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陳三公子,正是海寧望族陳家陳元龍的ど子,名叫陳家洛。
陳元龍一生為官清廉,曾多次替海寧父老請命,甚至不惜頂撞聖駕。就連天性涼薄的雍正皇帝,也因其拳拳愛民心而不以為忤。陳老兒三年前安然溘逝,享年七十二歲。
這陳老兒有子女三人:大女兒早年嫁到常熟蔣閣老家為媳;次子家洪在蘇州經商;止這小兒子家洛是他老來得子,所以倍加疼愛。家洛雖也知父母心意,可卻始終不明一事:為何他們在其八歲幼時,要將他送至那荒遠之處學武,以至如今連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上。不過,在西域這十幾年裡,家洛吃了不少苦頭,也大受鍛煉,思量比那些從小嬌生慣養,最終成為趙公子般紈褲子弟的人,要好得多。
此時已是深夜,家洛獨個兒坐在祖居「遂初園」的追風亭中酣飲。天上月光皎潔,亭子四周種的花木在月光下顯得素白,有如木刻石雕一般。
寒食擷桃花叢叢,今昔披月意朦朧;
但念舉盅憶故人,黯然逝去已無蹤。
吟罷,想起兩日前「享閒酒莊」的情形,更是悲從中來。他將下人早早譴走,此刻獨酌獨飲,只覺天大地大,春暖月寒。「爹爹,阿媽,你們為何撇下三倌孤苦一人……」
陳家洛兩行碎心之淚噴湧而出,不由伏桌大慟。
他正在傷心,突見園外一個人影忽閃而過,驚駭之下,暫收悲怯。凝氣運功,施展開「野馬追風」的輕功,趕了上去。那人兀自在前頭疾馳,穿過「聽雨齋」,繞經後園的荷花池,到了「閒清居」附近卻失了蹤影。家洛在回疆隨師父攀雪山、采雪蓮,練就了一身上乘輕功。可哪知對方卻要更勝其一籌。
一時猜不出那人來頭,陳家洛有滿腹狐疑在肚裡翻騰,信步踱走間,漸漸陷入了沉思。忽然乒地一聲,撞在一株樹上。家洛撫著痛極了的額頭,抬眼一看,旋又淚如雨下。
你道為何?原來他誤走誤撞,竟來到了陳家祖墳「不周麓」。古有不周山直達天庭,此地名為「不周」,也是希望亡者可早升仙界,超脫苦海。
家洛還在發怔,卻隱約中聽見門後傳來啜泣之聲。他驚訝萬分間,也不開鎖辟戶,反徑直縱身躍上了牆頭。藉著月光望去,乍見第十六排爹爹、阿媽墳前,竟爾有一黑衣人在那跪拜!看他後背起伏不定,想來哭聲正源自此人。家洛有些弄不明白:「若道他是要來拜祭我的父母,怎麼不正大光明地由正門而入,卻又如此偷偷摸摸?」
陳公子尚且狐疑不已,那黑衣人已然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問道:「公子可是陳老的三子——家洛?」
陳家洛先是一怔,旋又想到:「看來他不像壞人啊……」聽此人聲音蒼老,便縱下高牆,拱手而道:「正是晚輩……不知老先生可是先父舊人?為何深夜到訪,卻……」
那人並未作聲,呆了半晌,回轉頭來眼望家洛。在月光的映照下,陳家洛見其雙目泛光,知道滿是淚花,不由鼻子為之一酸。
那人一瞥之下,又緩緩轉過臉去,款款地盯著墳頭,顫聲歎道:「……是……令尊生前與我交情甚好,令堂對我更有莫大恩情……」家洛正想再問,那人忽爾跪下,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隨即一個「星丸跳躍」,縱上院牆。抬頭望了望當空皓月,長歎口氣,道了聲「珍重」,遁入了無垠的黑夜之中。
家洛癡癡呆看著雙墳,良久,突然大叫一聲,急奔過去,哭倒在墓前。他在淚眼朦朧之中,忽覺有甚麼東西在地上閃光。拾起一看,卻是一塊碧綠鏤雕玉珮。不但精緻,而且觸手生溫——竟然是塊稀世溫玉!料想是那黑衣人之物。在月下依稀可辯的,是玉體中一個篆書的「臨」字。
過了午時正交未時之際,暫住在海寧「悅來客棧」的金四爺忽一招手,起身對卜孝道:「咱們盡早回去吧……我想過了,待會兒咱們去陳府小坐一下後,就趕去揚州,乘船上京。」
「坐船?」
「嗯!聽說大運河上的船十分穩健快捷,兩岸景色又美,咱們也正好去領略一番。」
「這太妙了!」
小半個時辰後,一行二人已來到海寧城西北的遂初園。陳家不愧是海寧豪門,氣派非凡,只是陳元龍歸天後,畢竟有些冷清,不復昔日的繁華。四爺正欲叩門,卻見大門猛然一開,從裡頭走出一名老僕。他瞇著眼瞅了那兩人半天,忽道:「方纔三少爺傳喚老奴,說外面來了貴客。我還不信哪……哦……兩位請!」說著,側立在一邊,讓兩人進去。
四爺、卜孝聽了他的喃喃細語,不禁大吃一驚。隨著老僕七拐八拐地走過九曲長廊,已然來到大堂,見陳三公子正和一名老道人談笑。家洛抬眼看見四爺二人,大笑道:
「張世伯果是異人,真正料事如神!佩服,佩服!」說話間,兩人已是離座,與四爺互道寒暄,原來老道人姓張,是陳閣老的舊識。於此清明時節,前來老友墳前祭拜。四爺見道人年老,便坐了下席。卜孝見四爺尚且坐下首,自己只好侍立一旁。冷眼觀那老道鶴髮童顏,長髯當胸,確是一派仙風道骨,隱隱有出塵之姿,由不得暗暗稱奇。
「四爺光臨寒舍,是來辭行的嗎?」
陳家洛此言一出,更令金四爺震動不小。他與卜孝對望一眼,頷首道:「在下事已辦妥,要去揚州坐船回京。取道貴府,特來告別……想來這也都由……張道長料到了吧?!」
那張道長撚鬚長笑,柔聲道:「貧道方才聽三公子提起了幾天前的事。兩位不畏權勢,正氣凜然,實在令老道敬佩……」
四爺微笑地擺擺手,道:「那也是陳公子出手相助,才沒讓咱倆丟醜啊!」家洛聽了,微微一笑,倒令站在一旁的卜孝羞紅了臉。兩隻手不住地搓揉著衣角,暗叫慚愧。
張道長倚椅側身道:「貧道得終南山一仙家點化,學得文王六十四卦,頗有些先知之能。我看四爺您相貌清奇,氣度雍華,全不似世俗之人——敢問貧道能否一聞先生八字?」四爺一怔之下,細細報來,卻是「辛卯庚午丁巳丙辰」。那老道面帶笑容,掐指算來,半晌,忽然臉色煞白,兩唇微戰,盯著四爺,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四爺見他一臉惶恐,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彷彿放出毫光,直射自己,冷不防打了個寒戰。
兩人靜了飯頃,倒還是那道長先開口:「四爺真是人中之龍,大富大貴!」
四爺聽他這麼一說,只愣了愣,陪笑道:「不敢……晚輩在京確有一大筆產業,也結識不少官場上的朋友。說溫飽尚可,說大富大貴就太抬舉在下了!」說著,兩人各自會意一笑。
陳家洛被他倆的啞謎弄得雲裡霧裡,剛想發問,忽被卜孝看到繫於腰間那闕溫玉:
「噫,三公子的玉珮怎麼和四爺那塊一模一樣?」他說得很小聲,可另三人卻都已聽見。那老道長向家洛把玉要來,與四爺的一比,果然一樣的品象,一樣的雕工。所不同的是,家洛那塊是闕暖玉,溫過三春;而四爺這枚卻是冰若三九,乃稀世寒玉!雙玉借日光都可隱隱看見篆字——一個是「臨」字,一個是「宛」字。
四爺亦覺有趣,問:「陳公子這闕美玉是從何而來?」
家洛一怔之下,實感那晚哭墳來得蹊蹺,不便明說,遂道:「哦,此乃先父一老友所遺……」
四爺聞之,目光閃動道:「在下這枚是從小就帶在身邊的,聽家母說是曾祖之物。」
張道長將雙玉於手中把玩良久,蹙額道:「看樣子,兩塊玉本乃一對,淪落天涯今又相逢,實是緣果。」四爺接過寒玉,審視一番,又遞給家洛,淺笑道:「雙玉既是一對,分離總是不吉……區區上回在酒莊全蒙陳老弟相助,無以為報;此番惜別,無以為贈——不如就把此玉送與公子,從此雙玉成雙成對,不必再有相思之苦,豈不美哉?—
—老弟意下如何?」
「這……」
「哈哈哈,有趣,有趣!四爺此說極妙!」張道長撚鬚大笑道。
「可……,此乃四爺家傳之寶,恐怕……」
「哎,俗話說『寶劍贈英雄』,難道愚兄這點薄禮,賢弟還有嫌棄不成?」四爺臉上露出了些不快的氣象。
「不不不不……,那,那好吧。小弟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既然四爺有贈,小弟的禮物,四爺也非笑納不可——劉老伯,麻煩將那柄折扇拿來——此物亦為祖傳之寶,望四爺莫要嫌棄才好。」
不一會兒,那老僕回轉,雙手奉上一燙金扇盒。打開來,取出一展,卻是唐寅真跡「錢塘聽潮」。四爺歡喜萬分,讓卜孝好好收起。三人又聊了一會兒,四爺觀天色已然不早,便要起身告辭。家洛見挽留不住,共張道長同送四爺出得海寧城外。待他上了馬車,揚塵而去,方與張老道一併回府。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簾外春寒賜錦袍」,摘自王昌齡《春宮曲》詩。此句原指平陽公主家裡善於歌舞的藝妓衛子夫,得到漢武帝的寵愛。天尚寒時,皇帝怕他受涼,立即賜她一件錦袍。這裡當指四爺、家洛惺惺相惜,互贈禮物,然亦有深刻含義,以後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