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你可還記得,咱們於白頭山初次相遇的情形麼?」常釋天將頭枕在沈惜玉的腿上,閉著眼道。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沈惜玉愛憐地輕撫著他散亂的頭髮,溫柔地笑道,「當時,韋伯昭與我奉命要殺你除根。可……可我……一見你便就,就……」她說到這裡,臉上騰地一紅,竟爾再講不下去了。
「就如何?」常釋天張開眼,涎臉嘻笑道,「一見我便怎樣?」
「你……」沈惜玉臉上更燙,一戳常釋天的額頭,罵道,「你這個三世冤家……咳,本以為是個好好的老實人,卻不知竟這般厚顏無賴……唉,當時的你,一心只得『仇恨』二字,甚麼話兒也不聽耳。要不是我放煙迷住那韋伯昭,你如今哪裡還有命在?」
「我那時只是個愣頭小子,焉能體會得來你的好處……」常釋天別過頭去,謂然歎道,「若不是你在少林大會上放的那一陣煙,我別認不出……」他話到此處,忽鉗了口。沉默良久,突然鼓起勇氣,試探地小聲問道,「惜玉……我……你,你願不願意……
這個……」
「甚麼願不願意?」沈惜玉隱約覺察出他話中有所預兆,低頭搓揉著裙角,蚊聲而道。
常釋天伸掌將她的小手拉近,猛然間,一股沁人的芬芳香氣撲鼻而來,不覺上去親了一親。沈惜玉大驚,心中想著需得要手抽回。然其心中雖那般想,手下卻實未作出任何動作,任由對方捏著。常釋天面帶微笑,訕訕道:「你願不願……和我……和我處在一起,永不分離?」他話一出口,臉上不覺又是一燙。
沈惜玉聽聞,掩口笑道:「你以為,現下咱們還分得開麼?」她雖然平素為人放浪,非尋常深閨大家嬌滴滴的女子,然言及婚姻大事時,終究少不了那份羞怯。旋而放地音調,也將手印在常釋天掌背,幽幽說道,「我……我的心,又何嘗曾與你分開過……」
常釋天聽她如此一說,知其終是答應了。心頭煩惱煙消雲散,開心地高叫一聲,猛地將沈惜玉拉倒在懷中。兩人嘻笑打鬧,鶯聲細語,早忘了此刻所處險地,直將陰森可怖的牢房,變作歡天喜地的洞房。摟作一團,抱作一團……
過了許久,沈惜玉全身心地依靠在常釋天溫暖而堅實的胸膛,散發溫言道:「釋天,我終於是你的人啦……我等這天可有十年,沒想到,居然竟會成真……我,我此刻好歡喜啊!比甚麼時候都要歡喜……」倏爾,她卻突然掙開常釋天的擁抱,背過身去,幽幽地歎了口氣。
「惜玉,你怎麼啦?為什麼要哀聲歎氣?」
沈惜玉仰面舉手輕輕撫摸著冰冷堅硬的石壁,將首枕之,歎道:「只可惜,咱們片刻鴛侶,溫存數日,不久便要餓死此地!」
常釋天心中的滿腔歡喜,剎時為之澆滅。他咬唇沉默良久,忽爾嘻嘻笑道:「若你當真餓得不行,可以飲為夫的血,食為夫的肉麼……」
沈惜玉聞言,忽破口罵道:「難道我像那種貪生怕死之徒麼?要是我畏死貪生,哪裡會冒險同你來此討藥?常釋天!我真心待你,你可太小看了我沈惜玉啦!」她脾氣潑辣,又加關心對方,不覺使了使小性。隨後,語氣一轉,極溫柔地說道,「你若死了,我一人活在世上,還有甚麼意義?以後可莫說如此傻話!!」
常釋天知她是會錯了意,忙辯解道:「惜玉,看你!為夫不過打個比方麼,怎麼便即當了真……我也不捨與你陰陽相隔,天涯參商啊!」
「是嘛!嗯,再說,要吃你的話……」對方突然狡猾地笑道,「哼,你那一身爛肉臭肉,又酸又臊,很好吃麼?」
「對哦,賢妻的肉香,不如先拿你填饑吧!」說著,常釋天竄起伸手去撓她的胳肢窩。沈惜玉忍不住癢,笑罵道:「要死,你這短命的狠心鬼!——噯喲,別,別!我…
…哈哈,我癢得受不了啦……還……還不放手……」她笑著亂踢亂叫,猛然一腳踹在一件軟綿綿的物事之上,歎道:「可惜這蛇王血肉有毒,吃它不得。」
常釋天停下了手,把頭靠在石壁上。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咱倆也只好困死在這裡了……」
沈惜玉默默地眼望著他,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如果要想逃脫出去,說來只有兩條道路。其一,是咱們由蛇道鑽入蛇穴,可是那萬蛇噬體之苦……再則,除非是能爬將上去,用什麼東西切開天窗上的鐵柵。」說著,不禁向上邊瞅了瞅。
「天窗?!」
常釋天渾身一震。
他的大腦完全清醒了過來:「天窗……不錯!這上面的確是有一扇天窗的,光可從窗口射進。然為何我眼前還是……」
他揉揉兩眼,用力大睜,苦於仍然不視一物:「莫……莫非我的眼睛已然……」他極力地搖頭,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惜玉!」常釋天張臂亂摸,「你……你在哪裡?」
「我在這兒,釋天!」沈惜玉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他亂舞的右手,「你怎麼啦,釋天?」
常釋天清楚地聽到她的聲音,旋爾又為其將手拉住。整個人登時都呆住了:「她…
…他能看見我的手,我胡亂舞動的手!!」剎時間,他明白了。他明白其實自己的眼睛已經瞎了。這件事是多麼的殘酷?那是他在失去了一條胳臂後,又一次沉重的打擊。在先前狂喜之後,陡逢狂悲,便是石人木人,也當生受不住。常釋天心裡又亂又痛,不覺啞聲吼道:「為什麼?為什麼?惜玉,為什麼你能看得見我,我卻看不見你?這……這裡不該是一片黑暗的呀!是不是我的眼睛?是不是我的眼睛?」
沈惜玉聞言初時一呆,後來立即明白,對方終於還是發現了這個自己隱瞞良久的事實。
「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常釋天緊抓著自己的頭髮,近乎瘋狂地亂吼亂叫,在地上不住翻滾。倏而跳起一掌削向巖壁,任由指尖鮮血淌下,痛如骨髓。卻是猛地撲倒於地,蜷成一團,低低哭泣。看到他這副歇斯底里的樣子,沈惜玉整個兒心都碎了。
她深深明白,一個本來武功高強、英姿颯爽的人,突然間先後失去兩樣最為珍貴的東西,該會有多麼的絕望無助!沈惜玉衝將上去,一把摟住常釋天,將臉與之緊貼,哭道:
「別這樣!釋天,別這樣!你這樣折磨自己,為妻會難過死的!」
「為什麼!為什麼上蒼如此不公?」常釋天伸掌向天,抽吸著鼻涕道,「我從小沒了爹娘,養父又為我而死。好容易練成武功,滿以為找到仇家,可報父仇。偏偏連他也死了!如今,如今我成了個廢人,以後還有什麼用?什麼用?」
「不!不!你不是廢人!你沒了左手,還有右手。你沒了眼睛,還有為妻!我要作你的眼睛,一輩子作你的眼睛!咱們現在性命尚且朝夕不保,還……還在乎這些幹嘛…
…」
常釋天如受盡委屈的孩子,任由對方抱著,盡情痛苦。彷彿欲將一生悲苦,都隨著眼淚拋去。過了好一會兒,兩人方才稍稍平靜下來。常釋天倚壁而坐,沈惜玉若小鳥依人般靠在他的肩頭。他們就這樣靜靜坐著,坐著。沈惜玉幾次想要發話,卻都因常釋天呆滯的眼神而作罷。
「天窗這樣的高,又為鐵柵所封,是無論如何都出不去的!」常釋天忽發語道。
沈惜玉見他突然說話,且語調平和至極,知道他已然全部想通,不由欣喜地笑道:
「釋天,咱們是別想出去啦,你又何必枉費心思呢?」
常釋天似乎全沒聽到她的話語,仍是自顧自道:「倘若困死在這裡,實在太冤枉了!何況那蛇穴與此相連,你不去找它,它自會尋上門來。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
「不不不!」沈惜玉嚇得渾身發抖,顫著聲道,「那……那太可怕了!」她一想到以往教徒身承萬蛇噬體的恐怖景象,登覺毛骨悚然,寒意直湧。
常釋天暗暗運氣,一股熱流立時由丹田上升,一瞬間已轉了個周天。他手扶牆壁,將牙一咬,豁地站起,朗聲說道:「惜玉,我的武功尚未失去。這便前去闖它一闖。如果闖得過,自會回來救你;若闖不過……」
「釋天!」沈惜玉不等他說完,縱身將其緊摟,「我,我絕不讓你一個人去送死!
要去……要去咱們一起去!」
常釋天靜默良久,忽爾一笑,堅定地點了點頭。沈惜玉亦是破涕為笑,攥緊著夫君的手,道:「釋天,咱們走吧。」
「嗯。」
兩人說幹就幹,分別在洞中尋找起那條蛇道來。工夫不負有心人,常釋天在角落一處將之摸到。那洞口很小,只可容得一人出入。
「惜玉,讓我先走吧……」
「可……」
「蛇道裡沒有光線吧?你明眼人反不如我瞎眼人。再者,一但遇上毒蛇,我還能用身子堵住通道,你可立即逃脫……」
「不!」沈惜玉尖聲叫道,「我……我要與你死在一起!」
「惜玉,聽話。莫再孩子氣了!」常釋天淡淡笑道,「我是你的丈夫,理該如此。」
「釋天……」沈惜玉一時哽咽,不知該要說些什麼。她轉過臉去,心裡卻是暗暗忖道,「如果釋天身死,我也立即自盡!」
主意打定,常釋天深深吸了口氣,隨即埋身鑽入蛇道。沈惜玉強忍住淚,尾隨而入。兩人一前一後,在窄長的蛇道中一點一點地爬行。沈惜玉口中念著佛陀,跟常釋天於其中行行停停,不時問他是否安好。每次聽到丈夫的回答,都會讓她虔誠地謝一遍天地。在慢慢的行進過程中,焦慮、恐懼、欣喜、慶幸如海潮拍岸,一撥一撥地將沈惜玉淹沒。便在此複雜無比的感情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忽而眼前一亮。
「出來啦?!」沈惜玉聽到常釋天的呼喚,一顆心幾乎就要爆炸。「難道我們真的能得逃出來?」見常釋天完全爬出,她也鑽了出去。方立定四望,不禁頭皮發麻,手腳發軟,嚇得渾身動彈不得。
「怎樣?」常釋天眼盲不可視物,立在當間兒,不敢亂走,「惜玉!你怎麼都不說話?」見對方仍是一言不發,常釋天不由害怕起來。他手向旁一摸,觸到一條柔軟之物。其表面粗糙,不似人皮,倒像是……
「蛇!!」常釋天一手抄起那條毒蛇,自然而然地勁力一吐,但聞頃刻腥氣四溢。
其右掌紫光閃處,一條蛇已齊嶄嶄地被切成了六段!
「哇!」
沈惜玉如今方如夢初醒一般,大聲尖叫起來。一個箭步,撲進兀自冷汗直冒的常釋天懷中。見妻子沒事,常釋天這才放下心來。猛地,心中又是一抽,問道:「惜玉,這到底……」
「太,太可怕了……」沈惜玉聲音抖得厲害,在常釋天懷中的身子抖得更是厲害,「蛇!全是蛇!一洞的……蛇!鋪天蓋地的蛇……」她感到常釋天的手心,此時也在發汗。
沉默了片刻,沈惜玉又是一聲驚呼。
「又……又怎麼了?」常釋天縱然膽大,可眼前一片漆黑,一切聽了沈惜玉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的想像,實比親見還要可怖幾分!
「是……是是,是骷髏!好多骷髏!」沈惜玉雖為眼前重重疊疊、不住蠕動的群蛇嚇得手足無力、渾身冰涼,然其偎於夫君懷中,膽色居然大了幾分。戰戰兢兢地放眼四望,果然發現好幾個蛇道出口。洞口附近,滿是骸骨堆砌。想來自是那些絕望的囚徒不甘困死牢獄,而冒險爬到蛇窟,終為群蛇所殺。見大小毒蛇在那些屍骨上蜿蜒游動,想到自己馬上要被群蛇分食,不由一陣暈眩,肚裡翻江倒海,幾欲嘔吐出來。
常釋天覺她的玉手越來越冷,知道對方實是怕得厲害。心中那最後的一絲僥倖,也已蕩然無存。反而抱緊妻子,強打精神笑道:「惜玉,咱們就死在此地罷!」他想,與其受些零零碎碎的苦,倒不如自盡痛快。運起「紫竹拂雲手」,便要向自己頂門插下。
手到半空,忽為他人所阻。
「常大哥,且慢動手……這可有些古怪……」
常釋天覺得依偎在懷中的沈惜玉突然不再發抖,也自詫異,不禁問道:「怎麼?」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悔教夫婿覓封侯」,摘自王昌齡《閨怨》詩。原有上句「忽見陌頭楊柳色」,意指「忽然看到路邊的楊柳發青,才後悔不該讓丈夫前去求取功名,使其不能與己同度這可愛的春天」。這裡引申為沈惜玉後悔帶常釋天來毒桑聖宮,弄得二人要命喪此地。然或者,在她內心深處,並不曾後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