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哀艷的傳說。
傳說,黃泉路上,過了奈何橋,有座涼亭,喚作「孟婆亭」。
傳說,孟婆亭是由一個面貌陰森的老婦「孟婆」掌管。
傳說,孟婆的工作,是供趕往投胎、在此過路的地獄陰魂喝「孟婆茶」。
傳說,這杯孟婆茶,味道不外乎又酸又鹹,恍如人情世事,又酸又鹹。
傳說,只要陰魂喝罷三杯孟婆茶,那前生所有恩怨愛恨,皆會盡數忘記。
傳說,這些陰魂跟著便會迷迷糊糊,自墮於「六道輪迴」之中亂闖。
傳說,闖過六道輪迴以後,人便呱呱墮地,忘卻深噩前塵,脫胎重生。
傳說,這個滾滾人間也有人煉成了「孟婆茶」……
有人說:
黑,是一種很強的力量。
在黑的領域中,你永遠無法想像它到底有多深,還有,黑的盡頭究竟在哪裡。
故此,黑真正蘊含的實力簡直無從估計,深不可測!
不過,亦有人不以為然。
這個人認為:
白,才是最強的!
因為在白的領域中,你可以在一片空白中盡情想像和塑造,並不如黑那樣堅實而死板,你可以為白加上各種繽紛的色彩,甚至加上黑色,兼且黑的力量。
因此,白包含黑,包容世間一切,亦包容一切的思想。
認為白是最強的人,據說是「不虛大師」。
室內,是一片迷茫的白。
這是一間很奇怪的小室。
這間小室搭得甚為方正,一壁建門,門的左右兩壁盡放滿無數佛學經書,與門相對的另一道高牆,卻什麼也沒有,僅是一道白牆。
這間小室最特別之處,就是當中的任何佈置,都是白。
門是白的,經書的書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甚至盤坐桌前的和尚也是一身素白袈裟!
這和尚看來年近三十,一雙長長的八字眉,令他具備一臉慈悲之相,然而他的雙目卻隱含一股無奈之色。
他並沒有像尋常和尚般閉目唸經,反是張開眼睛,茫然凝視眼前的高大白牆,口中在唸唸有辭,念的正是佛門絕學「般若心經」!
因為他深信,只有白,才接近「無」;只有無,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找到真正的「心」。
念佛無非念自心,自心是佛莫他尋。
這間小室,正是名為「尋心閣」。
這和尚為何要在此中尋心?
只因他道行雖高,卻未能克服自己眼中心中的無奈,對人間的無奈……
他無奈,只因世上有太多悲慘的故事,多得連他亦愛莫能助……
他無奈,只因世上作惡的人太多,報應又太慢……他一切的煩惱,皆因無奈……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羅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不虛?
在一片祥和的誦經聲中,這個身披素白的和尚戛然而止!
「不虛」二字正是他的法號,然而他並非因念至二字而止聲,只因他心頭驀地一動!
誦經本為靜心,何以他此刻反難自控?他為何心動?
但見他久久沒有闔上的雙目竟爾闔上,一片憂色直壓眉頭,低聲沉吟:「來了。」
來了!這數日來他一直心緒不寧,暗暗有一種不祥之兆,但終究想不出所以然來。
可是就在適才剎那,他陡然感到這股不祥之兆已經降臨,且還在門外某處。
某個黑暗之處。
這感覺是如斯真實,真實得可怕,可怕得近乎死亡!
到底是什麼正向他逼近?是人?是物?抑是魂?死心不息的冤魂?
忖度之間,倏地有人拍門:「不虛大師!」
原來這名一身素白的和尚正是彌隱寺的不虛大師,也是霍烈的摯友不虛大師,那麼說,尋心閣就在彌隱寺內?
不虛大師應道:「門沒有閂上,進來吧!」
門開處,一個小和尚異常慌張的走了進來,差點便要仆跌地上,甫見不虛,即道:
「不虛大師,寺內來了一個很可怕的少年要見你,如今正於大殿等候!」
不虛見小和尚如此慌張,奇道:「哦,他如何可怕?」
「他……」小和尚吞了口涎沫,愴惶地答:「他一踏進寺園,園內廿多株大樹上的小鳥兒頓被嚇得沖天飛起,連大半個天也度遮蔽了,寺園登時昏暗得很……」
小小的和尚,小小混沌初開的生命,似乎一生也未曾見過此等場面,還想繼續形容下去,但不虛深知來者雖是少年,氣度卻可驚退眾鳥,定非凡響,遂截斷小和尚的說話,問:「他有否道出姓名?」
小和尚童稚地搖頭晃腦,答:「沒有啊!他只是給我這張字條。」
說著把字條遞給不虛,口中還在絮絮不休:「我看了看他那雙眼睛,哇!不知怎的登時全身發冷,好可怕喲……」
小和尚又想形容少年的那雙眼睛,但不虛此時已張開字條細看,冷靜的臉容亦難禁一變!
赫見字條上寫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名字,一個連不虛亦聽聞已死的名字——霍驚覺!
彌隱寺是深山古寺,佔地甚廣,佛慈堂則是寺中大殿,既名大殿,當然大得驚人!
佛慈堂後排中央,正正供奉著一尊釋迦金佛,兩手結印,盤膝蓮坐,少說高逾六丈。
金佛兩旁,分別並排十八羅漢,每邊九尊,令整座佛慈堂看來比尋常寺院大殿更呈莊嚴肅穆。
據說彌隱寺乃方圓百里內最大的寺院,當真所傳非虛。
主持渡空大師,更是名聞遐爾的不虛大師的師兄,不過江湖人盡皆知,不虛大師自幼極為聰敏,於十九之年,僅得釋尊金佛座前仍燃著一盞孤燈,似要為那些營營役役、終生勞碌奔波的紅塵眾生亮起一點明燈。
可惜仍未能為步驚雲亮起明燈……
他,此際正獨站於殿內一個極為昏暗的角落,一雙冷眼在黑暗中綻放白光,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尊碩大無倫的釋尊佛像。
佛像露骨出極為慈和的微笑,像已明白到眾生之苦,故以笑來撫慰迷惘眾生。
然而在步驚雲充滿仇和恨的眼中恰好相反,「它」笑,只因「它」太滿足,「它」
太明白,「它」太得意!
不錯!任是一代梟雄,帝侯將相,一生明爭暗鬥,你爭我奪、稱王稱帝,到了最後最後,還不是全部無法逃出「它」的掌心?「它」為何不笑?
步驚雲卻偏偏要逃出「它」的掌心!
他還是一身的黑,惟獨身軀又長高了許多,可知現下距霍烈慘死的日子,已然過了不少時日。
是的!已經過了半年。
在這半年之間,他所經歷的實在太多太多……
自從那晚被神密女孩抽離陰溝,步驚雲歇息一會便到陰溝尋回霍烈頭顱,後來更在天下會的亂葬崗找得繼潛和繼念的屍首,他把他們三父子火化,再將骨灰好好保存於三個細小器皿內,靜俟一個可以步出天下會的時機去找不虛大師。
這樣一等便等了半年。
不過於此期間,步驚雲也非呆等,因為雄霸已開始傳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
這手排雲掌法,其實步驚雲並不屑習練,但念到他日或可以這之取雄霸性命,以雄霸的掌法去反擊他自己,於是便每日努力不倦地練,加上他悟性奇高,不消三月,竟然已把整套排雲掌法捉摸通透!
快得雄霸亦難置信!
當初,他收步驚雲為徒,蓋因此子氣度冰冷獨特,而且本名「驚雲」之故,卻從沒考慮步驚雲的資質,心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乃自己畢生絕學,此了縱是練武有材,要掌握排雲掌之竅門亦大需一年半載不可。誰料步驚雲不單是練武材料,且是奇材中的奇材,他的進境簡直已超出雄霸意料之外,也超出秦霜意料之外。
秦霜萬料不到這個小師弟居然會有如此驚人天賦,而且看他骨骼精奇,若繼續習練下去,內外兼收,不出一年,恐怕內力與武功俱會在已之上。
然而秦霜生性異常忠直,他完全不介意、不提防步驚雲若然武藝漸高,或許會有一天會取代他自己在其師父心中的地位。他心中是想自己既身為師兄,便要一心一意,好好的助其師教導師弟成才。
雖然秦霜所習的「天霜拳」與「排雲掌」大相逕庭,兩者所練的內家真氣亦大有分別,但此二大武學皆出雄霸的「三絕」,歸根究底,練功時遇上的障礙,甚至走火入魔的情況也如出一轍。因此,秦霜亦不吝嗇,盡量將自己的經驗告知步驚雲,望其能有所避免。
可是,這個小師弟似乎真的冰冷得很,縱使他熱心相導,步驚雲始終木無表情,不發一聲,二人自結成師兄弟以來,步驚雲從沒開口對他說過半句話,他似乎不想對他產生感情,也不想對任何人產生感情。
天下會許多侍女都不願踏進步驚雲住的風雲閣,他冰冷無情的外表,令她們望而生畏,甚至雄霸的幫主之威亦未能令她們如此心寒害怕。
當然,她們最後還是礙於幫規,被逼輪著給步驚雲送飯和料理閣中瑣碎旁務。
步驚雲雖冷至如此可怕,但秦霜有些時候也會偶然瞥見他眼中流露一股憂悒。
一個如此冰冷的少年,他的憂悒到底從何而來?秦霜很好奇!
雄霸卻並不如秦霜那樣注意步驚雲的憂悒,他只關心步驚雲在武功上的進度。
這徒兒除了悟性奇高,很快便掌握排雲掌外,雄霸一次在傳授步驚雲內功心法,與他兩掌相抵之時,他意外地發現,這孩子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氣在不停流轉。
其中一道真氣最弱,乃是排雲掌勁,可能因修練的時日尚短。
另一道真氣則甚為深厚,顯知習練了不少時日,這道真氣還隱隱滲著一股柔和,屬於很正宗的內家真氣。
至於第三道,則令雄霸最為吃驚,這一道真氣習練的日子相信較那道深厚真氣稍短,大約差距一年左右,然而這道真氣,卻是步驚雲體內最強勁的真氣!
雄霸也不知怎樣形容這道真氣,這道真氣竟然明顯地帶著一種悲痛的感覺,儼如在步驚雲體內置著千石火藥,一觸即發,力量難測。
秦霜心想步驚雲的武功不出一年便會超越他,雄霸卻認為,這孩子的武功早已超越了他的大弟子秦霜。
究竟為何步驚雲真氣中竟會揚溢一股絞心悲痛?雄霸並沒有問步驚雲,他只是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向其傳授下去。
只有步驚雲心中自知,那股深厚正宗的真氣,乃是霍家獨門內功,因為霍家的劍法向以救世助人為已任,無論在內功和劍法上都很柔和。
而那股悲痛的真氣,卻是源於他偷學自黑衣叔叔的那招「悲痛莫名」!
他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劍法、劍訣、劍意與自己內心的悲痛融會貫通,化為已用,卻未想到這招除了威力駭人外,每次當他暗中習練「悲痛莫名」時,體內居然會自生一股悲痛的真氣,而這股悲痛的真氣亦隨著他不斷的苦練此招劍法而與日俱增,黑衣叔叔所創的劍法果真深不可測!
雄霸不追問步驚雲,皆因他太明白,無論怎樣問也不會得知答案,何況某些人總有一些不想重提的過去,他只欣賞步驚雲的「冷」,他只欣賞他姓名中「驚雲」二字,其他的已不用管,只要此子歸順自己,為自己奔走買命,便已達到他收其為徒的主要目的。
至於他體內的神秘真氣,對於雄霸來說,再多一道他更歡迎!因為他可以更快把步驚雲封為主帥,立即四出為他南征北討,去打鐵桶江山,何樂而不為?
故此,當上雄霸弟子不及四月,步驚雲已連連奉命出征,每次皆凱旋而歸。
亦因如此,這次他終被任命攻打彌隱寺兩里外的一個山寨,報捷之後,步驚雲乘著門下仍未動身回天下會之前,抽此空隙造訪不虛大師,以完成霍烈死前的最後心願。
真是生不逢時,若非為報仇而入天下會,又豈會淪為江湖仇殺的工具?
步驚雲正自出神,忽地背後傳來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道:「施主……」原來是適才那個向不虛報信的小和尚。
憑聲辨位,步驚雲知道他站得很遠,看來這小和尚真的很害怕與自己接近,也許是適才被自己的冷眼冷面嚇慌了!故步驚雲並沒回頭,嚇慌這個小和尚實非他所願。
只是小和尚看來並不明白他的好意,他不回頭,他更慌了,十分艱難才可張口:
「施主,不虛……大師……有……請!」
黑與白兩個極端,倘若混在一起,究竟有什麼後果?
死神與修道高僧,若然共對,有的會是鬥爭、諒解、還是勢成宿敵的無奈?
一黑一白,已在尋心閣對坐良久,連那個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門而去。
淡淡的茶香,瀰漫於整個白色空間,步驚雲自進來後一直沒有說話,僅定定的看著坐在桌子彼端的不虛大師。
一切似有主宰,他與他,來來去去,始終仍要頭,雙方可有什麼感覺?
「你,就是驚覺?」不虛大師異常訝異,他沒料到這個聽說已慘死的霍驚覺真的冰冷得如同沒有生命,儼然一個死人。
一個被佛、被天遺忘了許久許久的死人。
步驚雲並沒回答,僅是緩緩取出三個器皿放到桌上,不虛大師微微一瞥,不禁大吃一驚!
這三個乃是盛載骨灰的器皿,可是這點並非他吃驚的原因,而是分別刻在器皿上的三個名字,令他呆在當場!
這三個名字赫然是霍繼念、霍繼潛和霍烈!
不虛大師就這樣怔怔的看著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終於側然道:「天下會人強馬壯,要殺雄霸並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時候,曾前來向我告別,可惜無論我如何相勸,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別已成永訣,唉……」
一語至此,不虛大師不其然仰天長歎一聲,雙目隱隱閃起一片光芒,看真一點,竟是淚光!
啊!連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淚呢!
步驚雲默默凝視不虛,他似乎並沒因這名高僧流淚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地流露一絲罕有的欣賞之色。
是為了淚因情而生,他欣賞不虛並未忘掉友情?還是他自少從沒流淚,他羨慕他的眼淚?
可惜不虛大師只專注眼前的骨灰,到底還是錯過步驚雲這個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這個渾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過,最令我想不到的是,霍烈曾向我透露,他大哥生前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驚覺,此子已盡悟霍家劍法,遺憾他卻隨霍家大火一同灰飛煙滅,真想不到,霍驚覺竟然還在世上……」
不虛語音稍頓,略一沉思,續道:「但,我有一點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天下會取出他們三父子的屍首,再行火化?」
啊!怎麼每個人都這麼多的問題?
黑衣叔叔如是,霍烈如是,連不虛大師也是!
不過步驚雲還是破例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冷冷的道:「因為,我是雄霸的第二弟子。」
他的語調極冷,儼如在透露著一個異常可怖的計劃。
不虛極度震驚,道:「什麼?你就是……雄霸的新收弟子步驚雲?」
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聞雄霸新收了一個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步驚雲!
霍步天並沒向霍烈提及「驚覺」本來名「驚雲」,故不虛亦不知道雄霸的弟子步驚雲正是霍家後人霍驚覺,如今他終於知道了,以其飽歷世故,怎會不明步驚雲晉身為雄霸弟子的動機?
這將會是一個危機四伏、充滿血腥的復仇殺局!
而計劃這險惡殺局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年僅十三的步驚雲!
他是惟一的主謀者,也許,亦是最可憐的犧牲者。
不虛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道:「想不到……你就是……步驚雲!孩子,你可知道……
自己有多危險?」
步驚雲點頭。
「那你可知道這樣下去……你會死?」
不錯,人海孤雛,深入敵陣,妄圖以一已之力報仇,簡直是一個不要命的佈局!
然而「死」,可怕嗎?對於步驚雲,生已無歡,死更不知有何可懼?怎會怕死?
不虛大師勸道:「孩子,聽我說,別再回去冒險,就留在彌隱寺好好活下去吧!」
步驚雲搖頭。
不虛道:「我亦明白你報仇心切,全為一點孝心,但你繼父霍步天泉下有知,也不會想見你為他報仇而死,更不想見你每日如此痛苦度過。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個尋常孩子般長大成人,然後娶妻生子,幸福過活,忘記過去一切的不幸、哀傷和痛苦,好好的為霍家開枝散葉……」
不虛大師說得一點沒錯。
步驚雲亦深信霍步天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為其報仇。因為霍步天生前已克盡父職,盡量以一已之力來改變步驚雲,希望他能像尋常孩子般快樂地度過童年,故其死後亦絕不會願意看見步驚雲因替他報仇而飽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淵中痛苦過活!
可是,縱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步驚雲如何可以忘記當日霍步天被蝙蝠斬下頭顱的那幕慘絕情景?
還有,霍烈的頭顱更是被他自己親手斫下,他還記得霍烈頭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長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編成的舊事,早在他心坎烙下無法磨滅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無法自拔,叫他一生也無法忘得了!
不虛見其茫然,猜測道:「你……忘不了?」
步驚雲一臉木然,並不否認。
不虛目光閃爍,突然從一旁的經書架上取出一個白絹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也許此事我還能幫上一忙。」
他打開那白色小盒,只見當中竟有一顆指頭般大小的藥丸。
這顆藥丸的色澤異常深沉,不虛毫不考慮便把藥丸放到步驚雲跟前那杯清茶中,藥丸甫一觸水,居然如霧般化開……
不虛問:「孩子,你可曾聽過『孟婆茶』?」
孟婆茶?這是什麼東西?
不虛道:「相傳孟婆茶只供黃泉路上的陰魂飲用,陰魂喝罷孟婆茶後便會把前塵全盤忘卻,接著投生六道,再臨世上,脫胎重生!我師在世時乃這座彌隱寺的主持,精通佛、醫二理,他一生窮思苦研,遍尋萬種異草,終在晚年悟出一種與孟婆茶異曲同工的奇藥,正是適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藥丸。」
不虛續道:「可惜,當年我師所搜得萬種異草僅夠煉得兩顆奇藥,煉就不久,我師亦溘然長逝,可以說煉藥之法從此失傳……」
他語音稍頓,忽然定楮注視步驚雲,問:「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問,既然煉成兩顆,為何如今卻只餘一顆?」
是的,步驚雲也是不解,究竟為何僅得一顆?
不虛平靜地道:「因為,另外一顆,甫煉成即溶在茶中,於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語一出,步驚雲亦不由當場一愣。
但聽不虛惘然低吟:「十五歲前的一切,我已經不復記得,只記得我醒過來時,師父溫言對我說:孩子,你實在有太多的傷心往事,這樣也好,從今以後,你便可收拾心情,專心向佛……」
不虛說著此話時亦隱透無限唏噓,不知是為了失去前半生的記憶,還是為了緬懷其師?
步驚雲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沒錯,不虛大師原來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會有這許多傷心往事……
此時那顆藥丸已溶於茶中,杯中一片混濁不明,恍如紅塵。
不虛舉起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著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輕歎道:「人情世故,恩怨愛恨,是非曲直,莫不如這杯孟婆茶般混濁難辨!不過只要喝罷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統統忘掉,孩子,回頭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說著報孟婆茶送至步驚雲的面前。
步驚雲靜靜看著這杯孟婆茶,霎時間,所有前塵恩怨盡湧心頭,有如波濤洶湧,此起彼伏。
他儼如一頭厲鬼,醒誓復前仇,然而在這頭厲鬼還未報掉大仇之前,竟有機會轉世投生,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飲,還是不飲?
若然不飲,便要再次肩負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寢食難安!
若然飲了,便可忘卻一切恩怨,甚至忘卻一切痛苦,脫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來,他能否厚顏面對霍步天的養育深恩,他能否厚顏面對霍烈殺子殺已的大義?
不飲了!到底意難平,死不甘心!
精衛填海,恨海難填!
這杯孟婆茶,他不飲了!他陡地舉掌把杯推回,不虛訝然道:「孩子,僅為一個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終生前途、幸福陪葬,這樣做值得嗎?步驚雲堅決地道:「他倆對我太好,這是送給他們的最後心意。」
不虛道:「好,總算不枉霍步天對你一番寄望,不過你既是故人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回去送死!孩子,別怪我強你所難!」
不虛邊說邊運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勁,赫然是「因果轉業訣」之「小轉業」「小轉業」本用作把對手來勁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步驚雲推杯之勁登時被卸於無形,閃電間杯子已被不虛推近嘴前數寸,不虛更飛快抓緊步驚雲的下顎,硬把他的嘴巴張開,接著持杯之手運勁一震,杯中茶水頓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步驚雲的小嘴射去。
步驚雲怎會不明不虛大師如此硬來的苦心?他其實亦是為他設想,只是步驚雲此志堅決,他絕對不能如此便渾忘過去,渾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將入口剎那,步驚雲情急智生,陡然以掌為劍,猛然使出了偷學自黑衣叔叔的一式劍招「悲痛莫名!」
頃刻之間,無數掌影縱橫翻飛,交織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網,更把孟婆茶水悉數擋開,涓滴不留,盡潑向室內白壁之上!
白壁本無瑕,此刻卻被茶水盡染,深濃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淚……
不虛料不到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響,但更令他吃驚的還是適才一招,他詫異問:
「悲痛莫名?你……你見過他?」
步驚雲默然點頭。
「他……他可好?」
步驚雲道:「他很好。」
不虛有點意外,道:「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報仇?」
步驚雲再沒答話,然而不虛從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這孩子決定之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連那個早已隱沒的「他」亦不例外!
不虛變色道:「驚覺,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會設法把你留下,絕不會任你回去斷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步驚雲未侍他把話說完,先自截斷他的話,毅然道:「好,我等你!」
說來說去,不虛大師仍舊無法體諒他報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體諒!
今日,他自覺已說得太多,這句斬釘截鐵的話,當場把二人之間的糾纏斬開!
話已說盡,再留下去亦沒意思!
步驚雲霍地站起,轉身,緩緩推門而出。
不虛大師並沒阻撓,事實上,連「他」都無法阻撓的人,他自知也阻撓不了。
步驚雲離去不久,那個小和尚又再走進來,好奇問:「咦,不虛大師,那個冷面的少年終於走了?」
「冷?」不虛苦笑搖頭。
「不!他一點也不冷……」
說著回望牆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歎息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個人,一定會明白他那顆赤熱苦心,一定……」
五天之後,步驚雲已報捷而返,天下第一樓又響起一陣宏亮的笑聲。
笑聲發自雄霸,這已經是此數月來,他第九次如此開懷大笑了。
守住樓外的徒眾聞之亦不禁愕然。
樓內,此時僅得雄霸與步驚雲單獨相對,雄霸邊笑邊道:「驚雲,自你得傳排雲掌以來,九次率眾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輕,你想為師如何獎賞你?嗯?」
獎賞?原來也有獎賞?
步驚雲默默看著雄霸,他想要的獎賞如何啟齒?
他不要再看見他如此開懷大笑,他只想看見他恐懼,愴惶、絕望、痛哭!
僅此而已,可是已極難辦到!
雄霸見他並沒回答,道:「我想一時之間你也不知應要些什麼,這樣吧!這次就由為師替你作主,我獎給你兩個僕人如何?」
兩個僕人?
步驚雲微微一愕,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計劃?
此時雄霸突道:「死、囚雙奴,還不快向主子下跪?」
語聲剛歇,步驚雲突聞身後傳來「噗噗」之聲,回頭一看,赫見兩中年漢子已跪在其身後,齊聲道:「參見主人!」這二人能無聲無息出現於步驚雲身後,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雄霸雖雲獎賞,但給他此兩大高手作僕,必定有所圖謀!
果然,雄霸已在朗朗而道:「驚雲,面劃長疤的是『死奴』,眼上無眉的是『囚奴』,他倆俱是用劍高手,只要你善用他們二人,所有計劃必定水到渠成,特別是這次計劃……」
來了!步驚雲心中冷笑,雄霸每說一句話,每幹一件事皆有目的,何況是獎賞?他付出一分,必會抽回十分!
步驚雲靜靜看著此死、囚二奴,但見他倆臉上的特徵真如雄霸所言,然而他們雖仍跪下,卻未低頭,四目更輕蔑地牢視步驚雲,似乎對這個十三歲的主子極為不滿。
就在三人默視之間,雄霸已悠悠道出他下一個的計劃……
黃昏的時候,步驚雲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樓。
雄霸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把計劃內所有詳情和牽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說,可知計劃如何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須與死、囚二奴聯袂起行!
這次,將會是他加入天下會以來最凶險的一次行動!
步驚雲一邊朝風雲閣的方向踱去,一邊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聲音罵道:「臭丫頭!賤丫頭!還不給我走快點?」
步驚雲素來對一切漠不關心,可是聽聞此女子聲聲「臭賤」,罵得如此狠毒,不由微微一眺,但見兩丈外有一中年女子拉扯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正在邊打邊罵。
姍姍弱女,本亦長得俏麗可人,可惜此刻滿臉瘀傷,顯見這中年女子出手奇重,且女孩的秀臉亦滿是淚痕,狀甚可憐。
事實上,她確是十分可憐。
那中年女子又是一掌狠狠摑在女孩臉上,罵道:「賤丫頭!誰叫你端湯給秦寧總教時摔破了碗?回去後我定要把你拆骨煎皮!」
說著正欲舉掌再摑,驀地,掌未發已被人一格。
中年女子猛然回身,破口大罵:「什麼人如此斗膽?」
隨即發現來人,正是幫主第二弟子步驚雲,登時容顏失色,嚇得僕跪地上,顫聲道:
「小人……侍婢主管……香蓮,向……步少爺問安。」
原來這女子是侍婢主管,步驚雲迄今都沒注意她,但他自成為雄霸入室弟子後,天下會許多徒眾早於各個地方見過他,就連此女子也一眼便把他認出。
步驚雲並沒作聲,其實他出手只為看不過此女子如斯刻薄,如今見其如此害怕,心知她亦明白他出手的用意,相信不會再難為那女孩。既然目的已達,便默然轉身離去。
豈料那女子見其轉身,以為自己激怒了他,便催促一旁的女孩道:「丫頭,看!雲少爺怒了,還快向雲少爺問安?」
那女孩本來一直也不敢辯駁說話,如今卻被如此相催,惟有道:「小婢……向……
雲少爺……問安。」
此語一出,步驚雲突然一怔,他陡地止步。
他回頭。
是她?是她?是她?
他凝視這個女孩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他雖不認識她,但他認得她的聲音,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他與她,為著難解的因緣與孽,終於正式頭。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聲音低沉得不像一個少年。
女孩甫聞此語,也是一怔。這個獨特而低沉的聲音,任誰聽了也會記得,但她簡直無法置信當晚那個沉鬱不語的少年,竟是眼前這個以冷馳名於天下會的雲少爺?
她低下頭,說出一個步驚雲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名字,她道:「我叫……孔慈。」
翌日,向來沉寂的風雲閣從此再不用其餘侍婢料理,因為它已增添了一名稚婢孔慈。
她終於不用再受人欺凌和刻薄了。
可惜,風雲閣的主人,亦於同日遠去,踏上迢迢征途……
浪兒:
這是一封遺書。
也許你應明白,為父身為「南麟劍首」,更是斷家蝕日劍法第十一代傳人,面對種種挑戰,實是為父宿命。
但是,正逼近眉睫之挑戰,將是為父有生以來最凶險的一戰,亦是最特別之一戰,只因今回對手並非使劍,而是使刀,他正是北飲狂刀聶人王!
聶人王乃是為父畢世難求之好對手,可惜為父五年前曾向其挑戰,遭他毅然拒絕。
誰料月前卻接到聶人王書來一信,並由樂山六大寇之老五親手交予,想是聶人王於途中見其作惡,把其教訓一頓後再逼其為他帶信。
那是一封挑戰書。
聶人王之傲寒六訣,霸道狠辣。浪兒,對手實在太強,為父今回信心不大,然而因你年紀尚幼,為父為免使你擔心,才假言必勝,實則此戰吉凶難料……
浪兒,此時此地,為父必須向你直申,倘若為父此戰敗亡,附在這封遺書之蝕日劍譜,你務須配以火麟劍一起習練,方能臻至最高境界。
相信火麟劍之威力亦毋庸再作詳述,浪兒你早應親眼看見。雖說此劍邪異,時會劍控人心。但心正劍正,心邪劍邪,一切皆要看自身本性及修為才可定論。
再者,火麟劍亦關乎我們斷家歷代相傳之一個傳說,此傳說乃關於樂山此帶那座高可攀天之大佛膝上一個秘穴凌雲窟……」
寫到這裡,斷帥忽爾斜瞥放在他身畔的火麟劍,劍還在鞘內,然而碧綠的劍柄竟然隱隱泛起一陣紅光,妖異詭邪,蔚為奇觀。
斷帥本來堆滿臉上的憂色登時一掃而空,他出奇地露出一絲詭異的邪笑,看著火麟劍,就像在看著一個相伴許久的知已,興奮地道:「老朋友,我知道你一定很興奮了?」
火麟劍當然不能回答,但劍柄紅光更盛,似在回答。
斷帥邪笑道:「不錯!難怪你如此興奮,因為我亦感到一股凌厲無匹的刀氣正向我倆逐步逐步侵近……不!不是一股,而是兩股!一烈一柔,烈的是聶人王,柔的是其子聶風!好!好!好!好痛快的一戰!哈哈……」
狂笑聲中,斷帥戛斷止住笑聲,就像是作了一個惡夢一樣……
心正劍正,心邪劍邪?
斷帥此刻的心比起五年前去找聶人王時,究竟是正了?抑是邪了?
他如夢初醒,抹了一額的汗,跟著提筆,趕緊在遺書上續寫那個未完的秘密……
一個所有人亦無法想像的驚天秘密!
命運,終安排兩個本來毫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人即將相遇。
他們並不是這次決戰的主角聶人王與斷帥,而是一個愛哭、一個不哭的少年風雲!
雄霸的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