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密道之中,上人挾著家洛、水衣飛馳疾奔。九曲迴腸後,來至一間小密室內。
觀其情狀,倒與先前有石床的那間相類;只不過這裡什麼也沒有。
「陳公子,你的傷不要緊吧?」石泉上人點上壁燈道。
陳家洛如何有他百年的功力,吃了一記「天罡乾元剎」,也似沒事一般,只得慚愧地搖了搖頭。上人與水衣扶他坐下,又運功為其打通脈絡。良久,陳家洛的一口真氣方才提起,吐了幾口血後,臉色略為霽合。
「老前輩,他們幾個想殺我們麼?」
上人方運功完畢,甚是疲累,只微微頷首。
「那,」水衣又問道,「咱們還能逃脫出去嗎?」
石泉上人稍定了定神,咂咂嘴道:「這裡是關陵老夫早發現了的避難之所。」說著,緩步踱至一盞長明燈下,揮袖滅了火光,復又點上。驟聽一邊石壁上嘎嘎聲連響之際,一道石門開啟,裡邊現出一間貯滿了乾糧的密室。
「那裡頭是老夫事先安置好的食物,以應一時之需。」
「難道此地乃是死路?——啊,啊,老前輩說這兒……關……關陵?!」
「不錯。」胡銘官退到一旁,又照先前的樣子擺弄另一盞燈,登時於其右側打開一扇大石門,「跟我來……」上人向他倆招招了手,自己先鑽了進去。水衣走過,攙起尚未完全復原的家洛,慢慢跟入。
兩人才跨過門去,登時便呆住了。原來,出現在門後的,竟是比方才惡戰之場更為宏偉的大熔洞!千萬的石人石馬,組成了個巨大的石軍團。洞的中央,有層層石階通向高高兀起的低台,台頂穩穩地臥有一具古老的石棺。四周滿是塵土厚積,唯那石棺之上一塵不染,似曾有人打掃過。
石泉上人緩緩邁到石階前,跪倒在地,恭敬地叩了三個響頭,祝道:「關老爺,晚生這幾十年來,朝夕與您為伴,已然參透許多事。本來,晚生不該冒昧打擾,然此刻境況危急,權宜之計,不得不擅入此地,望老爺在天之靈,莫要見怪……」祝畢,又叩了個頭,才徐徐起身,拍了拍膝上塵土。
「胡老前輩,這……這便是三國蜀將關老帝君的陵墓?」
石泉默默點頭道:「我隱居於此,也正是關老爺的安排……」說著,朝石棺望了眼,道,「是他老人家的一個夢,把我引到了這裡……」家洛、水衣面面相覷,驚詫不已。「來,咱們回密室說……」三人弓身退出古墓,回到密室之中。水衣扶家洛依牆而坐,忽想起那顧孟秋尚留在了石廳,卻不知乾元教的人會對其如何處置。陳家洛聽她一說,長歎口聲:「姚姑娘,我真後悔,不該答應帶你到此。眼下危機重重,不知我們是否還能生還……」
「陳大哥怎還如此見外?就叫我水衣好了,」姚水衣微嗔道,「只要能與陳大哥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說著,竟如小鳥伊人,大膽地將頭輕枕在家洛堅實的肩膀之上。陳家洛不自覺地就要去撫她散發著馨香的秀髮,忽然察覺到石泉的存在,忙放下才舉起的手,低頭用手指在地上不知劃些什麼。
「唉,這裡確實沒有通路,都因為老夫才令二位……」
「胡老前輩您並不需介意……那乾元教狼子野心,虎視眈眈欲侵食我中原武林。每個武林中人,都不能袖手旁觀。」水衣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非常同意。
石泉見二人的濃情蜜意,登時有一種別樣的滋味湧上心頭。不由也點了點頭,歎口氣道:「既如此,就讓咱們同生共死……我考慮再三,若欲衝出,除非咱們三人聯手…
…」
「三人聯手?」
「不錯,」胡銘官踱了兩步,「那乾元教教主的『天罡乾元剎』,集陰陽二氣,能在週身形成一道無形的罡氣護體。所以,我的劍傷不了他。但說來慚愧,老夫我幾十年來,一直都沒參透玄女劍法的最高境界。然如果加上你們兩個,那能悟出的機會就要大得多。哪怕天不酬正,待你們達到較高的境界後,由我纏住那位教主,你們就有希望逃出。」
「可前輩你……」
「唉,我老啦……渾渾噩噩地活了一百餘歲,也夠了。就算是死,還可與她相見,有什麼不好?」說著,他的眼中忽地閃過一絲憂怨的神氣,「你們尚且年輕,決不能死在這裡。何況兩位如今身陷於此,全系老夫而起……答應我,一定要衝出去!答應我!」家洛與水衣對望一眼,無奈點了點頭。
「好,好,那就好!」胡銘官搓搓手掌,道,「來,事不宜遲,讓我這就將玄女劍法的真正心法教與你們。」先前在劍譜中所載的心法,其實是胡銘官自行加上的《明心訣》,旨在讓長劍失手,找到其之所在。此刻,他方始將真正的心法傳於二人。「玄女劍法的心旨,共有三道。第一道,叫『亦真亦假』:靜時有存,動則有察;靜時有主,動則可斷;靜時有定,動罔不吉……它能同時攻出四手劍招,虛虛實實,亦真亦假,教人防不勝防。這第二道,叫做『若還若往』:劍若還,心已收。不退後,卻回頭……夢又往,神常住。彼在前,我無蹤。講究的是劍隨心發,神氣合一的道理。至於第三道『無起無極』,口訣只有『始於此而終於此,不如捨之,無起無極』一句。老夫愚鈍,百思不得其解。」家洛、水衣想來,也覺其機鋒玄妙,教人摸不著頭腦。
「這幾道心旨,重在參悟,你們兩個細細體會吧。」
陳家洛點了點頭,旋又合上雙眼,靜靜入定。三人便這般緘口不言,默默參悟。大約兩個多時辰後,水衣實在忍不住想要說話。她本就是個耐不住性子的大孩子,這般枯燥無味的靜坐,教她如何受得住?張開雙眼,突然問道:「胡老前輩!你說你是被關帝爺帶到這兒來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她話方出口,便覺後悔,心想這下可要惹他們生氣啦。
誰知上人並未動氣,聽水衣這一問,反覺得心中激潮澎湃,難以自已。不禁緩緩睜開眼,低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唔,我先講個故事你聽。」
「好!」姚水衣悶了這許久,突然聽說對方要講故事,不由拍手叫好。
胡銘官苦澀一笑,清了清嗓子道:「唉,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京城,有一戶人家。他們家族興旺,產業無數,那份風光,鮮有可及。其一家之主死得早,只遺下一不足總角的孩子。諸般事務,均由其母親叔父操持。
「這孩子長到束髮之年,已成為一翩翩公子。他母親叔叔為他訪得一端淑的女子為妻,可他偏偏對這包辦婚姻很不滿意。歷來,其母對他管教極嚴,為了符合一個大家之主的身份,就連走路說話,都有規矩。所以,表面上,那公子過著人人艷羨的浮華生活,事實上卻與囚徒無異。」
陳家洛少居回疆,生活一直無憂無慮;而水衣雖常受大哥嘮叨,但畢竟其在家時日不多,因此,如今姚府,仍然她是老大。二人一想到這位公子的境遇,不禁各各為之歎息。
「那公子真心喜歡的,是一個姓董的歌女。那董姑娘年尚豆蔻,楚楚動人,恍如仙子下凡……但公子深知,歌女的地位是很低的,就連普通人家也不會接納,更別說他家了。然對董姑娘的愛勝過了一切,他既已成人,便開始慢慢接管家中事務。其見時機漸漸成熟,終於向母親提出要休去那從來有名無實的妻子,改娶董氏。
「母親聞之大怒,將之惡詬一頓,堅決不許。誰想這回公子居然倔強起來,不吃不喝,以示抗議。十幾日下來,病情愈篤,形骸消瘦,幾乎動彈不得了。這時母親方才慌了手腳,與叔父合計之後,同意納其為妾……公子至此,無奈只得勉強答應。過了門後,婆婆、叔公對董姑娘冷若冰霜,尚且時時打罵,說她與公子的八字相沖,是白虎星、狐狸精,終有一日要剋死丈夫。這且不算,那正室大房對董女亦是百般折磨,不待她當人看。董女體弱,不覺日漸憔悴,花容凋謝。而偏偏那公子忙於事務,很少在其身邊。
一旦有空溫存,她怕公子與家人不和,也總是強顏歡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有一回,公子出門,其母、叔、妻三人因一件雞毛小事而存心對董女拳腳相向。哪料一差二誤,竟然將這可憐的女子活活打死!那公子歸來,驚聞噩耗,方知平日裡他們的所作所為。悲痛欲絕之餘,想到所謂浮華人家,雖有享不盡的富貴,卻不能與心上愛人廝守終身,還有甚麼樂趣?不禁萬念俱灰,悄悄離家,遁入空門……」
石泉上人,年過百歲,早對世上一切看得極淡。便是江湖上再如何翻天覆地,國家社稷再如何動亂不安,他也不想去過問。其平日裡一臉慈祥,面目和善,似笑非笑,教人見之忘俗。唯徒弟徐崇,是他僅有的羈絆。水衣曾幾次見他聽聞乾元教人提到於其徒不利之時,神色大變,怒火熊熊。而如今,對方一說到這裡,臉色又變,眼中竟然滿是淚光閃動,令水衣忽然醒悟道:「胡老前輩……你,你就是……」
石泉上人哀痛地點了點頭,暗拭了把淚,又道:「當日與董姑娘情定終身時,互贈了信物。我送她一支金鳳寶簪,她回贈那本玄女劍譜與屬鏤劍。說此乃祖上相傳之寶,只是其於此道不感興趣,才要轉贈與我。她身死後,我來到五台山清涼寺出家。老夫那時無法忘情,雖爾身在空門,卻仍對她魂牽夢縈。想到濃時,便拿出劍譜,細細地看,慢慢地練,不知不覺中學就一身上乘武功。
「五台山之劫時,我本無心出頭。實是危機重重,無奈之下,老夫才要勉強應敵。
那次,我中了對方二人一人一掌,氣阻丹田,死了過去。可偏偏他們的兩種功夫,一陰一陽,互相克制,老夫才總算是僥倖撿回了條命來。當日夜裡,我悄悄離開五台山。正不知何去何從時,卻在夢裡得關老爺相告,說我本是他的得力部將,在認識了董姑娘的前身九天玄女後,兩人動了凡心,遂至雙雙降落人間,了卻這段情緣。現在時日將滿,應將回其身畔。而後又告之關陵的秘密,我才來到這兒棲身。」
家洛、水衣聽他敘完,不由各自默想。陳家洛本來不信鬼神,料這石泉上人思念愛侶成狂,才會有此一夢。至於找到該處,或許乃是不遇之巧罷。三人暢想暢談,一時間忘記了死亡的威脅。突然,陳家洛站起身來,扶牆站定,淡淡笑道:「成了……玄女劍法第一道心旨,我參透了……」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笑問客從何處來」,摘自賀知章《回鄉偶書》詩。意指石泉上人胡銘官講述自己的身世及「九天玄女劍法」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