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宗皇帝果然受先祖遺恨所感,回到皇宮便委派寵臣韓侂胄著手休整隊伍,操練兵馬,等待時機成熟即起兵北伐,建立自己萬世功業。
黃藥師在外遊歷多日,旋即回家探視父母,在家過了四個多月,街巷多傳聞北伐大軍已經整裝待發。數月來,黃藥師潛心參悟武學,對於《彈指神通》和《武穆遺書》早已參透,或指或爪,其勁力俱是大到了盡處。父母曾勸他前往普陀山拜師學義,黃藥師卻是不以為然,笑笑道:「武功都是人創的,憑我黃藥師的聰明才智難道創造不出幾路拳腳?」幾日之內,便創出一路「疾風掃葉腿」和「蘭花拂穴手」來,雖是參詳所學所見得來,看來尚幼稚淺顯,實際後招無窮,而且黃藥師精通經脈穴道,每招都是直擊敵人之要害,威力極大。
這四個多月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遍了江湖,那就是二月初二日,臨安城舉行英雄大會,各路豪傑以武會友,推選出一位武林盟主,率領抗金義士策應大軍北伐。
眼看這英雄大會日子近了,黃藥師左右無事,辭了父母,逕奔臨安而去。到了臨安在馬鈺店中住下,只等二月初二日。幾日間,王重陽、周伯通、洪七、林慕寒、鐵掌幫主等自己舊時相識都到了臨安。其時「無雙公子」林慕寒傷勢已好,投了洪七做了丐幫清衣派弟子,王重陽也在終南山創建了全真教,收徒幾千人,遍佈山東、山西、河北。眾人意氣相投,經常歡飲達旦。
這日已是二月初一,眾人又在飲酒論劍,門外走來一男一女二人。這二人樣子十分親密,剛走進門口,引來屋裡的人一陣哄笑。黃藥師等人轉頭看去,原來那身材頎長的青年男子是漢人裝束,相貌雖不英俊,並無可笑之處,笑的卻他身邊那女人。那女人也是二十多歲,金髮碧眼,高鼻鷹目,眾人覺得少見,因而發笑。那對男女顯然一路上被人譏誚得多了,也不著惱,跟孫不二叨嘮幾句,要了間客房,直朝樓上走去。
王重陽低聲道:「此女乃西域維族,中原少見,那男人不知為何與她廝混一起?」黃藥師道:「英雄大會即日舉行,江湖遍撒英雄帖,臨安城群雄蓽至,黃某料想這二人定是西域高手。」一句話提醒了王重陽,王重陽「呀」了一聲,道:「莫非是歐陽世家?」
黃藥師此時對於這江湖掌故遠不如王重陽等人瞭然,探問道:「這歐陽世家,很厲害麼?」
鐵掌幫主哈哈大笑道:「歐陽世家你都不曉得?唐朝時候有個歐陽玄疾,是當時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後來,他隨大軍攻打回鶻,被異族生擒活捉。此人性情孤傲,後來雖得逃脫,卻覺有失顏面,難見故人,便在西域娶妻生子,終生不踏大唐國土半步,算來也有一百多年的事了。這歐陽世家世居白駝山,融西域與大唐武學,所創功夫怪誕詭異、自成一派,中原人物雖然聞多見少,卻無不景仰之極。」
黃藥師聽了,暗暗點頭,道:「既如此,何不結交這個朋友,說不準堪為所用。」王重陽、洪七等人點頭稱是。
周伯通「騰」地站了起來,道:「我去請他過來吃酒!」
王重陽用手腕將他一擋,道:「此事惟獨你去不得。」
黃藥師、洪七起身離座,上了三樓,輕拍房門道:「屋內可是歐陽先生?」
「誰!」裡面那男人一聲驚呼。
房門緩緩拉開,開門的卻是年輕異族女子,那高個漢子在裡面橫著一條蛇杖,朝外怒目而視,一臉陰鶩。黃藥師見這人如此警覺,頓覺心有異樣,又不好開口,抱腕道:「先生可是西域歐陽世家?有幾位朋友請先生到外面吃酒。」
「兀那鳥人,你怎便知我姓歐陽?」那漢子叫道,似要衝出來打。那女子卻顯然比他沉靜得多,道:「二位不妨屋裡說話。」原來這女子雖非漢人,卻通漢語。洪七卻有些不耐煩了,道:「既是歐陽先生,請到樓下喝酒去!」
那歐陽先生大怒,叫道:「喝酒?說得好聽!要取我性命的不妨統統站出來!我活得一天便要和那爾依絲在一起一天!」
黃藥師不由「嗤」了一聲,面前這人精神似高度緊張,神志也不清明,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那洪七更是聽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那爾依絲連忙道:「拙夫歐陽隱,近日趕路趕得急了,身體不適,多謝各位英雄美意,改日再當拜會。」
黃藥師一聽這女人已經送客,只得道聲「叨擾」,與洪七轉身下樓。剛走出幾步,黃藥師悄悄轉回,在門外偷聽裡面說話,只聽那女人道:「你這蠢人怎麼疑神疑鬼,他們怎麼會是你那短命的哥哥派來?」那男人默不做聲,口裡喃咕嚕著:「哥哥?哥哥……哥哥沒死,我昨天見到他了……」
黃藥師不便再聽,緊追兩步,跟了洪七下樓喝酒。洪七施施然對眾人道:「那人是西域歐陽隱,身體不爽利,改日在來陪酒。」黃藥師心道,不知這叫化真的窺出門道還是假裝,也不說話,仍在想歐陽夫婦剛才說的話。
轉眼天色向晚,八人正自勸酒,突然門外走來一個漢子,叫道:「店家,過來說話!」,馬鈺熏熏然站起,道:「客官吃飯還是住店?哎呀,是歐陽先生啊。」
那人狠狠抓住馬鈺手腕,叫道:「你怎知我姓歐陽?」
馬鈺一愣,納罕道:「剛才那高鼻女子不是說你叫歐陽隱麼?」
黃藥師打量來人,與樓上那歐陽隱一般面目,形容體貌實無二致,只是這身衣服卻是大不相同,樓上的衣衫光鮮,此人卻衣衫襤褸。難不成是一雙孿生兄弟?那為何兩個人都叫做歐陽隱?聯想到維族女子適才所說「他們怎麼會是你那短命的哥哥派來」一句,心中隱隱理出了頭緒。
那歐陽隱哈哈大笑道:「歐陽鋒!歐陽鋒!你給我出來!歐陽鋒!你在哪裡?」勢如瘋虎,四處亂撞,直欲與人拚命一般。
黃藥師立刻心如明鏡,樓上那人叫歐陽鋒,是這人的孿生弟弟,維族女人為何撒謊?剛才聽她言語中的意思,面前這「短命的哥哥」該是死了,怎地又活轉過來?卻是一時猜想不出。那歐陽隱在樓下轉了一圈,尋不見要找之人,叫罵著上了樓。
黃藥師衝著周伯通一努嘴,周伯通指指自己鼻子似在徵詢,黃藥師微微點頭,周伯通一齜牙,身子一蹲,離開坐席,悄然跟著歐陽隱上樓。
眾人知道今日之事已然不妙,一想這是歐陽家事,樓上歐陽鋒又非易與之輩,不比常人,實不便插手,明知即將有一場好戲,又得強自隱忍,實難繼續靜心喝酒。眾人心煩意躁,隱隱約約聽到樓上有叫罵聲、吵鬧聲、打鬥聲時起時住,亂成一片。
王重陽忽然叫道:「哎呀,我師弟呢?」
黃藥師微笑道:「道兄少安毋躁,我等不便過問別人家事,你那師弟天真爛漫,童心未憫,看看卻是無妨。換了別人去,難免插手。待周道長回來,我們問問他發生什麼事便好。」
林慕寒、孫不二兩個人心細,見黃藥師曾使眼色讓周伯通跟梢,現在又說風涼話,暗暗竊笑不已。那周伯通最是頑皮,哪裡像這幾人這般沉得住氣?一直偷偷跟在歐陽隱身後,生怕熱鬧不大。
轉眼又下了三罈酒,樓上不再吵鬧,轉眼之間周伯通回轉了來。洪七已是奈不住,第一個問道:「那歐陽兄弟出了什麼事了?」
周伯通坐回原座,嘻嘻一笑道:「叫花子,你教我一手功夫,我再跟你說。」
洪七知道周伯通愛武成癡,卻沒想到這關鍵時刻,還要先教習哪門子武藝,又氣又急,道:「你說完便傳你幾手逍遙空靈的掌法便是,最適合道長練習。」
那周伯通聽了自然十分高興,得意地講道:「那瘋漢剛罵到三樓,一扇房門就開了,開門的是剛才那個怪模怪樣的姑娘。」幾人知其所指就是那爾依蘭了,湊上前去,聽他繼續講。
周伯通繼續講道:「屋裡那漢子見了瘋漢,也不說話,一動不動,過了半天才管那瘋漢叫哥哥。我看他們兩個長得一樣,你說他們是不是兄弟?」黃藥師有些不耐煩,道:「那瘋漢是哥哥,叫歐陽隱,屋裡的是弟弟,叫歐陽鋒。」
周伯通「哦」了一聲,道:「我猜麼,果然是兄弟,厲害吧!」
洪七叫道:「厲害厲害,你快往下說。」其實誰都知道那二人是親兄弟,只有眼前這渾人不知,卻又發作不得。
周伯通道:「那弟弟上前抱住哥哥的大腿,叫道,哥哥,你沒死,我知道你還活著,一邊說一邊哭。那哥哥哈哈大笑了一回,說,你盼我早死吧!你說,那天的毒藥是誰下的?
「那哥哥一邊問,一邊用手來回指那婦人和他弟弟,見他們不回答,哥哥又是狂笑一回,叫道,歐陽鋒啊歐陽鋒,可惜你的藥量放得小了,藥我不死。
「哥哥又說,你們以為我死了,將我掩埋了,萬萬沒想到我還能從墳墓裡爬出來找你們報仇吧?跪在地上的歐陽鋒不住叫道,我沒有我沒有,我沒下毒害哥哥……
「那破衣漢子當真瘋了,指著那高鼻女人大聲吼道,難道毒是你下的?是你將我是屍首掩埋的?那女人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面無表情。
「那哥哥又說,你們可知道我歐陽隱是怎麼活轉過來的嗎?哈哈,真是蒼天憐鑒,埋我的人前腳剛走,就有個盜墓的小廝後腳把我挖了出來,哈哈,那人雖然救我一命,卻反而被我嚇死了!哈哈哈哈……」周伯通學著那瘋漢怪笑,學得不倫不類,有點滑稽。
「那瘋漢又說,我回到白駝山找你們算帳,你們卻不知去向了,我想,江南是個花花世界,你們這對姦夫淫婦說不定到那裡去風流快活了,就一路打聽尋到江南來。王師哥,你說什麼叫姦夫淫婦?」
王重陽不知如何解釋,結巴道:「就是,男女相好……」
周伯通聽了看看馬鈺,又看看孫不二,幸虧他沒多說話,儘管這樣,馬鈺、孫不二都羞得埋下了頭,本來想分辨說「我們不是」,轉念一想倒不如不開口。
周伯通接著說道:「瘋漢說自己一路追趕,終於找到了什麼狗,什麼男女?」眾人知道那歐陽隱說的是什麼,也不接茬。
「後來那女的說話了,說你們兄弟二人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因為你是大哥,就把家族的榮耀全佔了,你的弟弟只是你白駝山山主的影子而已,其實你哪一點及你的弟弟?那瘋漢被問得一時不再說話。那女子又說,你憑藉著自己的身份地位佔有了我,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感受?我就喜歡你的弟弟,你待怎樣?
「那瘋漢被激怒了,抬起手來就要打她,跪在地上的歐陽鋒死死拉住哥哥的手,要替那女人挨打。瘋漢氣得暴跳,『哇』地一聲,竟吐了一灘鮮血。
「歐陽鋒對那女人叫道,你跟我大哥說,你沒往酒菜裡下毒,你快說!那女人冷冷說道,歐陽隱,是我,是我想讓你死……
「歐陽鋒聽到這裡,癱在地上,嘴裡咕嚕著,怎麼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那哥哥大叫一聲,揮拳向那婦人打下,那婦人吃痛,大叫道,歐陽鋒,你這懦夫,就見自己的女人這樣被人欺負?!師兄,你說這個女人到底是他們兄弟誰的?」
黃藥師等人早就聽得明白,這周伯通雖把事情過程看在眼裡,心中卻懵然未懂。周伯通見他們不回答,卻也不問,道:「真正熱鬧的卻是這後面!」眾人經他這一撩撥,興致復又上來。
周伯通道:「那弟弟匍匐在地上,喉嚨中呵呵有聲,呼地一縱,向他哥哥撲去,那兄弟二人便在屋中打鬥了起來。那哥哥這樣使了一拳,弟弟還了一拳,哥哥這樣去踢弟弟,弟弟這樣躲開,啊,不對不對,在這樣才躲開的……」他一邊說,一邊指手劃腳,東躥西蹦起來,樣子卻是十分怪異。黃藥師等人這才明白,他適才所說的熱鬧,實就指打鬥而言。洪七聽得著急,叫道:「快告訴老叫化,後來怎的?」
那周伯通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仍在那裡比劃,癡癡顛顛,一會皺眉撓頭,一會喜笑顏開。洪七叫道:「周伯通,你先別忙著學那歐陽世家的武功,你且把故事說完,叫化好教你神功。」
周伯通一聽,喜道:「好好,那歐陽鋒卻只是後退,好像不是他哥哥的對手,眼看就要死於非命,卻見那婦人從包袱裡摸出一把一尺多長的匕首,一下就刺中瘋漢的後心。那瘋漢太大意了,立時就沒了氣力,嘴裡說道,你這惡婆娘真是歹毒!身子已經搖搖晃晃。那賊婦人又刺了一刀,只見那瘋漢傷口直往外冒黑血,轉眼就死了……」眾人聽了,心下明白,那匕首一定餵了烈性毒藥,才使那歐陽隱頃刻斃命。
周伯通繼續道:「那個弟弟坐在地上也是瘋瘋傻傻,不停問那婦人,哥哥是不是他殺的。那婦人冷冷一笑,說,你叫歐陽鋒,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在也不用活在任何人的陰影下,等明天你去奪了那武林盟主,咱們就帶著你那短命哥哥的屍骨回家……」
黃藥師一聽「短命的哥哥」,心中大動,對那異族女子不禁生起一絲莫名的恐懼感。
眾人聽他講完,俱是一聲喟歎,萬沒料到這歐陽世家為了這蛇蠍女人手足相殘。
眼看天色不早,王重陽道:「各位先去休息,明日還要參加那英雄大會。」眾人盡皆散去,只周伯通拉著洪七到外面學武。
黃藥師對明日比武之事尚未拿準主意,自己這數月來,參悟到「彈指神通」和「岳家拳法」許多臻妙之處,每以內息相輔,觸手實在不同凡響。心下自不平靜,便走到外面散心,初一無月,遠處一片漆黑死寂。
玉宇星光燦爛,銀河瀉影,黃藥師望著天空呆呆出神,心想自己實與王重陽、洪七、鐵掌幫主等人不同,武林盟主責任重大,關乎萬人之生死,自己雖有心殺敵,卻無論如何不能爭這盟主之位。眼見王重陽這些朋友雖然年輕,武功韜略俱是一流,明日見機行事,只要幫助他們其中一位掃除障礙,也不枉了自己一腔抱負,不枉了兄弟一場。恰在此時天空一顆流星劃過,直入北方玄武,黃藥師不禁「咦」了一聲。
「黃老弟沒睡?」有人聽到黃藥師出聲,在一邊開口說話。黃藥師四周環顧,卻見王重陽跪在不遠處一棵大樹之下,心中奇怪,走近道:「道兄,為何這般跪拜不起?」
王重陽呵呵一笑道:「小道如今是全真教掌教,不比從前。多日來飲酒鬥勇,屢破我教清規,因此罰跪一柱香。」原來王重陽所創這北方全真教與南方張道陵天師首創時候的道教尚有所不同。張天師主張教徒在家中修行,這王重陽卻規定教徒集中於道觀叢林之中潛心修道,其實名為修道,實是為了便於集中力量,對金一戰。傳說道教有原始天尊等十位仙真,修道之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使自己修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完人,即修成仙真。這與儒家全然不同,儒家的境界,便是使自己成為一個懂得仁義禮智信的安順臣民。這全真之意,便是「凡入我教者,皆可為仙真」之意,頗有蠱惑性。王重陽對座下弟子定出教規,相當嚴格,違犯教規者,重罰出,輕罰跪。待王重陽仙逝後,到丘處機掌教時候,教規更嚴,犯教規重者竟被燒死示眾。此時這王重陽自罰跪香,實是輕罰自己,警示弟子罷了。
黃藥師道:「你我畢竟生活在這現實之中,眼下抗金事大,教主不必屈就那些繁文縟節。」王重陽只是跪地不起,直待面前那柱熏香燒完。
黃藥師也不多勸,坐在地上與王重陽聊了一會天,又道:「適才我見天空流星直射北天鬥牛二宿之間,我想這明天的盟主定然是一位北方豪傑……」
王重陽一聽,「騰」地站起,喜道:「當真?」
黃藥師頷首道:「當真。教主和洪七、鐵掌幫主勢力都在北方,如果這盟主之重任落在這三人身上,實是萬幸!」
王重陽哈哈一笑,道:「甚好,明日黃兄助我!」說著與黃藥師一擊右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