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公子敗給了「劍魔」獨孤求敗,心頭鬱鬱寡歡,接連數日在臨安城「君子」酒樓把酒銷愁。
這一日,四人又是熏熏然有了醉意,病公子郭旌陽一臉疲塌,歎道:「三位仁兄尚且和那廝鬥了幾個回合,哈哈,我連劍都沒敢出就自認敗了,哈哈……」笑到最後,無限苦澀。
蕭洞玄、杜夢乾在天下英雄面前折了威風,二人最是不服氣,頓足捶胸,噓聲不已。又有幾人想到本該是一場精彩劇鬥就這樣草草的離奇收場呢?
林慕寒長歎一聲,忽道:「皇帝由孝宗到光宗,又到現在的慶元皇帝趙擴,沒有一個思念收復故土。陸教主仙逝六年,咱們鐵衣教尚無人出來把持大局,長此以往,我教必衰敗無疑,大業何日能成!」說著嗟吁不已。
另外三人聽了,俱是憂心忡忡,都齊齊轉過頭去,向酒樓一個牆角處望去,盯看了一會牆壁,然後不住搖頭。
臨座卻有兩個書生,一個一身青布衣衫,看年紀二十歲上下,精神清矍,灑脫峻朗,另一個年長幾歲,一襲白衣,很是樸素,臉色黝黑,不似前一個那般儒雅文弱。這二人一直在看著四位公子,嘴角露著淺淺笑意,此時目光隨著四公子向牆角望去。
只見那雪白的牆壁上畫一隻怪鳥,巴掌大小,似振翅高飛的大鵬,奇怪的是那鳥居然沒有頭。
那兩個書生看得有趣,起身走近仔細再看,果真是一隻無頭大鵬。青衣書生道:「店家,這裡畫只無頭大鵬是何用意?」
那店主就在左近,聽有人問話,笑呵呵地走了過來,說道:「這個自有深意,卻是不便細說。」青衣書生仔細打量那店主,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材稍胖,慈眉善目,說話也是慢吞吞,極是和善。
這時,裡屋門簾一挑,走出一個青年女子,朝店掌櫃的一招手,說道:「當家的,你過來一下。」那君子樓胖掌櫃呵呵一笑,就往內屋走,不再說話。走過四公子桌前時,朝四人點頭示意,顯然熟稔。
「黃賢弟請看,這裡備有筆墨,卻又是何意?」白衣書生用嘴努了努旁邊精緻的高腳書幾,說道。
那黃姓書生也不答話,提起筆來,蘸滿墨汁,刷刷點點,不假思索地補畫了鳥頭,那大鵬有了眼睛,若活了一般,恰似在九霄盤桓,直欲破牆飛出。黃姓書生一時興起,又提筆在旁寫了幾個大字——「鵬飛萬里,其志豈凡鳥能識哉!」
興由所至,幾個字寫得神采飛揚。
青衣書生提畢,將筆置回原處,撫掌而笑,道:「戴兄,黃某這字如何?」
「愚兄不及,愚兄不及呀,哈哈哈……」二人同時一陣歡笑,待轉身正要重新落座時,臉上笑容不由僵住了。
那江南四公子竟齊齊跪在青衣書生跟前!黃、戴兩個書生登時呆住了。
林慕寒一把抓住黃姓書生的褲管,臉上露出興奮親暱之色,大叫道:「教主!」
那青衣書生用力往後一拽,卻哪裡掙得脫?四公子攔在當路,走又走不脫,便喚道:「店家,這四位公子乘著酒興在這裡鬧事了!」
胖店主和他年輕夫人一起走了出來,去攙扶林慕寒起來,嘴裡咕嚕道:「四位堂主不要在這裡胡鬧了。」
林慕寒哪裡肯起,聽他大聲叫道:「老馬!你還不快跪下,向教主謝罪!」說著,用手使力一指牆上那隻大鵬,「你看!」由於他心中激動,那手指微微顫抖。
馬店主一看,臉色立時變了,身邊的貌美婦人也是張大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稍傾,這一對男女也跪倒在那書生面前,興奮地連叫「教主」。
青衣書生眼見這六人喜不自勝,心花怒放的樣子,心裡更加困惑,怒道:「你們這是做什麼?」馬店主慌忙道:「我們盼了你很久了,快扶教主上座,其中因由這就講與教主聽明。」說著,六人擁黃姓書生進了內堂。書生無奈,回頭叫道:「戴兄在此稍等。」
書生進了內堂,只見牆壁上掛著一幅人像,身批戰甲,手持雙槍,儼然便是岳飛元帥手下大將——雙槍將陸文龍。林慕寒在畫像前畢恭畢敬點了一柱香,遞給書生示意給那畫上之人進香。
書生依言進了香,剛轉過頭來,那幾個人又是跪了一地,齊刷刷地喊道:「恭迎鐵衣教新教主升座」,直似事先就已商量好了一般。書生被擁到正中雕龍木椅上坐下,這六人才在兩旁恭謹落座。
林慕寒道:「區區在下是鐵衣教青龍堂主林慕寒,這幾位是白虎堂主郭旌陽、玄武堂主蕭洞玄、朱雀堂主杜夢乾、乾坤左使馬鈺、乾坤右使孫不二。敢問教主名諱。」
「在下認得幾位,孤山一戰,驚動江南,我曾前去觀戰。這君子樓我也不是第一次來,與馬掌櫃和孫氏有過一面之緣。只是堂主什麼的卻是不大明白。」書生道,「在下姓黃,名藥師。外面的是我同窗,姓戴名復古。」
孤山一戰,四公子顯然不願再提,林慕寒打個哈哈道:「黃教主,我鐵衣教創教始祖便是岳王帳下大將陸文龍。」
黃藥師聽到這裡,不禁「哦」了一聲,自己果然沒有猜錯,那牆上畫的正是雙槍將陸文龍,回頭仔細看了看,那畫上之人只有四五十年紀,英姿逼人。畫像正上方正是岳元帥手書的「還我河山」四個大字,筆力虯勁,力透紙背,令觀者肅然起敬。不需多問,這鐵衣教派的宗旨便是驅逐蠻夷、還我河山。
林慕寒淒然道:「岳元帥被害死後,陸將軍退隱江湖,聯絡岳元帥舊部張寶、王橫和民間抗金義士手創鐵衣教,意在直搗黃龍,我還大宋江山。可如今,事未成,教主已然撒手人寰!」
黃藥師聽著,不由悲從中來,大宋自立國以來,戰爭不斷,先是北拒大遼,而今遼滅金至,每位皇帝都在是戰是和之間搖擺不定,每每失去抗敵先機,至今北面稱侄,苟且偷生,害得無數子民哭干了眼淚!
「教主仙逝以後,我等推舉不出有德有才的新教主,便想了個畫鳥的法子,等待有機緣之人。今日,天賜教主到此,實乃我教萬世之福!適才教主畫鳥題字,胸懷遠大,我等實是不及。從今往後,我等願由教主驅策,共建大業!」
黃藥師還要推脫,眾人不住地倒地亂拜起來。
林慕寒又向黃藥師詳盡講述了鐵衣教人員裝備活動情況,原來如今鐵衣幫有十多萬幫眾,以江浙沿海一帶漁丐為主要力量。
林慕寒末了又說:「幾年前,朝廷派出靈石回風這個組織顛覆了紫芝塢和聖劍門,朝廷爪牙也混入了我教搗亂,聖劍門一役,對鐵衣教的破壞極大。為了防止小人再次混進鐵衣教,後來教中弟子便立下了個規矩:但凡入教之人,必須犯下一個案子,以示跟趙宋王朝徹底決裂,日後才不致輕易叛教。」
黃藥師聽了,叫道:「你們讓我做賊麼?」心中不免有一些惶恐,暗自叫起苦來,這群人哪裡是抗金?分明是造反嘛!正要分辯,六人吵嚷著詢問新教主何時納這投名狀。
黃藥師怎麼肯依,正要拒絕入教,卻聽外面亂了起來,嘈雜聲一片。聽聲音是戴復古跟人吵了起來。
七人急出內堂,卻見戴復古跟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乞丐互相戟指亂罵。戴復古見黃藥師出來,伸手把他拉住,道:「黃兄你來評評理,我見這鄰桌乞丐可憐,便賞他一隻雞腿吃,可誰知這廝不識好歹,竟然將我整隻雞搶了過去!」
那叫化一扶身後的大酒葫蘆,咧嘴一笑,道:「兀那書生,好生狡辯。你是不是好意,叫化自然明白,你嫌叫化髒,想扔個雞腿打發俺走麼?哈哈,俺可不稀罕。再說也沒搶你整隻雞,我只不過掰下雞屁股吃了,又把雞還給你啦,哈哈。」
戴復古氣得叫道:「好個油嘴滑舌的叫花子!你那髒兮兮的手爪抓過的東西哪個還敢吃!」
「油嘴拜先生所賜,」叫化也不著惱,笑容不收,摸摸油嘴說,「滑舌麼,卻在這裡!」言未必,手中打狗棒向前一送,已經插在戴復古的口裡,動作飛快,在場沒一個人看清楚那丐什麼時候出手的。戴復古嘴被竹杖插得生痛,叫又叫不出來,嗚嗚亂哼。
叫化又道:「連竹杖都吃,還怕叫化髒手摸過的雞!」聲音凜然,顯然動了怒氣。
黃藥師正待賠禮,一邊的病公子郭旌陽已經按奈不住,叫道:「哪裡來的雜種,在這裡撒野!」亮出寶劍,要削那丐的腦門。
那叫化也不驚慌,依舊笑口常開,收回手中竹杖,向後一掠道:「那就討教這位小哥幾招!打不過叫化可不許哭!」說著,將竹杖舞得車輪一般,卻凝立不發。
郭旌陽正待攻上,一眼瞥見青磚地上剛才那丐所掠之處,有兩道長愈一丈、深愈寸許的足痕,方知道今日遇了強手,一時不敢貿然出招。
戴復古在一旁看得驚驚駭駭,捂著傷嘴,不敢出聲。
二人對峙良久,郭旌陽終於開口道:「兀那乞丐,報上名來,郭某不殺無名小卒!」那丐嘿嘿一樂,道:「叫化姓洪行七,丐幫八袋弟子,平生只愛兩樣,一個是吃叫化雞,一個是和人打架,哈哈……」
郭旌陽一聽,這丐幫乃江湖第一大幫,是一支活躍在淮河以北的重要抗金力量,要是能納到我鐵衣教來,何愁大事不成!想到此節,不由心潮澎湃起來。
郭旌陽正按耐不住激動,聽洪七道:「叫化有命在身,無心在此結仇,我們點到為止,不如比賽刺鳥如何?」
馬鈺生怕自己兄弟吃虧,搶前幾步,喝問道:「請問你要如何比法?」
乞丐不卑不亢,心中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哈哈,簡單得很,到外面寬闊之地,使盡生平本事,刺天上之飛鳥,時限以這位滑舌兄台吃完一隻雞為準。」說著,用竹杖去挑桌上那大半隻雞,那雞彷彿生了翅膀,飛向戴復古,戴復古不敢不接,抱著燒雞不知如何是好,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病公子郭旌陽看看馬鈺,馬鈺看看孫不二,三人俱是木然搖頭。
郭旌陽又看林慕寒三人,似在讓他拿個主意。四公子面面相覷,都不再說話,那飛鳥如何刺得下來?
四人敗給無知漢子劉大以後,個個心灰意懶,氣隨之洩,剛剛從書生身上找回浪莽豪情,此時早已灰飛煙滅。
黃藥師也只是唐代傳奇文中看過有劍客可以刺下高空飛鳥,親見卻是沒有,正自好奇,卻見四公子個個表情沮喪,顯然又要丟人,忙幫著解圍,學著江湖中人的口吻道:「刺鳥算不得好漢,鳥兒又不曾惹著誰了,我們還是以武功論英雄,點到為止。」他料想這四人都有名師指點,劍術高超,前幾日敗在「劍魔」獨孤求敗劍下,實有難言之隱,今日當不至於輸給這個叫化。
「好好!」洪七伸手拉了郭旌陽的手腕,二人大步走到樓外。
黃藥師拉過戴復古,與眾人緊跟著叫化出了君子樓。
洪七環顧四周,叫道:「這裡沒有空地,我們到樓頂比賽!」不由郭旌陽分說,攜了他的手腕,一提氣,將郭旌陽提到君子樓樓頂。這君子樓有三層,一、二層酒樓,三層客房,乃臨安最有名氣的酒樓之一,馬鈺夫婦典當所有家資開了這間酒樓,剛剛經營數月。馬鈺最清楚,這樓整整四丈高。
眼見洪七輕輕一縱,拉著郭旌陽到了房頂,樓下眾人難免一陣躁動。黃藥師、戴復古二人自小與書為伴,這等奇事更是生平未遇,半晌回不過神來,適才對乞丐頗為惱憎,時下又敬又佩。
黃藥師等眾人後退十幾步,向樓上觀瞧,只見叫化洪七把郭旌陽往屋脊上一放,自己飛身向後躍開。
郭旌陽劍術堪稱江南一流,輕身功夫實是一般,樓頂瓦片潮濕光滑,腳下實是站立不穩。病公子郭旌陽站在屋宇一端,情不自禁向樓下看去,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更是目眩,眼前一黑,身子竟自向前跌倒。
樓下黃藥師等人一陣驚呼,幸好那郭少俠沒有從樓上墮下來,恰好騎在屋宇之上,大汗淋漓,臉色蠟黃,病懨懨的一副苦態。那是林慕寒等人見到的最糟糕的臉。
洪七舞了幾下打狗棒,屋瓦之上勝似閒庭信步,眼見郭旌陽雙目緊閉,腿腳顫慄,看他被自己捉弄得夠受,哈哈笑道:「既然小哥身體不適,咱們改日再會,洪某確實有事,咱們就此別過。」說畢飛身向樓後一跳,人影不見。
林慕寒等人還在怔怔發呆,孫不二突然叫道:「當家的,去拿梯子啊!」
馬鈺等人忙了半天,才將郭旌陽放下,扶到內堂休息,那一張病臉,已無血色。
不等郭旌陽緩過神來,黃藥師向戴復古一使眼色,朗聲道:「各位留步,我們二位告辭了,入教之事實不是一介書生所能為……」
話沒說完,郭旌陽「霍」地站了起來,搶上前拉住黃藥師,惡狠狠道:「他可以走,你卻不行!哼哼,想走,已經遲了,你已知道我教秘密,我們也拜了教主,豈能兒戲?」
戴復古看了看黃藥師,慘然一笑道:「黃賢弟真不該多事畫那鳥頭。」說著搖了搖頭,歎了歎氣,走開了。
黃藥師想要掙脫,卻不知這病公子哪裡來的大力,手腕被緊緊握住,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無奈道:「戴兄,日後見到我父母,說我尚好,切勿掛念!」
戴復古苦笑一聲:「好吧,賢弟保重。這真是秀才遇見兵了……」
病公子郭旌陽眼睛一橫,對黃藥師叫道:「教主還是先想想如何進獻這入教之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