白果然恨我如此之深,當時為什麼不動手洩憤?而要如此飄然而去?不過,事到如今,小弟要請問老哥哥,叢慕白既是存心愚弄魯沂,而且隨他而去.她究竟為了何事?」
妙手空空點頭說道:「疑問收集到此,是應該有一個定論。但是,還有一個根本疑問沒有想到,這個疑問如果不想到,就無獲得到蓋棺論定的程度。」
祁靈忽然說道:「那應該歸結到小弟方才開頭所提的疑問了,魯沂他是何許人?只要知道他是何許人,他的來意和存心,就不難迎刃而解。」
說到此處,祁靈搖搖頭,長歎一口氣說道:「此人年輕後輩,武林之中,從未見過,若要推論他的出身,豈不是難如捕風捉影麼?」
妙手空空笑嘻嘻地搔著他的光頭,瞇著眼睛說道:「老兄弟,江湖上常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尋來拿不費功夫,事情只要一巧,就好辦了。」
祁靈訝然說道:「老哥哥難道已經得到線索了麼?」
妙手空空說道:「方纔老兄弟怪我來得太遲,我說臨時順手做了一宗買賣.這宗買賣可做對了,我趕到南嶽來的時候,在山中迎面碰上一男一女,展開身形,向山下直奔,這女的似曾相識地看了我老古一眼,那男的卻是興高彩烈,一路上姊姊叫個不停。」
祁靈一聽,心裡一陣酸意,搶著說道:「那就是叢慕白和魯沂他們二人。」
妙手空空笑道:「方纔老兄弟說明事實經過,我已經知道是他們,可是在當時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這男的有些故作親暱,令人生厭,我臨時決定,給他一點霉頭。」
祁靈聞言,喜於形色,連忙說道:「老哥哥是否從他的身上,取來了什麼東西麼?」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要是論功力,我老古可擋不得他們之間任何一人,可是若論偷的功夫,誰讓我是妙手空空,這名字是白叫著玩的嗎?」
說著一面從皮襖底下解東西,一面又接著說道:「我們交身而過,我老古從那姓魯的小娃兒身上,解下這件東西,相信只要你老兄弟一看,就能知道來龍去脈。」
衣襟一翻,從裡面取出來的,竟是一柄通體黝黑的鐵劍。
竟然又是一柄黝黑的鐵劍,不用多看,祁靈一上眼,便能認出,這是萬巧劍客門下所特有的兵刃,至此祁靈恍然,這魯沂為何始終不撤劍出手,原因為何了。
想到這裡祁靈恨不得立即起程追到黃山天都峰,將前後的賬,來一次總算。但是,雖然明白了魯沂為何許人,但是,事情卻沒有明白,甚至於反而又有糊塗的現象。
祁靈望著妙手空空說道:「這柄劍說明了魯沂是萬巧劍客的門下。」
妙手空空笑道:「是啊!九九歸一,攪來攪去,還是歸結到魯半班的身上。」
祁靈說道:「魯沂雖然是魯半班的門下,或者是子侄之輩,但是他如何知道我要來南嶽?
他如何知道利用叢慕白?他騙叢慕白的用意,僅是對付我麼?僅僅是為了間接地傷害我麼?」
妙手空空搖手止住了祁靈這一連串的疑問,笑呵呵地說道:「老兄弟!不要性急,事情只要層層追查,不難有個水落石出的時候,你大概是一聽到叢慕白和那姓魯的小子,同道而去,又是氣憤填膺。」
祁靈搖頭說道:「這件事,令人真是難以下手,可惜的是紫蓋隱儒不在翠柳谷中,否則,她老前輩當能夠止住叢慕白,不讓她出走,待我說明其間的誤會,這件事真相就大白了,魯沂的陰謀,也就無法得逞。」
妙手空空笑道:「有紫蓋隱儒在此地,這件事不就無由而生了麼?」
祁靈也覺得好笑,自己是否為了叢慕白姑娘的離去,變得心神有些不集中?紫蓋隱儒果要留在此地,叢慕白這一段事,就自然不會發生。
妙手空空接著說道:「你說魯沂陰謀得逞,倒不如說魯沂中了叢慕白這小妞的圈套。」
祁靈聞言臉色一變,心頭向下一沉。
妙手空空笑著說道:「方纔我們不是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麼?叢慕白這小妞兒完全是有預謀的做法,安排著圈套讓那小子鑽,說不定她是識破了魯沂的身份,成心去深入虎穴探險。」
祁靈不由得站起身來,他想到北嶽秀士背上的毒梭,想到自己在黃蓋湖畔所中的毒梭,想到萬巧劍客的毒辣可怕,不禁為叢慕白捏了一把冷汗,脫口說道:「老哥哥!你憑什麼斷定她是有預謀的呢?」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老實說,紫蓋隱儒她根本沒有離開這紫蓋峰。」
祁靈這回的確是怔住了,紫蓋隱儒如果真的沒有離開南嶽,那一切事情,誠如妙手空空所說的,都是事先有預謀。但是,何以知道紫蓋隱儒沒有離開南嶽?方才魯沂和叢慕白所說的話,縱使都是假的,難道那一張留字,也不是紫蓋隱儒所寫的麼?祁靈想著,便不禁將眼光轉到身旁那一幅絹布上。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那幅字,我已經看到了,就是從那幅字上,我才發覺紫蓋隱儒沒有離開南嶽。」
祁靈搶著說道:「老哥哥以為這幅絹布上所寫的字,是假的麼?」
妙手空空笑道:「老兄弟!你不必驚訝!待我老古說穿之後,相信你也斷定這幅絹布上面所寫的字,都是假的。」
妙手空空說著話,望著祁靈那懊喪失意的眼神,微笑著說道:「老兄弟!你休要埋怨自己不夠聰明,而生慚愧之意,我老古比你老弟多吃幾年飯,這些地方,就不是天份高低的問題了。」
祁靈搖頭說道:「老哥哥!小弟不是慚愧自己沒有識破,而是在想,這幅絹布既是假的,究竟是誰的意思?是紫蓋隱儒老前輩自己所設計的,抑或是叢慕白所設計?或者是魯沂的詭計?
弄假的人不同,其後果堪慮的程度,也就大有不同的。」
妙手空空也搖頭說道:「這個雖是真情,卻是無法推論得出。」祁靈從地上拾起那一幅絹布,抖在面前,妙手空空伸著旱煙袋說道:「老兄弟!首先你可以從字跡上去判別。」
祁靈這次特別留神看著每一個字,只見每一個字都是筆走龍蛇,功力非常,不過祁靈幼讀詩書,原是一個飽學之士,對於書法一道,極有根底,此時仔細凝神一看,立即有了大概的辨別。
祁靈掉過頭來對妙手空空說道:「老哥哥!這些字應該是紫蓋隱儒老前輩所寫的。」
妙手空空點頭說道:「老哥哥先聽你的意見。」
祁靈不慌不忙地指點著絹布,說道:「這些字雖然筆走龍蛇,龍飛鳳舞,但是在筆鋒運走之間,尚留有一份娟秀之氣。老哥哥!你知道紫……」
妙手空空含笑伸手攔住祁靈說下去,笑呵呵地說道:「我知道,紫蓋隱儒是武林前輩中,少有的愧煞鬚眉的高人。但是,這娟秀之氣,應該是說內力不夠,表現於字裡行間。」
祁靈驚道:「那麼老哥哥的意見,是承認這字的筆鋒,是出自秀氣,然又有何不同的論斷?」
妙手空空笑道:「老兄弟!這就是你不夠細心的地方!紫蓋隱儒武林之高人,內力潛修,何止在一甲子以上,這等高人所寫的字,豈有腕力不足之弊?這一點,是當初弄假之人,所絕沒有想到,而是最能有力認定這絹布上的字,不是紫蓋隱儒所寫。」
妙手空空一口氣說到此地,忽又指著那幅絹布,說道:「字既非紫蓋隱儒所寫,則其中一切情形,必然是出自虛構,而不容置疑。如此,老古才斷言,紫蓋隱儒沒有離開南嶽。」
祁靈此刻彷彿成了一事無知的稚童,明白一件事,緊接著又有更多的事,使他糊塗。按理說,兩個人坐在此地,互相挖掘不少疑問,也都逐漸破疑,事情的真相,已經逐漸明朗,尚有何事糊塗?尤其最後證明紫蓋隱儒仍在南嶽,說明這件事的真相,是一個經過巧心安排的圈套,但是,祁靈似乎是有了患得患失的心理,所以隨之而來的,又有了許多新問題。
祁靈在想:「這是有預謀的圈套,但是這圈套的用意為何?為了對付魯沂麼?他們如何知道魯沂是何許人物?黃山天都峰,萬巧劍客的門下,絕不會輕易露出自己的身份。這件事,愈來愈令人難以揣摩。」
祁靈正在沉思不語,妙手空空也在閉目假寐。
弦月已經偏西,夜已過半,山風靜止,夜涼如水,而寂靜如死,紫蓋峰前,翠柳谷旁,彷彿已經是被這深秋山寒所凍凝住了。
忽然,祁靈站起身來說道:「老哥哥!小弟想來一件契機,以小弟之意見,叢慕白當初在幕阜山……」
剛說到此地,祁靈突然頓住話頭,霍地旋身,妙手空空一把拉住他,卻仰頭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弟!你的意見,我的意見,都無非是憑理猜測,未盡然就是對的,現在你不要胡亂揣測,自有高人來說明真相。」
說著站起身來,指了一指衣襟,伸手抓住祁靈說道:「老兄弟!我老古要先走一步了。」
祁靈沒有說話,一把緊拉著妙手空空,眼光裡透出無比驚訝。
妙手空空笑道:「老兄弟!你放心!以後我們見面的機會多了,此時我老古不走,要逼得我尷尬難堪麼?」
說完了話,連個再見都沒有說,一溜煙,疾馳下山,頃刻就消失了跡影。
緊接著,祁靈昂然邁步,慢慢地步向翠柳谷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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