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道長微微一笑道:「貧道受人之托,蒙天賜福,如今大功告成,何須與你這等渾人糾纏下去,咱們就此別過。」說著急風暴雨般連攻數劍。
林慕寒心下明白,有天道長這般強攻之後,便是全身而退,攻得越急,退得越快。
眼前紅光一跳,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在林岫間射出耀眼的金輝。林慕寒心道,待我使出「暘谷三劍」,看留得下留不下你!劍隨心到,第一式「紅日初暘」施展開來,長劍跳躍間,逼得有天不敢再急攻猛刺,第二式「天下鬧紅」緊跟著使出,萬條金光齊射向有天道長週身。
「暘谷三劍」乃紫芝塢女主摒思絕慮,創出的天下無雙劍法,世人未識,有天道長哪曾想到眼前這毛頭小子有此神技?眼看燦爛紅日之下,林慕寒娉婷舞劍,好不瀟灑,那劍式與紅日初升相和,真是天衣無縫,端的美妙絕倫。那劍招不僅好看,而且殺氣騰騰,有天道長四周全無退路,驚駭之中,已是週身中劍。
有天道長心知今日之事,已然無倖,不如破釜沉舟,險中求勝,橫劍當胸,正是天下第一守勢——海天一線,血蛇劍旋即閃過林慕寒正面,劇顫著襲向林慕寒後背脊椎一線的大椎、風門、心俞、命門等大穴。這道長出劍時那劍尖常使人有歪歪斜斜,似是而非的錯覺,但臨到近時又絲毫無訛,專刺人身要害大穴,最易令人上當。尤其極端的是「逸塵劍法」最後一式「濯冠滌纓」,竟然是與敵偕亡的狠招!有天道長被逼無奈使出這最後一擊,乃是畢其功於一役,性命相搏。
林慕寒見那血蛇劍狂舞著刺向後身,招數詭異,心知不妙,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哪裡容得細想?「暘谷三劍」第三式「無心三竅」已然使出,手中長劍先在後身一掃一卷,勢如風暴,攻守一氣哈成,無論身後多少勁敵也會被這奇特譎詭的劍法拒於千里了。那長劍飄搖著直如驚濤駭浪,一波波湧向身前,又綿長洶湧地向外推去。劍氣縱橫之間,有天道長的血蛇劍早扭曲成怪形,斜刺向一邊,有天正自駭然,突見林慕寒劍尖暴起,眼前一團赤芒快速流神,旋即化做一道金線,刺向青蒙長空……
有天道長當胸已被那團赤芒掃中,整個身子隨著長劍騰空而起,那金光一閃即逝,有天已被林慕寒一刺一挑,甩到空中。
林慕寒使完驚世駭俗的一劍,猶自劍指青天,鮮血順劍尖汩汩流下,那有天道長的屍首已被挑到十丈開外,跌落溪中。清清碧波,一片嫣紅……
林慕寒挑死有天道長,俯身察看楊鐵崖傷勢。楊鐵崖中了穿胸破肚的一劍,鮮血橫流,氣息奄奄,眼看活不成了,他心中悲痛,淚水直流,連連喚道:「大師兄!大師兄!」
楊鐵崖睜開雙眼,微微一笑,斷斷續續道:「林兄弟,你……不要怪我……」
林慕寒不由自主狠狠點了點頭,道:「我已把那個老道殺死了,他是鐵衣教的幫兇呢,還是靈石回風那個狗賊?」
楊鐵崖一臉苦笑,道:「殺得好,那老道只是朝廷買通的一個殺手,他到聖劍門是為了殺死我的。」勉強說完這幾句,又是一陣劇烈咳嗽,想是肺葉被穿透,命在俄頃。
林慕寒將他抱起,哭道:「那殺手為什麼要殺你?」
楊鐵崖苦笑道:「因為,我就是靈石回風組織的首領。」林慕寒一驚,險些把楊鐵崖身子拋在地上。
楊鐵崖強打精神,說道:「朝廷視民間抗金義軍為匪類,組建了靈石回風這個組織煽動破壞。我就在這個組織的第一首領,代號『靈石』,那燕馭軻是我的副手,代號『回風』。」
林慕寒心念一動,想起昨夜燕馭軻聽了塤聲,莫名慘死,死前大呼「靈石,你好狠毒」,難道是竟然被楊鐵崖害死的?
楊鐵崖見他滿臉疑雲,微微一笑道:「燕馭軻是我殺的。」
林慕寒見他笑得頗為自得,神色慘然,喝道:「靈石回風一起在江湖上做惡無數,你怎會無端殺死同黨?怕是二狗爭食,互相仇殺吧,真是大快人心!」
楊鐵崖神色轉而凝重,道:「林兄弟怎麼罵我,我都不怪你。從前靈石和回風兩個人是帶頭做了不少壞事。可我身為朝廷命官,所作所為實出於無奈,此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瓦解了紫芝塢、黃山派等幾個門派之後,我也厭倦了這樣的生活。當我和回風來到聖劍門,公孫劍聖待我很好,還把書寧許配給我,我和書寧又是真心相愛,所以我就想徹底遠離原來的生活。」
林慕寒心中感慨,喃喃道:「書寧妹妹確實是好姑娘。」扭頭望望不遠處躺著公孫書寧,幽幽歎了口氣,續道:「她還沒有醒轉來。」
楊鐵崖也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公孫書寧,傷處被牽動,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林慕寒見他呼吸急促,傷勢頗重,心下一軟,道:「大師兄,我去找醫生來吧!」
「不……不必了……我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下去了!」楊鐵崖斷斷續續道,「我背叛了靈石回風這個組織,燕馭軻卻沒有。在聖劍門裡,我們走向兩條不同的路了……我私裡金盆洗手,不再為朝廷賣命,只圖能和書寧過上安逸快活的日子……前幾日,朝廷密旨派我們去顛覆鄱陽幫楊遜之、郭元振我也是置之不理……可那燕馭軻卻是執迷不悟,還道我色迷心竅,頹廢淪落,不思為朝廷效力,我和他越來越僵。」
林慕寒長歎一聲,道:「原來後期靈石和回風明合暗不合,那你為什麼殺他?」
「嘿,我遲早要殺他。有他在,我怎能過安生日子?向鐵衣教下戰書,挑撥兩派決鬥,都是他一手幹的。」楊鐵崖恨恨道。
林慕寒插口道:「我與燕馭軻無冤無仇,我又沒做錯什麼,他為什麼拿我做棋子,為什麼害我?」
「嘿嘿」,楊鐵崖乾笑幾聲,道,「你心地雖善,卻最不安分,又好衝動,他用你做棋子,才能把這盤旗走活嘛!若把你換成別人,這事也許就鬧不起來了。他為了他自己的大事,只得不顧及你的死活了。」
林慕寒喃喃道:「燕馭軻如此瞭解一個人,真是陰險。」
楊鐵崖又道:「我屢次勸他住手,不要再害江湖義士,他卻不聽,我內心也很是為難。」
林慕寒咬牙切齒道:「今日聖劍門幾乎滅門,鐵衣教損失想來也不小,那敗類的陰謀再一次得逞了!」
楊鐵崖道:「他很有本事,心智極高,不然朝廷也不會讓他加入靈石回風這個組織。我不能看他繼續作惡,也不想被他一次次要挾,這才下決心除掉他……那日我在他酒裡下了奇異毒藥,使得他只要聽到我的塤聲,就會毒發身亡!」
林慕寒渾身大震,這種奇異毒藥當真聞所未聞,塤聲殺人,更是不留痕跡,想起昨夜燕馭軻痛苦萬狀,暴斃塤曲之下,心下又是駭然了一回。
楊鐵崖嘴角一歪,笑道:「林兄弟沒想到吧。」林慕寒默默點了點頭。楊鐵崖又道:「大路也是我殺的,他不是靈石回風的人,只是你和我在聖劍門的好朋友。既然被他窺得一些隱秘身世,我不得不飛錐殺他滅口。」
林慕寒慘然道:「你多殺了個大路,也是於事無補。」
楊鐵崖淡然道:「當初我還想殺你滅口,只要能安生呆在聖劍門,我什麼都不顧了,現在想想,頗覺後悔,實對不起大路和你。」林慕寒默默道:「你太執著了,心竅被迷。」
楊鐵崖不置可否,道:「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甩掉你和紫芝塢女主的追趕,返回聖劍門,不料這時候鐵衣教的好手已經大舉圍剿了!鐵衣教遣來的這批人都是好手,要一雪上次病公子所受的恥辱。他們一邊放火一邊暗箭傷人,很多聖劍門的兄弟慘遭屠戮。聖劍門裡好多兄弟其實都是靈石回風的屬下,足有一百六十多人,在這次戰火中,死的死,逃的逃。」
林慕寒心中又是一驚,沒想到八百聖劍門弟子裡,五分之一竟然都是靈石回風安插的奸細,只是靈石背叛,回風橫死,這些舊時部屬都成了無頭之鳥,難以全身退卻,想來大多死於戰火之中。抬眼遙望聖劍門,此時火光已經很小,還不知師父公孫歎、紫芝塢女主還有小路路難行有沒有躲過這場劫難。
楊鐵崖猜中他的心事,道:「師父和那婆婆武功蓋世,不會有事,這二人為人處事,卻大大的不敢恭維了。尤其是師父,徒有劍聖虛名,全無半分察人之能,更聽不進一句逆耳之言,致有今日之禍!」
林慕寒知他所言不錯,公孫歎雖然劍法無雙,胸中哪有半點韜略?若不是他一昏再昏,聖劍門怎會落到如此田地?
卻聽楊鐵崖冷笑幾聲,繼續道:「我殺進聖劍門,只為救出書寧,其時她一人苦戰鐵衣教病公子郭旌陽,身受重創,我仗劍急攻,退下強敵,把書寧救出來,背負到這裡。」
林慕寒「嗯」了一聲,道:「你把書寧妹子托付給我,轉身而去,怎的和那有天道長廝殺在一處?」
楊鐵崖接道:「我還未返回聖劍門,半路被這老道截殺。原來朝廷探知我想脫離靈石回風組織,雇了殺手來取我性命。想不到堂堂澄虛山劍池派有天道長也做朝廷爪牙,想不到,當真想不到。」
林慕寒自言自語道:「原來這老道是混入聖劍門的殺手,尋大師兄晦氣的,不怪大師兄大意,此等事情,萬難防範。」楊鐵崖面朝青天,長歎一聲,道:「那老道武功果然了得,我不是他對手,多虧林師弟為我報仇雪恨,愚兄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林慕寒叫道:「莫要胡說,你和書寧妹妹,都要好好活下去的。」楊鐵崖捉了他的手腕,笑道:「你不怪我了麼?很好,多謝你!」說完身子一動,手撐地似乎要站起來。
林慕寒會意,扶他起來,攙著他踱到公孫書寧跟前。楊鐵崖這一走動,胸腔起伏劇烈,胸口透出的氣裡,夾著血星,每呼吸一下,便似在噴血。林慕寒心被揪痛,不忍細看。
傷口雖重,楊鐵崖依然咬牙挺著,慢慢踱向公孫姑娘。草地上的公孫書寧靜靜躺著,熟睡一般,全不知適才發生的一切變故。
楊鐵崖吃力地弓下身子,終於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公孫書寧跟前。楊鐵崖一陣急喘,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低頭在自己心愛的人耳邊輕輕呼喚著「書寧……書寧……」
他連喚了幾聲,公孫書寧竟然奇跡般得悠悠醒轉,慢慢睜開眼睛,看到楊鐵崖那熟悉的臉龐,驚喜交加,脫口道:「鐵崖-……」
「書寧,是我。」楊鐵崖見愛人醒來,陡然間精神百倍,喜道,「你終於沒事了,好得很。」
林慕寒見楊鐵崖突然面露紅光,心中一凜,暗道,難道這便是世人說的迴光返照麼?斜乜了他一眼,不禁悚然驚懼,眼前大師兄的容貌,不知什麼時候變了模樣。
公孫書寧一把將楊鐵崖摟在懷裡,說道:「剛才是你把我從劍林火海裡救出來的?」
楊鐵崖再也打不起精神,大咳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公孫書寧衣衫上……
公孫書寧大驚,叫道:「鐵崖,你傷得重麼?鐵崖……」無論她如何招喚,楊鐵崖沒有再應一聲,頭往旁邊一垂,重重地倒在愛人懷裡……
一顆雞蛋般大小的吹塤從楊鐵崖懷中滾出來出來,在草地上不住打轉,紅艷艷的塤上,似乎盤著幾條金龍……
林慕寒淚流滿面,良久才低聲道:「妹妹,鐵崖就是靈石回風組織的首領,從前的江湖懸案多是他一手而為。但他認識了妹子你,就棄惡從善了……」
公孫書寧大聲喝斥道:「我不管什麼靈石回風!他是我的鐵崖!」
林慕寒擦乾眼淚,又絮絮叨叨跟她講事情的來龍去脈,公孫書寧毫不理睬,抱緊楊鐵崖,柔聲道:「你認得我嗎?」楊鐵崖哪裡能答?
公孫書寧道:「啊,你看不見我。」轉過身子,讓艷陽照在自己臉上,瞇著眼睛又問:「鐵崖,這下你看得清了麼?」
林慕寒呆呆地瞪眼看著,心道義妹神智不清,心下一酸,低聲勸道:「他已經死了……」
「鐵崖,那邊就是鼎湖峰,你還抱我凌空飛渡吧……」公孫書寧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林慕寒聽她自語,想起當日間這對玉人繩索飛渡之景,轉眼物是人非,恍若隔世,不禁又灑下淚來。
公孫書寧坐在地下,將楊鐵崖身子緊緊抱在懷裡,把臉貼在他的臉上,神情很是歡喜,低聲道:「活在這世界上苦得很,你受夠了苦,我也受夠啦。咱們走啦,好不好?」
林慕寒見了這般情景,不禁暗暗歎息,只見公孫書寧的頭漸漸垂下,擱在楊鐵崖肩上,兩人都不動了。林慕寒一驚,叫道:「妹妹,妹妹!」
公孫書寧恍若不聞。林慕寒俯身輕輕扳她肩頭,公孫書寧隨勢後仰,跌在地下。
林慕寒失聲驚呼,她胸口插了一柄小劍,早已氣絕。原來公孫書寧情根深種,一意徇情,短劍透骨抵心,一痛而逝!
林慕寒伏在她的身上,放聲慟哭。許久,一聲長嘯激越響起,聲震九宵,四山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