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往揚州的馬車,駛在崎嶇的山路之上。
四爺被顛得累了,便摸出那把折扇細細把玩。正自盡興間,突覺車子一震,驟然停下。只聽得外面響起「橐橐」的腳步聲,似乎有五六個人的光景。一個雄渾的男聲喝道:「走路的,乖乖地將身上的銀子交出,大爺可饒你們不死!」
「呵,口氣不小啊。」車頭卜孝冷冷笑道,「你也不瞅瞅馬王爺長几只眼,嗯?敢打老子的主意?有本事的憑真傢伙來搶……」話音未落,四爺只覺前後一傾,知道是卜孝他跳離了馬車。心道這下遇上路匪,人多勢眾,卜孝孤身,不知能否應付。
細聽外頭拳風刀鳴長響,不多時,連連傳來幾個陌生聲音的慘叫,知道是卜孝佔了上風,心頭這才一鬆。探身欲看外面情形,忽見車蓬上簾布一掀,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已架在自己頸上!四爺大驚失色間,卻鑽進了名蒙面匪人。四爺驚惶地打量此人,觀其體態婀娜,目傳秋波,竟然是個女子!不由忘了自己現正身處險境,一時看得癡了。
那女匪見他愣愣地盯著自己,不由大怒,抬手就是一個耳光:「看什麼看?!」弄得四爺哭笑不得。她在四爺身上摸了一陣,沒搜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偏偏又是個不諳風雅之人,視那把折扇為無物,丟在了一旁。女匪見撈不到油水,悻悻地伸出頭去,對外面嚷道:「你家主人在我手上,識相的,還不快將身上的銀子交出來!」
卜孝正與幾個山賊打得過癮,猛地聞此一說,登時大急。手忙腳亂中一句「別傷到他」還沒出口,後腦上早重重地挨了一下子。只覺眼前一黑,便「撲」地倒地,不省人事。那匪首上前,將他背在肩上的包袱解下,打開一看,裡邊金銀無數。再加上一些銀票,少說也有四五千兩。由不得喜上眉稍,大手一揮,呼哨一聲,就要扯蓬。
女匪聽到撤退的信號,知道已經得手,吐口氣。望了眼還在發愣的四爺,嫣然一笑,柔聲道:「放心吧,我們只劫財,不害命,今天算你倒霉!」說著,便縱身跳出車去。
四爺只覺心頭突突直跳,又聽得簾外嘻嘻哈哈的笑聲。一陣響動之後,又歸於了平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四爺掀開簾子一看,卻原來連馬匹也給他們牽走了。低頭見卜孝與車伕雙雙躺在地上,不禁長長歎口氣,忖道:「所謂『禍不單行』,當信之矣!如今被路匪打劫倒也罷了,然此地前不著村,後不巴店,離海寧約摸有十幾里路,揚州就更別提了。現在馬也沒了,天色又已不早,這可如何是好?」
陳家洛又在家中閒坐幾日,總覺得這樣下去不成。一天到晚庸庸碌碌、醉生夢死,豈是大丈夫所為?可細細想來,自己又能作些什麼?除了武刀弄槍,其他均皆一竅不通。原來「百無一用是武夫」!他極其無聊間,不覺拿出兩塊玉賞玩。忽聞院中有撲撲之聲,奔出一看,卻是一隻鴿子落在了石桌之上。家洛心頭一跳,捉住鴿腿,嫻熟地摘下所粘的蠟丸,隨手放了信鴿。他眉頭微鎖,在院中邊踱步邊將蠟丸捻碎,展開裡邊的紙條,見上面寫道:
今夜亥時至海神廟御碑亭,有要事相商。於字心中暗想:「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當即毀了字條。
他在家裡如坐針氈地熬到亥時,便披上大氅,從後院翻牆出宅,逕向東南方的海神廟趕去。這海神廟在鹽官鎮東,是雍正九年為祭祀錢塘海神而建。到了海神廟,家洛直驅御碑亭,月光下見亭內站有一人,遂輕輕落在了亭外。那人聞聽響動,急轉過身來。
家洛借月光一瞧,正是義父於萬亭!
陳家洛知道義父與母親是舊友,所以十年前母親將他送來作於萬亭的義子,後又由他引薦到天池怪俠袁士霄門下學藝。那張字條上署名「於字」,指的正是於萬亭!
「家洛!」
於萬亭把手重重放在陳家洛的肩上,眼睛緊緊注視著他,很小聲地說了句話。然正是這一句話,在家洛的耳中,卻不啻晴天裡響了個霹靂:「家洛,你知道嗎?滿清狗皇帝乾隆來到海寧了!」
「什麼?」陳家洛張大嘴巴,驚得說不出話來。
於萬亭一轉身,走到亭邊,手扶欄杆,眼望洶湧澎湃的錢塘海,道:「是咱們混在海寧縣衙裡作班頭的張駟,昨天偷偷射信來告訴我的。」他從袖內摸出一張紙箋,遞給家洛,「你自己看吧。」
陳家洛凝重地展開信箋,見信中寫道:
「……也就在兩天之前,忽有二人來到衙門,說是要見縣令吳大人。我見他倆似乎十分疲憊的樣子,滿面風塵。唯其中一人衣著光鮮,談吐不俗,不像是存心來搗亂的,便勉強引其去見了吳大人。那主僕二人見了吳有才,也不行禮,說有密事相告。吳有才打量了他們一陣,便揮揮手讓我迴避一下。
「我見兩人可疑,便悄悄躲在門外,看他們要耍什麼把戲。華服之人與吳有才耳語了一番,又從袖內摸出一物相示。那吳大人見之,忽然臉色大變,哆哆嗦嗦地跪下去就行起三跪九叩之禮!!於當家,我那時真是給嚇了一大跳——自古以來,向只有臣子見了君主才行此禮,難不成這人竟會是乾隆皇帝?!
「我正在疑惑,不覺碰到了腳邊花盆。那個僕人打扮的年輕人忽然衝了出來,一把將我抓住,生生地拖進了裡屋。又看外頭確實沒有別人,這才關上了房門。我嚇得半死,只情是磕頭。吳有才一邊痛斥我,一邊又問該如何處置。那人忽大笑道:『想你也已知道朕是何人了吧!』
「我此刻才知,他確實就是乾隆,忙忙高呼萬歲。他哈哈大笑道:『朕看你是個伶俐人兒,自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慌忙道:『知道!知道!』旁邊吳有才瞪了我一眼,恭恭敬敬地問道:『不知聖上駕臨鄙地,有何貴幹?』乾隆笑道:『朕微服來江南遊玩,不想盤纏拮据,出與無奈,才來這兒轉轉……』「……」
於萬亭見家洛緩緩放下信箋,沉聲道:「乾隆狗賊怕有危險,不敢驚動各處。他們打算後天就回京,明日是其與此地盤桓的最後一天!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已約好了各位弟兄,明天夜裡就……」家洛見一道寒光在他眼中閃過,背脊經子夜的寒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冷戰。
於萬亭乃江南秘密反清組織「紅花會」的總舵主。對他們來說,殺了皇帝就能令清廷大亂,正好激起各地義軍,揭竿而起,共成大事。現下海寧縣衙內無御林軍的保護,加上「紅花會」中高手如雲,想要行刺,並非難事,可謂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已考慮過了,」於萬亭斂起殺氣,仰望天空,天上明月朗照,在御碑亭四周籠起層層陰霧,「明日此時,由你、我、三當家、十當家還有十二當家五人共去刺殺。如何?」
家洛見自己終可有其用武之地,忙一口答應了下來。
於萬亭見義子初出茅廬,便有此膽色,不由大喜道:「好,很好!不愧是我的義子,哈哈哈哈……明天大事一成,你我揚名天下,咱們漢人也不用再受韃子的氣了!」兩人又細細議了議明個兒動手的計劃,方各自回轉。
這一夜,陳家洛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陳家洛便到院中練起武來。
他這一路拳,舞得人眼花繚亂,不分東西。乍一看,怪招連連,不成章法,而這,正是其十年苦學而來的「百花錯拳」。舞著舞著,忽覺心事頭頭緒緒,不禁氣為之一濁,步法頓亂,便收手停下。
「哎?陳公子舞至酣處,為何要停下?」
陳家洛回頭看時,卻是張道長笑吟吟地站在那裡,「陳公子的拳法本以靈盈為主,今天卻是剛猛異常,殺氣騰騰,不知何故……」
陳家洛心頭一突,覺得他似乎話中有話,低頭不語,生怕失言。
張道長本是陳元龍老友,雲遊四方,居無定所。此次來海寧祭拜陳夫人,被家洛盛情挽留,才答應多留些時日。見他此刻不言不語,趕上一步,壓低嗓門,道:「天開於子,地辟於丑,人生於寅,泯於亥……這亥時,真是個不吉利的時辰!」
陳家洛聽聞,大驚失色,瞅了眼道長,見他臉色凝重,直盯著自己,不禁錯開目光,喃喃道:「世伯要說什麼……我……我不明白……」
道長一笑,道:「沒什麼,老道就此告辭。」
「世伯不多待幾天?」
道長呵呵笑道:「這兒,還能呆麼?」
家洛聞之,又是一震。
「老實說,能未卜先知不一定便是好事。有的時候,明知大禍將至,卻阻止不了,唉……」老道歎了口氣,道,「我臨行前,只奉勸世侄一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世侄珍重了。」話說完,也不顧兀自出神的家洛,飄然離去。
臨近深夜,亥時時分,「紅花會」群雄在於萬亭的帶領下,會集於城西破廟之中。
陳家洛放眼看去,見三當家「金面羅漢」空心大師,十當家「寒潭水上飄」石邁,十二當家「賽三娘」黃芸以及義父都是一色的短裝,也不著夜行衣,也不蒙面。想來大家欲揚眉於天下,故意顯一顯真人的本相。於萬亭仰面見圓月離頭頂還差幾分,知道將交亥時,當即說道:「千萬良機,在此一舉!」眾人又詳細佈置了一番,均擊掌起誓,今夜必殺乾隆!
五人各自運用輕功,飛簷走壁,行了飯頃,來至城中的縣衙。其中三個縱上屋頂,空心與石邁在外接應。於萬亭、陳家洛、黃芸三人真是藝高人膽大,一路循著屋脊弓身潛行。偶見下頭衙役巡邏而過,便伏身瓦上,待其離去,才繼續前進。
繞過幾間廳房,行至後屋書房的走廊頂,見到房內燭火通明,一衣著華貴的男子正埋頭看書。由於屋簷遮住了視線,看不見其真實面目。三人正欲下去細看,忽見吳知縣走了進去,在案前跪下,輕呼道:「皇上萬歲!」眾人不禁竊喜:「果然是那個狗皇帝!」
陳家洛自認輕功不凡,主動請纓下去探個虛實。見義父點頭,他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輕盈地落在窗旁的梧桐樹上。又一個倒掛金鉤,用雙腿夾住樹幹,欲要看個仔細。
忽然,背後一聲「有刺客」劃破天際,打碎了死一般的寂靜。
家洛正覺驚心,猛見屋裡火燭已熄,一片漆黑,又聞腦後勁風襲來,知道身後有人。心中一急,身形一挫,一記「如封似閉」,化解了來勢。也不顧那人「咦」的一聲驚訝,摸出腰間靈蛇劍,逕直破窗而入。
案後的乾隆驚呼一聲,慌忙跳離椅子,直奔房門。正將門扉吱呀一聲拉開,早看見於萬亭、黃芸二人跳到門前院中立定。於萬亭大喝一聲:「狗皇帝,受死吧!」劈面一刀砍來。
那皇帝嚇了一跳,急抽身想返回屋中,卻與趕上前來的陳家洛打了個照面。
此刻大門洞開,明月皎潔,兩人一認對方,各自駭得退後三步!
「這,難道是在夢中?」陳家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面前的當朝皇帝乾隆,竟便是與己惺惺相惜、一見如故的金四爺!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山雨欲來風滿樓」,摘自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詩。金四爺即是當朝皇帝乾隆!至此,第一回「天下誰人不識君」及第二回「簾外春寒賜錦袍」
這兩句的含義,也就完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