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少年 正文 第八章 讓我一哭
    夜分五更。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夜,不同的夢。

    故在短短的五更,世人已夢盡人間所有滄桑聚散、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然而對於一個沒有夢想、沒有眼淚、沒有笑容、沒有親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過?

    特別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頭已是晨曦。

    秋風陰冷,吹綻一樹樹的楓紅,楓紅如血浪般冉冉散開。

    每塊楓葉皆鮮紅欲滴,紅得就像是一滴血淚。

    已是深秋。

    步驚雲冷冷提著刀,穿過血紅的楓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異常沉重,恍似不願前行。

    只因他要去幹一件世所不容的事。

    霍步天死了,梧覺、桐覺死了,繼潛、繼念死了,今日,連霍烈也要死了,從今以後,霍家將要絕子絕孫!

    他加入天下會本要為霍家報仇,豈料到頭來剛好相反,霍家一脈勢將徹底斷在其冷手之上。

    回心一想,也不知是霍家欠他,還是他欠霍家?

    門開了,霍烈回頭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將降臨。

    因為名副其實的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真正的死神僅會為世界帶來悲哀與死亡,死神本身卻是不哭的。

    眼前的死神,他縱然不哭,但他為這麼多人帶來死亡,自己心中可有半點悲哀?

    霍烈佯裝若無其事,淡淡一笑,道:「你來了?」

    步驚雲緩緩把鐵門帶上,一雙眼珠只專注望著手中的刀。這柄刀雖然極盡平凡,此刻在黑暗中卻冷冷發光,似在嘲笑著今天握刀的人,儘管冷眼冷面,然而一顆心,可冷得過手中的刀?

    霍烈瞧著他這個樣子,溫言道:「孩子,別要責備自己!我橫豎要死,死在誰的手上有何分別?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會……原諒你……」他說著說著,聲音亦漸哽咽。

    是嗎?

    步驚雲聽後暗想:那為何抬頭看天,從未發現半隻眼睛?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因皇天根本無眼!

    造化似乎特別「眷顧」步驚雲,總為他製造這麼多意料之外的悲哀,還有恨!

    包括步驚雲昨日的恨,和今日將要新添的恨。

    人間有恨,太多的恨!

    霍烈雖然聲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淚,續道:「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語氣如此凝重,步驚雲亦不由牢望著他。

    「應承我,無論前路如何艱苦,你必須支撐下去直至為大哥報掉大仇為止。」

    步驚雲牢牢的看著他,良久良久,終於點頭,堅定地道:「我,仍然是繼父心中的霍驚覺。霍家永遠不會絕後,因為雄霸必死在霍家後人手上。」

    在此之前,他從沒開口對霍烈說過半句話,此刻甫一開口,霍烈登時驚喜不已。

    他喜,並非因為步驚雲終於開口對他說話,而是對他承諾。

    一個口若懸河、輕易作出承諾的人,大都半途而廢,或是草草收場。

    不輕易出口的,這種人最可怕,有恩必報,有恨必雪,一旦開口應承,肯定辦到。

    霍烈聽得他重新承諾,很是放心,歎道:「很好……那潛兒和念兒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這句話說得不無悲哀,強忍的眼淚又再次於眼眶內不住打滾,勢將奪眶而出,然而對這個不哭的孩子,他老大的一個男人怎可示弱流淚?他忽地轉身,背著步驚雲,假裝打了個呵欠,手順勢向雙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滾下來的眼淚抹掉,一切若無其事。

    饒是如此,步驚雲可在此倉促之間,瞥見他拭下來的老淚?

    步驚雲突然再次開口,問:「你,有沒有其他心願?」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霍烈怎會不明?

    在此命絕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動,於是轉過頭來,以手輕拍步驚雲的肩膊,微微苦笑道:「沒有了,不過……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把我們三父子的屍首燒為灰燼,把骨灰帶給陝西彌隱寺的不虛大師……不虛大師是我的摯友,這次我們來行刺雄霸他亦曾加勸阻,相信他定會把我們好好安葬,唸經超渡……」

    不虛大師?

    原來霍烈也認識不虛大師?

    步驚雲心中一陣失笑。

    怎麼兜兜轉轉,在他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同一堆人?

    霍步天、黑衣叔叔、雄霸、不虛大師、霍烈,他們有些互相認識,有些互不認識,然而大家全都牽連於此事之中。

    想真一點,莫非一切有所注定,半點由不得人?

    命運,彷彿早已部署了步驚雲的每一步,每一著。

    它本已安排他去會不虛大師,即使避過一次,也避不過第二次。

    這就是捉弄。

    步驚雲正自沉思之間,忽聞霍烈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即動手吧!」

    步驚雲抬首,靜靜的凝視他的面,未有舉刀。

    霍烈淒然問:「我太像我大哥,你殺不下手?」

    步驚雲並沒回答。

    「孩子,不要心軟,心軟就不能報仇,更不配當男兒漢!」

    他說著突然一把捉著步驚雲握刀的手,手勁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戳,鮮血登時激濺而出,濺得步驚雲滿額滿臉滿頸都是血!

    血熱面冷,他的冷面,可會被霍烈的熱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步驚雲並沒抽刀,因為已經太遲。

    他的刀已貫穿霍烈心房,且由背門破出。

    血,正自霍烈的心房源源滲出,沿著刀鋒刀柄,染滿步驚雲正握刀的手,但他的手並未有絲毫顫抖。他的臉也一樣。

    不要懼怕!

    不要哀傷!

    不要痛哭!

    只要復仇!

    霍烈已奄奄一息,他虛弱地看著這個孩子那張如舊木無表情的臉,看著他那只未有顫抖的手,一直逞強忍著的老淚終於不聽使喚,狠狠滑下他的臉龐,他嘴角卻泛起一絲苦澀笑意,若斷若續道:「大哥……在信中……常……說,他有……一個……了不起……

    的兒……子他……他說……得對!驚覺,你……真的……很了不起,因為……他始你……

    不哭,你……很……堅……強……」

    是的,連他自己也要哭了,這個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談何容易?可是他雖把面對生離死別而不哭的步驚雲視為堅強,一般人卻定會視之為冷血。

    霍烈說到這裡,已然支撐不住,口中猛地噴出一大蓬鮮血,但他堅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後的一句話。

    也是他最想說的一句話:「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卻……

    在……哭……」

    「哭」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劇烈抽搐起來,一隻手緊緊抓著步驚雲的肩膀,像是不忍心留下這個孤單的孩子,獨自去面對未來的莫測的噩運。

    他就這樣定定注視步驚雲,良久良久,目光始終沒有再移開過。

    因為從此以後,他的一雙眼珠已無法再動。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點一滴落到地上,漸漸凝成一條血路,淒厲地朝天下第一樓延伸而去。

    血,是霍烈的血,自他的頭顱滴濺下來,血滴如淚。

    他的頭顱已被一刀斫下,此際散發披面,滿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頭顱並不伶仃,因為一旁還伴著一雙比它更伶仃的腳,正在踏著這條真正的血路。

    腳是屬於步驚雲的。

    他的臉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然而霍烈在他額上面上頸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從他頭上流下一般,模樣異常嚇人。

    嚇得從樹上落下的楓葉也不敢飄近。

    他始終沒有流淚。

    天下會並不是落淚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淚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爾雨粉霏霏,連天,竟然也開始哭泣……

    雄霸看見步驚雲的時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濕透,臉上的血亦給洗盡。

    只是,霍烈頭顱的血猶未滴乾,還在一點一滴的落到第一樓的地上。

    血未乾,頭帶恨!

    雄霸並未因他這個模樣而感到半絲驚訝,相反顯得有點高興,讚道:「好!幹得好!

    雖然我們終究無法尋出其黨羽,但殺一儆百,相信此後欲謀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輕舉妄動。」

    猜對了,若非今次之事,步驚雲真不知道雄霸的「三絕」居然如此厲害!他親眼所見,霍烈三父子還未瞧清是怎麼一回事已悉數被制,要殺雄霸,當真不宜輕舉妄動。

    步驚雲聽罷雄霸所言,默然點了點頭,眼神並未出賣半分蛛絲馬跡。

    原來在此需要之時,步驚雲也是異常出色的戲子呢!

    不過人生如戲,試問世間,誰又不是戲子?

    現實之中,大家為著生存,為著達到目的,盡皆施展渾身解數,七情上面,傾情演出,但求獲得一個自己滿意的大結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步驚雲落的卻是重重血幕,試問誰願欣賞?

    這台戲雖才剛剛開始,未嘗獲利,他已賠上霍烈的血,真的血本無歸,但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的。

    因為此恨未終。

    步驚雲依然凝視雄霸,目光雖近,心卻異常遙遠。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斷盤算,繼續布下他復仇的天羅地網。

    雄霸並沒發覺步驚雲在演戲,更沒發覺他正在布著天羅地網來對付自己,他續道:

    「驚雲,明天開始,老夫便正式傳你排雲掌,不過今天,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

    言畢向身後的帷帳深處使了一個眼色。

    一條人影自帷帳深處悠悠步出,當這個人逐漸步近薄薄的帷帳時,步驚雲已可隱約辨見此人容貌。眼前人是一年約十六的修長少年,身披一襲淡灰素衣,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如他那身素衣一樣,淡淡的,毫不顯眼,卻又令人瞧得十分舒服。

    再瞧真他的臉,怎麼說呢?他長得不算俊俏,然眉清目秀,鼻樑挺直,嘴巴方正,一臉的忠厚表露無遺。

    此人雖年方十六,但臉上那股忠厚與老成持重已遠遠超越他的歲數,他一點也不像個初出道的江湖少年。

    或許,他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太平凡!

    平凡雖不會惹來艷羨目光,不會技驚四座,不過,平凡往往是最致命的殺著,因為誰都不會去注意、防範一個平凡的人,於是他便在眾人不知不覺間「得道成仙」。

    雄霸側臉瞧著此平凡少年,眼神中的欣賞之情簡直無法遮掩,他對步驚雲道:「驚雲,這個便是你的師兄秦霜。」

    然後又轉臉對那平凡少年道:「霜兒,這個就是你的新師弟步驚雲!」

    秦霜?原來這名平凡少年就是雄霸的第一入室弟子秦霜?

    雄霸笑著續道:「霜兒率眾攻打千峰寨報捷而歸,豈料歸途中聽聞老夫被刺之消息,憂心之下,旋即把門下托付副帥,自己連夜兼程,第一時間趕返天下會,一來為探望老夫是否無恙,二來,當然是要見見他的小師弟步驚雲……」

    雄霸邊說邊笑,笑容何其滿足,何其燦爛!顯而易見,他對秦霜的信任並不是裝出來的。而這秦霜,他那一臉忠厚縱然易份,但是他回望雄霸的眼神,當中所流露的那股忠心之情極其自然。他對雄霸是徹底的尊敬、服從,一切皆發生真心的。他並非文醜醜那種面笑心不笑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對雄霸,絕對忠心不二!這個人才可能是步驚雲復仇的最大障礙。

    雄霸笑聲之中,秦霜已氣定神閒地步至步驚雲跟前,他拱手一揖,淺淺一笑,道:

    「驚雲,以後我倆便是同門了,若你此後有何疑難,不妨向我直說,我必然竭力相助,我就住在西面的『望霜樓』。」

    他一派得體之言,說得甚為誠懇有禮,但步驚雲並沒有拱手回禮。

    他的右手還提著屠刀,左手還提著被屠者血淋淋的人頭,滿手血腥,滿手罪孽,如何回禮?

    秦霜固然瞧見他手中的刀和頭,似亦甚為體諒,只是步驚雲一聲不作,也沒點頭回應,卻令他大感意外。

    而且,他雙目的冷意,冷得根本不像在看著一個活人,在這個孩子的眼中,似乎所有人都是死人一樣,殺與不殺,全無分別!

    此時雄霸亦察覺場面的尷尬,遂道:「驚雲,為師尚有一事與霜兒磋商,你且先把這個頭顱處置掉吧!」

    其實步驚雲如何處置霍烈的頭顱,雄霸根本無心理會,因為他殺一儆百的目的已然達到。

    步驚雲只緩緩的轉身,緩緩的步出天下第一樓,霍烈的頭猶在滴血……

    好多的血,多得步驚雲難以與雄霸算清!

    雄霸看著他冉冉消失的背影,忽然問身畔的秦霜:「如何?」

    秦霸淡然道:「他很冷。」

    雄霸笑道:「很好,老夫要的正是這樣的人。」

    「但……」秦霜欲言又止。

    「哦?」

    秦霜毫不諱言,面露憂色道:「他,冷得令人心碎!」

    是的!秦霜說得一點沒錯,他冷得令人心碎。

    可是他做夢也沒想過,這個喚作步驚雲的小師弟,在許久許久以後,終於幹了一件使其痛如刀割的事,真的令他心碎。

    徹底心碎!

    雨下得更急,更劇,一直下至夜深人靜。

    滂沱大雨,像是企圖把今早一段不堪的血債,要以雨聲掩蓋,私下了結,讓這段血債隨聲湮沒人間……

    不!上天太不公平,絕對不容就此私下了結!

    步驚雲赫然仍提著霍烈的頭,和那柄屠刀,在此漫天的風雨中,他冷然地佇立。

    自今早步出天下第一樓後,他就一直的向前行,終於行至這裡。

    這裡是天下會一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他就在此由早站至如今夜闌人靜,並沒有人發現他,他也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自霍步天一死,週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於他,只覺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直如死神般冷視蒼生興亡,然而今天,他再不能冷視!

    因為今天,他親手殺了一個和霍步天一樣的人霍烈!

    連最親的人也可以殺了,還有誰不可殺?

    他有一種完全墜落於黑暗的感覺,一種萬劫不復、永無翻身的感覺,不單身體,還包括他的靈魂!

    如今方才驚覺,霍烈等人原來比他幸福多了。

    慷慨赴死何其乾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卻要背負所有死者餘下的痛苦,簡直重得連腰也無法挺直。

    但步驚雲的腰依舊挺著筆直,任憑暴雨把他打得全身濕透,他沒有向命運折腰!

    他只想破例一哭,為霍步天,為霍烈,為每個慘死的霍家之人,好好哭上一場!

    他一頭散發盡濕,髮絲下他的前額,雨點沿著發端滴到他的眼睛裡,再由他的眼睛狠狠滑下他的面龐,似「淚」。

    卻非他真正的淚。

    他的身休已漸漸給雨水打至凍僵,他可以感到支撐自己的力量正一分一毫地流失,他始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快要倦得倒下僵斃……

    天際忽爾劃過一道閃電,步驚雲抑壓多年的不忿終於再難按捺,他勃然抬頭!

    背負驚天動地冤情,挾著排山倒海恨意,他猛然把口張開,張至嘴角也迸裂出血,使盡殘餘的所有氣力,向天怒吼一聲:「讓我一哭!」

    可惜同時驚雷乍響,頓時把他有生以來、積壓多年的一聲怒吼狠狠蓋過!

    在茫茫天地之間,紅塵眾生的痛苦何其渺小?千年如一日,一切恩怨糾纏在眨眼間便會過去,根本微不足道!

    步驚雲始終沒法哭!

    驚雷過後,他凍僵的身子已因此怒吼而心力交瘁,隨即腿一軟,一倒,一滾,便滾進一旁的陰溝裡。

    霍烈的頭也同樣滾進陰溝內,那柄屠刀則掉到地上。

    他的面浸在溝內的污水中,他只感到透不過氣,可是渾身倦得半分氣力也使不出來,他知道,他即將在此窒息。

    步驚雲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淒涼苦澀,啊,原來結局竟會是這樣的!

    結局其實並非這樣。

    這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此際居然有人經過。

    就在決定性的一刻,一雙手突然把步驚雲的臉抽離水面。

    「她」來了。

    「她」終於在步驚雲寂寞的命途中出現。

    一切都只是因為是命運對步驚雲的殘酷捉弄。

    「啊,看!這是什麼?」

    「好像是個人。」

    「不錯!看來還是我們天下會的少年門下呢!他的頭浸在溝水中,讓我們合力把他拉上來吧!」

    「算了!這些少年門下根本無足輕重,年中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抵受不了嚴格的訓練而自盡呢!若我倆還不及時回去,必會給主管毒打一頓的!」

    「你……好吧!就讓我獨自拉他上來好了。」

    「哎!燈給雨撲熄了,我倆還是快點走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走,你要走便自己走吧!」

    「你……你真傻!我不管你了,我先走一步!」

    「……」

    雨停了。

    步驚雲悠悠甦醒過來,睜眼一看,入眼儘是黑暗,眼前依然是漫漫無盡的黑夜。

    黎明原來並沒到來。

    但這場豪雨後,天際的烏雲悉數散去,月光又皎潔地映照著大地。

    步驚雲這才發現自己早被移往樹蔭之下,身畔正坐著一條人影。

    雖有微弱的月色,步驚雲仍無法瞧清楚此人樣貌,僅隱約看見擺放在其身旁的提燈,提燈本用以照明夜路,此時亦被雨水撲滅。

    那人見步驚雲坐起來,雀躍地問:「你醒過來了?」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年紀聽來和步驚雲大致相若,語音非常溫柔。

    原來是這個女孩救了他。

    步驚雲僅微微點頭,但那女孩在幽暗中也依稀辨見他點頭的動作,道:「幸虧我今日忙晚了,又要趕著回去向向侍婢主管報到,才會走此偏僻捷徑,否則,你真是不堪設想……」

    哦,原來是天下會一個稚婢,看來她還是出盡吃奶之力把他拉上來的,心地倒好!

    女孩柔聲道:「雖然看不見你,但瞧你的身形,年紀大約和我不相上下吧?」

    「……」

    「啊,你……你是啞的?」女孩有點訝異,因為步驚雲始終沒有作聲。

    步驚雲輕輕搖頭。

    女孩更訝異:「那……你為何不說話?你不喜歡說話?」

    此話一出,黑暗中的步驚雲為之一愕,怎麼……怎麼問題如此似曾相識?

    他記起來了,就在霍步天第一次看見步驚雲的時候,他也曾問他為何不喜歡說話。

    隨後,霍步天便試圖改變步驚雲孤僻的個性,盡力把他從寂寞深淵中拉上來。

    如今這個女孩,卻把他從陰溝中拉上來,難怪一切似曾相識。

    女孩道:「不喜歡說話不打緊,切莫自暴自棄便好了。希望你適才不是自己故意把臉埋在溝水裡吧?」

    她很聰明,可惜猜錯!步驚雲怎會自尋短見?他絕對不會比雄霸早死!

    不過他既不否認,女孩更是肯定,還一片熱心以身作則,安慰這個不哭死神哩!

    「其實世上又有什麼事情不可以解決的呢?像我,我娘親早死,爹為要替雄幫主遠行辦事,便把我留在天下會,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蹤,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天下會為奴為婢等他回來……」

    畢竟是個十多歲的女孩,這樣容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中話,向一個陌生、不知面目的少年和盤手托出,真是童言無忌。

    步驚雲從來也沒如此把心中的話說出,也許,他根本從沒機會說出,也沒有人想知他心裡的話。

    黑暗之中,由於大家均看不清楚對方,女孩的膽子也大了一些,她又道:「希望無論以後發生何事,你還能夠堅強的活下去,不要自暴自棄,能夠活著的很……可貴的……」

    這女孩似乎也很懂事,只是說到這裡,聲音竟然有點沙啞,可能她適才那句「活著是很可貴的」令她想起自己的爹生死未卜,一時感懷身世吧?

    黑暗中步驚雲瞥見她以手抹臉,跟著輕輕一拭,一滴水珠赫然飛濺到步驚雲手上。

    他的手很冷,這顆水珠卻是溫熱,難道是……

    淚?

    啊,是一個苦命的女孩呢!也不知曾在天下會受了多少刻薄、委屈?

    步驚雲從沒流淚,也從沒接觸過真的眼淚。

    眼淚究竟是怎樣的?

    如今他終於知道了,是熱的。

    而且這還是一滴女孩的淚,這滴熱淚,可會燙穿步驚雲那冰冷的血手?

    自加入天下會之初,步驚雲為矢志報仇,曾在心中暗暗決定,絕不會對這裡任何一草一木、任何人發生任何感情,可是,人非草木,誰能無情?

    他雖一直壓抑自己,不再與任何人溝通,然他做夢也沒想過,在這黑暗的角落裡,居然會有一個不知面貌的可憐女孩,為了勸解他而感懷身世,哭了起來……

    這個好心腸的女孩,正如霍步天當年一樣,在黑暗中扶他一把。

    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絕不會忘記,也不想忘記……

    在此身體如此虛弱的一刻,他以玄冰成的圍牆可有半絲空隙,讓人間溫暖乘虛滲入?

    二人就這樣默然相對,過了良久,倏地,遠處傳來一個女孩的叫聲:「喂!主管說,若你還不回去,以後都不用回去了。」

    聽這聲音,是適才與她同行的女孩來催促呢!與此同時,一盞提燈在兩丈外乍現,顯見是那女孩一起帶來,她並沒有再走近。

    雖然多了一個提燈,畢竟距離太遠,燈光照至這裡已極微弱,步驚雲與那女孩始終還是緣慳一面。

    女孩又再關懷的問:「你,好點了嗎?」

    她的語音溫柔得像是暴雨後的月夜,淒迷而平靜,步驚雲靜靜點了點頭。

    女孩姍姍站了起來,道:「那……我真的要走了,主管凶得很!若然再遲,定會把我打死的!」

    啊!天下會總以幫主威名至上,其他人命,何其低賤?

    她的語氣竟帶些微微歉意,像是此刻丟下了步驚雲,有點不好意思。

    「你自己先在此好好休息,待會才回去吧?」

    她說著轉身,正要舉步離去,步驚雲驀然一開尊口,簡單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語調雖仍冰冷,已是他最大努力。

    他終於說了。

    女孩很是詫異,眉頭稍皺,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隨即又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希望能再遇見你。」

    言畢轉身,這次是真的走了。

    僅餘下步驚雲仍獨坐於此偏僻角落裡。

    春風奇跡般掠過,一股雨後秋寒陡地向他襲來,黑暗與冰冷,又再次向他回歸……

    步驚雲忽然記起,適才在黑暗之中,他並沒有看見她。

    他只是聽見她!

    他完全不知她是什麼模樣,也不知她是誰?

    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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