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木正傷心欲絕之際,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刑叔叔……」梅木知道是刑破試圖安慰她,現在,刑破已是她在這世上的惟一親人了。
但她估計錯了!
就在她低聲叫了聲「刑叔叔」之後,刑破以極度驚愕的聲音大喝道:「小姐,小心!」
由聲音可以判斷出刑破並不在梅木的身側,而應是有一小段距離——這就等於說他的手不可能能搭在梅木的肩上!
梅木猛然意識到這一點,大為驚愕!沒等她回過神來,她只覺搭在她肩上的那隻手突然用力,扣住了她的肩肋並全力下拉。
猝不及防之下,梅木重心頓失,被拉得向一側倒去。
因為視線角度的關係,她根本不知此時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而在她身後的刑破卻看得清清楚楚。
他所見到的一幕著實駭人!只見梅木身後的地面下突然有一隻手破土而出,閃電般搭在了梅木的肩上,隨即便是梅木喊了一聲「刑叔叔」,緊接著刑破本能地大呼「小姐小心」,隨即便見那只突然由地下衝出的手將梅木拉得向一側倒去。
如此詭變駭人聽聞,讓刑破不由懷疑這只是一場惡夢。
一錯神間,梅木已被那隻手拉得栽倒地上,彷彿就此要將她拉入九幽地獄。寒光甫現,一把彎刀自地下劃出,向梅木的頸部疾斬過去。
刀的寒光反而讓刑破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斷定這絕不是有所謂的鬼魂作祟!
沒有任何的猶豫,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刑破已完成了一系列複雜的動作,由於其速過快,旁人所能見到的也只有結果——他背後斜插著的刀不知何時已跳離了他的後背,向自地下冒出的那把彎如冷月的刀疾撞過去!
眼見主人的女兒性命危在旦夕,刑破已然將自己的潛能發揮至極限,雖然只是簡單的拔刀擲刀之舉,卻已因為他的全力施為而快至讓人窒息的地步!
以至於讓人感到那柄刀早已不在他的身上,而是以不可知的方式懸於虛空,早就在等候著那柄彎刀的出現。
連刑破都驚詫於自己出手的速度何以能如此之快!
「當……」就在那彎如弦月的刀即將吻過梅木優美頸部的那一剎那,刑破的刀已重重撞於彎刀之上。
血光倏然暴現!
刑破全力擲出的刀上所蘊含的力道之大可想而知!但縱是如此,竟也不能將那柄如弦月般的刀撞飛,而是被撞得一偏,刀鋒無情地斬落於梅木的肩上。
「卡嚓……」一聲,梅木的整只左胳膊應聲落地。
梅木痛徹心脾地大呼一聲,跌滾而出。
刑破如瘋了般大吼一聲,不顧一切地飛身撲至,竟以徒手向那彎如弦月的刀抓去!
他真正地憤怒了!怒至極限!怒火似可將他的血液燒乾!讓他的理智全失!不過短短的片刻,他竟眼睜睜地看著顧影、梅木一死一傷,這如何不讓他心痛若狂?!
他痛恨為什麼這些災禍不是降臨在他的身上,卻偏偏要他眼睜睜地看著這殘酷一幕的發生。
內疚、仇恨、悲憤、懊悔……種種負面情感於同一刻在刑破的心中齊齊爆發,使他感到不殺不快。
或殺人,或被殺——無論如何,惟有血腥方能讓他痛快一些!
正如靈使所言,此刻的刑破儼然已成了一隻受了傷的狼!
刑破不顧一切地向那柄彎如弦月的刀抓去,根本不顧那是割肉飲血的利刃!
彎刀赫然被他左手自刀背向前一把扣住!
左手四指一涼,齊齊被刀刃削斷!
而刑破已沒有了痛感,所謂的「十指連心」在他身上儼然已失靈了!因為他心頭之痛足以蓋過一切的肉體的痛!
血指雖斷,刑破卻並不鬆手,竟憑著殘存的拇指與斷掌的力量死死扣住那把彎弓,右手豁盡自己的全身力量,向握刀的手轟然重擊!
由於那柄彎刀是自地下冒出,刑破就不能不降低重心,這本是很不利於力道的發揮,但在盛怒之下,刑破這一拳卻足以稱得上開天闢地的一拳!
即使是銅鐵鑄就的手,也難免為這一拳所擊碎!何況血肉之軀?除非那自地底下冒出的手真的是來自於九幽魔鬼。
鬼魂是不會畏懼什麼的。
所以,這隻手絕不會是長於幽冥之境的鬼魂身上,而確實是一隻有血有肉的手,因為在刑破狂拳即將擊實的那一剎那,那隻手像是意識到了危險,及時鬆開那把彎如弦月的刀,倏然沒入土中。
「去死吧!」
刑破殺意已起,動作快逾驚電,他閃電般抓起那柄彎刀,倏然向那隻手消失的地方狠狠插下!
一道血花突然在彎刀入土的地方盛開,並立即又枯萎了,鮮血噴出後又迅速滲入土中。
刑破大喝一聲,彎刀完全沒入土中,迅即運臂一掄,橫向疾拖,攪起漫天沙石,刀風生生迫入土中,並朝四周激盪開去,形成了可怕的破壞力,立時地面上造成了一處凹陷的土坑。
「轟……」地一聲,沙石激飛,一道人影如鬼魅般自地下衝天掠起,飄然落在了與刑破相去數丈遠的地方。
但見此人身形精瘦矮小,與刑破相比,幾乎只有半個刑破那麼大,加上全身著黑色緊身勁服,頭戴皮盔,更顯矮小。他的緊身勁服也不知是何物製成,竟泛著幽幽之光,如同一條黝黑的魚,讓人感到粘稠潤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那身形矮小的黑衣人忽然一聲低嘯,嘯聲怪異,有如鬼泣,若非刑破已知此人是活生生的人,只是長於遁地之術,只怕也難免為他的嘯聲駭一跳。
「沙沙沙……」四周叢林中突然響起了猶如無數飛鳥穿越叢林的聲響,雖然聲音並不大,但因為密集,又是自幾個方向同時出現,仍是頗為驚人。
刑破目光四下一掃,赫然只見叢林深處枝葉翻拂,並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水浪般向這邊湧來,其速極快,情形詭異!直到「黑浪」到了近處,方可看出原來是與那身形矮小的黑衣人裝束相似之人飛速穿過叢林,向這邊湧來,身子快速撞開樹枝才形成了那樣的情景。
片刻間,眾多的黑衣人已在刑破週遭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包圍圈。
由矮小黑衣人召來的同伴也是一身黑色緊身勁服,手執如弦月般的彎刀,所不同的是這些人都未戴皮盔,也未束髮,就任憑亂髮披散著。
刑破見叢林中突然出現這麼多人,心頭著實吃驚非小!他自忖自己的察辨力應算不弱的,何以在叢林中隱藏了這麼多人自己竟絲毫沒有察覺?
是自己太疏忽了,還是對方太高明?
正自思忖間,忽聞梅木痛苦的呻吟聲,刑破再也無心去想別的一切,便要上前察看梅木的傷勢。
「本鬼將要殺的人,從沒有誰能倖免一死!」
那自稱「鬼將」者森然道,其聲十分怪異,讓人過耳難忘。
此言甫出,圍於四周的眾黑衣人已聞聲而動,齊齊向梅木所在的位置而來!讓人驚愕的是他們就如同在水面上標射滑行一般,非但來勢奇快,而且刀不動,身不晃,就如同在梅木所在的位置有十幾根繩索各繫於眾黑衣人身上,再用力向中心拉扯一般,其勢有如群鷹捕兔!
梅木的傷口大得驚人,如果不及時止住流血,只怕單單是流血也可能取了梅木的性命。
可刑破連為梅木止血的機會都沒有。
利刃破空,一片刀光刃影,漫天淒迷,殺意騰空,風嘯沙揚,氣勢驚人,至少有五把彎刀難分先後地向刑破攻至。
刑破立即感覺到這些黑衣人無不是久經沙場,而且已習慣了殺人的人,所以他們的攻擊皆是既狠辣又有效。
曾是極出色的殺手的刑破,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
而同時面對十餘名極富殺人經驗又身手不凡的對手,刑破的處境可想而知。
刑破心中早已殺意騰騰!
他已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如此強盛的殺意了。
在遇見主人梅一笑之前,這對他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而自追隨梅一笑之後,便隨主人一同隱於紛亂塵世之外,自此,他連刀都極少動用,更遑論大動殺機?
久違的感覺重新回到刑破身上,使刑破整個人像是變了一個人,渾身上下都瀰漫著一股如刀一般的鋒芒。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刑破!
與刀相融相親的感覺如電般迅速游竄了刑破的全身每一寸肌膚!
刀倏起!
揚起一道看似簡單卻又似若蘊含無窮玄奧的弧線,似慢實快地破空劃出。
僅僅是簡單的一刀,卻讓每一個攻擊者都感到絕對強大的壓力,刀耀虛空,讓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這種目眩神迷之感只是在每個人心中停止了極短的一瞬,緊接著刀光再閃,以不可描述的速度閃掣飛舞。
其速之快,頓使眾人感到突然之間刑破手中有不計其數的刀同時迎向他的每一個對手!
一種密集得讓人心驚肉跳以至不堪忍受的金鐵交鳴聲驟然響起。
幾聲悶哼,第一撥攻擊者如退潮般倒退出去。
赫然已有兩名黑衣人已受了傷,一人傷在右臂,長長的創口自肩部一直拉下,直至小臂,鮮血淋漓!而另一人則不可思議地背部中刀,同樣是一片血肉模糊。
刑破仍是穩立原地,半步未移!表面看來他已大佔上風。
但刑破自己卻知道事實絕非如此,自己雖然化解了對方的第一輪攻擊,但對方退卻時,卻步調一致,如出一轍,而且相呼相應,自己竟未能藉機斬殺其中任何一人!這決定了他必然會陷入苦苦酣戰之中,只要對方發動一輪又一輪的攻擊,即使他能夠擊傷對方幾人又如何?最終他卻難逃一敗!
更何況,還有那為首的自稱「鬼將」者還未出手!
更重要的是,梅木還在等著他的救護。
一生之中,刑破尚從未如今日這般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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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晏聰已硬接了大劫主的兩次驚世之擊。
當晏聰承受對方第二度攻擊後,他只覺雙臂一陣酸麻,身不由己地一連踉蹌退出三步,方勉強站定!
而大劫主卻是巋然不動。
顯然,大劫主已穩佔上風,更何況這是在他赤手面對晏聰的鋒銳之刀的情況下的戰況!
但晏聰在受了挫折之後,反而更增添了信心!在此戰之前,他根本不敢奢想能接下大劫主的一擊!大劫主乃魔界第一人,兩人之間的差距在晏聰看來,簡直是天上地下。
但今日他不但接下了大劫主一擊之力,更接著接下了對方的第二擊。
這讓晏聰心中豪氣大熾,原來大劫主也並非不可冒犯、不可與之相戰的神!
即使是神,只要有足夠強大的實力,也同樣可以向「神」發出挑戰!
而此刻的大劫主卻已是動了真怒!
能入大劫主法眼的,也許除了不二法門元尊之外,再無他人!孰料甫入樂土,遇到一個年不過二十的年輕人,竟能接下自己兩度之擊,而不亡不傷,這如何不讓他既驚且怒?
所以,當他第三次出擊時,已然催運了九成功力!
依舊是簡單得無以復加的攻勢。
大劫主揮掌如刀,向晏聰當胸暴斬而至!
因為他有著絕對的自信,自信對付晏聰這樣的人物,根本無須動用更為複雜的招式!
無儔氣勁全力催發,狂烈無匹地籠罩了週遭空間,這毀滅性的力量終於使空間也發生了不可思議的扭曲,一團比黑夜更黑的暗氣籠罩於大劫主掌刀周圍,並以驚人的速度在迅速膨脹延伸。
暗得似可以吞沒一切,包括人的精、氣、神、心智——那團黑影以不可逆違之勢如追星逐月般向晏聰襲至。
晏聰目瞪口呆!
他萬萬沒有料到天地間還有如此詭異之事,與其說那是一團黑氣,倒不如說那是一種具有特徵的光與影!
但光與影又怎可能為人駕馭?!
所有的念頭只在一瞬間閃過,晏聰大喝一聲,將自身刀意氣勢催發至幾乎超越自身承受的境界,以不死不休之心,向大劫主迎去!
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已完全忘記了一切,忘記了他的主人靈使,忘記了他的使命,甚至忘記了他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一個純而又純的武者,在面對前所未有的驚世一戰中將自己的修為全力催發的武道中人!
惟有大劫主這樣的人物,才能催發晏聰的戰意至如癡如狂之境,至忘記一切惟求拚死一戰之境!
空前強大的戰意切斷了他與靈使之間的心靈聯繫!
此時此刻,靈使已然無法感覺到他的喜怒哀樂,無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晏聰並不知道,因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靈使已察知不妙,正領人飛速向這邊趕來!
靈使囚禁顧浪子、南許許的地方與廢棄的城堡相去並不遠,只有二十餘里。之所以作如此選擇,是因為這樣一來靈使可以同時兼顧兩個地方。
靈使好不容易得到了晏聰這樣既忠心又戰力驚人的可用之才,豈肯輕易失去?
對於這一切,晏聰是毫不知情!
他所有心思、精神、意識,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似乎都是為破解大劫主的這一擊而存在!
甚至,恍惚中他感到自己之所以降臨世間,就是為破解大劫主的攻勢直至擊敗大劫主!
無比堅定的信念使晏聰在面對大劫主改天易地的一擊時,竟仍是神色不改。
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不敢小覷晏聰了。
也許,在場的人除了大劫主與晏聰自己之外,已沒有人能夠分辨出他們這一搏的過程,旁人所能看到的只有結果。
一聲沉悶得讓人幾欲瘋狂的巨響響起,似若由光與影組成的暗氣赫然化作千千萬萬如絲如線之物分崩離析!
迅即化作一團奪目的光芒籠罩於大劫主的周圍,情形詭異得讓人咋舌!
惟有大劫主自知,他的九成功力之擊,已然被化解開了!
不可思議地被年不過雙十的晏聰化解開了!
那一剎那,大劫主心頭百般滋味齊齊湧出。
他甚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雖只是輕輕一歎,但卻讓廟外心驚膽戰地等待結局的劫域中人齊齊色變!
雖然他們知道大劫主絕不可能敗的,但他們又何嘗聽到過大劫主的歎息?!
事實上,連大劫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歎息。
晏聰的身軀似乎在原地有極短暫的停滯,隨即突然如無助的紙鳶般倒飛而出,口中、鼻腔、雙耳鮮血噴濺,衣衫頃刻間完全爆裂,化作無數的碎片,片片飛落。
甚至他的週身肌膚都出現了網狀的遍佈全身的龜裂,鮮血淋漓,好不駭人!
晏聰終究還是敗了,而且敗得極慘!
畢竟,他的對手是睥睨魔界的大劫主!
對此,大劫主並不意外。在他看來,雖然自己擊敗了晏聰,但自己的九成功力的攻勢竟也同時為對方所瓦解,這已是一種難以接受的事實!
所以,此刻在大劫主的臉上,未能見到任何的喜悅,有的只是陰鬱肅殺!
這些日子來,先是哀將被殺,緊接著又是恨將戰亡,而今日連自己也遭受了不大不小的挫折,這——會不會是不祥之兆?
大劫主的目光追隨著飛身跌出、情形可怖的晏聰,神情若有所思。
廟外的劫域中人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們知道晏聰已是必死無疑!是的,環視蒼穹,有幾人配與大劫主交手?!
事實上,晏聰並沒有如他們所想像的那般當場斃命,他的生命仍在,神智仍在。
只是,他的生命此時已十分的微弱!
但他並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的身軀如彈丸般向玄天武帝的神像撞去!整座神廟早已被破壞無餘,獨有這尊神像還屹立著,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而晏聰已無暇去考慮這件事,如果就這麼撞向神像,也許不必大劫主再補上一記,他就已撞死於神像前了。
晏聰以自己殘存的所有力量,揮出一刀,向神像斬去!他要借此消去一部分力量。
「當……」地響起一聲金鐵交鳴之聲,他的刀撞在了神像上。
為何泥塑的神像與刀身的碰撞會是這樣的聲音?
這一念頭在晏聰的心頭只是一閃而過。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道幽藍的天電自萬里高空之外驀然劈開重重烏雲,如天之利劍般劃過萬里長空,準確無誤地擊向這尊玄天武帝的神像上
天電的亮光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照亮了!
每個人都駭然目睹了那道天電擊向玄天武帝的神像!
天地一片慘綠。
一股絕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力量驀然由刀身傳至晏聰體內!
剎那間,晏聰有軀體無限膨脹的驚人感覺。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也許並非黑暗,只是他突然間什麼也看不見了。
不僅是軀體,還有他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條經絡,每一滴血液,甚至還有他的心神,都在無限地膨脹!
無限的膨脹感之後是極度的空虛,空虛得已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
「莫非,這就是死亡的感覺?莫非,我已經死亡?」
晏聰心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隨後就感到自己似乎已成了無數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著獨立的思想與靈魂,就如同有無數的晏聰存在。他們飄浮於虛空之中,竟能居高臨下地看見下面的情形,卻偏偏無法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們」看到包括大劫主在內的每一個人都在以驚愕莫名的神情注視著什麼,彷彿他們見到了世間最詭異的一幕!
△△△△△△△△△
與禪都相距三四十里外的一個小鎮。
鎮內惟一的客棧多喜客棧。
客棧很小,因為這鎮子本就很少有人投宿,比如今夜,就只有一個客人。
雖然只有一個客人,卻讓客棧的掌櫃與夥計大有寢食難安之感。
這是一個清瘦的老者,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進入小鎮,篤悠篤悠地就進了多喜客棧。
客棧雖名為「多喜」,但在掌櫃的臉上一向很少有喜悅之色。這也怪不得他,此鎮既然與禪都只有三十多里路,顯貴闊綽的人是寧可緊趕一陣到禪都落腳,也不願在這小客棧屈尊一夜的。願意在多喜客棧留宿的多半是囊中羞澀之輩,即使掌櫃再如何神通廣大,要從這樣的人身上搾出多少油水也是癡心妄想。
這身著青衫的老者也不例外,到了晚膳的時間,掌櫃讓夥計去問一問他要用點什麼,結果青衫老者猶豫了半晌,才伸出一隻手指,道:「有沒有油餅?要烤得酥軟的那種。」
夥計本就頗有些長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便還是強忍住性子道:「你老人家還要點什麼?」
青衫老者又猶豫了片刻,方道:「再來一碗清湯,如何?」
夥計強擠出一點笑意:「客人你稍等片刻。」
夥計送來了一張烤得已焦糊了半張的油餅,以及一碗清得可以照出影子來的湯後,存心刻薄地道:「老人家已高壽了,也該好好待自己一番了,要不一輩子奔波勞碌還能圖什麼?」
青衫老者很友善地一笑,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模樣:「此言有理,可惜老朽已只有幾日性命了,已不必計較這些。」
他微閉著雙眼沉吟了片刻,睜開眼來,道:「三十四日吧。」
「什麼三十四?」夥計有些回不過神來。
「老朽在世間為人只剩三十四天了。」青衫老者道。
夥計先是一怔,復而像是受了戲弄般不悅地道:「你如何知道?莫非欺我無知?」
青衫老者笑了笑,也不與之爭辯。夥計也不便一味刨根問底,只有訕訕退出。
客棧為兩層的木樓,客家居上,店家居下。因為今夜只有青衫老者一個客人,掌櫃、夥計便早早歇息了。
孰料剛朦朧欲睡之際,忽聞樓上「嘩啦……」地一聲響,隨後便是如珠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一下子將掌櫃、夥計都驚醒了。
這幾日客棧一直門庭稀落,就算有盜賊光顧也撈不到什麼好處,兩人都懶得理會。
卻聞樓上那老者朗聲大笑,笑得甚是開懷,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掌櫃心頭便有些煩躁了。有些人在自己鬱鬱不快之時是最見不得他人心情舒泰的,或許掌櫃便在此例。
他有些惱怒地以指叩了叩木板隔開的牆,對在一側另一間屋內的夥計道:「去看個究竟,可莫出什麼亂子!」
夥計嘀嘀咕咕地下了床,汲著一雙鞋「沓沓……」地上了樓,直奔那青衫老者所住的屋子。到達房前,也不叩門便推了進去,只見一室燈火,青衫老者正襟危坐,衣冠整齊,身邊桌上擺了一個八邊形的盤子,盤子上放滿了花花綠綠的珠子。桌旁還放著一個盒子,裡面還有不少同樣花花綠綠的珠子。
夥計頓時明白方纔那流動聲是怎麼回事了,大概是青衫老者一不小心弄倒了這些珠子,心中暗忖:「這老頭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半夜三更在擺弄什麼,真是越老越討人厭。」
還沒等他出口,那老者已先開了口,竟不是指責他貿然闖入,而是滿臉喜色地道:「同喜,同喜!」
夥計一怔,氣極反笑!他真有些哭笑不得了,啞然道:「老人家何必一味尋我開心?」
青衫老者忙道:「豈敢豈敢?實是有喜可賀!」
那夥計將嘴一撇,道:「小的倒想聽聽有何喜事?」
「天瑞重現世間,這豈非可讓普天同慶的大喜之事?」說到此處,青衫老者又撫掌而笑,笑容可掬。
夥計見他笑得如此歡暢,不由想到白天他曾說他自己只能再活三十四天,看他此時神情,何嘗像是只能再活三十四天之人?反倒像是可再活三十四年!心道:「這人若非愚弄我,便是有些癡傻了。」當下道:「天瑞又是什麼?」
青衫老者一怔,復又展顏道:「天瑞便是最吉祥之物,蒼穹之中有四天瑞,即為蒼龍、鳳凰、麒麟、玄武。天瑞之現,天下大吉,豈非可喜可賀?」
夥計一聽,大感不著邊際,便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道:「天下大吉又如何?大凶大吉也不是我等該操心的,小的只盼明日多來幾個客人,只求今夜能睡得踏實安穩些。」
說話時,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那八角形的盤子幾眼,意在提醒青衫老者莫再弄出莫名聲響來。
青衫老者似乎壓根沒有察覺到夥計的不耐,他還以為夥計是對他那八角形的盒子有了興趣,便道:「這是微盤。」又指了指花花綠綠的珠子道:「此乃智禪珠。」
夥計雖然終日與抹布與掃把打交道,但對樂土處處可見的智禪珠還是知曉的,當下訝然道:「老人家竟懂禪術?」聽他語氣,與其說是好奇,倒不如說有些難以置信。
青衫老者微歎一口氣,道:「禪術玄奧莫測,憑借禪術可以察天人之變,萬物更變交替之真諦,窮盡蒼穹的一切玄機。老朽實不敢妄稱一個『懂』字,論究起來,或可說已臻奪斷之列吧。」
禪術分為三個境界,最初的便是射覆,更高一層的境界則是奪斷,而至高無上的境界則是紀世。古往今來,相傳惟有武界神祇時代的大智大慧的智佬達到了「紀世」的最高境界,成為智絕蒼穹的神級人物,除此之外,能達到奪斷之境的人也已是鳳毛麟角,二三百年來,或許惟有玄流的悔無夢能達到這一境界。
夥計雖然不懂禪術,但與每一個樂土人一樣,對禪術有關的傳說倒聽過不少,也知道「奪斷」之境已是百年罕見。故聽眼前這青衫老者自稱已臻禪術的奪斷之境,他是決計不信的,心忖若有此等修為,又怎會在這樣的客棧中出現?
那青衫老者興致盎然,竟起身拉著夥計的手,道:「走,你我同去一觀天象,看看天瑞將在何方問世!」
夥計道:「小的肉眼凡胎,恐怕是看不出什麼的,老人家你自便吧。」
青衫老者有些惋惜似地歎了一口氣,也不再堅持,竟自出了房門,下樓去了。
夥計呆了呆,忍不住好奇之心,上前打量了微盤上的智禪珠幾眼。
只看了幾眼,他忽然感到有些目眩神迷,心驚肉跳,仿若落入他眼中的並非只是一個微盤一些智禪珠,而是無窮的玄奧。
夥計趕緊將目光錯開,不敢再多看,心中暗呼:「好邪!莫非這老頭竟會妖術?」
他有些忐忑地退出了屋外,只見那青衫老者已下了樓,正向院中走去。夜風習習,拂動青衫,讓人感到老者那清瘦的身軀像隨時都會乘風飄去,恍惚間竟讓夥計感到有幾分仙風道骨。
夥計微微一怔,靜了片刻,也下了樓。
回到自己屋內之前,夥計忍不住回頭多看了老者一眼,只見那老者正背負雙手,仰望無限蒼穹,如癡如醉,口中喃喃自語,夥計一句也聽不懂。
夥計正待掩門時,那老者忽然回望向他這邊,道:「南方有一股紫氣直衝斗、牛二宿之間,看來那天瑞應在南方出現了。」
夥計隨口應了一句:「老人家神機妙算,既然這麼說,想必就是如此了。」
「砰……」地一聲,他已將門掩了個嚴嚴實實。
可過了不多久,當夥計睡意襲來,正待入夢時,忽又聞院中老者一聲驚呼,再度被驚醒了。
他本待忍一忍,孰料青衫老者並未就此靜下來,而是失聲呼道:「七星聯珠,天下應劫!天樞陰晦,搖光赤芒,亂兵大起……既有天瑞重現,為何又有應劫之象?!」
其聲愴然而悲天憫人,似在問蒼天!
掌櫃被吵得不得安寧,又氣又惱,正待開口,忽然一道天電破空劃過,剎那將天地間的一切照成一片慘綠之色。
天地蕭索!
掌櫃沒來由地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到嘴邊的話也不由自主地嚥了回去。
天地重歸於黑暗,甚至比原先更顯陰暗。
緊接著一道驚雷驟然炸響,其聲之巨,幾讓客棧木樓簌簌震顫!
掌櫃的一陣心驚肉跳,睡意全消。
他披衣推開窗戶向外望去,只見天之南向烏雲四聚,沉沉壓來,氣象森然。
而青衫老者孤立於院子中央,透著幾分蒼涼。
掌櫃下意識地將披著的衣衫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