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心裡明白,變萬千的為人不錯,風度也好,只是他所追求的目標出現了偏差,這就讓自己與之無法進行合作。
如果要玩過河拆橋的把戲,這在情急之下未嘗不可,但紀空手明白變萬千既然敢獻出「易博府」多年的積蓄,就自然有其防範之道。與其如此,倒不如自己嘴上說得漂亮一點,使自己此行多一個朋友,而不是多出一個敵人。
「前途莫測,及早回頭。」紀空手相信這絕不是危言聳聽,此時的他,一人身繫萬千將士的安危,已由不得他任性為之,惟有謹慎行事,不容有半點閃失。
河風如刀,吹割在紀空手的臉上,望著兩岸或明或暗的幾點燈火,他的心中充滿了對此行前途的茫然。
「晚了,一切都已晚了!」變萬千突然喃喃而道。
紀空手抬頭望向他,渾然不解其話意,不由問道:「我不希望你和我打啞謎,那樣的話讓人覺得很累。」
「我只是想說,現在再想回頭已經晚了,我們已進入『貝者』為這次賭賽所設立的警戒線內。從賭賽的舉辦地乃至方圓數十里之內,除了『貝者』的人外,絕對看不到其他的人煙。」變萬千的臉上一片肅然,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幾點燈火,似有所悟道。
紀空手順著變萬千的目光望去,終於從這幾點燈火中看出了幾分蹊蹺。這幾盞燈火間隔的距離保持一致,有的亮度漸明,有的漸暗,顯得極有規律,只要仔細觀察,不難看出它們已被人作為信號使用。
「要想回頭並不難。」紀空手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一絲剛毅之色,道:「問題在於,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回頭!」
他的話音剛落,已明顯地感到船身晃動了一下,似乎駛進了一段河水湍急、浪潮咆哮的河段,水勢之猛,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只有那些經驗豐富的船工利用水流走勢,順流而行,才勉強使得大船顛簸著保持一定的平穩,不至於有覆舟之虞。
「水急浪大,小心行船。」一個船工在船尾高呼起來。
「轟……」船身再震,晃動得十分厲害,就連紀空手這等身手,也差點摔個趔趄,他一驚之下,卻聽得變萬千叫道:「觸礁了!」
在如此湍急的水面上觸礁,極為凶險,紀空手心中不由升起一種不祥的預兆。此時船在河心,雖然離岸不遠,卻行於一段峽谷之中,兩岸的青山在夜色之下形如兩頭臥伏的魔獸,於怒濤聲中倍顯幾分猙獰。
幾條人影自船艙中竄出,來到紀空手與變萬千的身邊。當先一人,正是龍賡,他似乎沒有料到會有如此驚變發生,臉色顯得極為凝重。
「船在下沉!」龍賡叫道,雖然船身下沉的速度緩慢,但他的感覺十分敏銳。
變萬千的臉色變了一變,叫聲「糟了」,隨即整個人如同利箭標出,突然向船尾竄去。
他甫一動,紀空手不由暗自佩服其反應。變萬千此舉無非是想察看九奴等人的行蹤,以此判斷這次觸礁是人為地破壞還是一個意外。在如此洶湧的水勢中,如果這是一個人為布下的殺局,那麼就顯得十分凶險和可怕了。
紀空手的水性不錯,在淮陰城中也算得上小有名氣,但是面對洶湧澎湃的黃河之水,他依然感到了人力的渺小,有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
「不好,九奴他們不見了!」變萬千回來時聲音已帶出一絲顫音,似乎意識到了形勢的不妙與凶險。
紀空手的臉上一片嚴峻,沒有猶豫,而是一個縱步,上了高達數丈的桅桿。
他居高向四周俯瞰,只見渾濁的河面在暗黑的夜色籠罩下,顯得是那麼地陰森恐怖,兩岸俱是高達百丈的懸壁,水流發出的咆哮聲如驚雷般迴盪於峽谷內,幾欲震人耳鼓,卻絲毫不見河面上還有其它的動靜。
「難道九奴他們早在船入峽谷之前就離開了?」紀空手心中一驚,不由心生一絲懊悔,想到自己身為一軍統帥,卻貿然身入險地,的確顯得太過冒失了一些。
他終究是一個人,而不是神。是人,總有失算的時候,紀空手一行數人都是當世一流的高手,根本不懼於任何人的威脅,但是他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有的時候敵人並不是最可怕的,自然界的惡劣環境遠比敵人更為可怕,也更為凶險。
此時此地,已是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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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紀空手離開漢軍大營的第二天,韓信的大營之中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讓韓信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來者竟然是九江王英布。作為一路諸侯,英布一向有「小孫武」之稱,他的人馬雖然不足十萬,卻戰力勇武,善於攻堅硬仗,此次受命協防韓信所在的江淮軍右路,可謂是責任重大。
他在深夜來訪,這讓韓信感到了對方來意的詭秘。對於韓信來說,他與英布絕不是那種無話不談的朋友,只有在形勢緊迫之下,存在著一種共進退的利益關係。畢竟相對於劉邦、項羽來說,他們的兵力顯得還是單薄了一點,惟有在某些方面意見達到高度的一致,才有可能避免被漢楚兩軍吞併的危險。
正因為兩人只有數面之緣,並無深交,所以英布的來訪讓韓信多少感到了一點緊張。大戰將即,形勢錯綜複雜,只要在一個小問題上把持不定,就將改變整個人一生的命運,甚至是改寫歷史。韓信深諳這一點,是以不敢有半絲大意,將英布悄悄地迎入自己的帥帳。
面對比自己小了十餘歲的韓信,英布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老成持重,他不得不承認,韓信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那偶爾閃露精光的眸子裡顯示出此人的精明能幹。作為一個很早就加入抗秦義軍的首領,英布算得上是各路諸侯中的前輩級人物,在他成名之時,韓信還不知是個怎樣平凡的角色,但眨眼數年過去,他依舊是一路諸侯,而韓信卻已是擁有十萬大軍的淮陰侯了。
「大王深夜登門,不知有何指教?」韓信命人奉茶之後,摒退左右,顯得彬彬有禮地問道。
英布似乎感受到了韓信隨意的舉止中所迸發出來的壓力,客氣地笑了笑道:「侯爺有此一問,就說明侯爺對軍中這兩天來所發生的一些事情尚蒙在鼓裡。」
韓信「哦」了一聲,眉頭皺了一皺道:「軍中事務太過繁瑣,而我江淮軍作為攻城主力,肩負重責,不敢懈怠,又哪來的閒情去管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英布聽出了他話中的嘲諷之意,並不著惱,只是淡淡而道:「無關緊要的事情?只怕未必!我今日前來,事關你我日後的安危。如果侯爺認為這也是無關緊要,那我立馬打道回府,權當我今夜沒來這一趟!」
他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韓信又豈會不知?——事實上韓信的確聽到了一些有關自己的謠傳,不過,他是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角色,自然不會讓人輕易抓住話柄。是以,他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大王莫非是試探我麼?今日垓下一戰能否取勝,就在於各路諸侯要做到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倘若有人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那麼這一戰只怕勝負難料,反而給了項羽喘息之機。」
英布的目光緊緊地鎖定韓信,冷然道:「看來侯爺還不能相信於我,其實自廣武一戰以來,我們的命運就連在一起了,你應該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吧?」
韓信的心中一驚,他在廣武一戰中按兵不動,以至於讓大漢軍與西楚軍陷入長達數月之久的相持階段,這種行為顯然違背了當初他與漢王的約定,也是他最不願意提及的事情,此時英布舊事重提,頓讓韓信勾起了舊恨。
「你倒見機得快,廣武一戰中,你的九江軍與我的江淮軍在行動上的確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我不動你則不動,我一動你才行動,配合得十分默契,只怕至今漢王還以為是我與你串通一氣,故意置他於絕境之中。嘿嘿……只此一點,也不枉別人將你稱之為『小孫武』了!」韓信冷笑一聲,眼芒與英布的目光直對,大有嘲諷之意。
「這叫不得已而為之。」英布坦然道:「侯爺擁有三十萬大軍尚且如此,又怎能怪我保存實力?其實在你我心中都非常明白,與漢王結盟只是權宜之策,項羽滅亡之時,就是你我與漢王決裂之日。在漢王的心中,又何曾不想借項羽之手削弱各路諸侯的實力?你只要看看他在垓下的排兵佈陣,就能洞察到其良苦用心。」
此時與項羽正面交鋒的,是韓信的三十萬江淮軍,而彭越、英布兩路人馬一左一右,作縱深協防,周殷的人馬設置於垓下東南方,擔負起截斷項羽向西楚的退路之職。可以這麼說,與西楚軍作正面接觸的,全是各路諸侯的人馬,而大漢軍退後十里安營紮寨,看上去的確有「隔岸觀火」的跡象。
但韓信與英布都是身經百戰的名將,自然可以洞察到漢王如此排兵佈陣的戰略意圖。漢王之所以排兵,實則是在戰事爆發之際,讓大漢軍作為攻堅主力,這樣以逸待勞,可以平添數倍戰力,而真正隔岸觀火的,恰恰是各路諸侯。不過,韓信與英布雖然心知肚明,卻誰也不願意點破,都希望將這件事情成為引發對方危機感的一個導火索,加以利用,以達到各自的目的。
韓信沉吟半晌,眸子裡爆出一道精芒,冷然道:「大王今夜來訪莫非是要策動我背叛漢王?難道就不怕我向漢王告密?」
英布臉上不現一絲驚慌,反而哈哈一笑道:「我如果怕你告密,又何苦深夜來訪?實話對你說了吧,昨夜漢王召我和彭越前去晉見,就是商議如何在大戰之時制約於你。在漢王看來,你淮陰侯已是他的心腹大患,根除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此話當真?」韓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一直以為,只要一日不除項羽,漢王就不敢對自己動手,現在看來,漢王在對付項羽的同時,已經著手準備剷除自己了。
在韓信的眼裡,率師前來垓下只是虛應,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借與項羽一戰之機,逼漢王將齊趙兩國的屬地作為他韓信的封地。這樣一來,漢王即使要對自己動手,也師出無名,必將為自己贏得兩三年備戰的時間,到那時,自己再出兵作反,未必就不能與漢王一爭高下。
這個算盤打得很精,至少在韓信看來,沒有什麼破綻可言,也合乎情理,但是如果英布的話屬實,那麼他的處境頓時變得凶險起來——此刻韓信不得不為自己的後路多考慮一些。
「所謂唇亡齒寒,這也是我今夜來找侯爺的目的。」英布一臉肅然,緩緩接道:「誰都明白,項羽之後,漢王的大敵就是侯爺。侯爺之後,不是周殷、彭越,就是我英布了。總而言之,一旦漢王坐定天下,臥榻之前,豈容他人鼾睡?他必然會剷除各路諸侯,為其子孫後代建立一個穩固的江山。與其任他宰割,你我坐以待斃,何不奮起一搏,未嘗沒有機會!」
韓信的心中一動,開始衡量自己與英布聯手之後的實力,默算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道:「如今大漢軍的實力已遠在其它諸侯之上,單憑你我這點人力,只怕難以撼動其根本。」
「侯爺說得不錯!」英布顯然贊同韓信的觀點,卻詭異一笑道:「但是,只要我們精心策劃,還是有一線機會可以搏上一搏!」
「怎麼搏?」韓信眼見英布顯得如此胸有成竹,心中不免生疑,他從來不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英布這麼熱衷地鼓動自己,當然不是為自己來作嫁衣裳。
「我們誰都明白,漢王以這樣的方式排兵佈陣,是為了讓大漢軍養精蓄銳,從而擔負起攻堅重任,完成致命一擊。但項羽的西楚軍兵力雖然不足十萬,卻戰力驚人,依然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所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還有一方縱然不傷,只怕也必已元氣大損,我們完全可以在他們大戰之後突然發動襲擊。如此一來,大漢軍正處疲累之際,乍逢大勝自然戰意已無,我們在大漢軍毫無防備之時出手,焉能沒有勝機?」英布的精神為之一振,為自己描述的藍圖感到得意而亢奮。
韓信卻似乎並不心動,只是冷冷一笑道:「漢王用兵神乎其神,只怕未必如你想像的這麼蠢笨。如果僅憑你我這點人馬,我看此事只能是私下裡說說罷了,從此再也休提!」
他盤算得十分清楚,戰爭最終是靠實力說話的,在雙方實力懸殊的情況下,統帥的智慧與戰術的安排都顯得微不足道了。與其冒險一搏,得到一個必敗的下場,倒不如再等上一等,靜觀其變,若最後實在不行,他還可以退守齊趙兩地,用不著以孤注一擲的方式豪賭自己的命運。
英布看穿了韓信的心思,淡淡笑道:「如果說除了你我的人馬之外,再加上二十萬鐵騎,你是否能下這個決心?」
韓信渾身一震,就像是看著一頭怪物般盯著英布,不可思議地道:「二十萬鐵騎?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生死關頭,豈有戲言?」英布正色道:「我已經向匈奴的冒頓單于借兵二十萬,此刻正火速向垓下開進!」